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 / 池莉著 >




  大家知道,豆芽菜从来就不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好学生,自然,豆芽菜也一定不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好知青。下放几个月,豆芽菜已经就小有名气了。老王提起豆芽菜,太阳穴就发胀。广大知青提起豆芽菜,人人都开心。所以我并不因为自己的名气感到内疚,恰恰相反,我没有理由不高兴。

  事实上,我的朋友越来越多了,就连其他公社的知青,也有不少人长途跋涉地找到我们马裆来。我和冬瓜的宿舍里,经常开地铺;我的床上,也经常挤着睡上四五个女知青;我的口粮,也经常只能吃上半个月。就连我们马裆大队书记的女儿马想娇,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回乡青年,为了争取自由恋爱的权利,也来寻求我的帮助。我帮助马想娇的办法就是我几次三番把冬瓜约出去,在田埂上散步,向冬瓜汇报接受再教育的心得体会,长时间缠住冬瓜交心谈心,而我们的宿舍,则提供给马想娇和她的恋爱对象约会,让他们尽情商量对付家长的对策。不久,马想娇怀孕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大队书记只好同意把女儿嫁给地主的儿子。这对新人以及他们的父母,恭敬地请我而不是请冬瓜或者别的谁,在婚礼的喜筵上,代表知青致贺词。试想,如果不是下放农村当知青,十七岁的豆芽菜怎么可能人模狗样地在人家的婚礼上致贺词呢?别看豆芽菜在学校不是冬瓜那种

  优秀学生,在深受贫下中农抬举的时刻,她也还是很会讲话的。

  豆芽菜说:“马想娇同志的婚姻好得很,体现的是社会主义的自由恋爱,反对的是封建主义的父母包办,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新郎大胆追求马想娇,证明他是一个要求进步,要求改变个人成份,主动改造自己世界观的好青年,应该受到我们大家的尊重和赞扬。”

  豆芽菜的一席话,说得新郎新娘热泪盈眶,贫下中农频频点头。人一得意,话就多了,豆芽菜接着说:“一般人,都是举行了结婚仪式以后才有孩子,还有不少人,结了婚很久都怀不上孩子,而我们的新娘,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就有孩子了,这难道不能够说明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吗!”

  作为婚礼司仪的马想福队长赶紧上来救场,抓起簸箕里的糖果,向宾客们撒去。宾客们的哄堂大笑使我意识到我的讲话可能有点不妥,但是我想不通我的讲话有哪一点不妥。事实就是这样,别人都是结了婚才能够怀孕,村头马想德的老婆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愁得上吊的心思都有了,而马想娇能够在婚礼之前怀孕,这难道不是奇迹和喜事吗?何况马想娇又不是和别的什么人怀孕,是和她的丈夫,非常的名正言顺,怎么不能够说明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一次的讲话,广大贫下中农也开始亲昵地称呼我为“豆豆”。关于我的绯闻,贫下中农们根本就不相信。不知道为什么,贫下中农认定我是一个单纯的幼稚的小丫头。还有几个大嫂子对我耳提面命,要我一定与关山把对象搞成。她们认为关山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这么大的官了,跟定了他,傻豆豆这辈子肯定享福!她们叮嘱傻豆豆,一定要趁十七八岁与关山定下婚约,拖到二十岁就不好办了。广大贫下中农可不管婚姻法的晚婚规定,他们认定二十岁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像打了霜的蔬菜一样不够新鲜水灵了。我们的队长马想福,老婆刚刚病死,贫下中农便立刻张罗,把他的寡嫂填到他的房里去了。豆芽菜对这种事情非常吃惊,贫下中农教导豆芽菜说:“傻豆豆啊,这是好事情啊,叔嫂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两个半边人,不是日子啊,他们在一起就是全乎日子了。”

  贫下中农的语言都很土,豆芽菜不是完全听得懂。但是豆芽菜感觉贫下中农的话说得实在和真诚。是啊,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就是能够结婚的嘛。男人没有女人就是不健全,女人没有男人也就是不健全嘛。豆芽菜发自内心地喜欢贫下中农们讲的一些日常道理,也发自内心地喜欢贫下中农对她的亲昵。如果豆芽菜真的生活在贫下中农之中,她是绝对不会落得声名狼藉的下场的。

  遗憾的是,豆芽菜和冬瓜一个宿舍,过的是一种知青生活,于是豆芽菜就不幸地声名狼藉了。使豆芽菜落到声名狼藉的地步的,就是冬瓜。

  冬瓜这个人,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才好。她这个人,实在不怕累。她是一定要做一个好学生好知青好干部的,是一定要积极要求进步的,是一定要加入共产党的,是一定要出人头地前程锦绣的。可是,她又不愿意放弃堕落。豆芽菜和她朋友们的生活方式,被老王评判为“堕落”。我们的堕落,冬瓜其实非常羡慕。我偷回来的红薯,盖在我自己的脸盆里,放在我自己的床底下,数量肯定会神秘地减少。我漂亮的手绢和发卡,数

