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恍惚                  


                                   七

  蔡秀河领着两个孩子来到北京。这是她第二次进京了,一下火车,北京不再是
那么陌生了,想想就要见到丈夫,什么样的旅途劳累都没有了。由于丈夫分配留在
北京,又是在剧院当了响当当的编剧,她在全村、全县都让人羡慕呢!她自己也觉
得命好,要不是找了这么一个好丈夫,她恐怕都来不了一趟北京城呢!只是每年一
次的探亲假却又快过一年了,丈夫也没回家探亲,她小鹿撞怀般心跳不已,迫不及
待搭上汽车,赶到火车站,买好车票马上给丈夫拍了个电报。秋收刚完,她正有点
空儿,抓紧时间来看看,马上又该忙乎入冬的副业呢!老关不在家,家里家外,公
公、婆婆、孩子,她一年四季忙得像陀螺团团转哩。
  老关收到电报,心里挺高兴。没想到妻子要来还没什么,一听说妻子要来,一
宿没睡好觉。也是,快两年没舍得拨出点时间回家,怕长途的那时间浪费掉,他正
忙乎他的小说呢!小说,一点儿不亚于剧本,那是另一套功夫,他的手慢,一篇小
说改几遍,抄几遍,点灯熬油,抽烟喝茶,钱花了不少,成功却总像和他捉迷藏的
孩子,不知躲在哪棵树后面就是迟迟不出来。现在已经有六七篇小说在全国各刊物
周游,生死未卜,他的心急急的。其中有两三篇小说是经周老师的手推荐,周老师
比他还着急呢!他本想能够有一篇小说发表,再回家探亲脸上也有光呀,即便是向
剧院请假心里底气也足实些,什么东西也拿不出来,白吃干饭白拿工资,剧院里已
经有人议论纷纷了。快两年没和妻子见面了,他真想哩,也想那两个宝贝孩子。一
种做丈夫和做父亲的感情油然而生。想想毕业后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只回家探亲过
一次,住了一个半月,这么长时间没有夫妻生活,命也真够苦的。他自己简直像老
和尚一样斩断一切尘世念头,一门心思只待成功!忙时还算不得什么,闲时,尤其
夜里辗转不眠时,想起远在天边的妻子,他浑身上下充血般难受,欲念像是开春泛
滥的桃花水冲溢全身,让他难以自禁。一听妻子要来,看着电报,算着日子,一连
两天没睡安稳,第三天晚上,半夜十二点多火车就到了。他躺在床上想先眯上眼睛
睡上几小时,到十一点多再去火车站接人。谁知刚睡着就做梦,一梦就梦见了秀河,
而且立刻交欢作爱,那么真切,那么迫切,秀河那头发,那面孔,那双乳,那小腹,
那两腿之间丛生的汗毛……就像真的一样,他搂过秀河,是那样亲密,那样畅快,
那样鱼水交融!他情不自禁地双腿不住抽搐,小腹像触了电一样紧张,在他感到最
为痛快淋漓的一刹那间,一股潮乎乎的东西弄湿了他的裤子。他惊醒过来,他好笑
自己,马上就要见面了,快两年时间都熬过去了,怎么就坚持不了这最后几分钟?

