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文集                天壤  


 
                                一个天
                                一个地
                                一个太阳
                                一个家园
                                                    ——题记

    蝗虫是在暑气最盛的时辰袭来的。
    天就是不落雨。地面被烤成软灰,将土塬上潮腻腻的地气吸走了。往年,这里总是在晚
饭前后落下一场暴雨,凉快一阵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灾闹疯了的时候,韩成贵空洞的眼
睛突然尖锐起来,心里觉出一些恐惧。他顿觉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跑,嘴里喃
喃道,灾虫,狗日的灾虫!他的声音很快被盘旋在耳际的嗡嗡声吞没了。
    媳妇陈金月提醒韩成贵,你已经没有地了,没有庄稼,怕个球?韩成贵吸了一口烟,深
深下陷的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怎就一点也记不得了?两年前他家就没有耕地了,在村口开
了个小杂货铺子。陈金月眉眼便有妖媚神色泛上来,踮了脚尖说,咱发财的日子来了,快去
城里进农药,灭蝗!韩成贵点了头,干辣辣的嗓眼感到轻爽些。他瞅见势利的女人哼起了
歌,幸灾乐祸的神情在她脸上显透出来。他顿觉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
燥热从他心腔拱出来,在骨子里乱乱钻动。他抓了一顶草帽,扑扑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飞舞的蚂蚱迎面而来。盲目地撞在他的脚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一把,狠狠一
碾。蚂蚱是五颜六色的,红甲红翅,绿甲绿翅,黑甲黑翅,头挨头翅搭翅,铺天盖地,纷纷
飘落。韩成贵看见一群捉蚂蚱的孩子,他们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
停停跑跑。韩成贵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上,看着孩子和蚂蚱的背影。他和孩子们一样无法躲
避烈焰,米黄色的背心已经溻透。田地里被蚂蚱吞噬的庄稼风筝一样摆荡。村西土塬上弥漫
过来的雾气,滚成团团,像个大热球,他分明感到漫天的热气压下来的分量。瞧着裂开缝隙
的土地,就可怜那些庄稼。几只添乱的乌鸦鸣叫着朝土塬顶上飞去了。忽忽涌涌的蚂蚱很快
将其遮盖了,他眼前一黑。
    村里喇叭响了,村长嚷嚷着灭蝗。韩成贵默默走回村里,开动小四轮拖拉机去了城里。
韩家庄离县城不远,十二里地,一泡尿就到了。他和媳妇陈金月一同进城的,金月对城里
迷恋极了,哪次来进货,她都不想回去。购进农药之后,金月又将一些水果大头菜搬上车
斗。黄昏时分,这辆破旧的小四轮才耀武扬威地驶出县城。弯弯的护城河从韩成贵屁股底下
流过去,水擦在石头上的声音像割麦子一样。落日的光焰依旧很白,烧黑了眼睛,他双手扶
着方向盘,扭回头瞟了陈金月一眼,他发现女人的粉脸还对着城市的方向,一把风骚的花伞
悬在脑顶,将落日摇得吱吱嚓嚓。韩成贵心里鼓鼓涌涌不安稳,热辣辣的暖流刺得他鼻头发
酸。他问女人,金月,这919杀蝗灵不会是假药吧?陈金月那张脸妩媚生动,还隐含着城市
生活撩拨的兴奋。随着拖拉机的颠颤,她宽宽的臀部弯曲得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她在想
城里的表兄大侯,表兄帮她买的低价农药。表兄也是从乡村出去的,短短几年功夫,就能在
城里呼风唤雨了。韩成贵见媳妇没理他,又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次将金月问火了,德性,俺
表兄大侯是城里的大能人,谁敢给他假药?她寒了脸骂。韩成贵没有再跟媳妇急吵,可心里
对她这个大侯表兄是有成见的,他淡淡地哼了一声。陈金月见男人软了,脸上阴郁之气没
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她说,成贵,你别不服气,你这玩土坷垃的命,想进城,就
得靠俺表兄。韩成贵眼一瞪,谁想进城啦?城里人都下岗了,能有咱的饭碗?老实在韩家庄
种地吧!陈金月不服气地说,种地?咱村的地都该被占光了,种你妈的坑头吧!再说了,没
瞧见蝗灾么?种地亏了本,哭都哭不出个日子来!韩成贵脖子像落了枕似地梗住,大声说,
蝗灾不怕,喷了药就好!至于耕地么,俺想啊,咱再攒点钱,到村西土塬开一片荒地。活人
还能被尿憋死?陈金月翻一下眼说,你敢,表兄说了,这点钱俺在城里买楼房呢。进了城开
店铺,再挣钱!对咱,对娘,对孩子都好!韩成贵满脸怪怪地问,买了楼房,你就是城里人
啦?你一脑袋高粱花子还没抖落干净呢!陈金月懊恼地捶了男人一拳,黑钻钻的眼睛仿佛将
男人穿透,你这土命脑袋!拖拉机颠了一下,汽车空空哐哐闪过,腾起大片烟尘。
    韩成贵顿觉喉咙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头顶有一只孤雁,贴着瓦蓝的
天空毫无生气地滑行,最后落在路边荒地上的楼顶。楼顶上的野草丛里照样飞舞着蝗虫。他
的目光又从楼顶移到荒地,眼睛被刺疼了,悻悻地收了回来。
    这段通往韩家庄的石碴路很短,韩成贵走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天令他心烦。尽管有
女人陪着,依然觉着没劲。落日像毛毛虫一样往肉里钻。他的脑袋上颠动着一团灰黄的光
泽。忽然,女人喃喃地说,你瞧,咱家的地!韩成贵没吭,他的承包田,他怎么会忘呢?闭
上眼睛都能想象到那里的根根脉脉,感受到那边的气息。
    路边是一色灰色厂房、砖窑和路边店,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韩家庄
几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
韩家庄的耕地。韩成贵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
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来。只盖了一幢高楼,开发区就没有资金了。于是就拍卖,起
初是被县城的一家公司买走,几年来炒来炒去,几易其主,最后落到韩国老板金雨时手中。
金老板在这场圈地热潮里也是蚀了本的,尽管名号起得很大,华夏工业城,可依然只落个虚
名,地荒着,钱都被那油头粉面的家伙炒走了。治理整顿那年,前任许县长因乱批地受贿给
抓了,这个案子还牵扯到了乡长村长。治理归治理,韩成贵还是没地种啊。房檐滴水照坑
砸,韩成贵与他那当过劳模的父亲一样,命妥了,左右也脱不出那片庄稼地。韩成贵扭头朝
那个地方张望了许久。韩成贵猛地刹住拖拉机。
    媳妇陈金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韩成贵说,你等等,俺去地里撒泡尿!
    陈金月嗔怨说,路边尿呗!你那又不是金家伙!
    韩成贵跺跺脚,没理金月,倔倔地朝那片荒地走去。陈金月知道是那片地勾起他的痒痒
肉了。韩成贵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荒地。从孤楼蓝玻璃幕上折射下来的阳光,清幽而神秘,将
荒滩照得空空荡荡,凄凄凉凉。他瞪了大楼一眼,他听人说玻璃幕也会污染的,他果然发现
楼下有一圈草被照枯了,这里成了野兔、田鼠、蚂蚁和野雀的家园。眼下又多了可恶的蝗
虫。他站在蓬蓬乱草间,一双大脚将草地踩出深窝窝儿。他闭上眼睛撒尿,簌簌流出的水
线,勾出一个颤颤的半圆。他每回去城里进货,总是要在这里歇脚,撒完尿,他缓缓蹲了下
去,抓一把干土,心叹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地墒啦。一扭头,他看见一株谷子,就一棵,孤零
零挺立在杂草中间。谷苗没有结穗,绿秆直杵杵地傻挺着,几只蚂蚱骑在绿秆上。韩成贵将
蚂蚱摘下来,摔在地上用脚板碾碎。脚下发出湿渍渍的声音。再瞅谷禾,他满脸是孩子般的
天真神情。如果这块地还在他手里,成片的谷禾一定像麦田一样荡漾金波。那时的谷穗会又
大又重,籽粒饱满。他的大掌抖抖地抚摸着谷禾,眼睛忽然一亮。这株谷禾勾起了他一个很
怪的想法,他将手指深深地抠进谷禾的根部,抠到底层,干裂的地皮就有潮乎乎的水气了。
他用手挖出了谷禾,双手捧着这株谷禾摇摇摆摆地回来了。
    进了家门儿,韩成贵吩咐媳妇找人卸货,独自将谷禾和那团泥土捧回屋里。母亲正举着
瓢子给窗台那盆君子兰浇水。他知道这盆是君子兰是陈金月表兄送给她的,瞅见这盆花他就
想起那个油滑烦人的侯大肚子。他将谷禾放在板柜上,气势势地走到窗前,将绿幽幽的君子
兰拔掉了。母亲惊愕地看着儿子,头上的大纂儿都在颤索。韩成贵将花盆里的湿土抠出来,
转眼就能闻到春种施肥的酸臭味。他像种庄稼一样,施了底粪,撒上细土,然后小心翼翼地
将那株谷苗移栽进花盆。母亲横头悻脸地嘟哝,真败兴,败兴!这么好的花儿咋就拔了呢?
瞧你媳妇回来咋跟你闹!韩成贵埋头往花盆里撒土,母亲任母亲的唠叨在耳里飘进飘出。母
亲拾起撕碎的君子兰,蹶蹶地走了,还自顾自说话,罪孽,真格儿罪孽未清哟……韩成
贵蹲在地上,拿一根铁丝在花盆的土里划着,划出方方块块的坨田。地好阔呀,无边无边看
不到尽头。四下里没有任何声音,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屋里像老烟叶一般暗黄。他不错眼珠
儿地盯着谷禾,那里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深深地凝滞里,他听到荒地里的风
泣泣诉诉地拂来。没有人能够听见他心里的悲鸣,更没有人能够看见韩成贵脸上那咸咸的眼
泪。村人们计划灭蝗时,乡里租来了喷药飞机统一灭蝗,飞机像个红蜻蜓飞在韩家庄上
空。有些种粮大户还是从韩成贵的铺子买走了灭蝗灵。韩成贵听着街上的锣声,锣声里还有
男人女人的呼唤,灭蝗喽——大家都去灭蝗喽。村里村外的麻雀被惊得东飞西撞。夜里还有
红红的灯笼,挂满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虫奔红灯笼而来,撞在灯笼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
捉住,撒进油盐一炸,成了村人的一道菜。村人灭蝗的日子里,韩成贵又去那片荒地看了
看,瞅见死了一片蝗虫,蝗虫并不怎么可怕。他看见一只野兔在草丛里悠然地卧着,睡得安
闲舒适。他没去动它,因为他感到地皮涌上来的热气烫着了自己的脸。
    成贵,你个样的,跑这荡啥野魂?
    韩成贵一扭头,瞅见大脚爷牵牛走过来。他憨憨地问,大脚爷,又上山开田?
    大脚爷和牛从从容容地走着。那张脸像一条穷人的钱褡,干瘪又皱巴。他戴一顶发黄的
麦秸帽子,帽沿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味地吸溜咂吧。老人最有特点的还是
那双大脚,老人要穿45号的鞋,与他矮小枯瘦的身材很不和谐。韩成贵敬重大脚爷,并不
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的孙女,而是因为老人是他父亲的哥们儿。大脚爷和
他父亲一样,都是出席县的劳模。当年老哥俩一同为村人开荒,圆了几代人的土地梦。大脚
爷当时是他父亲的助手,他父亲韩宝臣才是响当当的劳模。大脚爷记得,那是瓜菜代的前两
年,他们学愚公,发誓铲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干到半截子,人们累稀了,胆怯了。恰恰这个
时候,韩成贵呱呱坠地了。父亲韩宝臣举着小成贵来到工地,对众人喊,这是俺的儿子,儿
子!俺们造田,是为他们,懂吗?然后他亲着儿子的小鸡鸡,慢慢把眼睛闭上,人们轮流着
抱一抱小成贵,他们感受到了孩子落地的种种冥冥之音。两个月的功夫,那座土山就被垫进
山沟子,变成眼下的耕地。这几年,炒卖的就是这些耕地。起初,韩成贵也是参与卖地的。
村人意见纷纷的时候,村支书万太平首先来说服韩成贵。万支书兴奋地告诉他,往后城乡一
体化了,卖了地,咱村就富了,咱们就都成工人了。后来他们没富,被狂热的愿望欺骗了。
村人胆子大了,心飘了,就像浮在云彩里扭秧歌,空欢喜一场。韩成贵对这种颇为难堪的尴
尬局面始料不及。村里似乎有一个没被惊扰的人,那便是大脚爷。老人对村里的事不恼不
怒,整日牵着老牛背着土筐往北山上背土。韩成贵没有过分看重大脚爷的劳动。老人将村西
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雨水季节,那些泥土又都被冲下来了,又在石山脚下堆积
了一个新的土山,就像大脚爷的那双难看的大脚。他想给大脚爷出一些主意,大脚爷憨憨一
笑,依旧我行我素。
    大脚爷,今年雨水稀,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你就做瞎活儿吧!韩成贵提醒说。
    大脚爷笑笑,老人笑起来很难看。他岔开话头,成贵,你娘身子骨好吧?