  量也会神秘地减少。我只是与冬瓜一个人同住,我所有的好东西都在神秘地减少,然后在我们都不经意的偶然时刻,我的好东西,会突然出现在冬瓜的床上。每当这种时候,不用我指责,冬瓜就会脸红。然而,聪明的冬瓜懂得如何进行弥补和交换。冬瓜会在派工的时候派我从事轻松的活路,还会把老王对我的暗算提前告诉我,还会把老王、马想福和冬瓜三个干部开会的秘密内容也告诉我,由于我也得到了非分的东西,因此也就想通了。我让小瓦给我做了一只带锁的木箱,专门存放我不愿意被冬瓜分享的一部分东西,比如我收藏了多年的糖果纸和香烟盒,我那只妃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和牙边手绢,其余如瓜果、鞋袜和圆珠笔之类,我就随她去了。

  我是公开地堕落,冬瓜是暗地里堕落。我公开所以我轻松,她搞地下工作所以她劳累。早春二月,水田里还是冰封雪冻,冬瓜不顾月经在身,带头跳进去插早秧,过后经血淋漓不断,只好半夜三更,一边熬中草药喝,一边偷声啜泣。而我,对不起,我有情况在身的话,谁拿枪比着我,我也绝对不往冰冷的水田里跳。我心血来潮地想见我们知青的偶像阿骨了,我会拔腿就走,去公社!或者,大庭广众之下拜托公社通讯员捎带口信,说豆豆欢迎关山书记来马裆知青队视察。冬瓜就不敢这么无私无畏地与丝瓜瓤子交往了。冬瓜总是在从事了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悄悄动身,摸黑去与鸡肠知青队的丝瓜瓤子约会。鸡肠知青队与我们马裆知青队相隔十五

  里路程,其间还有一片巨大的荒湖,至少得步行一个半小时。而且冬瓜还得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出早工,装出一

  副纯洁的没有外出接触男知青的正经模样。

  豆芽菜原本非常讨厌冬瓜这种阴暗的行为方式,但不知为什么,与冬瓜相处的时间久了,豆芽菜却同情起她来了。虽然冬瓜大我两岁,毕竟也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啊!她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么诡秘这么累人,年纪轻轻眼角都生了皱纹,这可怎么好啊。她爸爸李结巴还给我做了那么漂亮的一身衣服,往后我还想要她爸爸继续给我裁剪衣服啊!我们报纸上的社论总是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可是,为什么优秀的主流代表冬瓜在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而我这个令老王头痛的好逸恶劳的堕落的豆芽菜,却是一天一天地鲜润起来呢?我真是不好意思。我的幸福生活使我对冬瓜充满了怜悯,就好像我欠了冬瓜什么债似的。

  贫下中农总是管豆芽菜叫做“傻豆豆”。豆芽菜还以为是呢称。豆芽菜不知道她自己真是一个傻丫头。与豆芽菜相比,冬瓜可就太成熟,太精明了。冬瓜和豆芽菜同住一间宿舍,她随时都在揣摩豆芽菜。冬瓜对豆芽菜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

  在她们同住了将近一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冬瓜破天荒地在大队小卖部买了几块饼干。冬瓜亲热地说:“豆豆,平时我总是吃你的东西,今天我要请你吃饼干。”

  豆芽菜一点警惕都没有,拿起饼干就吃,还高兴地说:“好啊。难得你大方一次,我就不客气了。可是,你这个人是不会白白付出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啊?”

  豆芽菜没有想到自己在给冬瓜搭台阶,冬瓜顺着台阶往上爬,说:“是啊!”

  结果,冬瓜竟然是要求豆芽菜默许她的男朋友丝瓜瓤子秘密进入她们的宿舍,与冬瓜幽会。当然,冬瓜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冬瓜是以情动人,迂回前进的。

  冬瓜说:“豆豆啊,我们情同姐妹地相处了一年,今天我要对你袒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豆芽菜立刻感动得一塌糊涂,大表决心道:“说吧说吧,你放心好了,我发誓,如果你的秘密被我传出去了,让我不得好死!”

  冬瓜说:“豆豆,你不用发这种毒誓,我绝对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我相信谁?”

  于是,冬瓜满面赤红地对豆芽菜承认并且讲述了她与丝瓜瓤子的恋情。丝瓜瓤子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团委书记,与冬瓜搭档做学生干部,从初中共同工作到高中毕业。在他们多年的共同工作中,相互产生了革命爱情。

  可惜的是,在下放的时候,冬瓜和丝瓜瓤子没有被分配到同一个知青队,他们再也不能并肩战斗了。冬瓜和丝瓜瓤子心里都明白,这种拆散是故意的,是组织出于对他们政治上的爱护而采取的英明措施,知青干部们不能够让冬瓜和丝瓜瓤子这一对革命的宝贝,在广阔天地里犯下生活作风错误。冬瓜和丝瓜瓤子,他们俩是共产党的重点培养对象,他们必须安全地成长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可靠接班人。所以,他们一个必须在马裆,一个必须在鸡肠,中间还隔着一个巨大的淹死了许多人的荒湖。平时呢,老王对冬瓜也盯得很紧,冬瓜去哪里都要向老王请示和汇报。

  冬瓜委屈地对豆芽菜说:“我们是在革命工作中产生的爱情,难道革命的爱情也不行吗?难道革命者就不能恋爱结婚吗?”

