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五二(2)


  阿彩咧开嘴,露出一排每天早上都要用牙刷牙膏清理的牙齿:“若是碰到合适的女人,你就开口,我们一定想办法成全你。”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闪一闪地撩着黄水强的心:

  “等我娶了媳妇,一定要她学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温暖,杭九枫很快就让寒气惊醒。和太阳一起露面的杭九枫听到黄水强的话,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亲戚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找老婆这样的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脸:“中饭米都没有了,你还有劲笑。”

  “还没开始挨饿就慌了神?你这个人,嘴上的词儿都改了,心里仍旧记着当地主时过着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枫指着山下,薄雾飘落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些没有收获的南瓜。还没开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层霜,挂在枯藤败叶上的金黄色南瓜非常显眼。“这个鬼三里畈,石头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门口,打霜后哪里还会有南瓜挂在地里不摘的!黄水强,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懒觉的三里畈人还没起床,带人下去,偷几个南瓜回来。挑那种肚脐眼小的——肚脐眼小的南瓜甜一些。三里畈的人种南瓜是为了吃里面的瓜子,不会在乎这点东西。”

  黄水强带人下山,回来时两只腋窝里分别夹着一只南瓜:

  “我看到郑货郎了!”

  “谁?你看到谁了?”

  “就是那个一年到头总是摇着拨浪鼓的郑货郎。”

  阿彩和杭九枫都认为郑货郎是五人小组派来的:

  “一定是要我们回去,肃我们的反。”

  黄水强差点哭了:“我还没有结婚,不想给表姐做伴。”

  “你以为老子结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枫咬紧了牙齿,“趁着山上还有雾,赶紧烧火煮南瓜,吃饱了肚子再说。郑货郎很精,我们躲得过冯旅长,只怕躲不过他。真要是被发现了,只好学常守义,让他吃个闷心亏。”

  太阳仍在往高处攀。郑货郎出现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郑货郎让阿彩急死了,不断地小声嘟哝:“莫走了,山上又没有人家,这样的路哪是当货郎的人走的哩!”

  “猪鬃换丝线!天麻换冰糖!”郑货郎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叫,“有人吗?有人就对我说一声,这是不是去三里畈的近路?”

  脸色铁青的杭九枫终于下令了。郑货郎走近一处黑色岩石群时,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人突然蹿出来,举起南瓜大小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是傅政委派我来的!”倒在地上的郑货郎,顽强地举起手上的拨浪鼓,说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被掏空的拨浪鼓柄里藏着傅朗西的亲笔信。傅朗西一笔写下来,草书了近百个字,小小纸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气风发豪情满怀。阿彩每念一个字,杭九枫的头皮都要麻半天。从来皮都是硬的,骨头更像铁打的杭九枫,吓得像一根捏在女人手里的棉条。过了好久他才说,傅政委不是张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交通员就红着眼睛见人就杀。杭九枫越说大家越觉得有道理。

  “要刁难我们,也只有董重里,傅政委是不会的。”

  “我不怕别人刁难,只怕自己对不起傅政委一片好心。”

  后来,杭九枫决定,必须打一个像样的胜仗再回天门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来!”

  杭九枫将人集中到一起,大声宣布:足智多谋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了,有他一个人思考,别人就不用多费脑筋,只管埋头打仗就行。作为独立大队的精锐力量,敢死队出来这么长时间,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说大家脸上无光,就是宽宏大量的傅朗西也会有苦难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枫一心要为傅朗西争光,同时也为错杀郑货郎赎罪。他要抓住马鹞子。经过一番精心计划,无论怎么挑剔,都看不出哪儿有让他们无法毕其功于一役的漏洞。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驻到三里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枫的掌握之中。由于活捉马鹞子是敢死队外出避难的正当理由,杭九枫才一直没有对他下手。紧靠三里畈的一条大河很像西河。因为来得晚,马鹞子只能驻在隔河相对的一处垸子里。那里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因为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唇齿相依,马鹞子才敢放心地休养生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马鹞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杭九枫打胜仗的良机。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会起风,趁着月亮还没出来,杭九枫将队伍运动到山坡上。点着灯的垸不大,从头数到尾,有大门的一共才二十几家。北风越大越显得安静,偶尔听见一个女人在响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风里的人忍不住低声议论,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会在男人面前无法无天。

  北风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许多肉骨头,习惯于跟着风乱叫的狗们立即扑上去,其余的动静一概不理。渴望攻击的杭九枫亲自上阵,左手握着一把尖刀,右手拎着一把大刀,绕过几堆喂牛的稻草,冲着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边一刀,右边一刀,两个放流动哨的哨兵,像狗一样叫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杭九枫继续轻手轻脚地向垸中间走。到了马鹞子住的那户富人家墙角后面,他将尖刀叼在嘴里,大刀贴着手臂,披上从阿彩那里拿回来的狗皮,双手着地,手爬一步,脚走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蹲在门洞里躲风的哨兵,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圈好的羊,笼在袖子里、顺带抱着枪的双手,动也懒得动一下。剩下的距离只有两丈左右,杭九枫双脚蹬地,往前一蹿,哨兵还没站起来,脖子上已经挨了致命一刀。按计划,接下来杭九枫应该直奔马鹞子睡觉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打死他。杭九枫推开大门进到屋里,已经向左跨过了天井,手边一扇小门里忽然传出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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