  他再也睡不着,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他走出屋,提前来到火车站。站前广场
上人山人海,九月底的风凉快得很,吹拂着这些南来北往的人,送客人,接客人的,
这里面有夫妻、有父子,有朋友,有情人……火车站是一个最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老关忽然想起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渥沦斯基头一次见到安娜,正是在火车站
月台上。可是,当火车头喷出一股白气消散之后,那个身着一身黑衣的忧郁的安娜
却没有了。那画面多美,给人留下回味,如同嚼着一枚橄榄。老关又想起七年多前
第一次来到北京,从这里下了火车到学院报到时的情景。没有人接,一切都是陌生
的。月台上也没出现托尔斯泰的奇迹或巧遇,但他充满那样多的激动,对未来洋溢
着那样多的向往。那时,他才二十六岁,如今竟一下子快三十五岁了!……
  火车还远远没有到站,老关燃着一支香烟,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他真希望在
这里能碰见一个老同学好好聊聊。毕业三年多了,大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难道
都像我一样惨吗?……
  火车已到达。老关望见妻子背着一个孩子走下车厢,一只手领着另一个孩子,
一只手拎着行李包,他赶紧跑过去,把行李包接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妻子兴奋
异常,把背上的孩子抱了过来,两个人竟激动得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那间小仓库,两个孩子早已经像一摊泥似的睡死了。秀河连脸也没顾上洗
一把,一头扎在老关的怀里。老关用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脖颈和后背。妻子,
这回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真地在自己的怀里了!
  小屋太小了。一张单人床躺下两个孩子,再没有地方了。老关只好在地上铺了
毯子和被褥,夫妻只好将就睡在这里了。北京城很大,属于他们的只有这么一小块
地方。
  两年没有享受丈夫的爱了,两年的日思夜念一下子凝聚在这一瞬间,秀河把老
关搂得紧紧,恨不得把他的骨头勒断。老关俯在她柔软的身上,一股亲情油然而生,
不住把吻雨点儿般印在她的脸上。一位农家女子,繁重的农活,孩子的牵累,居然
没有影响她的身段,真是十分难得。只是在抚摸她的手时,老关感到一层厚厚的老
茧,而自己的手却软绵绵的,像女人的一样了。他知道这一双手已经把妻子这两年
的辛酸苦辣对自己无声倾诉了,他使劲地吻住秀河的嘴唇,久久没有松口,秀河憋
得都快喘不过气来,却感到痛快无比。她知道这是丈夫的爱,这是对自己两年一切
辛苦的报答。她默默地躺在硬硬的地上,像一株干旱多日的稻秧渴望雨水的浇淋,
任丈夫拼命的吻和几乎粗暴的摩挲。当丈夫将她的衣服解开,露出一对并未完全失
去弹性的雪乳时,乳头已经发硬。她不禁使劲搂住丈夫的脖子,喃喃梦呓般地说道:
“想死我了!想死……”
  老关很想让阔别多日的妻子舒服些,满意些,无奈他身体却如水库蓄水不足一
样,显得那么软弱无力。虽然,他已经竭尽全力,出一身汗水溻湿了秀河的前胸。
做妻子的对于这类问题感觉一向敏锐。分居多年,每次久别重逢的第一夜,双方都
会像积蓄过久的火山突然喷发,直至一个想将一个人吞没,融化进自己的体内。而
这一次,丈夫结束得太快,太软弱无力,而且这样疲惫得一身汗水淋漓。
  “你怎么啦?”秀河小心而谨慎地问。
  “没怎么!”他擦擦脸上的汗,轻声说。
  灯,还在亮着,把一间拥挤而杂乱的小屋照得无一处可遗漏。他倒在秀河的身
边,摊开毛巾被盖在自己的裸体上。秀河却一动不动,任白皙而光亮的裸体在灯光
下照着。他很想对她讲些什么,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一时不知讲些什么
好了。
  “路上人多吧?”他选择了这样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说的千篇一律的话题。
  秀河没有回答,突然间还是刚才问过的话题:“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他依然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答。越是这样,越引起妻子的不安。他
的心太粗心了一些,他实在不清楚此刻妻子心中翻涌的感情波澜,已经远远超过这
一次质量不高的性爱。
  他为什么这样?他身体很好的呀!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就在她从家乡来
之前,就在他去火车站接我之前,就在这间小屋里,他刚刚和别的女人厮混过?他
把本来应该给予我的,给了别的女人?秀河担心的就是这个。说实话,这种担心在
他考入大学时就隐隐出现了,那时只是如水光一闪而已。这两年中,他迟迟不回家
探亲,只是在信中解释他很忙,正苦干他的创作等等,担心便越膨胀起来,渐渐凝
结在心头,肿块一样,再也化不开。莫非那可怕的担心真的成了现实?秀河硬硬地
躺在那里,犹如一条剥尽鱼鳞的死鱼,一下子失去刚才那活跃的生气。
  “快睡吧,一路够累的!”老关催促她,掀起毛巾被的一角,替她盖好身子。