  豆芽菜大打抱不平地说:“当然不是!革命者不结婚哪里会有革命后代呢?革命的红色江山谁来接班呢?老王这是瞎整!不要管他,让他巴扎嘿吧!”

  冬瓜叹气道:“唉,只怕我没有让老王巴扎嘿,老王就先让我巴扎嘿了。你不明白,他们是多么强大,你不明白政治是多么复杂啊!”

  豆芽菜对政治不感兴趣。豆芽菜激动的心跳跃在冬瓜的秘密恋情里,比冬瓜的心还要兴奋,因为豆芽菜还从来没有与谁产生过革命爱情。豆芽菜觉得冬瓜很勇敢并且很幸运。豆芽菜更渴望进一步了解,所谓革命爱情,是否也有一些具体的男女行为。

  豆芽菜问:“你们亲嘴吗?”

  冬瓜双手捧住脸,咕咕笑道:“傻!”

  豆芽菜说:“你们抱吗?”

  冬瓜还是咕咕笑说:“真傻!”

  豆芽菜惊讶地跳了起来。豆芽菜不相信冬瓜有这么大的胆量,也不相信冬瓜与丝瓜瓤子真的会亲嘴和搂抱。因为胆大包天的豆芽菜都不敢这么做,他们怎么敢呢?

  豆芽菜质疑道:“冬瓜你不是在吹牛吧?”

  冬瓜说:“这还用得着吹牛吗?”

  冬瓜脸上呈现出了骄傲的自信,她说:“吹牛?豆豆啊,我绝对不仅仅是比你大两岁啊!我的经历你是没有的啊!你一个疯丫头,不就会咋咋呼呼的,不就会在他们男知青的自行车上玩杂技吗?你哪里懂得爱情!”

  可怜豆芽菜瞠目结舌,想了半晌才反击说:“谁说的!阿骨和我好!阿骨请我吃饭,把他的回锅肉都夹给我了,他还经常来看我。”

  冬瓜毫不留情地打击豆芽菜说:“算了吧。你敢当面叫他阿骨吗?不敢吧?还是叫关山书记吧?他喜欢你,这不假,你不就是叶子出众,麦子漂亮吗?你大概还不知道一般男人都会喜欢活泼漂亮的女孩子吧?但那仅仅是生理现象而已,并不表示有感情。关山这个人,我和他开会多少次了,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为了保持他崇高的光辉形象,他绝对不会与任何女知青谈恋爱。他正在选择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学呢,将来到了高等学府,他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女朋友吗?他这种人,一定想;找一个中央领导的女儿!你算什么,一个傻兮兮的小丫头。我们全市几乎所有的女知青都爱慕他,他在乎过谁呢。给你几片回锅肉,那是表示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再说,他最不喜欢吃回锅肉了,在会议饭上,他总是把回锅肉给别人。你说他真的喜欢你,那他亲吻过你吗?”

  关山当然没有亲吻过豆芽菜。一个英雄人物是不可能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他怎么会随便亲吻女孩子呢?豆芽菜颓然了,她彻底地被冬瓜打败了,她的确没有冬瓜这么缜密的思想,这么老练的人生经验,她一直以为她能够引起关山的注意,关山能够经常来马裆走走,就已经是非常荣耀的事情了。

  私房话谈到这一地步,冬瓜就不无卖弄地从自己的裤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她的箱子,从中取出丝瓜瓤子送给她的日记本,让豆芽菜参观。这是一个紫红镶金的缎面日记本,一看就很昂贵,要在工艺美术大楼才可以买到,绝对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舍得赠送的。无论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豆芽菜从来就没有收到过这么华贵的日记本。冬瓜只是让豆芽菜抚摸了一下日记本的封皮,就将日记本收了回去。冬瓜在衣襟上反复擦拭了手

  指之后,翻开了封面。扉页上是丝瓜瓤子写给冬瓜的一首诗歌:赠并与李红英同学共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豆芽菜一看,内心顿时翻江倒海。豆芽菜知道,这首诗歌可是不能够随便写给别人的。这是一首具有特殊意义的诗歌。由于文化大革命打倒和批判了绝大多数中外诗人,所以可怜的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菲,可怜二十六岁就牺牲了生命的年轻人,虽然与我们这些中学生有一百多年的距离,还是被我们挑选出来,成了我们贴心的好朋友。这首诗歌流行和畅销在我们的中学时代,蕴含着它特定的暗示意义。革命者的诗歌,冠冕堂皇的掩护,专门用于表达少男少女的私情。可怜的豆芽菜,她一直还在同情冬瓜呢,谁知道人家冬瓜早就拥有了如此炽热和真诚的爱情。豆芽菜认输了。豆芽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客观事实面前,她绝不硬撑,说认输就认输。豆芽菜沮丧地抽着鼻子,说:

