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还乡 关仁山 著



    烦恼来得不够顺理成章。杨双根在拆桥的最后两天顶不住了,父亲和九月以为他在桥头凑热闹,拉他回家装车送棉花。杨双根将王秃子派到拆装工地,自已跟家人庆丰收来了。杨家的棉花收成最好,风调雨顺,掐尖打权及时,而且没有碰上假农药。

     父亲母亲笑着脸让九月唱支歌,一会儿义让杨双根吹阵子唢呐。杨双根没想到九月的歌唱得那么好,问她在城里打工是不是整天唱歌。九月说城里人都爱唱流行歌曲。杨双根说那屌歌软棉花似的,趴着屙屎没劲的。然后就鼓起腮帮子吹唢呐。他努力回想往年丰收吹唢呐的情形,但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今年有九月陪伴,他可以完完全全地陶醉过去。他眯眼吹着,鼻头下一条清水鼻涕,一。闪一闪亮着。唢呐声招引来那么多看热闹的村人。他们不是来听唢呐的,他们是望着那一排排的棉车愣神儿。九月数了数,整有8辆装满籽棉的马车。车是雇来的,棉花是自己的,将来哗哗响的票子也是自己的。村人的眼更红了,红得滴血的眼睛曾经被城市的风吹拂。杨大疙瘩坐在头车上,笑着朝路边的乡亲们作揖,作着作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村人的眼睛堆起仇恨。使杨大疙瘩想起一句古语,一家饱暖千家恨呢。

     想想本是杨家最后的风光,就蔫下来,觉得胸部阵阵发紧。九月是押的中间那套棉车。她望着长长的棉车队朝乡收棉站进发,觉得做大户是很过瘾的。当她望见那赤裸的原野,充满湿润甘甜的胸腔漾着波浪。她在想一个问题。那笔“以存放贷”的开荒款终究没能拿下来。兆田村长说只要将工程活儿给了冯经理,款就会下来,兴许是这狗东西做手脚了。九月的口封得死死的,宁可鸡飞蛋打也不给冯经理低头。她跟他低过一次头,她只跟男人低一回头,开始就是结束,这是九月的性格。兆田村长说看不透九月这孩子,再也看不透了。九月悠在棉垛上,天也跟着晃悠,如果拿自己银行里的脏钱开荒,还能叫它处女地么?这样的土地能打苗么?收获的棉花还是这样洁白么?这些问题使九月几乎泪下,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杨双根押着最后一辆棉车。他与车把式轻松地说笑。丰收是乐事,他不理解父亲和九月为啥是这副样子。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只管眼皮底下的日子吧。快到乡收棉站的时候,他的心思跟这儿也不搭界了。桥!

     他能从这桥上走过去吗?他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交完棉花,他要给村人一个惊喜,然后跟兆田村长一起设计开荒方案。九月,你做梦也算计不到俺双根吧?爹哩,种田大户还是咱杨家的。可是脑顶上低低的云朵,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头顶这方天,活像一块破尿布,说不定是啥时辰就会憋一场骚雨。

     交棉途中,杨大疙瘩发现冯经理手下人拦车,让交到冯经理的第二收棉点上去。杨大疙瘩一听就知道冯经理打着公家的幌子赚自己的钱。全乡人都知道冯经理个人承包的公司。杨大疙瘩停住车,见九月和杨双根都奔过来,跟他们一商量,就合了老人的心意。他们一致拒绝将棉花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于是棉车队又缓缓行进了。到了乡第一收棉点,杨大疙瘩看见棉车的一蛇长阵渐渐松散。他跟棉农们打招呼。有些棉车调头往外

     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子了?一个棉农说,今年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压得太低。这上好的籽棉,竟给压三级棉!杨大疙瘩下车摸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交三级?真他妈黑呀!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也没这么压价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杨大疙瘩又问调头去哪儿交

