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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白赵氏训斥孝文媳妇的时间选择在后晌,屋里的男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仙草抱着蒲篮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儿,不用回避。仙草看见儿媳妇低着头从她面前贼溜似的走回厢房,倒可怜起儿媳妇来了,阿婆白赵氏明显袒护孝文而一味怪罪媳妇,不说不公平吧总是解决不了症结。她把听到的阿婆的话全部说给嘉轩。白嘉轩听着那些不堪人耳的粗秽的话脸红了又白了,说:“妈越老说话越不会拐弯了。”

  白嘉轩当晚把孝文唤进自己的住屋,当着仙草的面训示儿子:“孝文,你说我花那么多钱财供你念书,图啥?”孝文说:“叫我明白事理懂得规矩学为好人。”白嘉轩说:“你倒是记着。做到做不到?”孝文坦诚他说:“我哪儿举止失措,礼义不规,爸你随时指教。”白嘉轩微微上火动气:“还用我指教!你婆苦心巴力为你身体着想,你听下听不下?”孝文倏然红了脸,低下头去了。白嘉轩干脆他说:“你要是连炕上那一点豪狠都使不出来,我就敢断定你一辈子成不了一件大事。你得明白,你在这院子里是——长子!”

  孝文回到厢房,自甘就范钻进媳妇为他设置的那条被筒,悄然睡下。一月后,孝文脸上的气色果然好了,脸颊红润了,天庭也洁亮了,灰暗的气色完全褪尽。白赵氏不知道儿子训孙子的事,还以为是自己威胁孙子媳妇的结果,借着孙子媳妇送饭的时候,口气宽松他说:“俺娃你放心,婆不用针缝了……”

  当白嘉轩闻知鹿子霖家有一本更难念的经的时光,孝文贪色的事就算不上一档子事了。

  鹿子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打不起精神,儿子兆鹏婚后勉强在家住了三四天就进城去了,整整一年都没有回白鹿原上来暑假和寒假也没有回来。鹿子霖不给他送钱送物,也阻挡女人给儿子捎东西,企图迫使兆鹏在没吃没穿的绝望中回到家里来。然而,当又一个新年佳节到来之际,兆鹏仍然躲在城里。鹿子霖的闷气无以诉说无处发泄,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严重地影响了他到保障所里办理公务的心思,除非一些非亲自经手亲自出面交办不可的事,其余一切大小事务都一概推给桑书手去办了。这桩家庭隐患被全家成员自觉地包裹着不向外人泄漏,唯恐冷先生知道了真情。鹿子霖曾不止一回退一步想,如果兆鹏娶的不是冷先生的头生女而是另什任何人的女子,兆鹏实在不愿意了就休了算了,但对冷先生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冷先生是穷人和富人的共同的救星,高尚的医德赢得了极高的威望。结亲为好反成仇,其结果,遭受众人耻笑唾骂的必定是鹿子霖自己。一年来鹿子霖害着沉重的心病,外表上却显得愈加和气愈加宽容, 显着十分谦和十分客气的样子与人说话,有时还自如轻松地和同辈人打浑调笑,却把心里隐伏着的危机掩饰起来了。他隔三错五地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去,说一些他在各个村里执行公务时听到的传闻或笑话,逗得亲家那张冷峻的脸绷不住就畅笑起来。他说给冷先生神禾村一个脏婆娘的真实故事:“狗娃妈,娃屙下,找不着尿布拿勺刮。刮不净,手巾擦。尿布撂哪达咧?咋着寻也寻不见。揭开锅盖舀饭时,一舀就捞起一串子烂尿布。你说脏不脏?脏!可那一家全部长得黑瓷圪塔样。 人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冷先生先是听着笑,接着发潮呕吐,吐了又忍不住笑。鹿子霖也陪着笑,笑毕就欣喜他说:“亲家兄,你猜你的宝贝女婿现时弄啥哩,嘿!一边上学一边给一家报馆干事,人家挣的钱还用不完。我前日为所里的事进城顺便去看了一下,给人家钱人家还不要,还给我盘缠哩!就是忙得受不了。”这样,关于兆鹏不回乡的种种可能的猜测全部合理地掩饰起来了。女儿偶尔来到中医堂,冷先生就冷着脸训械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女儿一脸忧郁,却什么也不说,问候了父亲又接受了父亲的训示就回到鹿家院子。