  “冬瓜,我真傻,我的确是一个傻豆豆。”

  冬瓜与豆芽菜并肩坐着,谦虚而又亲密地安慰她:“豆豆啊,傻是很天真很可爱的东西,我想要还没有呢。你年纪还小,又生得漂亮,着什么急?这么多男知青喜欢你,你还怕挑选不出一个男朋友吗。”

  一般只要形势需要,冬瓜的嘴巴可以比蜜甜。她说:“豆豆啊,从此,你比我的亲妹妹还要亲,我信任你胜过信任我自己,我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全都交给你了,我和阿瓤的爱情也就靠你成全了。豆豆,如果阿瓤来和我约会,你能够让他进来并且就当他不在我们的宿舍吗?”

  豆芽菜不胜信任地说:“可以!没有问题!我当然成全你们!”

  眼看水到渠成了,冬瓜这才羞涩地一笑,告诉豆芽菜说:“阿瓤已经来了。”

  冬瓜揭开了窗户上的塑料薄膜。鸡肠知青队的知青队长,瘦长干涩的男知青丝瓜瓤子,在夜幕中对冬瓜和豆芽菜亮出微笑的白牙齿,接着,便从窗口爬了进来。

  冬瓜成功地结束了她和恋人风餐露宿劳碌奔波担惊受怕的野外幽会。

  豆芽菜的嘴唇上还沾着冬瓜的饼干沫子,就只好立刻钻进自己的蚊帐睡觉,好让冬瓜和阿瓤在冬瓜的蚊帐里坐坐。本来,懂事的豆芽菜执意要离开宿舍,她甘愿到其他女知青宿舍去挤一挤,好给冬瓜和阿瓤提供方便。但是冬瓜死活不让豆芽菜离开,她说:“现在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只是在蚊帐里面坐坐而已。你只管睡觉好了。我们是绝对不忍心打乱你的正常生活的,如果你一定要离开,那只好让他

  走了。”

  傻豆豆还能怎么样呢?夜已经这样深了,户外风寒霜冷,她自然不能够让这对恋人去野外,更不好意思让丝瓜瓤子离开。豆芽菜只好钻进了自己的蚊帐。那边冬瓜的蚊帐里面,静悄悄一点声音没有,好像他们两人,正是坐坐而已。豆芽菜倾听了一会儿就犯困了。很快,豆芽菜就入睡了。翌日清晨,豆芽菜醒来,冬瓜已经整装待发去下地,而丝瓜瓤子,早就没有人影了。

  从此,丝瓜瓤子经常来冬瓜的蚊帐里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夜。丝瓜瓤子对豆芽菜很客气,总是亮出白牙齿笑笑,随即就钻进冬瓜的蚊帐;他们的爱情,也就局限在冬瓜的蚊帐范围之内;冬瓜的爱情蚊帐,在宿舍占的空间并不大,还总是悄没声的,因此豆芽菜并没有被挤压的感觉。久而久之,豆芽菜就习惯了。再说,丝瓜瓤子以前留给豆芽菜的印象也还不错,在学校的时候,丝瓜瓤子曾经找豆芽菜谈过话,居然还希望帮助豆芽菜这么落后的一个女生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再说呢,豆芽菜乐意冬瓜有恋情。有恋情的冬瓜更有人情味,也更加平凡真实,通情达理,不那么夹生半吊的。她会经常哼歌,换衣服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出温热好闻的牛奶气息。何况冬瓜有恋情,豆芽菜就有把柄。以为豆芽菜真的那么傻吗?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豆芽菜习惯她们宿舍存在着一个男知青了,她无所谓了,她对于冬瓜和丝瓜瓤子这种沉寂无声的恋爱失去新鲜感了,好像就是一种日常生活了。有的夜晚,会发生老王或者马想福突然敲门的情况,无须冬瓜吩咐,豆芽菜就会非常自然地应付他们说:“我们已经睡觉了!"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冬瓜的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一点都不知道关山和老王他们,是怎么发现冬瓜的秘密的。

  就在最近,关山还问过我对于冬瓜的看法。豆芽菜天真无邪地说:“冬瓜不错啊,是一个无产阶级的红苗苗啊。”

  不是豆芽菜存心要对阿骨撒谎。阿骨是她的阿骨,可也是关山啊,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啊。豆芽菜再傻,也清楚这么一个道理:假如不是好人好事,千万就不要让领导知道。冬瓜和丝瓜瓤子,别说还没有结婚,就是法定的晚婚婚龄,都还差得老远,他们现在就在一起,一坐一整夜,这肯定不是好事。马想娇不就是在她们宿舍,说是和她的对象坐坐,突然就怀孕了吗?人家马想矫已经到了法定的婚龄,又不过是一个普通村姑,怀孕