    韩成贵点点头,用脚踢了一下乱草。
    老牛伸直了脖子吆喝了两声,韩成贵目送着老人和牛走远,很沉地吸了口气。路上有几
辆汽车驶过,腾起的烟尘,逼迫韩成贵扭回头。烟尘和声音消失的时候,眼前空旷的荒地哐
当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韩成贵没有回自家的杂货铺,而是直接奔了万支书家。万支书家住着两层小楼。楼体镶
着红瓷砖,沐浴的阳光里显得很富贵,隐隐的像一块腌腌的暗红玉石。万支书没有在
家,媳妇说他到田里指挥灭蝗去了。韩成贵却意外地见到了大脚爷的孙女吕淑红。吕淑红刚
从县职校毕业,被乡政府招聘了干部,是土地管理员。韩成贵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像他的姐姐
了,她姐姐吕淑梅也是鹅卵脸,眼睛不大,但眼神儿的气韵逼人。她穿着素淡的浅蓝裙子,
恬静而秀媚。她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曾是姐姐深恋过的人。韩成贵与姐姐吕淑梅从小一起长
大,一桌上学。吕淑红瞅着韩成贵这张方脸膛,犹如一尊冷硬的石刻。无论凭长相,还是看
能力,韩成贵在村里都算不上优秀的,姐姐为什么喜欢他呢?她又点点滴滴打量了他一遍。
    韩成贵问,淑红,在乡里做事啦?
    吕淑红说,打杂儿的,不比你这老板!
    韩成贵满脸是困倦迷惑的神气,愣了愣问,淑红,听说你在乡里管土地,俺有个事儿问
问你,咋样?
    成贵大哥,说吧。吕淑红说。
    韩成贵浑身猛然变热了,讷讷道,淑红妹子,话说出去不怕你笑话,俺……俺想种地。
    吕淑红和支书媳妇逗乐了。吕淑红说,听说你家的小卖部挺红火,金月嫂子又漂亮又能
干,咋着又想种地?种地多累呀?
    韩成贵苦着脸说,唉,个人知道个人吧。做小买卖纯属逼上梁山,这个铺子是萤火虫的
屁股,没多大亮儿。俺天生就是玩锄头的命,站在地垄里俺才觉得踏实、舒坦……
    吕淑红的眼睛一忽一闪的,有些感动。成贵哥,你的心情俺懂。可咱乡咱村,是耕地的
危机地带,县上都挂了号的。全国的问题也很严重哩。过去,俺们常听人说中国地大物博,
可按人均计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称博啦!特别是这几年,乱开发,乱占耕地,乱炒
地皮,还有农村宅基地严重超标……
    韩成贵肋骨里蓄满了恶气,愤愤地骂,俺他妈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没地不打粮食。人
都吃五谷杂粮!你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进口粮,吃水果吃西瓜
还要从城里批发!这丢人不丢人?
    吕淑红先是为韩成贵的话感到震惊,继尔叹了口气,眼睛红了,俺爷也是这个腔调。他
都这把年纪了,还往北山上背土。成贵哥,俺这次回村,找万支书,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儿,
上级领导挺重视的!
    韩成贵眼亮了,问,有啥新精神?
    吕淑红有些心焦地说,眼下是调查,会下来新政策的,你会有地种的!
    韩成贵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他想了想问,你可别胡弄俺,你一竿子别支远
喽,俺立马想种田。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跟万支书说说,俺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着,俺
想种上大秋庄稼!
    吕淑红惊讶地问,这地不归村里了,听乡开发区刘主任说,卖给韩国金老板了。金老板
能听你的?
    韩成贵说,先种上,荒着多可惜。他金老板啥时用,俺再腾出来!淑红,看在你姐的面
上,给哥说说情!
    吕淑红笑笑,别把俺姐扯进去,她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别自做多情!再说,俺没那么
大权力!
    韩成贵笑了,笑得很僵硬。
    韩成贵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他透过窗玻璃看见母亲端上两碟菜,一盘油榨蚂
蚱,一盘腌酸莱。儿子韩小勇趴在灯下写作业。小勇今年小学毕业考初中,他母亲就等小勇
考上县一中,就可以在城里买房,搬进城里了。韩成贵心里很复杂,他既是望子成龙,又不
想全家一古脑进城。一家人赖在县城里是很难活的。他坐上炕就闷头吃饭,吃完饭他要到村
口小卖铺替回妻子陈金月。他努力嚼着蚂蚱,像嚼猪耳朵似的咯吱咯吱响。他想人就是要给
自己鼓气,晚上他还要去找方支书。他正吃着,母亲告诉他媳妇金月到处找那盆君子兰,说
找不到就将花盆里的谷子撕碎。韩成贵耸起弓一样的眉毛吼,她敢?给她仨胆子!跟她明
说,俺讨厌那盆君子兰。母亲锥起眼睛盯他,韩成贵在母亲含怨的视线里草草吃完了饭。他
对母亲说想种地,母亲枯着一头白发,伤感地说,还是种地好,种庄稼牢抓实靠哩,这小买
卖做着叫娘心里不踏实。可哪有地呀?韩成贵说,俺有办法,就怕金月不同意。她回来,你
劝劝她!他说话时脸上有了豪气,表明他有一番更大的作为已经运筹好了。刚才在万支书
家,他从吕淑红嘴里讨了底:韩国在亚洲金融危机里是重灾户,韩国金老板不会很快筹集资
金上马的。他想找一找金老板,将那片地暂时租种,租种的时候他腾出手来开发荒山。母亲
喘一喘浊气,定定心说,你呀,跟你爹一个样。用着你娘做啥?韩成贵眼底溢出真纯的东
西,娘,借俺点钱,请那个金老板吃饭。母亲的老脸笑成菊花,俺就知道你有事。你要多
少?韩成贵伸出个巴掌,500块!请这号人,钱少了拿不出手哇!母亲转身到里屋去了。韩
成贵知道家里积攒的那点血汗钱,都被媳妇手拿把掐攥着,他不仅一个子抠不出来,反倒会
惹一肚子气。他只有向母亲求救,望着母亲的背影,他心里很难过。母亲手里这点钱都是从
鸡屁股里抠出来的。他勾着脖子吸烟,狠吸一口,两肋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里。
    转天上午,太阳很毒。韩成贵将花盆里的谷子浇了水,就去找万支书。万支书打电话约
上乡开发区刘主任,他就搭上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去了县城金苹果大酒店。城里的太阳也很
毒,没有风,没有云,韩成贵听见后脑勺上的太阳滋滋响着。走进豪华的酒店,冷风扑面而
来,韩成贵额头上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他怯怯地张望着,咕哝道,万支书,俺就带了
500块钱,这地方,能够吗?万支书有50多岁,大鼻子大脸,周周正正的,一副忠厚老成
的样子。村里的许多地都是经他手卖出去的,他不愿在公开场合乱表态。他见韩成贵的样子
好笑,就宽心说,成贵,咱庄稼人穷,再穷也不能在老外面前丢份儿。你出500块,剩下的
俺兜着。韩成贵袖着手一笑,哪能让你出钱?给俺办事儿,你能来就让俺感激不尽啦。他从
万支书眼神里看出是向着自己的。他多次找万支书要地,万支书也找不出个万全之策,眼见
着日子就耗尽了。他说不清弄到土地后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总之地不能荒着,看见洒过自
己汗水的土地荒着,他的精神就极度失衡。万支书说,成贵,这几年做买卖,你还能吃地里
的苦吗?韩成贵唏溜唏溜地笑了,你瞅俺是买卖人吗?再干下去,恐怕连媳妇都搭进去了。
万支书说,听说你媳妇金月不愿回村了,想在城里买楼房,真的吗?韩成贵摇摇脑袋说,别
听娘们家碎嘴贱舌瞎白话,没权没势进城还不饿死俩仨的?万支书说,金月不是有个在城里
做大款的表兄吗?你们有好亲戚哩。韩成贵恼成一张猴腚脸说,别跟俺提他,俺不认那混帐
亲戚!万支书愣了愣,抿嘴笑着,那眼神好像在说,别让那个表兄给你戴一顶绿帽子。韩成
贵焦急地看看表,说开发区刘主任和吕淑红为什么还不到?万支书告诉他,刘主任那小伙子
正跟淑红谈恋爱呢,人家进城还不得逛逛商店?韩成贵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盯着
窗外,街上人流如涌,也闹不清从哪冒出这么多人来。瞧一个个美的不知姓啥,断了粮食,
饿上几天就得趴架。
    日错午的时候,吕淑红、刘主任和韩国金老板一同赶来。金老板提出吃西餐,万支书就
招呼众人换了一个雅间。韩成贵跟金老板握握手,金老板细细打量着韩成贵,笑笑说,如果
我不能把地让你租种,是不是就不请我吃饭啦?韩成贵心头一紧,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见面
是缘分,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嘛!金老板脸色松活了,哈哈大笑。吃饭敬酒的时候,金老板果
然在租地问题上没有让步,韩成贵隐约感觉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残忍而
可怕的痕迹,使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而苍老。
    吕淑红说,瞧你,打起精神来,别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样!金老板不会不给面子的!
    韩成贵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讷讷道,大家别误会,不是俺韩成贵非要租种这块地!你
们要是立马盖了房子建了厂,俺也就死心了,也就不这么折腾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说,韩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吃苦,耐劳,不过,我们
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设备,是怕你受损失啊!
    韩成贵倔倔地说,不对,你是怕俺讹你们钱!怕俺胡搅蛮缠!你看错了人,俺韩成贵不
会的,俺向你们保证,你们随便建厂,就是颗粒无收,俺韩成贵认啦!可以立个字据!
    刘主任说,金老板,给个面子吧!
    万支书说,金老板,成贵说话是算数的!
    俺拿人格担保!韩成贵咬咬牙说。
    金老板的小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仰脸笑了,人格?哈哈哈……别怪我嘴损,这几年跟你
们中国农民打交道不少,坑我骗我还少吗?这年头,你们还有人格吗?我可不敢信你们!
    屋里死静死静,空气好像凝固了。
    万支书和吕淑红脸色很难看。吕淑红涨红着脸正要说什么,这时,韩成贵嗖地站起身,
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红得要滴血,鄙视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
他抓起一把西餐刀子,瞅冷子往自己粗壮的胳膊连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里,手抖
抖地端起酒杯,颤声道,金老板,俺们中国农民没有人格,可俺们的血,还他妈是血吗?你
狗日的说!
    金老板吓呆了,连连闪着身子,讷讷道,是,是血!别这样,别……
    韩成贵将那杯血酒一饮而尽。他红着眼睛,静静心说,金先生,你啥时用地,就铲了庄
稼,俺韩成贵不眨一下眼!
    金老板说,你是条汉子!地,你先种着……
    韩成贵的胳膊在流血,吕淑红抓起手绢就给他扎了起来,金老板和万支书啥时离开的他
都不知道。刘主任让吕淑红陪韩成贵到医院包扎伤口,自己钻进汽车先走了。韩成贵踉踉跄
跄地追出去,问刘主任是不是可以种那块地了,刘主任没搭理他走了。吕淑红笑说,你就放
心落胆地种吧。韩成贵转过身,背对着饭店,脸朝着太阳,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得饱满,讷
讷道,俺有地种了,有地种了……眼睛里涌满了泪。吕淑红鼻子酸酸的,扶住他受伤的胳膊
说,走吧,快到医院去,大热天会感染的。韩成贵愣了愣问,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咋不
跟大刘走?吕淑红说,大刘跟你一起长大,可他没血性。从今儿起,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
俺敬佩有血性的男人。当初俺姐没看错人!韩成贵撇撇嘴,喉咙呜呜响着,夸俺呢还是损
俺?不是那块地,俺有捅胳膊的瘾啊?吕淑红笑了,笑得意味很复杂,她知道土地在他心里
的分量。她与韩成贵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说,成贵哥,种那块地,真是
吉凶未卜,俺看呐,你就开荒吧,像俺爷俺姐。韩成贵点点头,说,俺会开荒的,不过,远
水难解近渴,再说,俺容不得好地荒着……吕淑红说,你得帮帮俺,上级重视保护耕地,从
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乡长让各村出一个土地员,韩家庄俺
可就选你啦!韩成贵听说清理空心村,他说不清这种意义是什么,却被它所激动。跟吕淑红
在一起,他时常感到一种跟土地沾边的激情。城里的空气缓慢而浮躁,高楼的影子慢慢倾
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将他挤到外边了。
    傍晚,韩成贵回到村里,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员,胳膊被一条白布兜着。吕淑红直接
回了乡政府,让他先到老街上看看。村民的新宅正向村外延伸,老街确实没有多少人家了,
晚炊的饭香也没有,场院里是幽暗的,有的门楼已经歪斜,老屋也已老迈。那年大雨,雨水
像帘幕一样从檐前垂下,汇入汨汨流淌的路沟。沉闷混浊的轰轰声,传到村子外围的新房
里,扣人心魄。他们知道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并没有怎样的惊慌,他们将倒塌的废
墟清理掉,然后再用土墙围起来,算是为子孙占下了宅基地。韩成贵走进自家老宅,屋里很
暗,他在屋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蛛网罩住了他的脸,他也没动。邻居
老赵家的养鸡场传来赶鸡上架的响声,他听了一阵儿,鸡鸣就停止了,场院里很安静。他忽
然觉得自己疲惫身乏,这时候睡一觉也许很好。他从这座老宅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气味,平
时他很少来这里,听吕淑红说清理空心村了,他却觉得揪心揪肝地沉重,连麻雀梦游般的叫
声,都丝丝缕缕地牵动他的神经。他喉咙一痒,猛猛地咳嗽一声。墙那头的养鸡专业户赵狗
剩喊,喂,是成贵吗?
    狗剩,还没回去呀?韩成贵从黑屋里探出脑袋。
    狗剩说,贵哥,小卖铺生意咋样?
    韩成贵叹口气说,凑合吧!不过,俺那营生做到头啦,村口的房主老齐要收房子啦!
