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三一(2)


  “我真没用,如果昨晚就让自己死了,那该多好!”

  天井边从来就干不透,落雨了,青石条也会往外渗水。

  雪大奶坐在上面,瘫了一样起不来。

  “你会烧烘篮吗?我房里有只已经装好栗炭的烘篮,你去厨房的灶里找些火种,放在上面拎在手里来回多晃一阵,等到栗炭都烧着了,就将烘篮放进书房的青花瓷鼓里。我这老寒腿呀,吃药吃不好,拔火罐拔不好,只要往那热乎乎的青花瓷鼓上一坐,就像喝下一口鸡汤,从嘴里直接跑到脚尖上了。”

  雪大奶没有像她对雪柠说的那样,坐在青石条上等去提烘篮的雪柠。

  雪柠离开不一会儿,她便爬起来,健步走进开满梨花的白雀园。雪大奶隐身墙后的那一刻,露在外面的腰往回扭了一下,脚下也有一下极短的停顿,听得见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叫了一声:“雪柠!我的好乖乖,委屈你了,雪家全家的苦要你一个人去吃。”

  阿彩跨过大门,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雪大奶绕过屏风时的模样有些不对。她想,雪大奶可能要寻死了。她又想,既然雪茄都死了,雪家其他的人是死是活与自己全无关系。隔着几重门,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里,雪柠重又出现了。她双手提着烘篮,一边走一边大幅度地左右来回晃着。燃烧着的栗炭一边炸响,一边冒出阵阵火星。发现天井边没人了,雪柠一怔,扔下烘篮便往白雀园跑。

  隔着几重门,传来雪柠惊心动魄的哭声。

  从阿彩眼皮底下走进白雀园的雪大奶,将自己扔入水井。

  雪家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阿彩走进去看了看,水井边有雪大奶用木棍在水井旁写下的十二个字:

  “天门口,地门口,死门口,活门口。”

  水面上隐隐约约地漂浮着一些血丝,及时赶来的常守义断定这是因为雪大奶的七窍里有血流出来。阿彩心里清楚,被水灌死的也许还有救,呛水死的就没救了。

  还没来得及公审雪大爹,雪家就接连死了三个人。阿彩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虚空,她以为傅朗西也会赶过来,等待之中只见到董重里。

  “读过书的女人,遇事想得通就好,若是想不通,所读的每一本书都是催命的鬼符。”

  自言自语的董重里吩咐农会的人,莫让雪大奶的尸体受到糟践。

  等不来傅朗西,阿彩总是不踏实,她不想再看雪大奶的尸体,跟着董重里去了小教堂。

  傅朗西果然在,他将阿彩看了一眼,紧接着又看了好几眼,最后才冒出一句话:

  “有人对雪大爹不放心,担心一会儿公审时他会闹出什么花样。我是不怕的,你们怕不怕?

  我看没有怕的必要,如果你们真要怕,我这里有个办法——阿彩,你去告诉雪大爹,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张,实事求是地将他家一连死了三个人的经过说一说就行。只要你敢说,我保证,不用公审,雪大爹就会变成一根朽木头!”

  阿彩真的与雪大爹见了一面。

  “我晓得你听到昨晚的雷声了。我也没法将这事说得更委婉。你儿子,还有他从武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雷劈了。还有你那老伴,说是不愿死在你前面,投井自尽时还在后悔不该死在儿子后面。”

  雪大爹果然呆若木鸡,有点动静也是行尸走肉式的。

  没有太阳,只有一面面红旗在迎风招展。

  换了一种心情的阿彩带着一些女子,手拿红绸带且歌且舞地走在小街上:“劝农民,要革命,打倒豪绅;不出租,不出税,不受欺凌。跟着那,傅朗西,独立大队;苏维埃,董重里,代表贫民。富人家,官匪们,真正可恨;谁反对,他就要,打杀无情。倒不如,大家来,团体结紧;杀地主,铲恶人,斩草除根;分田地,拥新政,共享太平!”一群和雪柠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绕在她们四周,兴奋地狂呼乱叫。

  西河左岸上新搭的戏台前挤满了人。阿彩带着那群女人抢先跳上戏台,大声唱着被董重里和傅朗西改过唱词的山歌。戏台上的女人们边唱边做动作,戏台下的男人一会儿就看疯了,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要阿彩单独唱一曲。阿彩一点不怕,别的女人退到戏台边缘后,她一伸手,身子一倾,站在原地一连打了三个马叉,然后一扬嗓门,冲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唱起来。一曲唱完,台下的人一齐喊着,非要阿彩再唱一首。阿彩冲着台下鞠了一躬,转身跑到台后。

  “该你们的了!”

  常守义走上戏台,一个个地点名,让杭九枫他们将四个又白又胖的男人押上戏台,随后照着公审书顺理成章地数着雪大爹等人的罪状。戏台上的桌子铺着从绸布店里拿来的蓝布。好不容易念完上面的条条,常守义将公审书往桌面上一拍,一边擦汗一边振臂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戏台下的人也跟着高喊:“打倒土豪劣绅!”他又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戏台下的人继续跟着他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听到吼声,杭九枫将手里的乜子往膝盖上一磕,乜子像断了一样变成两节。随着一颗被捏出汗来的子弹塞进枪膛,杭九枫一抖手腕,乜子哗地合为一个整体,凶狠地顶在雪大爹的背心上。雪大爹一挣扎,戏台上下顿时就成了一锅煮开了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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