  是好事,可冬瓜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啊,她哪里可以随便有男女关系啊!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领导还是知道了冬瓜的秘密。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夹雪的深夜,丝瓜瓤子理所当然地爬进了我们的窗口。这样的天气,谁都知道是不能够出工干活了。贫下中农说:雨夹雪,半个月。这就等于说这样的坏天气要持续好几天了;也就是等于说,冬瓜不必起早床出工,阿瓤也不必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劳动,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他们的爱情蚊帐里,坐到大天亮。革命恋爱这么辛苦和平淡,豆芽菜不那么羡慕他们了。豆芽菜更愿意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面美美地睡大觉。

  豆芽菜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明天起床之后,招摇地进进出出。在豆芽菜的掩护之下,阿瓤则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们的宿舍,装出刚刚来到我们队看望朋友的样子,因为在不能干活的日子里,知青们互相串门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就在那个令人麻痹大意的小雨夹雪之夜,马想福的狗叫了起来。我睡得死沉死沉,起初没有听见狗叫。冬瓜扒开我的蚊帐,推醒了我,用一种骇人的声音说:“豆豆,马想福的狗叫得不平常啊。”

  我不是被马想福的狗叫,而是被冬瓜的声音惊醒的,她的声音比马想福的狗叫要凄厉得多,我说:“你怎么了?”

  冬瓜紧张地说:“恐怕要出事!”

  我睡得正香呢。我想不出我们一穷二白的知青队可能出什么事。我说:“出事?是有小偷还是厨房失火了吗?”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谁把我从酣睡中搅醒。我无比恼火地说:“这些破事都不用我管,你们这些干部和积极分子是干什么的?党和人民给了你们荣誉,你们得做做好事。老王,你,马想福,还有马想福的狗,有你们就够了,我可要睡觉!”

  冬瓜摇晃着不让我躺下,她说:“豆豆豆豆!不是小偷,也没有失火,可能是知青干部突击查房来了!”

  真是做贼心虚,冬瓜猜对了。还真是知青干部突然袭击地查房来了。说话间,外面狗吠人闹,知青队的每一间宿舍都被要求立刻开门。阿瓤已经没有了从窗户逃跑的可能,我们马裆知青队被包围了!火把,灯笼和手电把我们马裆知青队的夜照得通亮。我听出了关山的声音,还听出了大队民兵队长的声音,同时还听到了许多陌生的声音。老王首当其冲,他的声音又激动又郑重,又献媚又讨好。看来这是一次有备而来的大围剿。冬瓜面无人色,眼珠子乱转,她在想办法。阿瓤则绝望地抓起了一瓶农药。冬瓜上去夺过农药,说:“阿瓤,坚强一点,不要随便就走极端,生命是最可宝贵的啊!”

  这一下子,豆芽菜当然被彻底地惊醒了。不过,外界环境太特别,惊醒的豆芽菜根本来不及回到现实生活中,一抬脚,直接就从睡梦中迈进了某部惊险影片或者某部革命样板戏里面:小雨夹着坚硬的雪粒,沙沙地打在低矮的屋顶上,屋外闹得沸反盈天,危险就要破门而人:屋内的这对非法恋人,都只穿着单薄的内衣,面如土色,紧紧擎着对方的手,为他们的生死存亡倾吐着肺腑之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精彩的台词。他们都在

  争夺牺牲的权利,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这是冬瓜和丝瓜瓤子沉闷的蚊帐爱情中最精彩最灿烂最闪光的片刻,把豆芽菜看得目瞪口呆。

  丝瓜瓤子是刚刚入党的新党员,一贯地埋头苦干,深受贫下中农的好评,他比冬瓜进步得更快但是他决意放弃他的一切。丝瓜瓤子说:“红英,人生或迟或早,总有一死!能够死在你的面前,我心满意足。就算我能够忍受他们的批评和处分,我也不能看着你遭受他们的羞辱啊!”

  冬瓜说:“那也不能自杀啊!我们俩哪怕能够逃脱一个人也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是死了,我怎么活下去?我们俩都死了,那不是畏罪自杀,遗臭万年吗?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白费!我们还是革命接班人啊!”

  丝瓜瓤子一把将冬瓜抱在怀里,两人搂得无比紧密。丝瓜瓤子说:“红英,我要救你!你得赶快想想办法,我就豁出去了,你把一切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吧!”

  冬瓜说:“不!我不能这么做!”

  丝瓜瓤子说:“你必须这么做!揭发我,批判我,臭骂我,打我的耳光吧,就是我来纠缠你的,我出去告诉他们这一切。红英,你是女同志啊,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名誉!”冬瓜说:“你的名誉更重要,你是新党员啊!