    下一步想做个啥?跟俺养鸡吧!
    韩成贵说,俺要种田喽!
    狗剩甩过一支烟,将黑乎乎的脑袋探过墙头,问,贵哥,哪儿有地呀?听说搞大棚菜可
赚钱哩!你弄到地啦?
    韩成贵勾腰拾起烟,夹在耳朵上,说,狗剩,跟你说个小道消息,乡里要清理空心村
了,说不定没几天,你这鸡场也得挪挪窝儿啦!
    狗剩瞪圆了眼问,贵哥,啥叫空心村?
    韩成贵大声道,傻兄弟,咱这儿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没人住,闲着,不就成空心儿了吗?
    狗剩咬咬牙,骂,俺不搬!这是俺家祖宅!谁让俺搬,俺就跟他玩命!
    韩成贵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时候一道令下来,由不得你啦!
    狗剩心口窝上一股气,骂骂咧咧地缩回脑袋。韩成贵脚杆子颤颤的,他知道乡亲们不答
应。本来他也是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吕淑红的巧嘴一说,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娘
能依?他马上想起后院的祠堂。他像梦游似地走到后院里来了。祠堂以一个永久的姿式伫立
着,韩成贵掀开破旧的木板门,映入眼底的是黑洞。他一点一点地挪着脚,用手摸到了石
碑,然后也摸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架木犁。他心腔一热,喊了声,爹哩!便湿了眼眶。
    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爹死时的场面永远楔进韩成贵的记忆里了。人们送了不少花圈和挽
帐,整整排了一条街,连跟爹一起开过荒的几个邻村也送来了花圈。大脚爷说韩老哥的排场
在韩家庄历史上还真没有过。凭啥?还不是因韩老哥是开荒的英雄?爹是累死的,他在开发
村头荒土塬的大会战中累得吐了血。爹死时说了一句话,咱老韩家是韩家庄的大户,是韩家
祖先第一拨到这儿安营扎寨的。先人背着一架木犁,揣着一袋谷种,跪在土塬上拜地神,给
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地,咱老韩家累死几口子还不值吗?韩成贵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爹那张土
色的老脸起灰了。成贵家没有啥值钱的东西陪葬,本家三叔就拎来这架木犁,装进爹的棺材
里。大脚爷看见就恼了,流着老泪,半天吭不出一句整话,这叫啥说道?人都死了,还……
不让老哥歇歇?韩成贵弯腰从爹的棺材里拽出木犁,扔出老远,面颊抽搐不止,嗵地跪在棺
木前,泪如泉涌,爹,安生歇歇吧!顿时又勾起一片哭声。后来,大脚爷和村人为爹造了这
座祠堂。这架祖传木犁就挂在祠堂的墙壁上。娘说木犁是避邪的,发大水,闹地震,这座老
宅都安然无恙。韩成贵的大掌摸到麻麻瘩瘩的犁把,使劲一捏,掉一层碎末,仿佛就要灰
散。他怯怯地缩回手,良久静伫,仿佛觉得木犁有了声息,那声息震得他心跳。一道光闪
过,照亮了眼前的木犁。强光是那么刺眼,那么怪异,仿佛随时要将他穿透似的。韩成贵定
定神儿,缓缓将这架木犁摘下来,一步一颤地扛回了新宅……
    韩成贵扛着木犁进了家门,又腿沉沉的。母亲气得老脸白,问,你胡折腾个啥?木犁好
好放在祠堂里。韩成贵没吭,又将木犁规规整整地挂在墙上,说,娘,老宅要拆啦!娘浑身
打了个哆嗦,颤着声问,谁敢拆老宅?那有你爹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喽,也不会动咱家
老宅。韩成贵说,清理空心村,拆房,腾出地来种田!娘皱起了眉毛说,尽是稀罕事儿,村
里能种田?种了,人吃马踹也会糟塌光的。韩成贵摇头咂嘴地叹息,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户,
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里买,吃粮吃起进口粮。洋人的粮食就那么好吃啊?为啥?还不是
咱们没地种啊!娘听了反添了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们开的粮田都叫那些败家子卖光
了,你瞅着,早晚遭报应,碰上灾年,还赶不上瓜菜代那阵儿呢。娘的目光从墙上的木犁移
到韩成贵的胳膊上,问,成贵,你的胳膊咋弄的?韩成贵笑笑,娘,没事儿,破了点皮。他
说着将白布条子摘下来。他静了一会儿问,金月和小勇呢?娘颤颤地说,她们娘俩去村口小
卖部啦!金月说老齐要收房子啦!这个老齐,准是犯了红眼病,瞅着咱们挣钱了,他自己想
开……韩成贵大咧咧地说,他老齐不收房,俺也不想干了。咱有啥本事吃啥饭,不怨不攀!
娘,咱有地种了,有地种了……娘那双疲倦的老脸闪出火热来,笑问,那块地说下来啦?韩
成贵知道娘巴不得他在田里干出个景儿来。他点点头说,娘,俺不用在外面荡野魂啦!
    这一天上午,韩成贵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地头。他老远就看见那幢蓝玻璃幕的高楼,
光线照过来,烫着韩成贵的脸。他将那件白布衫敞开,仿佛是接纳这片土地。田垅里杂草深
深,积着黄汤似的雨水,一脚踏去,黄泥四溅,发出扑唧唧的声音,吓飞了草窠里的灰头
雀。韩成贵的小四轮挂了一排铁犁,他将车开进去身后甩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土。他闻到湿
土的气味了,他吸溜一声鼻子,他是在这种味道里长大的,还要在这个味道里过日子。他从
没理会四十岁的时候会有别的日子等着。居然跑了几年小买卖,城里人情淡薄,还是脚下的
土地淳朴,他眼里忽地飘起泪花。尽管是别人的土地,撒上种子照样会起苗。起初,陈金月
跟他一亲,结婚就奔庄稼地做活。这几年,女人变了。这几天,村口小卖点剩货都被金月处
理了,她的表兄大侯邦她在城里租了门面,说是开洗头房。韩成贵一听就炸了,说你真他妈
贱,为城里人摆弄脑袋?陈金月听说他要种田也炸了,骂,你真他妈窝囊,土里刨食的活还
没干够哇?再说,种子和肥撒下去,能不能变成自己的粮食还两说呢。韩成贵骂,俺种田,
有种准有收。这是凭力气吃饭,洗头房是啥?洗头是假,卖×是真!陈金月一脸轻蔑,吼,
别充大尾巴狼!表兄给俺雇了东北小姐,卖×也是人家卖!俺赚的是钱!韩成贵与媳妇三说
两说就崩了,弄得母亲左右为难两头劝。小两口一锅抡马勺这么多年,如今尿不到一壶里去
了,谁也无法改变谁。韩成贵铁了心,率先将做买卖赚的五万块钱支出一万五,买了棉种、
玉米种和谷种,还有化肥。娘想儿子心情近,蒸了一只面鸡,抹上红红的灶糖,供在土地爷
像前,保佑儿子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傍晌午的时候,韩成贵跳下四轮车,闪到楼荫下撒尿。一抬头,他蓦然看见一辆夏利出
租车停在地头,女人陈金月气呼呼地走过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草丛踏动着,红色的皮凉鞋
狠狠地将嫩草碾碎。瞅见女人阴眉沉脸的模样,韩成贵背脊热热地淌下一注汗来。陈金月站
在他面前,将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说,韩成贵,你还让俺们活吗?韩成贵系好裤子说,
俺这是让你们活得更好!嫌种地丢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脑袋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陈金
月摆了摆手说,你种地光荣,俺不跟你争。俺嫁给你那天就是个种地的!俺认命!可你不该
瞒着俺,把存折上的钱支走!那是城里买房的钱!俺苦巴苦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儿子小
勇!韩成贵大声说,金月,俺只支了一点钱,把地种上,等秋收了,俺卖粮堵上这笔钱!不
成吗?陈金月锥起眼睛盯他,恨恨地说,你蠢不蠢啊?开发区刘主任都跟俺讲了,这地是你
租种的,人家韩国老板没等你收秋就上设备了,到时候,你哭都哭不来呢!这种子、化肥和
汗水白打水漂吧!俺不让你种!韩成贵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拉磨驴一样在地上转圈。
过了一会儿,他说,金月,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俺的心哩!俺铁了心干,种的一块押宝
田!这宝押上了,收就收了,损就损了,俺这心里也就认啦!陈金月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晃
得厉害,哭了腔说,你傻不傻呀!傻柱子还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剥死咱一家不成?种下
苍耳收蒺藜,收蒺藜哩!哼,轮到你呀,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韩成贵梗着脖子,倔倔地
说,金月,既然咱俩说不到一处,那就你干你的,俺不管了,俺干俺的,你也别管俺!陈金
月嗓子眼紧巴,凑近他的脸骂,韩成贵,不识抬举的东西!跟了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啦!不让俺管你,俺是你老婆,俺就管到底!走,把四轮车开回去!韩成贵骂,给你脸啦?
俺是你磨道上的驴?听你叫唤?陈金月大骂,你小子有种,再敢犁?韩成贵晃晃悠悠地扑向
小四轮车,赌气地发动起来,哗哗地翻出一片黑土。陈金月一阵恶血撞头,疯疯地朝小四轮
车扑过去,撒泼地横在车轮前。韩成贵狠狠地刹住小四轮。陈金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抓烂
了他的白衬衫,挠破了他的脸。韩成贵跳下车恼怒地扑过去,与女人抱成一团,在新翻过的
湿土上厮打着。他们滚动得,像石磙碾在麦秸上。湿土在阳光里膨胀,散发着醉人气息的清
香。
    出租汽车司机赶来,将韩成贵和陈金月拉开。陈金月啜泣着说,俺跟你离婚!你牲畜不
如!然后就扑扑跌跌走了。
    韩成贵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说话。红色出租车从地头消失的时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
拍泥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吕淑红和姐姐吕淑梅赶到,几乎认不出韩成贵来了。韩成贵坐直了身子,憨憨地咧嘴。
她们看到他的花脸,也发现他肿大了的双腮。没等吕淑红张嘴,韩成贵就跟她们诉了委屈。
吕淑红格格笑着,只是吕淑梅默默无语。吕淑梅扭脸看荒地,那双好看的细眼睛无着无落地
寻着什么,很沉地叹了口气。她与韩成贵才是天生一对,他们从小在野地里打猪草,说到一
起笑到一块。成贵二十岁那年,大脚爷跟成贵爹提亲,成贵爹欣欣答应,这叫爱好结亲呵。
淑梅与成贵口头订亲,后来出现的变故纯属偶然。韩家庄邻村是马台庄,马台庄与韩家庄自
古以来有山头土地之争。为了村西一座荒山和一片坡地,村支书带德高望重的成贵爹去找马
台庄老支书陈老祥,陈老祥与成贵爹很投脾气,经常到成贵家喝酒,喜欢上英俊憨厚的韩成
贵,主动提出将自己三女儿陈金月嫁给韩成贵。成贵爹迟疑一下,陈老祥以荒山和坡地相威
胁,逼成贵爹就犯。成贵爹见陈老祥将水灵俊气的陈金月领上门,就去跟大脚爷商量。大脚
爷含着老泪说,那就依了陈老祥吧!咱韩家庄本来就人多地少,一桩亲事能换回那座山和几
百亩坡地,值啊!只是委屈孩子们啦!后来韩成贵不愿意,被爹狠狠训了几天。爹还带成贵
到山上地里走了走。韩成贵与陈金月成亲的那天晚上,韩成贵被吕淑红叫到村外骂了一顿。
吕淑红骂他是没骨头的货,顶不住一片天。韩成贵蹲在老树根下流泪,说对不起淑梅。吕淑
梅昂着脑袋说,你没有对不住俺,俺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俺有对象了。后来韩成贵知
道吕淑梅嫁给了本村的马六子。马六子鬼头嘴巧,婚后赌钱偷盗,被公安局抓去蹲了大狱。
吕淑梅跟马六子离了婚,将小女儿带到娘家。韩成贵的梦里时常出现吕淑梅。她不像金月娇
模娇样,却是勤劳温顺的女人。此时,韩成贵的心是破碎的,他撑地的大掌在湿地上揉着,
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地里去。他发现吕淑梅盯着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搔了搔
头。吕淑红将地上的韩成贵拽了起来。韩成贵撸撸脸上的土问,你们咋到这儿来啦?
    吕淑红说,俺找你有事儿,俺姐找你也有事儿。
    韩成贵心里很美气,嘴上却说,找俺有事儿?你们姐俩找俺,说明俺不是个废物?
    吕淑红笑道,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韩成贵,你死心踏地种田,俺回家跟俺姐一
说,俺姐想把她山坡那点地,让给你种!
    韩成贵蠕动一下嘴角,想笑出威武不屈来,但只笑出一些苦意,说,淑梅,你这么信得
过俺,俺说啥得弄出个样儿来!别的你别管,就等收粮食吧。啊,以后你干啥呢?
    吕淑梅有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俺有别的活了,淑红让俺到乡敬老院……
    韩成贵急切地问,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头老太太?俺说淑红啊,你真狠心,你姐是那种
伺候人的人吗?
    吕淑红说,你不让俺姐伺候人,她咋办?那里认识人多,说不定能找个称心的人家。
    韩成贵不吭声了,扭皱着脸。
    吕淑红翻他一眼说,成贵哥,其实,你跟俺姐才是天撮地合的一对儿。瞧你跟金月嫂
子,打打闹闹的,实在过不下去,就干脆离了,你和俺姐……
    吕淑梅红着脸,点点滴滴看他一眼。
    吕淑红说,不晚,日子还长呢。
    吕淑梅讷讷道,淑红,别……哪有劝人离婚的?