  兆鹏媳妇对兆鹏以及公婆的隐痛毫无察觉。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不知道鹿兆鹏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记耳光抽煽的结果,头一耳光是在城里抽的,她那时还没过门自然不知道;第二个耳光是阿公在刘谋儿的牛圈里抽的,兆鹏新婚之夜躲到那里要和长工刘谋儿伙一条被子睡觉,鹿子霖一声不吭就给了一巴掌,那时候她正处于新婚之夜的羞怯和慌乱中,对后来走进洞房的兆鹏的脸色无所猜疑;只有第三巴掌她看见了,阿公在祖宗牌位前抽的,兆鹏再拜了自家祖宗拒绝到祠堂里去接受族长白嘉轩主持的庄严仪式,阿公毫不客气地就抡开了胳膊。那是出为兆鹏说拜祭祠堂的仪式纯属“封建礼仪”,并没有丝毫的迹象显示出他与她有什么不和。婚后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她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却十分渴望他回到厢房里来。他和她新婚之夜仅有的一回那种事,并没有留下欢乐,也没有留下痛苦,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吓了她一跳,以为他有羊癫风,甚至觉得很好笑。现在她已从无知到有知,从朦胧到明晰地思想着他的颤抖,渴望自己也一起和他颤抖。那是一个梦。梦里她和他一起厮搂着羊癫风似的颤抖,奇妙的颤抖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直到天不亮起来先给爷爷后给阿公阿婆去倒尿盆。她平时走进里屋看见阿公阿婆伙一条被子打对儿睡在两头无所反应,端了他们夜里排泄的黄蜡蜡的一盆尿就转身走了。这天早晨,当她照例去端尿盆时,看见闭着眼的阿公和阿婆,突然想到了那种颤抖,阿公和阿婆昨夜大概刚刚颤抖过了。她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

  她到场院的麦秸垛下去扯柴禾,看见黑娃的野女人小娥提着竹条笼儿上集口来,竹条笼里装着一捆葱和一捆韭菜,小娥一双秀溜的小脚轻快地点着地,细腰扭着手臂甩着圆嘟嘟的尻蛋子摆着。“她原先看见觉得恶心,现在竟然忌妒起那个婊子来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里夜夜都在发羊癫凤似的颤抖。当她挎着装满麦草的大笼回到自家洁净清爽的院庭,就为刚才的邪念懊悔不迭,自己是什麽人的媳妇而小娥又是什麽样的烂女人,怎能眼红她!她相信丈夫是干大事的人,更相信他是忙得抽不出时间回乡,将来衣锦还乡才更荣耀。可是过年兆鹏未归。就引起了她的失望也引起了疑心,再忙也不会连过年都不回家呀。她在极度的失望和令人恐惧的猜测中度过新年佳节,强装笑颜接待亲戚。

  鹿子霖看出了儿媳的笑颜是装出来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里就向所有人自豪地宣布:“嘿呀!兆鹏到上海去了!”整个家庭里立即腾起欢乐的气氛。鹿子霖故意大声问回家来的二儿子兆海:“上海的路怎么走?听说还要坐火车?”兆海很详细地告诉父亲,先骑马出潼关,再坐船过黄河,再……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扫而空,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晚又梦见和兆鹏发羊癫风似的颤抖起来。颤抖过后,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从她身上扬起的脸不是兆鹏而是兆海。第二天看见兆海从她手里接饭碗时就不由脸红心跳。随后她又梦见和黑娃在一搭颤抖,那是她清扫院庭到门外脏土时,看见黑娃于微明中扛着木模和青石夯走过村巷……更糟的是昨夜竟然梦见和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颤抖,阿公在她身上扬起脸时一下子羞了,仓皇跑了。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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