  不要说什么纠缠不纠缠,不要侮辱我们的爱情,我们是彼此相爱啊!”

  人家冬瓜和丝瓜瓤子热烈地快节奏地倾吐衷肠,两人都顾不及流泪;汹涌的热泪却从豆芽菜的眼睛里滚滚而出。豆芽菜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握着自己的碎花牙边手绢,眼睁睁地看着冬瓜和阿瓤,被他们感动得无法自制,兀自哭出声来。

  一定是豆芽菜的唏嘘提醒了丝瓜瓤子。丝瓜瓢子好像突然发现了豆芽菜的存在。丝瓜瓤子急中生智,一下子朝豆芽菜扑了过来。他说:“豆豆,让我上你的床好吗?”

  丝瓜瓤子噗通一声屈膝跪在豆芽菜的床头,声泪俱下地恳求说:“豆豆,我给你下跪了。你救救红英吧。

  她一个女同志,奋斗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反正大家都了解你,反正他们不会对你有多高的要求,反正你也不在乎政治荣誉也不图表现,你就替红英担了这一次吧。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们将一辈子把你当恩人,将来我们谁先得到回城指标,一定首先让给你。豆豆啊,你一贯古道热肠,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次就救救我们吧!”

  冬瓜说:“阿瓤!你不要这样啊!”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宿舍的房门被严厉地敲响了!老王厉声叫道:“李红英,开门!快开门啦!”

  丝瓜瓤子猛地拉过冬瓜,也让她噗通一声,跪在了豆芽菜的面前。可怜的豆芽菜,在这十八年的人生岁月里,何曾经历过这等严峻的形势?何曾拥有过这等复杂的心情?又何曾领受如此隆重的跪拜大礼呢?中国人的 膝盖头可是最有尊严的啊!多少仁人志士,头可断,血可流,要想他们下跪,那是不可能的啊!人人都想做皇帝,为什么呀?不就是做了皇帝大家都要给他下跪吗?做了皇帝也还是只有一个肚子一张嘴,吃不了更多的东西,至尊的感觉不就是来自于别人的跪拜啊!豆芽菜何德何能,刚刚才十八岁,就被优秀的冬瓜和新党员阿瓤跪拜了!这可是怎么好啊!豆芽菜的脑子里面火烧火燎,心乱如麻,而老王的敲门声凶猛而恶意,不给豆芽菜一丝的思考余地。豆芽菜感觉除了接受丝瓜瓤子的恳求之外她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再说既然被人这么跪拜,你也得拿出一点勇气和派头出来呀。

  坐在床头的豆芽菜,可怜只好把心一横!豆芽菜挥着她的手绢,对跪在床边的恋人说:“好吧好吧!就这样吧,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又不会塌下来!”

  冬瓜还嘟囔着不行不行,丝瓜瓤子却已经飞快地爬上了我的床,钻进了我的被窝筒子。

  冬瓜的确非常了不起,天生是一个会演戏的政客。转眼间,冬瓜就变换了神态。冬瓜开门的时候,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她以知青队长的身份略带埋怨地对老王说:“出了什么事情啊?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呢?”

  老王没有理睬冬瓜,只顾带领一伙知青干部冲了进来。关山是最后走进房间的,他的身后跟的是一群基干民兵。关山与所有的大人物一样,用一只胳膊扶腰眼,手掌的虎口卡在胯骨上。顺便说一句,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关山的这种姿势,我觉得这种姿势非常做作,显然是在模仿毛主席,可是我个人认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没有模仿性的,中国绝对只有一个毛泽东。不信你仔细看看那些纪录片,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神态和模样,好像那天安门城楼就是他家的一道门槛,他是多么大方和随意啊。除了他老人家,整个中国谁还敢说:“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谁又敢说:“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因为几乎所有的家庭妇女都知道,烹调的程序应该是牛肉烧熟了,再加土豆。我们中国只有毛主席敢于颠倒乾坤,而且大家还不能不听他的。比如自从毛主席说了土豆与牛肉的关系之后,我妈妈就再也不敢先烧牛肉再加土豆了。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找麻烦,先烧土豆,然后再烧牛肉,然后再一次烧土豆,然后再把牛肉加入土豆之中。据我所知,我们机关食堂的厨师,在学习了毛主席诗词之后,也立刻如我妈妈一样,自觉地颠倒了土豆烧牛肉的烹调程序。根据我的暗中观察,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监督我妈妈和厨师们的行为,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的,鬼使神差一般,这就让我不得不佩服毛主席了。

  众所周知,心眼最多的中央领导要数周恩来总理吧?人家就知道不能模仿毛主席,他为自己塑造的公众形象就是别具一格的:他是把自己的右手稍微抬起来。可是关山怎么就这么没有感觉呢?阿骨啊,你可是豆芽菜的偶像啊!豆芽菜真是不忍心对自己的偶像失望,她赶紧掩紧蚊帐的帐帘,不去注意关山的伟人式叉腰动作。关山显然是针对冬瓜来的。面对两张紧垂帐帘的蚊帐,关山毫不犹豫选择了对于冬瓜的检查。老王和另一个带队干部一左一右,赶紧撩开了冬瓜的蚊帐。自然,冬瓜的蚊帐里面空空如也,清清白白。出乎意料的好戏却在我这里。