    吕淑红瞟着他,鼻子哼了一声,成贵呀成贵,这个机会你还抓不住,往后就没人管你的
事儿啦!
    韩成贵嘟囔,哪有这么容易啊!世上没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
    吕淑红说,不提这事儿啦。成贵,乡长和万支书都同意你当咱村土地员。清理空心村的
事你得跟俺张罗……
    韩成贵问,啥时动手?
    这几天啦,先做思想工作。吕淑红说。
    容俺几天,让俺把地种上。韩成贵说。
    如果不是乡亲们帮忙,韩成贵是不能在三五天内将这片地深翻播种的。他将这块地分成
三块: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种的时候,妻子陈金月带着孩子去了城里,吕淑梅始终陪
着,每到中午时就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韩成贵发现淑梅将饭菜放下之后,又独自去了山上。
她又将另一盒饭菜送到背土造田的大脚爷那里。韩成贵想象大脚爷的样子,对淑梅说,等种
完地,他要到山上看望大脚爷。他目送着淑梅的身影远去,溶入苍茫的大山里,觉得这里阔
大深远,藏着无穷奥秘。做活的乡亲们从他亮亮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说一些荤笑话,
说得他浑身上下都来精神。笑毕,乡亲们不由为韩成贵捏着一把汗。人们压低声音问,成
贵,能收吗?韩国老板不会跟你玩鬼把戏吧?韩成贵淡淡一笑,说把心放肚里吧,这是咱的
地盘儿。他嘴上这样说,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想,有时候人在
受欺侮时要忍着,有时候就该他妈硬气一回。世界就是这样,种即收,收即种,无所谓失
得。也许,这就够了。他敞开衣襟,神神气气地站在地垅里,看到昔日的荒园变得热闹而奢
侈。
    母亲坐在花盆前发呆。韩成贵走到老人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
像散了架一样,陪母亲坐着。自从金月把孩子带走,老人没有睡过一夜好觉。小勇告诉她,
娘与爹在田里打了架,娘要跟爹离婚。老人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很少说话。她觉得儿
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娘身子僵了样地往韩成贵身边移了
移,咂咂舌尖说,贵呵,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她们娘俩接回家来。韩成贵说,娘,你不知
道这里的深浅,金月不会回来的,由她去吧。娘吸溜一声鼻子说,那就把小勇接回来。她开
洗头房,能把孩子带好吗?韩成贵说,小勇是咱韩家骨血,就是离,俺也把小勇留住。娘啜
啜地哭了,怕到那时就依不得你啦。韩成贵长叹一声,让娘觉出日子的难处。娘扭身走了。
韩成贵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然后将毛巾一拧,咸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
土里。谷禾有两扌乍高了,六片叶,有点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便想起
记忆里一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
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红瓦顶。月牙的光亮洒进来
了,沐浴着这株谷禾,他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韩成贵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的这一天,无疑将存入韩家庄每个人的记忆。韩成贵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
喇叭喊上了,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他洗了手脸,就到母亲屋里喊娘,却发现娘不
见了。他知道娘对老宅的依恋,娘心里装着爹的石碑和祠堂。他将吕淑红领进家,反反复复
地劝娘。娘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现在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
去了老宅?韩成贵赶到老宅时,发现娘在爹的祠堂烧最后一炷香。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
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娘,你儿也是土地员了,今儿个你老人
家可得帮俺哩!俺爹也盯着咱哩。娘无数皱褶的老脸一动不动。韩成贵心里悬着,见到满院
子的乡亲也不知说啥好。三叔把他叫到墙根,狠狠熊了他一顿。他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非分之
想,他十分珍视脚下的实际。他猛抬头,瞅见三叔的圆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
一个个是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万支书和村长陪着吕淑红赶来。吕淑红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圆脸显得圣洁生动。
昨天下午,吕淑红就让人将自己家的老宅拆了。大脚爷没回来,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
五迷呵眼地往山上背土。万支书挺服气吕淑红,就将吕淑红往前台推。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
的必要性,就让吕淑红讲讲大道理。吕淑红知道跟百姓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
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
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的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
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来这么多地?谁给俺们土地?只有靠俺们自己挖潜。俺们不能
只顾自家小日子,每家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算俺们的小日子吧,村里耕地被
各种开发区、工厂占了,路边店、砖厂,有的地闲置不用,白白地晒太阳,造成乡亲们生活
无着无落。像韩成贵这样的好庄稼人,靠做小买卖为计,俗话说无奸不商,让这样老实本分
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吗?他想种田,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撒进种子。他的举
动感动了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韩成贵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老少爷们,生俺是爹娘,养俺是耕地哩。咱
吃祖宗饭,不能砸子孙饭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成贵,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俺这老宅还要为子孙盖房,拆光喽,子孙住哪
去?
    韩成贵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枣木疙瘩不开窍!
    狗剩喊,地是俺祖宗传下来的,是俺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
    吕淑红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有人说,俺们就是不拆,就是拆,俺要收钱,行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俺卖地?
    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让村委会把卖地的钱公开。万支书绷着脸不吭声。
吕淑红瞟了万支书一眼。她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
款挥霍的人。她听说万支书和刘主任一伙没少发卖地的财。他们还拿村里卖地款出国旅游。
她能够当上土地员,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死了妻子之后,一直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
财的女人巴结他,他统统瞧不上眼,他望着吕淑红,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吕淑红
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刘主任,至于更深的一层意思,她还没有考虑好。但是,
有刘主任的面子照着,万支书对吕叔红就得忍让三分。吕淑红扭脸凶万支书,放个响屁,给
乡亲们回答!万支书深不可测地笑笑,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乡亲们是瞪
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帐。吕淑红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还怕亮相?万支书无可奈
何的可怜相让韩成贵感到解气。韩成贵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他
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有日子再说。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推土机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等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堵住。万支
书喊让开。吕淑红有些发慌。韩成贵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
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
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
    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
    又有人喊,成贵,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韩成贵畅畅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俺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到
了他家歪斜的门楼,韩成贵绝对想不到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娘骇然尖叫了一声,成贵,
你给俺下来,给你爹磕头!
    人们呆住了。韩成贵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哀求
道,娘,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
    娘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娘吼,成贵,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们涌上来附和着,老婶子说的对,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事儿,你爹他拚老命换来的地,都让
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没人记着他啦……
    吕淑红明白了,捅韩成贵一下。韩成贵的脸剧烈地抽动着,低声说,娘,俺记着爹,村
上人也都记着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挤进来说,老婶子,韩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将俺家房子铲喽,也不能动韩大伯
的祠堂!
    几个人嚷叫,对,不能动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末日到了。吕淑红看见韩成贵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
知道韩成贵没了章程。成贵娘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成贵爹,完完全全是打这个
幌子赖着不拆。韩成贵挤到吕淑红跟前跺了跺脚,叹道,俺娘好糊涂哇!淑红,俺把她带
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吕淑红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韩成贵瞅见娘在众人簇
拥下很动情,脸颊红红的。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
咽,成贵,成贵……韩成贵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泪的
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贵,你都瞅见啦?是娘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你
爹,没忘哩!万支书挤过来说,老婶子,村里选块地,再给成贵爹建个祠堂!娘挺直了身
子,摇摇手,不用,那多浪费地,那老东西知道了,在阴曹地府也会打俺脸哩!乡亲们心里
还有他,就够啦!成贵,拆吧,娘不是糊涂人!
    人们傻眼了。韩成贵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跪在娘脚下,喊了声,娘!娘心里一酸,一把
扯起韩成贵,骂,傻儿子,你这是干啥哩?膝头这么软,还咋在人前混事?韩成贵喜兴地揉
揉眼窝,站起来。娘又说,娘买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时都兴放几声,祛邪,安魂。韩成贵点
头跟娘从门楼后边抱来雷子炮。娘见乡亲们愣着,就嚷,都拿啊,回到老宅放几声。人们不
动,一片人脑袋像许多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韩成贵点燃几根香火,叩拜地神,拿
香火点燃捻子。草纸卷成的火药捻子吱吱响着炸着火星子,一闭眼,天空就炸出一声痛快淋
漓的爆响。紧接着,就有爆竹纸悄悠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脑袋和肩头。韩成贵一挥手,
推土机就将门楼、老屋和祠堂推倒了……
    不多时,老街上空便有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响,像撼天雷滚得远远的。
    大脚爷在暮色里与残破的老街遥遥相对。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着小村的。他站在牛蹄踏
不到的地方,脚下长满绿苔。他从不走进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过程。他听孙女
吕淑红说起空心村,但他想象不出清理之后的土壤是什么样子。是肥田?是沃土?抑或是一
片不毛之地?从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没有多少绿色,人们活得多么拥挤呵。他住在山上的
小草屋里,老牛陪着他,他不愿下山。山下的情形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吕淑梅上山送饭来
的时候,跟老人讲一些村里的新鲜事儿。大脚爷沉着脸不吭声。淑梅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到
爷爷的笑容。然而没有。大脚爷的脸蒙了烟尘抹了石粉,再也不见昔日的光亮。他每天吃不
进多少粮食,有散白酒,有烟,就能挺一阵子了。老伴没了,成贵爹一死,大脚爷就懒得在
村里呆下去了。人越发古怪,尽管不打不闹,村人也把老人看成疯子,至少是呆子。老人将
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半个山头,石山上也没铺出一块像样
的地来。山洪下来,将他背上的泥土冲到山沟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大脚爷不气不恼,不
急不躁地背着。望着山脚下的土包,他将手里的铁铲拍得叮当作响,咧着嘴巴古怪地笑着,
瞧哇,那土包儿就是俺的坟!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老牛听着。瘟头瘟脑的老牛喷着响鼻,
目光闪来闪去。
    韩成贵和吕淑梅登上大脚爷的山头,是在清理空心村的第九天。韩成贵眼瞅着老街就要
变良田了,就找吕淑红和万支书,他要求承包街心的这块地。吕淑红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
了主,万支书说研究研究。韩成贵心里窝着一股气。开发区那块地不能看长,这季粮食能从
虎口抢回来就算念佛了。苦日子活在盼望里,韩成贵的企盼被逼上梁山了。他叫吕淑梅给他
带路,到大脚爷那里考察考察,他真想开出一块能打粮食的耕地。远远地,他就看见大脚爷
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将两只耳筐搭在牛背上,将土扣在石缝里。山上没有几棵树,他能望见
浮土腾起的白烟。阳光将大脚爷的背影拉长,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牛的背影同
起伏的山的轮廓铸在一起。
    吕淑梅喊,爷爷——
    韩成贵喊,大脚爷——
    大脚爷耳背,他不正面看见人的时候,是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他也不相信有人会
上山来。大脚爷勾腰抱来一捆树杈子点燃了。韩成贵看见那里冒起浓烟,心里很是疑惑。他
扭头问淑梅,淑梅摇了摇头。烟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竖成一道酱紫色的彩带,在山峦上
盘升。韩成贵和吕淑梅爬上梁子,到了大脚爷跟前,才知道老人用火烧石头。被火烟熏黑烤
热的山岩,拿水一激,就会像松果一样膨胀炸开。他听娘说,当年父亲开荒都是用火烧石
头。大脚爷的身边放着木桶,里面盛着清亮的山泉。韩成贵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喝了一通,
又用葫芦瓢盛一些递给抹汗的吕淑梅。吕淑梅接过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怦怦的没了
节律。她埋着眼,喝完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烤透了一样。韩成贵蹲在大脚爷身旁,听着
岩石被火舌烤熟的吱吱声,这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磨牙。火焰一点一点缩回,摇坠成一半
圆红,黑烟粘乎乎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热的气浪有增无减,烧得韩成贵不敢
睁眼。吕淑梅背对着岩石哼哼着,躲几步再也不敢上前了。韩成贵起身欲往岩石浇水,大脚
爷摁住他,说,还不到火候。大脚爷脸上没汗,眯眼盯着岩石。韩成贵熬不住了,感到脸上
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忙将脸扭向北头的山脉。大脚爷猛咳了几声,勾腰将木桶拎起来,朝
烧热的岩石泼去,滋一声,山岩腾起一团白气,岩石炸裂时脆脆的吱扭声传出老远。韩成贵
举起脚下的铁锤,狠狠砸在烧过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开了,细细斑斑,迷离得如打
碎的梦。大脚爷这才将碎石摊平,撒上背上来的细土,咕哝道,这层细土是溜缝儿,明天再
铺第二层,第三层……韩成贵从脚下往西望去,望见一条条环山的灰带子,分不清是土还是
岩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才知道是大脚爷做的梯田,梯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玉米。偶尔钻
出几只母鸡,鸡们懒洋洋地捕捉蚂蚱和山虫。吕淑梅追了韩成贵几步,问他到哪里选造田的
地方。韩成贵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紧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庄稼了,只有几盘
窝瓜,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泥土了。他估计是被山洪冲走了。往下瞅,山腰无遮
无拦,这里有树就好了。他想着,大脚爷就牵着老牛跟上来了。
    大脚爷终于开了口,问,成贵,听说你小子想到山上造田?
    韩成贵喉咙里一阵酥麻,说,大脚爷,俺不知道山上会是这个样子。真他妈够呛!
    大脚爷笑道,咋,你屁股缝里长草,慌啦?草鸡啦?吓回去啦?
