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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这年新年前夕的腊月三十后晌,白嘉轩研了墨,裁了红纸,让孝文孝武白灵三人各写一副对联:“谁写的好就把谁的贴到大门上。”结果自然是白灵独出风头,使两位哥哥羞愧难堪。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爸!我今年该进城念书了。”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哇”地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字一板他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赌气似的坐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奶奶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一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穴窍,落下了一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俏爬上大车,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地一声脆响,鞭梢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去什麽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晤……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穷:“长尾巴……是打蛇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一年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说,“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远门熬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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