  秀河睡不着。担心化为现实的念头像老虎出笼一样,梦魇般咬啮着她。弄不清
楚这一点疑问,她心头的肿块就会变成肿瘤。想想头一天见面本应快活些,她想把
这疑惑埋在心里算了,却如皮球被她强压按进水底,不一会儿又浮上水面,怎么也
推不走。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呃,你是不是看不中我,在北京又有相好的了?”

  这话问得老关一愣,生气地说:“你瞎扯什么呀!”
  “你别骗我,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来什么呀!”
  “你今天干事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
  老关立刻明白了,女人的心太敏感,也太小气!今天!他把临到火车站前睡了
一会儿,梦见她遗精的事告诉给秀河,秀河半信半疑。她有些不信,但又宁愿相信。
她怕失去丈夫,真怕,两年来时时害怕。她始终觉得像丈夫这样英俊的男人,在北
京不愁找不到女人来填补她的空缺。她自觉配不上丈夫。况且,两年身边没女人,
男人受得了吗?虽说丈夫一向正派,一直没有拈花惹草的事,但北京城林子大,什
么鸟没有呢?万一有个女人来勾引他,那该怎么办呢?
  “你呀,刚来头一天就自己找不痛快!我要找别的女人早找了,还等到今天!”

  丈夫说得也对!要想找,当初兴许就不会和自己结婚了,在部队时他是一表人
材呢!听到让她放心的话,她高兴了,翻过身像小猫一样依偎在丈夫身旁,不一会
儿便睡着了。
  老关搂住秀河那光滑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久久没有睡着。结婚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次与妻子发生口角,而且是因为这种事。
  第二天下午,秀河正帮丈夫拆洗被褥,那被子盖得油黑油黑的快像铁皮了。老
关逗着两个跟他还认生的孩子玩,周老师找上门来,一进门就冲着老关说:“我说
你呀!你呀!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呢?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投奔你这儿了,就住这
儿?可怎么个住法呢?快点儿跟我走吧!”
  “上哪儿去呀?”
  “上哪儿?到我家去住!”
  “那可不行,那太打搅您了!”秀河还是头一次见周老师,但早听丈夫念叨过
周老师,很过意不去地对周老师说。
  “快点儿跟我走,我那儿什么都有,你们什么也不用带!你一个人可以穷对付
过日子,人家拖儿带女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穷对付来的!”周老师不容分说把他们
一家四口拉到自己家。
  “这里被褥一切都有,吃饭用的锅碗瓢勺,粮油菜蛋也齐全,冰箱还有些冻猪
肉,你们甭客气,敞开用!我呢,住办公室去!正巧这几天搞征文比赛正忙,我可
以充分利用时间!星期天我回来,别忘了给我做点好吃的等我!秀河呀,多做点你
那拿手的卤辣香干!”
  周老师说得那么亲切,让人却之不恭。老关只好对妻子说:
  “周老师也是一片好心!就住下吧!周老师也不是外人,在北京,我一直把这
儿当成自己的家,把周老师当成唯一的亲戚走动!”
  “对!这就对喽!”
  周老师高高兴兴走了,不一会儿咚咚又上了楼,对老关说:
  “你看,光顾着忙乎住的事,差点忘了把这事告诉你了!”说着,他从书包里
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喏,你的小说发表了,杂志寄到我这儿,让转给你!
我今儿上午给你打电话,想让你高兴高兴,才听说你爱人来探亲,要不,我还不知
道呢!”
  小说终于发表了!送走周老师,他翻开杂志,虽然排在目录最后面,又是用小
五号字排的版,他依然很激动。这是从那个剧本《大学生变奏曲》中改的一篇,在