    吕淑梅插嘴说,俺看呵,你们爷俩都别在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腾吧……
    韩成贵鼻子有些酸,低了眼,叹道,淑梅,你说错啦,俺不是打退堂鼓。俺服大脚爷,
俺们爷俩是一副脾气,明知道事儿不成,还偏往上抓挠!累死活该哩。
    大脚爷哼一声问,别兜圈子,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韩成贵说,山是上定啦!不过,像大脚爷这么胡来,俺可不干。这得挖山渠,泄洪啊!
还得植树,还得……
    大脚爷骂,吹糖人哪?那得多少钱?你爹俺们都想过,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
    韩成贵说,事在人为!
    还长脸了你!大脚爷轻蔑地笑了。
    韩成贵想笑,却笑不起来,胸口窝仿佛压着一块石板,喘不上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
望着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顶不见了,是一团亮点。新宅在哪儿,他瞅不见,目光落在开发
区那片地上了。高楼一闪一闪,禾苗一片一,说不清这是乡村还城市。他吸了一口气,两边
的肋帮子深深下陷,动情地说,大脚爷,淑梅,你们爷俩不是外人。俺韩成贵不是啥本事
人,可俺是活了四十多年的男子汉!今天,俺真想在这儿哭一场!吕淑梅一楞,你咋啦?大
脚爷心情也陡地变糟了,问,成贵,是不是金月伤了你的心?唉,家里的事啊,难断……韩
成贵摇了摇头说,别提金月,她不值俺掉泪。俺是说咱庄稼人的日子。大脚爷,咱庄稼人啥
是个脸面?种田打粮食啊!俺家是售粮大户,哪一年都能捧回个奖状。交公粮,换了钱,咱
盖房,娶妻生子,再为儿孙奔波,,眼一闭入土。眼下这是啥日子,没了地,你和俺爹开的
那些地,七折腾八讹占,就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啦!弄得俺像个没头苍蝇
似的,东撞西闯。日子还轮到靠人接济。俺爹从小就告诫俺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
饭,争自己的脸,自己的梦自己圆。伸手靠别人,有啥劲?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
俺,这张脸还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他说到这里顿住了,眼睛酸酸的。
    大脚爷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树根一样。韩成贵一句话,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
掏出烟斗来吸,叹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庄稼人还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
是这么过的?他显出一脸迷惑困倦的神色。
    韩成贵说,大脚爷啊,别说宽心话了。俺早就看出来,你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你是装
憨,装癫!你上山背土造田,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哩!
    大脚爷喘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落日射出的亮光越来越亮,骤然间把山石烧得发红,灼灼刺目。韩成贵的目光落在开阔
起伏的山峦,看见每条轮廓线都闪耀着光芒。一个疲惫无奈的黄昏被照得清新明丽,他自言
自语地说,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世上想种田的不只俺韩成贵一个人哪!有时,俺恨不得
把俺自己种在这里,气气派派地长它一年,也他娘值了啊!说着,他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满
眼是泪。
    吕淑梅忙把脸扭向一边。正瞅见大脚爷伸直了干瘪的脖子唱山歌。他的嗓音喑哑凄凉,
将山梁上流动的热气都吸走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干吼:
    皇天后土哇,俺的娘!
    漫天野山啊,俺的床!
    大嘴爷儿哩,吃四方!
    抬抬眼儿哩,见天壤!
    夜半,韩成贵一次次惊悸,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看见一片淡淡的月光忧郁地洒在空荡荡
的窗台上,那株谷禾被照得有些斑斓。一切皆在酣眠中,唯谷禾醒着,同夜风一起缓缓摇
动,咝咝低吟。每当他熬这燠热漫长的夜,他都侧耳细听谷禾摇动的低吟。谷禾又长高了一
截,它平平淡淡地长着,没有一点故事,可他梦里的故事吓人。他梦见发大水,大水吞没了
他开发区上的庄稼。吞天吞地的大水还淹了爹的坟。岁月从坟地间穿过,爹从地下走出来
了。爹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找不到家园。纸扎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里,另一半由月光涂
上银色。爹的幽灵正游荡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尘。韩成贵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奔
开发区那片庄稼去了。他曾经睡着做梦,眼下走着也做梦。到了庄稼地里,他终于明白自己
为什么夜行了,他想觅一块爹的坟地。
    头伏已尽,未见一场透雨。韩成贵发现庄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从地上草棚里找来
铁锹,修理地上的水沟。深一脚浅一脚地挖,无声无息地补。好像在挖水沟,又好像为爹掘
一座新坟。夜凉了,凉气绕着他的上身打旋。双腿被没膝的庄稼护着,热着发痒。他放下铁
锹,又一脚将铁锹踢到亮处,自己坐在地垅上吸烟。落露水了,脑袋顶上的水珠溅了他满
脸。棉花的枝杆紫红,不知啥时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
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铁锹挖出棉根儿,弄圆一个洞儿,从别处密实的地方挖来一根棉身子
栽上。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泵来浇地。浇地之前还要洒上一些化肥。他蹲在地里长舒
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夜气寒寒的,他缩了缩脖子。要是不凉,他真想在这蓝色的
夜里宽余地补一个回笼觉。不补觉他明天照样干活,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壮,每顿饭照样吃三
个大馍。如今不吃高粱面、红薯面,一色白面和大米。像刘主任万支书这样有权有势的人,
不也吃大米白面?差就差在菜上吧。他们住着洋楼,不也是每天三饱一个倒吗?韩成贵从不
眼热别人,他有时美妙得不可思议。空心村腾出的五十多亩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
种开发区这片地,万支书会承包给他的。后来听吕淑红说,对于这块地的用场,村委会引起
不小的争议。有人主张建个公园,有人提议建工厂。吕淑红毫不含糊地警告万支书,这块地
只能还耕,你要占,要占一补一!商量来研究去,这片地承包给无地户张老栓、马廷江和何
力军三户农民了。韩成贵并无恶意地想,地别闲着,谁种都打粮食。吕淑红都觉得对不住韩
成贵。她在韩家庄清理空心村一炮打响,县里乡里领导高看她一眼。她马不停蹄地到别的村
清理去了。她在忙乱之余,想着在开发区收庄稼上帮他一把。如果他与金月离了婚,她将出
面帮姐姐与他团圆。韩成贵却没有一点怪淑红的意思。自从上山见了大脚爷之后,他的心鼓
鼓涌涌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山里去了。尽管日子一天天照一个模样重复,可他对荒
山的感觉大不一样。他挨家挨户动员说服,他还带着狗剩、宝元等几个农民上山。他想跟几
家联合上山开渠造田。人们犹豫着。但他渐渐觉得村人开始注视荒山了。他的目光从平原穿
射出去,执拗而坚定。天说亮就亮了,韩成贵又在晨光里看见大山的轮廓,也瞅见大脚爷和
牛的身影了。这时还听到村里响起的第一声鸡啼。沟沟坎坎浮起的氤氲消散了,天空婴孩般
纯净。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听见了弥漫在晨风里的呼唤。
    娘的呼唤。韩成贵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责地咕哝道,俺都四十的人啦,还让老
娘操心,真没用,真没用……
    他摇摇晃晃地朝村庄走去。
    屋里田野的气息越来越浓。韩成贵坐在炕桌旁吃早饭,娘说一屋子玉米叶子味儿。韩成
贵没敢跟娘说自己半夜走的,更没讲出爹走出坟地的梦。娘一脸慈祥说,贵啊,小勇他们娘
俩也不知咋样啦!你抽空看看吧。韩成贵怕娘伤心,点头应下,其实他也想儿子了。娘又好
像猛地想起什么,说,早上万支书派人找你,让你跟着村长到城里车站拉粮食!韩成贵没好
气地说,拉粮食?用俺的小四轮?准他娘的是进口麦子!娘说,去吧,顺便看看小勇他们娘
俩。再说,咱家面不多了,不买粮食,她们回家吃啥?韩成贵瞅见娘眉梢带忧,嘴角挂愁,
便不再说啥,转了话题,娘,地里的玉米、棉花和谷子得浇水哩!浇上水,晚上俺去找万支
书。说完抹抹嘴,将堂屋地上的两袋化肥扛到小四轮后斗,把车开出村外。路边老街时,瞅
见空心街的马廷江一家平整地块。马廷江笑呵呵地说,这块地被县里抓了典型,上级让咱快
点补种庄稼,没几日要联查了。韩成贵完全可以想象出这里长出庄稼的模样,注定是很好看
的,淑红管这叫观赏农业。他停下车,孕着一脸的兴致蹲在地头,抓一把翻耕的泥土,感觉
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绵软,笑道,老马,这地包给你是对的,都让你弄出花儿来了,晚上在
地里搂着老婆可以睡觉,准比沙发床舒坦,嘿嘿嘿……马廷江咧着厚嘴唇憨笑。
    下午运粮车队就要出发,万支书在喇叭里喊回了正在浇地的韩成贵。他再也找不出别的
借口,就硬着头皮去了,心里只希望在城里见上儿子小勇一面。他的小四轮开进火车站,他
就悄悄躲了,告诉村长,等装完车他就回来。他瞅见加拿大运来的麦子,胸口就阵阵发紧,
仿佛是天塌地陷似的,害怕听见麦粒流动的声音。村长说不装车补助费减半。韩成贵说谁要
你这点补助,就急火火地走了。
    找到天香美容院,韩成贵在门口转悠着。城里的美容院多,十步八步就有一家,城里人
对这张脸够上心的。他听老辈人讲,县城的这条街叫富贵街,全是一色的窑子铺,如今这美
容院是不是窑子铺的变种?一想起自己女人干这个,脸上发烧。他瞟见里边没有金月的身
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闯进去了。一个穿着超短裙的美容小姐说,大哥,是皮肤护
理,还是全身按摩?韩成贵因为气愤和羞辱刹那间脸色纸灰,孬着鼻子摇头,俺不,俺找你
们老板陈金月。美容小姐笑嘻嘻地问,你是陈老板啥人?韩成贵本想不报实底,又怕小姐们
不给找,就硬着头皮说,俺是小勇的爹!美容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着,俺替你呼大
姐。一个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电话亭了。韩成贵这才知道陈金月连BP机都配上了。不一会
儿,小姐回来说,陈大姐过一会儿就带小勇来。韩成贵被各种香气包围了,呛得他头晕晕
的,忙将屁股挪到电扇底下,风将香气冲淡一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见小姐的软手,反反
复复在顾客的脸上揉着,几乎将客人揉着了。他想这一揉至少将一袋复合肥揉进去了。韩成
贵看看表,咕哝道,她再不来,俺就先回去啦!正说着,门口停下一辆红色出租车。陈金月
和小勇相继走下来。他看见陈金月变了个人,粉绿的长裙将她苗条身子裹起来,显得柔和丰
盈,脸也白嫩了,绾了发纂的头发乌黑明亮。小勇也穿得整洁,像个城里的孩子。小勇见了
韩成贵很亲热,搂住他的脖子,问,爹,俺奶好吧?韩成贵拍着小勇的屁股说,你奶奶让俺
来接你,回家住几天。小勇便欢喜地拍着手,俺要回家喽!陈金月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饮料,
递给韩成贵,喝吧,有事喝完再说。韩成贵没接,直截了当地说,金月,俺来车站拉麦子,
人家装车呢,俺就这点空儿,明说吧,一是咱俩的事儿,咋办?痛快点!二是俺接小勇回去
住几天!奶奶想他。陈金月坐下来,很沉静地看着他说,在这个地方,谁也别吵别闹,让人
笑话。实话跟你说,离吧!等俺忙过这些天,就找你去乡法院。但有一点,小勇必须跟着
俺。俺让他在城里上学,你们想他了,接去,来看,都成!韩成贵脑袋轰地一响,嘴唇颤抖
地说,小勇是韩家骨血,不能给你!这鬼地方,你能把他带好吗?陈金月感到韩成贵的气息
扑在她的额头上,热热的。她淡淡地说,小勇的事儿,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孩子自己!你先
把他带回去吧,五天过后俺去接他!韩小勇呆愣着。韩成贵蹙着眉头子,拉起小勇就走。他
粗重的大手像手铐,死死地扣住孩子的手腕子。小勇胳膊暴胀,感到爹的手不住地哆嗦。他
默默地跟着韩成贵走了,走到门口,他扭回头看了一眼娘。陈金月瞪着眼睛招手,眼睛睁得
像一对黑葡萄。韩成贵再也没瞅天香美容院一眼,他只想着快快将小勇带到娘的身边。明
天,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吧。这混帐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远,走到哪一步不是端这碗饭?