     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高一些,九月脑子快,她说怕是冯经理从中做梗了。杨大疙瘩骂这他妈还有没有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杨大疙瘩愤然道,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他让九月和杨双根守着棉车,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到一里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一收棉点虽然好一些,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找质检员溜须,拿自己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他很难受。另外他发现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散的小车小包,后来碰上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压低价,一生气夜星悄悄交到外乡去了,又说哪儿的风气都不正,总归比咱乡里强。唉,往年打白条子没这么压级,该见着钱了,又都他妈刁难咱!杨大疙瘩呆了半

     晌,叹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当不上售棉大王啦。吕建国丧气地说,这鸡巴事儿,你还想名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杨大疙瘩说,年初粮棉油规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的,做了保证的。吕建国骂,你跟政府做保证,谁跟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村里打工的一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

     乱啦。杨大疙瘩问你们村也重新承包么?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俺说,看样子也使坏招子挤兑俺,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将土地交出来。杨大疙瘩心想,看来难受的种田大户不只俺一家。他看吕建国七股八岔越说越离题儿,就怏怏地回到第一收棉点。他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儿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的称号还想当下去。他将意见跟杨双根和九月说了说,一家人就守着棉车等,中午了,他们与车把式们一同吃的盒饭,等到下午五点钟,才排到他们这里。杨大疙瘩率先抓着一团籽棉,同着质检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好。验质员却毫不思索地写下三级。杨大疙瘩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了,这是地道的一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俺也认啦。验质员说你别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啦。杨双根和九月也上来说理,验质员说你们想吃人H阿!再闹算你们干扰公务罪蹲局子。杨大疙瘩骂,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俺们种田的容易么?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上来说,你们:不易也不能坑国家呀!杨双根和九月上去评理,被杨大疙瘩拦住了。杨大疙瘩脸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烟,愈发一脸哭腔地说,俺一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成了坑害国家的人啦?他将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车往回走。验质员说第二收棉点也不赖么。九月从这话里证实冯经理在这里安插自已人了。杨双根问父亲,难道咱就去求冯经理?杨大疙瘩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不当狗屁大王啦,咱去四远乡交棉。杨双根说那里保准不欺人么?俺听吕建国说那里公道。九月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杨大疙瘩带领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出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杨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饭,自己在暗处守着棉车。他吃气都吃饱了,也不想吃饭,从饭店拿了一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干了一瓶酒,眼睛朦胧起来。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

     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一会儿,他让杨双根多留神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收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听吕建国说夜里出乡没有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袖套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杨大疙瘩心头一紧,醉迷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乡政府明文规定。杨大疙瘩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要罚款的。还有人认识杨大疙瘩,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杨大疙瘩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俺过去,别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去。杨大疙瘩觉得一兜儿气冲头,脸古怪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杨双根和九月劝他,老人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一车棉花,嘴里骂俺的棉花是后娘养的,俺烧光个蛋的总可以吧?他又要烧第二车,被众人抱住了。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截车的人呆住了九月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一只母老虎,骂杨大疙瘩老糊涂了,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她指挥着年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准也没说话。棉车堵住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贾乡长不敢露头,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九月不依,杨大疙瘩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见贾乡长,是他的舅爷儿将俺逼到这分儿上。

     贾乡长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杨贵庄售粮大户杨大疙瘩一家闹事,就打电话将兆田村长叫来。兆田村长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九月说有人看见贾乡长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俺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闹。咱老百姓还有活路么?这些话传到楼上去,贾乡长坐不住了,将杨大疙瘩一家和兆田村长叫到办公室。贾乡长前前后后听九月一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冯经理叫来,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一顿,谁他妈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的?谁叫你们压价压级?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一把棉花,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一级的,这鸡巴验质员胡来,回头俺撤了他。冯经理刚进来时嘴巴硬,一见是九月,就蔫下来,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场了,你咋不直接找俺?九月没理他。贾乡长真的急了眼,咱们乡的棉花被挤到四远乡去,咱乡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么?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收棉,而且补偿那烧掉了的一车棉花。杨大疙瘩听着很解气,瞪了冯经理一眼才下楼招呼送棉花,杨双根也跟下来。贾乡长留兆田村长和九月多谈一会儿。他刚才从九月的怨气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谈了半天村里的事情。冯经理见杨双根父子走了,就赖在楼梯口等九月。九月和兆田村长下楼时,冯经理凑上来说拿汽车送他俩回村里。九月故意拿手捏兆田村长。兆田村长对冯经理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九月的,说俺太老实挺不起门户来,想提拔九月做村长呢。冯经理问那你老家伙就退位啦?兆田村长说,俺当支书,日后你小子在九月面前可得自重呢。冯经理凑在九月身后笑说,九月,你咋老躲着俺?俺可是真心对你好哇。俺没别的指望,你拿俺当你一个朋友准行吧?九月没说话,脸冷得像块冰坨子,怕是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趁着早晨的弥天大雾,杨双根骑着自行车去田野里看铁桥。