他发表的一些东西中是最长的一篇,有两万五千字呢!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禁不
住又慢慢从头开始重看,他像小时候头一次吃巧克力一样,生怕一下子吃光。他想
慢慢享受那甜味儿。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胜利。也许,我本来不适合写剧本,而
小说是可以试试的!多亏了周老师的推荐,要还不至于石沉大海呢!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秀河问。
  他把杂志递给她。秀河看见丈夫的大名端庄有力地印在白纸上,很替丈夫高兴,
仿佛那是戴在自己胸前的一朵红花。
  这篇小说,让他们两口子高兴了整整两天。老关想陪秀河逛逛故宫、北海,秀
河懒得去,说:“看着你就够了!我哪儿也不想去!冬天也快到了,我还得帮你拆
拆棉衣!”
  一天天过得真快!当被褥、棉衣一一拆好、缝好,干干净净、暄暄腾腾地摆放
好时,不觉快到了归期。来之前,算着什么日子能到北京,来之后,又要掐着手指
算着什么日子回去了,来时高兴,一想到又回去,像打翻了个五味瓶,秀河心里真
不是滋味。
  晚上,两个孩子睡着了。秀河不愿睡,睡过去一个晚上就少了一个晚上,她想
和丈夫多说会儿话。这一别起码又是一个年头!隔着那么远的路程,真让人牵肠挂
肚的!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她们娘仨进北京困难是很大的,她希望丈夫能调到个离
家近的地方,又怕影响丈夫的事业,北京可是个好出不好进的地方呀!她从不把这
些话讲出口,怕引起丈夫的忧虑。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丈夫混得好,她们
娘仨就有指望,她现在唯一想的是孩子,老大是个丫头,已经上三年级了。丫头也
不指望什么,就在农村上学吧。老二是个小子,爷爷奶奶都希望让他到北京来,跟
着他爸爸一起上学,以后也能像他爸爸一样有出息。这事和老关商量过。老关一直
犹豫着。
  “你看老二上学的事怎么办呀!他爷爷一直念叨!你也要放在心上!”
  老关叹口气。他自然也希望儿子在自己身边上学。可他自顾不暇,照顾得过来
吗?这几年正是自己的黄金季节,创作中能够搞出点儿眉目来就搞出来了,搞不出
来就算彻底完了。他心里挺急,孩子——创作,他实在顾不上两头!唉!人有悲欢
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好事古难全啊!
  “明年老二就七岁了!”
  “明年再说吧!”
  老关说得到底还是含含糊糊。临来前,在家里公公、婆婆叮咛又嘱咐,让秀河
一定问丈夫这个事,问清楚!这么模棱两可算怎么回事呢?一次见到周老师,秀河
把心事吐露给周老师。周老师说:“这是件重要的事,我会帮你劝他的!还得早点
儿想办法,把你们娘仨调进北京是正经事,总这么折腾哪儿行呀!”
  秀河说:“我还算其次,眼下先要把老二弄到北京上学!周老师,您可一定帮
帮忙呀!”
  “你放心吧!”
  秀河要走的前两天,那篇小说的稿费寄到了。依然是寄给周老师转老关的。周
老师替他取了三百五十四元钱。创作生涯中,老关头一次拿到这么多稿费,以前写
的散文只是十几、二十几元。钱,沉甸甸压在手心中,对于老关是一笔挺大的数字!

  “周老师,谢谢您!”这话发自老关内心。
  “说这就见外了!把钱拿好,给秀河买点东西带回去吧,她也不容易!”
  老关替秀河买了一件呢外套,给两个孩子买了衣服,给两位老人买了些北京特
产茯苓夹饼、蜜饯果脯之类,余下两百元一个整数统统交给了秀河。
  “我不用钱!”秀河推脱着。
  “拿着吧!以后,我还会有稿费的!”老关说得那样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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