    麦子运回来,堆放在村委会门口。
    转天早上,村委会的喇叭喊个不停,让村里家家户户分麦子。韩成贵一直在地里浇水,
赶到村委会门前,村人已聚齐了,一片嘈杂。他瞅见娘领着小勇来了,娘手里提着面袋子,
白白面袋跟娘白发一样,使韩成贵忆起瓜菜代年月的事。五八年大炼钢铁,他听爹说锅砸
了,一面袋粮食交到大食堂。娘领着瘦弱的小成贵吃那碗照进人的稀粥,后来,连这碗稀粥
也喝不上了。没有耕地,谁敢保证以后没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韩成贵眼里的荒山同粮囤连
在一起,米黄的麦粒晶莹地颤动。高高的粮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不一会,万支书和村会
计走出来,对着人群喊,静一静,大伙都挺忙的,念到谁的名字,谁家就把麦子背走!然后
就脸色难看地笑了笑。
    会计频频念着村人的名字,人群一阵沉默,没有一个人走上去搬分配好的麦子。韩成贵
兀立在那里,看见乡亲们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几只觅食的鸟儿,旁若无人地蹦到
粮垛上,消消停停啼啭。
    万支书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们不缺粮是不?你们怕吃了老外的粮食,患
上艾滋病?再不领,俺可退回去啦……
    村会计小声劝着,大伙就低低头,领了吧。
    依旧没人响应。云彩低低地压着,热气堵住人的喉咙,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声。耐热的昏
鸦呱呱鸣叫着,挥动黑翅钻走了,甩下的凄鸣几乎掏空了人们的心。韩成贵的双腿抬不起
来,抽搐痉挛了。他怪模怪样地盯着麦子……
    万支书恼成一张猴腚脸,吼,你们还长脸啦?跟谁治气?跟谁较劲?他的喊声虚软无力。
    谁也没理会大脚爷站在人群里。大脚爷勾腰走出来,盯住万支书,支书啊,嚷啥?你不
是不知道,咱韩家庄历史上是售粮大村,连返销粮、救济粮都没领过啊……
    万支书惊颤了一下,身体像被抽去骨头,虚虚地点头,是哩,大家心里难过,俺也觉
得……可是,不管是啥粮,填进肚里都能活命哩。成贵,你带个头……
    韩成贵木木地怔在那里,闷着嘴,喉管却咕咚咕咚响着。不知谁捅他一下说,支书喊你
呢。韩成贵缩着脖子,直着双眼走过去,走到粮袋前一晃,嗵一声跪在地上,就有一声肉质
暗响,震得人心壁打颤,他双手抠进粮袋里,抖抖地捧出一捧麦子,痛苦地抬起头,狠狠地
扬向天空,仰天长啸一声:俺们是种粮的啊——一口浓浓的热血喷涌出来。他抱住脑袋,伤
心地大哭,呜呜的像个妇人。
    人群有人跟着哭,哭声在凄迷的天空里飘乎不定,像悲鸣的地虫。哭声被浓云压抑着,
变得哑哑的,含含糊糊。万支书眼红了,缓缓转身走了,乡亲们想走,却迈不动步子,窘窘
地站着。村会计悠长了声腔说,人是铁饭是钢,领粮吧!乡亲们终于被说动了,默默地领粮
食。麦粒流动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麦粒散落一地。韩成贵踩着光滑的麦粒走了。
    一个温馨的早晨,韩成贵看见了大脚爷的笑脸,老人和蔼地笑着。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吕
淑梅,她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笑颜,心里奇怪又宽慰。大脚爷将两只耳筐搭在牛背上,牵着牛
欣欣地走了。老人说在山上等他们。老人显见得有了激动,仰脸看远远的山。大脚爷将日子
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韩成贵目送着大脚爷上山,看出老牛一瘸一拐地走,就问吕淑
梅。淑梅说牛的后腿是被山石砸的,为这爷爷心疼了好几天。韩成贵坐在吕淑梅家里的石墩
上说,大脚爷牵牛背土站在杨树上,真成了小村一景了。说不定哪一天啊,俺也成大脚爷
啦!吕淑梅捂嘴格格笑。韩成贵瞅着吕淑梅打发女儿到同学家玩,就知道淑梅有心里话跟他
说。他看得出,今天淑梅是特意打扮过一番的。新的素花衬衫,下面是件黑裤,搭配得很和
谐,一条白手绢将黑黑的长发束起来。他瞧着她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俊俏的嘴角,还
跟过去一样,不一样的是她脸上肌肉松弛了,身体也比先前宽了。吕淑梅冲他盈盈一笑,
问,你瞅俺还是过去的淑梅吗?说着脸就红了。韩成贵憨憨笑着,说,你不是过去的你,俺
也不是过去的俺啦!有时候啊,人是争不过命的,就说咱俩吧,老天爷安排好了的,愣是让
金月插一杠子,这回闹的,俺留她都留不住了。吕淑梅叹道,金月嫂子人不错,能干,能折
腾,做女人的不易,别为难她。韩成贵悻悻地说,俺为难她?是人家瞧不上咱啦!淑梅,等
俺办了手续,俺就把你娶过来,好好热闹一回!咱们不费劲儿,就有一儿一女啦!吕淑梅笑
道,看把你美的,不知自己是吃几两米饭的!要儿子,金月能依你吗?韩成贵倔倔地说,跟
她上法庭论理,输房子卖地,也得把儿子保住!吕淑梅笑说,你哪有地啊?韩成贵不自然地
笑笑,俺想好啦,跟你爷一样,上山开田!他一把揽过吕淑梅说,你就是俺的地!吕淑梅恨
恨地捶他,好狠心的东西,俺还没进你家门儿,就想把俺卖了哇?韩成贵将粗糙的大手伸进
她上衣里不停地抚摸。她不躲,也不挣,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不知是他
手糙,还是自己身子胖了,他的手总是一顿一顿的。韩成贵却感觉到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很光
滑,而且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的脸碰到了她喷着热气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
土层一样吻她的全身。他感觉到她的颤栗,就像初恋时一样。她噢哟一声呻唤,浑身着了魔
似地扭动起来,喃喃地说,贵,快点吧,一会儿孩子就回来了。他没想到她的手会那么狠地
抠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扎进他的肉里。她流泪了。她的眼泪感动了他,他鼻子一酸,眼泪
与汗水湿湿地润滑了女人的面颊。
    吕淑红回来了。其实,她来一些时候了,她见小侄女在外玩耍,又见大门紧紧关着,就
明白了一切。她走进屋里见韩成贵光着水涝涝的肩膀,逗他说,成贵哥,到俺姐炕头开荒来
啦?吕淑梅羞红着脸说,二妹,瞧你!吕淑红笑道,逗逗他,不能让他吃白食儿!韩成贵浑
身肌肉都放松了,说,淑红,俺正要去乡政府找你哪!吕淑红微微一怔说,还是空心村那块
地?韩成贵摇摇头说,大丈夫哪有翻小肠的?俺是说你爷背土的云梦山。俺想找村里,把他
承包过来!修渠泄洪,就可以造田啦!吕淑红眼睛一亮说,俺赞成,这是好主意!将来有条
件了,在山上搞小流域治理,搞立体农业。韩成贵忧心地说,眼下俺手头没啥钱,钱都叫金
月开美容院了,没那么多本钱抵押租金,万支书和村长能答应?吕淑红说,你想错啦,这不
是往他们脸上贴金的事儿吗?成贵,万支书找过俺,自从你分粮闹过一回,他说他当时血往
头上涌,俺也是种田人,这些年卖地把心卖冷了,把血卖凉啦,往后得想法子保住耕地!俺
觉得,你这个时候找他最好。韩成贵说,俺已说服了狗剩几户农民,他们答应合股跟俺干!
吕淑红笑笑说,你要成山寨王啦?韩成贵说你姐就是压寨夫人。吕淑梅不觉洞开心扉说,二
妹,你说姐的命苦不苦哇,还得跟他钻山沟子!说着打了一个喷嚏,歪在韩成贵怀里笑着,
笑声像歌吟似的。吕淑红陪着笑完问,那些加拿大麦子,后来怎么办的?韩成贵阴眉沉脸地
说,快别提麦子,一想起它就孬心!吕淑梅瞪他一眼道,你能耐大,不吃五谷杂粮?人是铁
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后来呀,万支书让会计挨家挨户送去的。吕淑红说万支书是变了
个人儿哩。韩成贵一声没吭,把脸扭向秃秃的云梦山。这座古老的没有生命的山岩,漠漠地
望着世人,自从大脚爷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上面,就从此有了活气。他将是大脚爷最忠实的追
随者。他望着山,沉默得像个孤独的老人。
    淑梅,午后上山!
    韩成贵终于大声说。吕淑红说她去开会,就走了,但她答应过几日带水利专家上山。韩
成贵和吕淑梅商量,在山顶搭一座小草棚子,日后也好有个歇脚的地方。吕淑梅眼下对他是
百依百顺。两人将油毡、苇草和绳子装在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开到山脚土包跟前就开不动
了。韩成贵和吕淑梅将东西一步一步搬到了山顶。他们没有看见烧石的大脚爷,没有看见一
丝烟雾。韩成贵估计大脚爷到土山背土去了。
    韩成贵在山石上跺跺脚,石头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弯腰寻着,却发现一个黑黑的洞口。
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淑梅,这儿有洞。他意外的发现将减轻搭棚子的劳累。他将油毡和苇草
抱进洞里,铺在潮湿的岩石上。他趴在苇草上打了个滚,一伸手,将吕淑梅也拽倒在上面。
两个抱成一团格格笑着。他在这里的光线下瞅淑梅的脸,白皙,却隐隐透出淡黄的斑蛾。有
女人陪着,韩成贵很踏实。他顺洞口往下看,那里,明明亮亮的淡黄的山路随着冈坡跌下,
好像跌进了深谷。山那边,很远很远山的尽头,冒出一堆苍郁浓重的影子,那是陈金月的娘
家马台庄。这座云梦山的归属,两村一直有争议。旧社会还闹出了人命。秃山荒着,后来没
人去死争了,陈金月她爹当人情送给了韩家庄。他管这山叫陈金月带过来的嫁妆。金月不懂
这山的分量,她从没到山上来过一次,她只顾自己。韩成贵想着目光模糊了,凉凉的水滴落
进脖子里,他缩着脑袋望着洞顶,洞顶的红岩上含着一片水珠,他觉得他和金月这段婚事,
只不过是一个露珠儿般脆弱的梦。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一声响雷,伴随一阵阵山风吹进洞来。日头埋入云里,大山在苍灰
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韩成贵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响的雷,浑身打了个寒噤。吕淑梅也怯怯
地展眼,贵,咱们快下山吧。赶上连阴雨,咱们就困在这鬼地方啦!韩成贵掏出兜里的小本
子说,俺等的就是雨天哩,俺出去看看,弄清山顶洪水的流向,将来造山渠就妥啦。吕淑梅
拉拉他的胳膊说,俺不让你去,那多险啊!韩成贵摘开她的手说,别怕,你等着俺!说完扭
头朝洞外看,山在云雾里缥缥缈缈,山梁子若隐若现。他知道大雨落下来之后在山顶集结,
沿山梁子流泄到山谷,再沿干涸的横河河床滚滚奔流,润养平原上的生灵。大脚爷背上山的
泥土,就是被山洪冲下去的,淤积了河床。几百年上千年,没有人敢打云梦山的主意,就是
这个症结哩。韩成贵一探头,就有石块散沙硬硬地打在脸上。他拿一块油毡遮住脸,弯腰钻
出洞子。韩成贵朝山顶爬了几步,滂沱大雨就落下来。
    乌鸦在雨里怪叫着,耷拉着水淋淋的翅膀钻进洞里。韩成贵瞪大酱麻色的眼睛,却看不
到雨线,感觉雨水泼下来一样,砸在山岩上,发出亮生生的碎音。又爬了几步,他终于将一
条腿卡在一块石缝里,另一只手攀住青棉树,探头观察山洪流向。急水从沟沟岔岔涌出来,
汇往刀形的山汊子。山汊子里的水吼唱着滚滚而下,卷着山块、树枝和碎土。韩成贵看来是
不可能拿本记了,本子早已淋透,他又怕脑子记不好,就背着一块长条山石,将它竖在了山
顶,韩成贵撸着水涝涝的脑袋说,淑梅,这长条石就是座标,它是将来山渠的源头!
    吕淑梅点点头,拉着韩成贵滑了几步,钻进洞里。雨水落在洞口,打出一片麻点。两人
嘻嘻笑了一阵,就劈哩啪啦脱衣裳,拧水,然后就光着身子说话。吕淑梅默默凝视洞外好
久,然后轻轻叹一口气,说,俺爷在哪儿?也不知他和牛咋样啦。韩成贵也感到了不妙,说
大脚爷别出啥事儿啊。他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是洞口雨帘子映花了双眼。洞外轰隆轰隆地响
着,像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跑,响声里有一种包孕天地、吐纳日月的浑然气势。他们的三魂六
魄悠悠荡荡地顺溜飘走了。韩成贵不仅惦念大脚爷,还惦念山脚下的小四轮拖拉机,惦念那
片绿油油的庄稼。他们没有料到,洞口却被滑坡的山石堵得严严实实。
    大雨持续到第二天黄昏。天晴得很彻底,没有风,空气里是清甜的。云梦山下,横河水
哗哗啦啦地淌着,载着满河草屑和花瓣儿。白色的花瓣儿贴在土包上,眷眷地不肯离去。吕
淑红和万支书带着几十个强壮的小伙子上山,寻找韩成贵、吕淑梅和大脚爷。他们漫山遍野
地呼喊着,黄昏雨住,也没寻着他们的踪影。吕淑红的心沉下去就没有底儿了,下山的时
候,她几次瘫倒,被万支书扶起来。人们彼此默默地走到横河滩。吕淑红眼一亮,尖尖地喊
了声:
    俺爷的牛!
    人们望见老牛立在土包上,勾着脑啃着什么。吃东西?饮水?四处静静的,山沟里浮动
着淡淡的腐植气味。牛身上有水,落霞映得牛身一片白光灼灼。吕淑红等人走到近前,惊呆
了。老牛的舌头一卷一卷地舔一只人脚。唯有一只脚,很大很丑,脚根脚丫都沾满了烂泥。
脚脖被湿泥埋着一半,四周是平缓的土丘。牛的眼流泪了,泪冲洗着这只泥脚。看见有人,
老人猛地仰起粗颈,长角挑起一线泥水,雄壮地长吼一声,粗浑沉重的吼声传出很远很远,
在云梦山的山梁子上久久回应着。吕淑红定定瞧着,身体剧烈地一晃,嗵地跑在泥滩上,紧
紧抱住这只泥脚,哑声哭了:爷啊——
    万支书眼泪夺眶而出,大脚爷啊!
