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十二


    “渡江第一连”经过历时三天的大学习、大批判,又接受了金杯、宝椅——巨大的关怀之后,掘进荣誉室的“会战”开始了。
    “会战”主要体现在口号和声势上。其实,坑道里除了四个宣传队员之外,既未增加人,也未添设备。但是,秦政委亲自部署的这一系列突出政治的措施,确有成效。
    阴暗的洞子里好像突然射进明媚的阳光,吹来温柔的吞风……这一切都显现在战士们那一张张愉悦的脸上。
    按照指导员殷旭升的安排,四个宣传队员站在上工必经的坑道口上,打着竹板做鼓动。
    金杯宝椅放红光,
    战士心里亮堂堂。
    巨大关怀做动力.
    千难万险无阻挡!
    不得了!战士们的胸脯老远就挺起来了。肥大的工作服似乎变成了勇士的铠甲,拖拖沓沓的长筒水靴变成了骑士的马靴,风钻、钢钎等劳动工具扛在肩上,像扛着最新式的尖端武器那样神气。就连钩子、耙子等物,也都风度十足地夹在臂下,仿佛是夹着一根元帅手杖。整个队伍受阅一般从四个宣传队员面前走过,昂首向前,目不斜视。——要看早看,现在是让他们看自己的时候……
    如果我们不特别指出四个宣传队员中有两个是女的,而且有一个是刘琴琴,那么这金杯、宝椅就真成“精神原子弹”了。
    “入场式”完毕,宣传队员们便各自回到自己的班里去了。
    每天如此。
    生活在“锥子班”的刘琴琴,除宣传鼓动外,也接替了安全员陈煜的一份工作。
    一进洞子,琴琴总是把顶顶安全帽亲自戴在每个战士的头上。往常为戴安全帽使陈煜大伤脑筋的王世忠,不再拨楞脑袋,也不再光脊梁了。
    姑娘家到底是心细,琴琴每天都把全班的防尘口罩洗得干干净净的。
    “不带口罩是会得矽肺病的呀。”她轻声细语地提醒大家。
    口罩洗得雪白,用的大概是鹿牌香皂,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锥子班”的掘进突飞猛进,天天都创新纪录。
    一直跟“锥子班”摽着干的四班落后了。四大胡子坐不住阵了,不时从隔墙的导洞转悠过来,探头探脑四处撒摸,却也看不出“锥子班”采用了啥新技术。
    这天下午,“锥子班”又提前清完石碴,钻完炮眼,装好了药。放炮时间还没到,王世忠在洞中清理工具,其他人先到导洞外面歇着去了。
    四大胡子又闯进来。
    “‘锥子班’副,奶奶的,你们这老锥子换大钻头了!”四大胡子半是妒忌半是牢骚。
    王世忠异常得意:“怎么,吃不住劲啦?”
    “伙计,别保守,”四大胡子一本正经,“给咱传授传授新经验!”
    王世忠道:“金杯金光闪,施工干劲添嘛!”
    四大胡子嘴一撇:“得、得,跟俺用不着这一套……”
    “对了,还有战地宣传鼓动……”王世忠补充说。
    “俺班也有鼓动员,还添了个男劳力呢!”四大胡子哼了哼鼻子,“活见鬼了……”
    导洞下面,已经开掘出的“首长休息室”里“锥子班”的战士们围着琴琴。
    “琴琴,再唱支歌吧!”一个战士嚷道。
    “唱啥呢?”
    “就唱那‘金瓶似的小山’吧!”
    琴琴唱了起来:
    金瓶似的小山,
    山上虽然没有寺,
    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四班的战士听见歌声,放下手中的活,拥挤在洞口,竖起了耳朵。
    四大胡子走出“锥子班”的洞子,也被歌声吸引住了,扭头一看自己班里那些战士如痴如迷的模样,立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滚回去!”
    他终于悟出“锥子班”的秘密来了。
    唱歌、鼓动、洗衣服,构成了琴琴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
    战士们天天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全班十几号人的衣服,一次洗下来,琴琴常感到双臂酸痛。可当她看到那一件件结满硬邦邦汗碱的衣服,看到一盆盆洗涮下的混沌沌泥浆时,她就想替战士们多干点什么。她累,他们就更累!
    她的劳动不仅赢得了战士们的尊敬,也得到关照和体恤。莫看这些粗粗拉拉的汉子们,待她可是精细哩。每天她进了导洞,钻机一轰响,彭树奎就撵她出洞:“琴琴,鼓动工作在上班前和下班后做一下就行了,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工地上的伙食真糟糕,她来了这些天,除刚来时没能吃的那碗鱼外,只吃过一次肉,可全班菜盆里那点儿瘦肉全跑到她碗里了。近两天,战士们把脏衣服也都掖藏起来,害得她不得不铺上铺下,翻箱倒柜“大抄家”。
    晚饭后,战士们又上工了。
    琴琴走进“锥子班”的席棚,到处找脏衣服。就这么个席棚子,战士们藏得再严,她也能找出来。
    她来到陈煜的铺位翻找。陈煜的一身军装叠得齐整整地压在铺下——是上次她给洗的,陈煜还没换。当安全员的比抱钻机、运石碴的汗水少些。可陈煜那白色枕巾和枕套可脏得够水平了。
    “邋遢鬼。”琴琴自语着,将枕套中的衣物往外倒。一个崭新的紫皮画本,从枕套里掉出来。
    “这个陈煜,还是忘不了画画。”琴琴好奇地打开画本,倏然屏息敛气。
    画本第一页上,画的是她刘琴琴的半身肖像!
    她仔细地端详着画上的自己。很像,却不全像。因为画上的她过于凝重,像在思索。而真实的她,要么是哭,要么是笑,很少有这种表情。干吗要想得那么复杂呢!
    画下角,写着几行小字:
    她是“缪斯”,她是美的化身!
    她本应该去分管音乐和诗歌;但眼下,她却不得不
    去分管“特拉戈荻亚”!
    这几行字,前几句琴琴看懂了。她知道“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她们都是主神宙斯和记忆女神的女儿。她们有的分管音乐与诗歌,有的分管历史,有的分管舞蹈,有的分管天文……可“特拉戈荻亚”一词是啥意思呢?琴琴不懂,也琢磨不透……
    不过,这几行小字中的味道,她却完全感受到了。
    她压抑着“怦怦”的心跳,忙将画本收起,回到自己的住处,将画本藏了起来。
    她像是饮了一杯生活的醇酒。良久,脸上还泛着带有醉意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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