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王跃文:西州月 >
四十四(2)




    今天大家觉得风向异常,会就开得特别严肃,也很紧凑。满满的议程,不到十二点就全部结束了。



    关隐达最后说:“我再重申一下,今后开办公会,请大家按时到会。迟到的,在会议结束时向大家说明迟到的理由。散会!”



    说完散会,关隐达埋头慢条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谁也不看。他今天临时打乱原来的议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问题时,不听取财政等几个部门的意见,就是要镇一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头儿。有的人长期把持一个单位,八面威风,好像县长都要让他几分。县长决定的事,要是他们不点头就行不通。这么下去,政府权威何在?他了解他们,他这么做出的决定,肯定他们会从中作梗。他原来总担心他们不听他的,现在他就希望有个人出来同他作对,他好来个杀鸡吓猴!



    关隐达把最后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实他的牙齿都咬了起来。依他现在的心情,他应该是刷的一声,飞快地拉上公文包拉链。但他屏息静气,放缓了一切动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会议室。却见朱琴等在外面,像是有事要说。



    关隐达就笑笑,说:“还有事吗?”朱琴说:“关县长,城市防洪的问题,我赞同您的意见。不过,按水利局的意见,财政的压力太大了……”



    关隐达不等朱琴说完,笑道:“您不是说赞同我的意见吗?您明明知道,水利局的意见经我认可了,就不只是水利局的意见,而是我的意见,是县政府的意见了。你今天还是来了,不来的话,我们研究完了会再来征求你您的意见。您这财政局长是三朝元老了,理应县长上门征求您的意见啊。”



    关隐达边说边走,面带微笑,却不回头。他这几句话分量很重,比脸红脖子粗地骂人还叫人难堪。朱琴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红着脸站在那里。建委主任、国土局长等几位也站在走廊,想同关隐达说什么。见朱琴好像弄得没趣,他们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低头走了。有几项重要议题县长办公会研究了,还须提交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关隐达交代马志坚同县委办衔接一下,争取常委会早点研究。纯粹研究工作的常委会,关隐达还是被邀列席。下午,马志坚跑到县委办。陈兴业正在着急,说:“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会,可不知向书记哪里去了,弄得我们通知也不敢发。他平时的活动都同办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机也在家,秘书也在家,他到哪里去了呢?”马志坚是个急性子,办事又认真。他找关隐达汇报这事,那样子就像自己工作没做好似的。



    关隐达却没事一样,说:“向书记不在家的话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要等县委来决定。”关隐达说得这么平淡,心里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远一定上地区去了。既然司机和秘书都没有随去,说明向在远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测,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了。



    关隐达不属于这场争斗的任何一派,但谁胜谁败,同他却是休戚相关。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高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领导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书记。全体机关干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书记驾到。县里其他领导急坏了。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书记被阶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领导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公安处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



    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见县委书记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书记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白丽相好,但有领导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县委书记同白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



    后来这位书记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喘气的声音!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说法,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机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天了。



    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路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操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这些天,关隐达脑子里尽是些宋秋山和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更不该讨好宋秋山。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暴露的时间提前了。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仅此而已。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是一路货色。当然,我把这信交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他的忙。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交给陆义。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了。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么做,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准来评判。我要摆脱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无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别人弄手脚你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领导就赏识你,就委你以重任。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们都邪门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的,‘君子乱世则隐,治世则出。’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乱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治世。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再说当官又怎样?父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书记,也算够风光了。可我看父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直到这几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过些。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做画,对官场上的事概不关心。”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脱得好。正像有句老话说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父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脱俗,但他疑心岳父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白就明白?说洒脱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不过岳父大人再怎么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洒脱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



    陶陶见关隐达本已开朗的脸色,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了,就说:“我俩不要再说这事了。反正一条,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头钻进仕途出不来,更不愿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陶陶去看看儿子,见儿子自己早上床睡了。两人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上了床,陶陶说:“我觉得奇怪,我刚才回来时才八点多钟,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了。她平时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走,从来没提前回去过哩。”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没看见她倒惦记她了?”今天陶陶显得很温存,关隐达就有了那意思。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充满五光十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面前一来激情,就是这个反应,但这种感觉似乎很陌生了。他为重新找回这种感觉而激动。关隐达痛痛快快地倾泻了满腔激情,似乎也消释了心头的块垒。夫人永远像个小孩,一会儿就睡着了。关隐达却越发清醒起来。能回家乡多好!他又想起了家乡那片田野。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满了白鹭。白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白鹭一块儿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可白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白鹭不会飞远,就在另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



    白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头愣脑,顶着炎炎烈日,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日的田野早没有白鹭了。



    听说这些年,白鹭又飞了回来。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风景。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则是冷酷无情、八面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