    人们齐唰唰跪倒一片。
    残阳如血。百里长滩,在忽长忽短的牛鸣里,慢慢染上淡淡的一层红晕。大脚爷的尸体
被挖了出来,万支书让小伙们从山上提来最清甜的泉水擦洗干净,然后送到乡医院停尸房,
用冰块镇着。他们在等韩成贵和吕淑梅。村里的意思是,等找到韩成贵和吕淑梅的尸体之
后,开个隆重的追悼会,鼓励后来的勇者。等到第五天的时候,还没找到尸体。万支记沉不
住气了,他惴惴地找吕淑红商量。吕淑红哭红着眼睛说,等等,俺总觉着他们活着,活着,
活着……吕淑红的预感是对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韩成贵和吕淑梅依然扒着洞口的乱
石碎土。潮气凝成水滴,从头发滑落到额头、鼻尖,然后溅在眼底,流到嘴里。韩成贵复又
苏醒了。他艰难地挪一下胳膊,掬一点水,捧到昏睡的吕淑梅跟前,一点一点抹进她的嘴
里。他轻轻唤她,淑梅,淑梅。吕淑梅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问,贵……这是第几天啦?韩
成贵像瓮一样蹲在她身边,摇摇头。吕淑梅感到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
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没减弱过。老天爷就真这样无情?她还有女儿,还想气气派派地跟韩成贵
结婚。每当她帮他扒完石块,心灰意冷的时候,就说,贵,俺要死了,俺死前想跟你举行婚
礼。韩成贵心一疼,泪水纵横,说,俺们能活,能活,挺住,挺住哩。他声音颤颤的,四壁
都是回音。他在洞里捕了七只躲雨的乌鸦,还有三条水蛇。他用大掌撕碎,分给吕淑梅吃下
去了。他恍惚听见洞顶还有鸟叫,还能找到一些吃的,水也不成问题,怕就怕他们的手指磨
掉了一层,不听使唤了。他伸手扒石块时,他感觉石层没有多厚了,那天村里来人喊着,他
们在洞里都听见了,使尽吃奶力气呼救着,外面也没有反应。村人不知这个洞哩。韩成贵不
让淑梅喊了,让她稳住,保存体力。他咬紧牙,运足气力,浑身骨节就格格响着。他用肩膀
撞那个石墙,撞得厚肩鲜血淋淋,震得心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吕淑梅慌乱心疼地抱住他,
哀哀求着,别撞了,别撞了,俺们一起死吧。女人的慌乱使他脑里闪现了桃红色的遐想。想
起儿子来劲,想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更来劲。他甩开淑梅,拖着很重的鼻音喊,滚开,老子
连个女人都救不了,还有啥脸面去死?他舞着双手挠着碎石,碎石细细飞撒一地,传出老鼠
磨牙的沙沙声,直到他眼一黑晕倒在地。吕淑梅抱住他的脖子,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
她就哆嗦身子抱紧他,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躺在心爱女人的怀抱里,韩成贵在钻心的坠痛
中喊着,天,地……他用拳头抵在自己胸口窝里,嘴里发出晕晕乎乎的呻吟。他幻觉出一片
一片的耕地,庄稼的叶片像铜片一样闪亮。他在女人怀里再次醒来。躺在女人怀里像躺在深
耕过的土地上一样,能解乏、安神、蓄力。他站起身,摇摆不止,仿佛随时会瘫倒,分裂成
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墙下,双臂还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血掌里横飞。眼下,韩成
贵觉得自己体力到极限了,他叫醒吕淑梅,是想请她跟自己一起干。他见她虚虚的样子,话
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吕淑梅心里一烫,撮起嘴巴咽了口水。她咽水时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静
美。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她,觉得浑身浮在轻泛的女人香气里。吕淑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咬
牙,强撑着站起来,拽他一点一点挪到洞口乱石跟前。两人抱成一团,齐用力朝石墙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啦的碎响,头顶亮了一方天。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水音空灵,像流泉一样甜润,韩成贵感到天上裂开一道缝,他的嘴角也裂开一丝温暖的
笑意。医生将蒙在眼睛上的沙布摘掉了,他看见白色天花板和透明的输液瓶。娘多皱的黄
脸,像水浸的干菊花。儿子圆润的黑脸蛋,那么圣洁纯净。他没说话,泪水却涌满眼睛,无
声地从鼻洼里淌下来。在他出事的几天里,娘跪在家里的木犁下面,磕头,烧香,流干了眼
泪。儿子小勇三次跟随大人上山。城里的陈金月也慌了,一天回家两趟。小院子里涌来一拨
一拨的村人,狗剩瞅见开发区地里庄稼被水淹了,昼夜站在那里泄水。乡里人情厚哩,韩成
贵将两腮咬成紫红的肉棱,深深地想,只要人能在破洞里折腾出来,吃这份罪,你就啥难啥
险也不在乎了。你韩成贵要记住乡亲们的热肠子话,开了荒山,要井里放糖,甜头大伙尝
哩。正想着,万支书和吕淑红走进病房。淑红告诉他,淑梅也醒过来了。万支书还告诉他,
村里支持他开发荒山。
    为大脚爷出殡的早晨,韩成贵和吕淑梅正昏在医院里。他们后来听说,万支书让人在坟
场挖了三个墓穴。埋大脚爷的时候,村人才将那两个墓穴填上。吕淑梅和韩成贵领着老牛去
给大脚爷上坟,淑梅想,上坟回来就让韩成贵把老牛领走,他开发区的庄稼该收秋了。收过
秋,让老牛带他上山挖渠造田。去坟场那天,太阳真好。韩成贵牵着老牛给大脚爷磕头,老
牛倔倔地挣着脖子,颈包耸起,肌肉弹跳。吕淑梅说老牛不愿意跟你。韩成贵不气不恼,伤
感地拍拍牛背叹道,你的主享福去了。你命大,命大有啥好,还得受罪。他这时才感觉到,
苦难是裸露的,幸福永远在远方包裹着,苦难和幸福中间隔着一道门。他看见吕淑梅从篮子
里掏出一包猪头肉,一盘苹果,一瓶西凤酒,轻轻地摆在坟头,眼睛就红了。她爹娘去的
早,这些年爷爷一直跟她过,爷爷最疼爱的就是她。她将白酒倒进小酒盅里,然后洒进虚土
上,洒一盅说一句话,爷,喝口酒吧;爷,享福噢……然后就啜啜地哭了。韩成贵和吕淑梅
都看见了坟旁的两片湿土,对视了一眼,彼此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来到村口,韩成贵抬眼看
见天黑尽了,钻出零零散散的星星。韩成贵要送她回家,淑梅说别送了,这就够叫人嚼舌头
的了,你还没离呢!韩成贵愣了愣,他转身时,淑梅让他把牛牵走。韩成贵眯着眼与牛并行
着走了……
    第二天,韩成贵果然牵老牛上了山。
    初秋的庄稼长得很起劲,可初秋的日子却过得提心吊胆。开发区刘主任不断把金老板的
口信传过来,说资金到位了,华夏工业城动工在即。韩成贵依旧在田里施最后一遍肥。他摆
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惫焦急的神色令人顿生怜悯。他求吕淑梅找吕淑红,吕淑
红没鼻子没脸地跟刘主任闹了一通,然后回话说等韩成贵收秋。韩成贵高兴得在地里转悠,
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他正想着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刘主任又传来凶信,
韩国金老板无法对总部负责,董事会将追究金老板的责任。就在庄稼来回拆腾的时候,妻子
陈金月又来添乱。乡法院将他叫去了,陈金月提出离婚并坚决要孩子。法官的口气似乎向着
陈金月,说你种田人连块地都没有,能养活自己儿子吗?韩成贵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骂这
是屁话,俺有一座山,俺也能让儿子有出息。陈金月当着法官骂道,就是俺爹送给你村的那
座秃山?哼,就是座金山,你这土老冒也换不来一顿热饭!韩成贵气得发抖,恨不得一耳光
将陈金月脸蛋扌扇歪了。他最容不得农民瞧不起庄稼人。法官见他们分歧太大说先调节,韩
成贵心乱如麻地回到家里没敢跟娘说。混帐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可是秋夜长
长,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里……
    花盆里的谷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给韩成贵看,韩成贵把眼睛死死闭上,心里一阵雷鸣电闪。这些
天,娘发现他从不看谷禾,也没浇过一滴水。娘以为他忘记了这株谷禾,其实是韩成贵不敢
正眼瞧它。谷子熟透了,兔尾巴粗的谷穗安详地垂着,籽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往年
瞅见这样的谷穗,他就在田地里收割,捆背,打场,铲谷茬。今年不行,他苦巴苦累经营的
玉米、谷子和棉花还没熟透哇。他分明感到田野漫天青光压下来的分量。种子、化肥、水费
和工钱,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几万块的损失哩。话又说回来,这种难堪痛心的局面也是有言
在先,怨不得别人,怨就怨他有种庄稼的瘾,没有收秋的命。想来又想去,他终于慢慢抬起
头,在空荡清冷之中望一眼谷子。谷子黄黄的,谷秆谷叶谷穗都是黄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黄
出上百里远。最后苍黄的谷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动的梢儿,又晃了几下,谷秆也不见了,像是
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他咂咂嘴巴哼一声,造孽呀!
    娘流着眼泪说,贵啊,认命吧,认命吧。
    韩成贵直挺挺地坐好,望了娘一眼,说他想拉二胡。娘没吭声。韩成贵从墙上摘下那把
胡胡,望着那株谷禾,瞅着那轮清月,吱吱哑哑把胡胡拉成了哭调。娘折弯了身子坐在炕沿
上,叨着那杆玉嘴烟袋,勾头耷脑听那种背时的调子。
    吕淑梅走来,倚着院门听着,感觉横河的秋水也是这般呜咽。她听不下去了,大声问,
成贵,别拉啦,开发区的庄稼咋办?
    韩成贵停下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日的,铲!
    你疯啦?那是几万元的血汗哩!吕淑梅肩膀抖了。
    韩成贵颤声说,俺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俺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丢咱中国农民的
脸!
    吕淑梅吼着,人要脸误事!他们欺负人,俺找淑红,俺找大刘,找金老板,他们咋能这
样呢?说完脚步呼呼地走了。
    韩成贵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小村的午后变得懒洋洋的,万支书家里酒桌上的气氛却是充满了火药味。万支书和刘主
任的争吵忽高忽低。吕淑红一颗心也像被什么绞拧着。自从淑梅找她,她就死乞白赖地将刘
主任拉了来。她看见两个男人酒喝得挺闷,久久不说话。万支书沉不住气地说,大刘,你小
子从小跟成贵长大,你们都是俺眼看着长大的。淑梅又该是韩家人啦,将来你们弄好了就是
亲戚!吕淑红眼珠暴起,万支书,谁跟他是亲戚?万支书笑呵呵地改了口,说,不是亲戚,
一村住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你就真忍心看成贵的笑话?刘主任将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
墩,说,老万你别血口喷人,我咋看成贵笑话啦?当初他请金老板喝酒时,我就一言没发,
准知道这是坐蜡的事儿。当时你不也没放个响屁么。万支书显见得有了激动,从桌上站起
身,款款踱步,红着脸说,大刘啊,当时俺没把这事当回事儿,种田不种田,不都有饭吃
吗?现在看来,是俺错啦!当初,开发区这块地,就不该卖给你们,俺悔青了肠子哩。
    刘主任茫然地盯着万支书,哎,老万你没吃错药吧?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当初卖地你可
是积极分子!
    吕淑红插话说,听着,万支书比你强。
    万支书动情地说,是分粮时,成贵那一句,俺们是种粮的,把俺打醒啦!没有耕地,吃
着老外的粮食,是够叫人寒心的。外国人直嚷嚷叫板,下个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俺小小韩家
庄,也得问一句,下个世纪谁来养活韩家庄!可眼下,俺们就养活了自己,俺这当支书的还
有啥脸吆五喝六的……他眼窝湿了。
    刘主任说,卖的地就卖了,有钱在,往后动员村里人开荒山……
    万支书艰涩地一笑,说,俺们是要开荒山。韩家庄出了个韩成贵,他想种田,想开荒
山,为勘测造山渠,他和淑梅困在山洞里六天六夜。真是房檐滴水照坑砸,这孩子跟他爹当
年一个样儿!俺们韩家庄有这样好小伙子,该扶一把哩。大刘,你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金老
板,让孩子收了这茬庄稼。这地,三四个年头都晾了,就差这个把月?真是的!
    刘主任想了想,很为难地说,老万,这事淑红早就找了我,反复几回啦!俺实在帮不
了,得罪了外商,开发区就更没指望了!
    万支书愤愤地骂,俺看是你小子不愿帮!是不是吃人嘴短!
    刘主任被说烦了,梗着脖子骂,傻小子韩成贵,给了你们多少好处,都来挤兑我,我不
管,就不管!
    万支书突然扭转身,一个嘴巴抡过去,脆脆地打在刘主任左脸上。刘主任鼻子淌着血,
咬住嘴唇,愕然地瞪着万支书。
    吕淑红抱住万支书,感到他身子发抖。
    屋里静极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门打开,韩成贵和吕淑梅扑进来,他们一直在窗外听着。韩成贵昂着脸,跪在万支书腿
下,声泪俱下,万支书,别吵了,别打了,祸是俺成贵一人闯下的,俺是男人,就该敢做敢
当……
    万支书一把扯起韩成贵,吼道,骨头不能软!