  豆芽菜的蚊帐也被撩开了。豆芽菜依然是披着棉袄坐在床头,手里紧攥花手绢,眼圈红红的;而鸡肠知青队的知青队长丝瓜瓤子,也坐在豆芽菜的被窝筒子里面,只不过是在床的另一头。来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怔怔地看着我和丝瓜瓤子,然后都疑惑地去看关山的脸色。一道凶光从关山的目光中飞出,击中了我的眼睛,我赶紧垂下了脑袋瓜子。

  冬瓜装腔作势地惊呼一声:“豆豆,你怎么会……”

  而老王,在关山的示意之下,上前掀开了豆芽菜的被窝。要谢天谢地的是,被窝里面的情形并不十分难堪。本来豆芽菜一贯喜欢穿三角内裤睡觉的,幸亏广阔天地的冬天太冷了,她甚至连毛线裤都没有脱掉。丝瓜瓤子当然也是穿着长及脚踝的球裤。不幸的只是,豆芽菜和丝瓜瓤子都是光脚、厂子。豆芽菜雪白的光脚丫子紧挨着阿瓤的臀部,丝瓜瓤子的黑瘦光脚丫子也紧挨着豆芽菜的臀部,一双光光的女脚和一双光光的男脚,看上去还是比较刺眼的。我只恨老王敲门敲得太凶狠,时间太仓促了,但凡有一点余地,我肯定会想到穿上自己的袜子,调整好我和丝瓜瓤子臀部的距离。我自责地想:我怎么如此毛糙呢?哪怕老王把房门撞开,我也应该赶紧穿上毛线袜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局面就没有这么糟糕了,我和丝瓜瓤子,也就不会被定性为有肉体接触了。正如贫下中农评价傻豆豆的那样: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时此刻,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确太年轻太幼稚了。

  豆芽菜自责得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她的花手绢顷刻就被湿透了。

  当晚,丝瓜瓤子和豆芽菜就被带到了公社。豆芽菜从温暖的被窝,惊险的影片中被直接送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班可不是一个好地方,它不是监狱,但等同于监狱。毛主席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会说话,字面上很温和,但是实际上学习班就是用来禁闭犯了错误的坏人的。文化大革命中揪出的坏人太多了,公检法抓人和判刑好歹要走一道法律程序,这个过程容易让太多的坏人逍遥法外,于是就有了更加直接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谁要是进了学习班,他的社会名声就完蛋了。豆芽菜才刚刚十八岁,不幸就被送进了学习班,这对于豆芽菜来说,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她一路上都在嚎啕大哭。

  还是如贫下中农说的俗话那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豆芽菜与丝瓜瓤子被当场捉奸的消息,迅速被散发得家喻户晓。马想娇立刻驮着她的婴儿,赶到公社来,要求探望豆芽菜,可是她的要求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人家马想娇也不是普通农家女儿,人家是书记的千金,从小就是惯出了脾气的。

  马想娇在公社院子里大闹大叫,说:“这里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这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毛主席说过进了学习班就不让探望了吗?就是坐牢了,也还让送牢饭呢!就是杀头,也让人做个饱死鬼呢!”马想娇对劝阻她的关山说:“人家豆豆是一个傻豆豆,未必你也是一个傻书记?如果我没有亲眼看见豆豆和丝瓜瓤子赤膊条胯地睡在一起,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和谁通奸。人家傻豆豆,青青的桃子黄花的苞,男女知识都还没有开呢。

  这里面肯定是有名堂有阴谋的,肯定是有阶级斗争的!”

  不管马想娇在公社的院子里为豆芽菜如何辩解,豆芽菜和丝瓜瓤子睡觉的故事,还是被人们演绎得很具体很色情,在小雨夹雪的广阔天地流传。

  豆芽菜这一下子可是悲惨透顶了。即便是她的朋友,也不能够原谅她的行为。首先,她的朋友们为她对他们的隐瞒深感愤怒。因为正是豆芽菜在一贯地倡导,说朋友们之间应该割头换颈,无所不谈,光明正大。可是豆芽菜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她和丝瓜瓤子的关系为什么对大家隐瞒得如此严实呢?可恨的豆芽菜,如此欺骗她的朋友,实在是太卑鄙了!其次,豆芽菜挑选丝瓜瓤子这种男朋友,实在是太缺乏水平了。丝瓜瓤子是一

  个什么人呢?长相干涩瘦长酷似吊死鬼,一贯假模假式贪图表现卖友求荣,要不然他能够这么快入党?豆芽菜的朋友们悲愤地谴责豆芽菜说:豆芽菜和谁好不行?这么多朋友她都看不上吗?偏要和那种人睡觉?这不是存心侮辱大家吗?想男人想疯了吗?下贱的东西!