     哪里还有铁桥?铁桥被拆掉了,两断土坎子中间是凹坑。坑沿儿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铁碴儿。一些无处藏身的鸟儿在那里乱飞。杨双根愣了愣,埋怨大胡子不打声招呼就吹灯拔蜡走了,拖欠的9万块钱还没给呢。杨双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骑车去邻村找王秃子。王秃子大白天还偎在被窝里,屋里酒气熏天。王秃子见到杨双根就诉苦,大胡子他们真他妈损,在工地上往死里灌俺酒,喝得俺跟死狗似的,睁眼就不见人啦,铁架子都拉走啦。不着俺老婆去工地找俺,俺就他妈没命啦,回家就吐血。杨双根恨恨地说,大胡子也他妈太不够意思啦,咱们去找他。王秃子说先给沈阳拨电话,俺猜想他们也不会把废铁运回东北,很可能就地卖给关内的轧钢厂。说着他就按大胡子的名片拨了电话。金属回收公司的人说没有大胡子这个人。杨双根一听就慌了,当下腿一软,莫不是一个骗局?王秃子也骂韩少军给介绍这么一位不托底的买主。第二天,杨双根和王秃子去县城找韩少军。韩少军将他们俩骂回来了,韩少军说俺这做媒人的还管生孩子?俺后来就没见过大胡子。杨双根也不知这幕后的勾当,哀求韩少军给找找大胡子。韩少军说,听王秃子说你老婆九月长得不错,弄来陪俺一宿就帮这个忙。杨双根恨不得将韩少军的脸蛋子掮歪了,气呼呼地回了村。杨双根没心思进家,独自坐在铁桥遗址发呆,看看桥下的大坑,像个深潭一样吓人。他又看看手里的盖有红戳子的合同书,就觉心里一阵疼。他双手抱住头,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

     哭了一会儿,杨双根觉得窝囊,就骂自己快省几滴猫尿吧。他擦着眼睛,泪珠被揉碎了,转眼也被很凉的秋风吹干了。他想人不能就这么完蛋,他想去乡派出所报案,用法律追回铁或是追回款。只能这样了。杨双根把想法跟王秃子一说,王秃子就反对说,他妈是麻杆打狼两害怕,吃了哑巴亏算啦。你一报案,万一追问铁桥的产权咋办?杨双根很硬气地说,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说没这桥,产权就是俺杨贵庄的。王秃子撇嘴说,就算他妈是杨贵庄的,你小子是庄里啥人?是村长还是支书?杨双根说俺带兆田村长一起报案。王秃子骂他蠢简直蠢到家了。杨双根见王秃子阻拦,一时竞疑心他跟大胡子合伙糊弄自己。杨双根就更生气了,回村直奔兆田村长家里,见兆田村长不在,就揣着合同书只身去乡政府派出所报案了。乡派出所的人不摸底,值

     班人员看了杨双根的合同,并把详情记下来,说追查看看一有消息就去村里通知你。杨双根说了好多感谢话就回村了。到了家里,杨双根想将那两万元钱和有些条子送到兆田村长那里去,都找出来了,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指望乡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就宽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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