    吕淑红瞪着刘主任,美丽的眉梢上锁着恨。她一甩手,率先转身走了。刘主任眼里露出
疑惑和恐惧,站起身,扑扑跌跌追下楼。嘴里喊着,淑红,淑红……
    秋天的早晨,日头还没有出,鸟儿的声音就飘了过来。韩成贵牵着老牛去田里,看看最
后一眼庄稼。鸟儿的叫声很好听,与横河汩汩流动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有一种悠远甜润的味
道。快挨近庄稼地的时候,他瞅见谷子地里耀起一片晕光,像铺一片漾动黄光的古铜钱。他
把老牛领到地头,说,进去吃吧,让你吃个够!老牛瞪大酱麻色的眼睛瞅他,一动不动,鼻
孔里喷出长长的一股气。韩成贵气恼地骂,窝囊,跟大脚爷一样窝囊!吃,不吃白不吃!他
弓腿使劲将老牛推进谷田里。老牛嗅嗅谷禾的清香,打个转又慢慢走出谷田。韩成贵心腔一
热,再也无力推牛了。他瞅见牛是挺着宽阔坚硬的胸膛,迈着柔韧有力的步子走出谷田的。
牛默默地啃地头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一脚,独自朝玉米地走去。昨天上午,他就将
青青的玉米棒子卖了,卖给小贩煮熟玉米。城里人喜欢吃煮玉米。棉花和谷子不行,棉桃还
没绽开,一摁是嫩嫩的白水。谷子到是结穗了,里边瘪瘪的没啥东西。如果再有个把月,一
切都顺理成章。韩成贵情不自禁地蹲在地里,看着地垅里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里睡
觉时印下的。他听到持续不断的鸟叫,这里将拔地而起的是高楼、厂房和花园,也不会是鸟
的领地了。他抬头看见高城市电线横过天空,鸟们整整齐齐地卧在上面。它们知道是最后的
聚会吗?鸟叫使昏暝的青纱帐显得更加空阔寂寥。
    韩成贵蹲着,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盖。直到看见一辆红色的宝马汽车驶过
来,他才挺着胸膛走过去。金老板跟韩成贵握了握手说,怎么样,今天可是总部给我的最后
期限啦!韩成贵不卑不亢说,俺是个粗人,可从来不做软骨头事。你别走,过一会儿三辆推
土机就会开过来。俺只问你一句话,俺庄稼人的格算不算人格?金老板尴尬地摇摇头,哎
呀,你就别提这壶啦,其实呀,我也为你着急,替你痛心啊!农民种些庄稼不易哩。韩成贵
竭力抑制着情绪,抬眼望着这座孤零零的高楼。这时的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蓝色玻璃幕照花
了眼睛。金老板背着手,沿地头走了几步说,韩成贵先生,我很敬佩你这个人,我想雇你到
华夏工业城里来。韩成贵笑笑,拉着长腔说,谢谢金老板的好意,俺是农民,天生一副顶风
噎浪的命!金老板,眼下俺倒是有件事求你。金老板微笑着点点头。韩成贵说想到楼顶看看
这片庄稼。金老板愣愣神儿,最后让司机陪着韩成贵上了楼。韩成贵看出来,金老板怕他想
不开寻短见,不由意味深长笑了。
    登在高处看庄稼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韩成贵呆傻了似地朝下望着庄稼。无边无际的青纱
帐,在平缓坦荡的地头凝固了,远远近近的玉米、棉花和谷禾叠成模糊不清屏障。地上晃动
的老牛,像一尊褐色泥塑。汽车和人蚂蚁一样的小。这一片地是怎么种下来的?从什么时候
起?这是俺韩成贵料理的庄稼吗?这样好的庄稼即刻就倒下了,一卷一卷地溶入泥土。他顿
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眶子一抖,疼出几滴泪颗子……
    韩成贵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再也看不真切了。他瞅见天空有一只盘旋的孤鹰,定住了
一样,张着双翅纹丝不动。待他的目光与鹰眼对接的时候,孤鹰长叫一声,唿嗒唿嗒地钻进
云层里去了。
    看见推土机来了,他大步下楼。司机接过韩成贵递过来的烟,两眼发直,双唇颤抖了,
叹道,多好的庄稼,说推就推啦?狗剩紧紧地抱住韩成贵,大哥,答应俺,不推,俺还给庄
稼放过水呢。韩成贵眼直着,一把推开狗剩,吼,动手吧!狗剩退身的时候,险些把韩成贵
带倒。韩成贵趔趄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见司机们还呆愣着,又吼了句,动手哇!
    三辆推土机平排着开进谷土里。谷秆被铲折撕碎,模糊不清地卷进泥土里……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谷子被夜风吹倒了。韩成贵眼神跳荡了一下,扑扑跌跌奔过去,小
心翼翼地将谷禾扶起来。他默默凝视挺起的谷禾,轻轻叹一回气,咕哝道,这还像个样儿,
俺韩成贵的庄稼,不能趴着倒下,对吗?说着说着泪水纵横。
    韩成贵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摇晃的谷禾。人们傻傻地看着,一片青纱帐齐刷刷倒下去
了。秋风硬硬地吹过来,几片钻出地皮的谷叶打着旋卷过来,有一片贴在了韩成贵的脸上……
    此时,韩成贵的家里,娘手攥一瓶农药,默默地盯着花盆里的谷子。她瘦小身躯在谷穗
爆粒声中剧烈地颤抖。
    寒露过去,秋就深了。韩成贵带人在云梦山顶埋了炸药,炸出深深的水槽,吕淑梅赶着
老牛,就将山下的新土背了上去。韩成贵并没在意深秋的山景,这天他抬起脸来,看到深秋
的山景不比庄稼难看。漂亮的酸枣枝头挑着红红的刺子,闪着几点绯红的亮光。枣子被放炮
声震落一地,看来是熟透了。吕淑梅告诉韩成贵,妹妹淑红调到县城土地局了,她明天报
到,今天上山跟咱们告别。韩成贵高兴地笑笑,拉着吕淑梅到山口的小路上等淑红。吕淑红
上山,见到韩成贵和吕淑梅时说,俺跟大刘闹翻啦,他把俺看成啥人啦?俺是傍大款的女人
吗?吕淑梅恨恨地说,大刘这号人,不值俺妹去爱。有钱,有小楼,就以为了不起啦?吕淑
红笑笑说,成贵哥,俺终于调查清了,开发区这片地转卖,是不符合手续的,违法的。俺已
经写了材料,到了城里递给佟县长。韩成贵不觉浅浅一笑,淑红啊,别总惦记俺啦,放心走
吧。吕淑红见韩成贵心情挺好,不由一阵欣慰。她从皮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吕淑梅,眨
眨眼说,姐,这是九千块钱存折,你们开山缺钱,算俺投资入股,等你们发了财,俺可要分
红的。吕淑梅接过存折,一把抱住她,喊了声俺的好妹妹。韩成贵不好意思地说,淑红,瞧
你。吕淑红跟他们摆摆手,扭身朝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摆动得好看,长长的黑发被山风一掀
一掀的,像一只山鹿。韩成贵望着淑红的背影,心里空空的不是滋味。他喃喃道,都说深山
出俊鸟儿,俺看淑红就是俊鸟。可是,穷山留不住女人,留不住好女人哩。吕淑梅嗔怨地瞪
他一眼说,俺留下来了,在你眼里就不是好女人吗?韩成贵一把搂紧了吕淑梅,浑身颤抖
着,仿佛搂定了明天日月的甜美。一只山鹰低低地飞过,要不是鹰哨依旧悠扬,他还以为又
起风了。脚下弯曲的小径,已被秋天的红叶涌盖了。
    吕淑梅问,成贵,你真的不想进城?
    韩成贵说,不是想不想的事。像淑红,是属于城市的。咱俩,是属于大山的。离开大山
和耕地,俺就是废人,就丢了根儿,就得死哩……
    吕淑梅无言,两人朝山上走去。仲秋十月,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间云梦山便裹上
了冬装。韩成贵和吕淑梅从山上回到村里,赶上今冬的首场小雪。横河结冰了,河床上铺着
一层白雪。雪片并不轻浮,深沉而绵久,使韩成贵心里发酵出一种空旷的感觉。好久不回村
了,他想到村外转转。他踩着积雪走出村巷,正这时,忽听村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声,扭头见
是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万支书焦急地下了车,结结巴巴地说,成贵啊,你可回村了,俺正
要派人到山上叫你,过一会儿,县里佟县长要来咱村,说要看看你。韩成贵眼睛很忧郁,喷
着嘴里的哈气说,你搞错了,县太爷能看俺?俺与他不沾亲不带故的。万支书不错眼珠地瞧
着韩成贵,觉得他消瘦得厉害,脸上的皮肤变成了黑灰色,不由一阵心疼,叹道,孩子,这
回你有地啦。乡开发区将那片地转卖给韩国老板,是违法的。刘主任挨了处分呢。佟县长让
咱村收回那地,点名由你承包。韩成贵嘴角渐渐浮了笑影,问,你没唬俺吧?万支书大声
说,上车,咱到地里去,在那儿等佟县长!韩成贵被万支书拉进了伏尔加。
    远远地,韩成贵就从车窗看见地头的车和人。他这才知道,地里只堆着一些砖和石,并
没有像金老板吹呼的那样急。狗杂种!欺负老实人哩。他顿觉一阵恶血撞头。雪扯棉絮般地
落着,地气有些热,地上的雪是一疙瘩一块,模模糊糊像白膏药贴在那里。他走下汽车,脚
一挨地,双腿就发软,风将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旷野。
    万支书说,佟县长来啦。就带韩成贵朝楼前的人群走去。韩成贵瞅见吕淑红也来了,她
穿着红色羽绒服,像一只大鸟在雪地里扑楞着。他猛地明白了,是吕淑红将这里的事捅给佟
县长的。他还瞅见乡长指挥人往楼里搬炸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万支书走到佟县长跟前说,这小伙子就是韩成贵。佟县长跟韩成贵握手说,小伙子,今
天我是大雪还田,我们把属于你的这片地,还给你!韩成贵呆板得像牛一样的神情,木讷地
说,还俺地?这是俺的地?
    吕淑红笑笑说,成贵,佟县长专程为你来的。
    佟县长下意识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激动地说,你的事情,县政府都知道啦。由于我们
工作疏漏,使农民兄弟遭了难,让你蒙受损失。经济建设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丢掉耕
地。听说你说过一句话,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土地。说得好哇,今天,我们将这栋大楼炸
掉,把这块耕地,完整地还给你……
    韩成贵吓得连连后退,不不,别炸楼。这得多少钱啊?俺不要地,俺不要地了……
    佟县长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要地,不是你的心里话。为了租种这块地,你都喝过血
酒。为了开荒山,你在山洞里闷了六天六宿。你最懂土地,土地的耻辱,是大耻辱;土地的
荣耀,是大荣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类的富足;土地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和谐啊!他顿
了顿,眼神放着光彩,看看众人,说,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要记住,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
是将来的一切!
    韩成贵心头为之一震。
    佟县长又说,成贵同志,你上次铲了辛苦种下的庄稼,惊服了外商,家里损失不小吧?
你要做好父母思想工作,别在心里背包袱……
    韩成贵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佟县长愣了愣问,你哭啥呀?
    韩成贵眼泪流得更急,哭道,俺娘死了,就在铲地那天上午,服毒自尽了……
    佟县长讷讷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盯紧众人,说不下去了。
    韩成贵蹲在雪地上,抱头哽咽。
    雪下得更紧了。雪片结成颗粒状的小冷子,硬硬地砸着人脸。雪使人和土地变得明净而
简单。乡长报告说炸药安好了,并将引爆器递给佟县长。佟县长弯下腰,将韩成贵扶起来,
颤抖地说,小伙子,你是土地的主人,你来吧!韩成贵往后挣着身子,藏着双手。吕淑红挤
过人群,抓起韩成贵的胳膊吼,佟县长让你摁就摁,你不是软骨头!韩成贵抖抖地接过引爆
器,瞅瞅白雪覆盖的高楼,又朝白皑皑的土地好一阵张望。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心里风起云涌,也许流着咸咸的血。他猛一闭眼,闷吼一声,冤家,滚吧!就听见连续几声
轰轰的巨响。他晃了晃,身子向前扑了扑,终于稳稳地站定了。
    浓浓的烟柱,卷成蘑菇云,一卷一卷地跃上天空。带着哨响,像乌云里喘出的一片落地
雷,又像一朵开开败败的花。高楼消失了,瘫成一架废墟。刘主任在人群里低声说,都结束
了,都结束了……
    韩成贵在烟尘散尽的一刹那,粗暴地推开众人,扑扑跌跌地奔过去,嗵地跪在废墟上,
双手颠狂地扒着碎石断砖,嘴里不住地怪叫着,地,地……他终于瞅见久违的湿土。那是原
先地里的泥土。他将脸探下去,埋在热热的虚土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呜呜地哭起来。
    佟县长把脸扭向远山。
    起风了,风卷起雪粒,发出硬生生的碎音。雪大如席,将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人。
    冬耕的早晨,韩成贵将那架木犁找到田里。
    雪野慢慢消融,四顾茫茫的黑土似乎睁开眼睛。韩成贵将木犁深深地插在地头,犁头系
着红绸布,哗啦啦抖动。木犁的一头,正慢慢被泥土吞噬,被雨水沤烂,而终要成为这里的
泥土,去覆盖那些永恒沉睡的梦,去滋养一片片禾苗。炊烟在农舍上空游走,漫落在土地里
缓缓吸收地气,然后在空中分散后消隐。祖宗的木犁呵,沉默无语,却有一种召唤的姿态,
溶入大自然纷呈的景色中。韩成贵感到犁和土地是永远无法说明白的。
    木犁站起来是山。
    山躺下去是平原。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