  我在三天的学习班里什么话都不说,整天哭鼻子。我的眼睛坚决不和关山以及任何领导对视。我打定主意只哭鼻子。不哭鼻子让我说什么?难道我真有本事编造出我和丝瓜瓤子在一起的细节和动作?万一编造得与丝瓜瓤子不一样,岂不更糟糕?傻豆豆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傻,她深知自己进了学习班,在外面已经不是人了,但是她不能里外都不是人。再说贫下中农总是在赞美那种“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的人物,豆豆当然也不

  是白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她早就决心把好事做到底,即便杀头也不出卖冬瓜和丝瓜瓤子。冬瓜从送饭的厨工那里了解了豆芽菜的态度,感动得无以复加,让厨工悄悄告诉豆芽菜,说冬瓜向豆芽菜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并且正在不惜代价地营救豆芽菜。聪明的厨工看出了端倪,对哭肿了眼睛的豆芽菜说:“傻豆豆啊,连夫妻都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值得吗?”豆芽菜装出听不懂话的样子,依然是哭鼻子。厨工哪里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说冬瓜和丝瓜瓤子有多么重要,值得豆芽菜为他们赴汤蹈火,而是豆芽菜必须成全自己的人格了。

  冬瓜不顾老王的反对和阻挠,以马裆知青队队长的名义,以“一帮一,一对红”的名义,天天跑到公社来要人。冬瓜缠住公社的每一个书记谈话。冬瓜很会说话的。冬瓜说:“豆豆年纪还小,并不懂事,也就是因为天冷,让男知青捂捂脚而已。这种事情过于上纲上线其实不利于教育广大知青,我觉得还是小范围整顿为好,还是我与她交心谈心,解决她的思想负担为好。一个才十八岁的女知青,她这辈子,路还长得很,加上又不是什么政治问题,又不是现行反革命,从现在的知青政策来看,可能还是以引导和保护为主。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够为我们知青操心了,我们应该尽量少出岔子。”

  除了关山,书记们无一不被冬瓜说得连连点头。冬瓜除了口才,还有另外的手段。按规定,豆芽菜在学习班期间的口粮,应该由马裆知青队提供。可冬瓜总是不送豆芽菜的口粮来。公社的学习班长年累月地办着,假如所有进学习班的人都可以不带口粮来,那学习班不是变成了福利院?公社食堂的粮管员再三央求冬瓜行行好,下次一定把豆芽菜的口粮背来,他诉苦道:红英啊,你是当干部的,是一个明白人啊,公社也是一级政

  府机构,口粮也是按人头发放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多余的粮食供给别的人呢?冬瓜同情地连连点头,下回却还是赖帐,笑着说忘记了忘记了,然后非常真诚地说:“实话告诉你,豆豆不在家,她的口粮早就被其他知青瓜分了,哪里有粮食背到公社来?你们就替我们知青队把豆豆养起来吧。”粮管员急了,就跑去找书记反映情况。在公社粮食管理员看来,别的都是虚的,吃谁的粮食才是实的。公社的大多数书记,也都比较实事求是,当然也赞同粮管员的说法。于是,冬瓜成功地把豆芽菜接回了马裆。

  豆芽菜的母亲风雨兼程地赶到了马裆知青队。母女、俩见面,二话没有,母亲就抽了女儿几个大嘴巴子,随即自己就昏倒过去了。幸好马想福队长既会掐人中又会刮痧,否则,豆芽菜的母亲就有生命危险了。

  凄风苦雨之中,孤独的豆芽菜能够对人们说些什么呢?豆芽菜什么都不能够说。即便对马想娇,豆芽菜也只能三缄其口。再说冬瓜待豆芽菜多好啊,一日三餐替、她送到宿舍里来,晚上还给她打好洗脚水,满脸都是陪小心的笑容,尽管豆芽菜臭屁不理她。

  恶梦真是不堪回首!还有最令豆芽菜难以启齿的隐痛呢,那就是豆芽菜对于怀孕的恐惧。豆芽菜的光脚丫子不当心接触了阿瓤的身体,阿瓤的光脚丫子也接触了豆芽菜的身体,因此豆芽菜拿不准这样的通道是否会导致怀孕。可怜的豆芽菜,在漫漫黑夜里通宵不眠,她敏感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如果她发现它在日渐隆起的话,豆芽菜肯定就去自杀。豆芽菜已经想好了如何自杀,她要跑得远远的,要坐火车去武当山,然后爬上金顶,然后在深夜里,用她心爱的手绢捂着脸,一头从金顶跳下去,让尸体被野兽吃掉。

  豆芽菜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豆芽菜的心在日夜泣血。豆芽菜本来就是一个有些名声的调皮知青,这一下子当然就声名狼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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