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空 徐贵祥著

第十七章

一  

     由于高秋江的情报准确及时,李文彬的被俘和叛变,对凹凸山的抗日武装力量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损失,反而使梁必达和刘汉英两部得以借机卖个破绽,将计就计取得了圆满胜利,但是,这个事实却使张普景和窦玉泉、江古碑在精神上陷入到一个十分尴尬的境界。

     这几个人从苏区刚来凹凸山的时候,踌躇满志,志在开辟凹凸山地区的革命新局面,消除地方割据影响,使这里的革命性质统一到一个正宗的、规范的局面。那时候他们满腔都是激情,在土生土长的凹凸山地方干部面前,他们有着纯粹的布尔什维克的优越感,可是却没有想到,他们的自信很快就受到挫折,还没有挺直胸膛,就稀里糊涂地犯下了一堆错误。

     他们更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象的是,在这些一贯以党内“正宗”的革命群体中,竟然出现了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想当初,李文彬的革命精神、慷慨激昂的姿态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差。

     李文彬最初到凹凸山来的时候,组织上本来计划安排他当特委副书记,是李文彬自己要求到艰苦斗争的第一线,接受最直接的考验,才被派到陈埠县去了。从一定程度上讲,李文彬当初表现出来的革命热情和姿态,甚至比张普景和窦玉泉还要激进。既然李文彬这样优秀卓越的同志都可以变节,那么,还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他就比李文彬更坚强?

     几年下来,原先由江淮军区和分局派来的几个人的正宗感和优越感就一落千丈。

     倒是梁必达比较客观,并没有因为李文彬的变节歧视张普景和窦玉泉以及江古碑,没有趾高气扬,反而异乎寻常地谦虚,表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张普景有一次私下里跟窦玉泉和江古碑说:“梁必达同志真的成熟了,不仅跟敌人作战成熟了,在调理内部关系上,也十分地成熟了。你们注意了没有?李文彬被俘之后,梁必达和姜家湖调整作战计划是多么胸有成竹啊。”

     窦玉泉和江古碑当然能够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但是没有人接这个茬。不管怎么说,李文彬变节是事实,梁必达在对敌斗争中表现的高超艺术也是事实。既然这样,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普景又说:“你们一个个的也用不着成天灰溜溜的,李文彬当了叛徒,是他个人的事情,未必就能说明我们这些从苏区来的人都会当叛徒。我就敢说这话,是英雄是狗熊,还是应该在战争中检验,该怎么干我们还应该怎么干。为什么要怕梁必达呢?是因为心虚,心里不虚,该支持的支持,他有毛病,该抵制的照样抵制,我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妥协的。我看你们倒是真有点心虚了。”

     江古碑说:“营救那天,要是开炮就好了,就算把李文彬打死,他也是烈士了,现在却成了叛徒,早晚也还是个死,倒让我们在这里为他背黑锅.”

     张普景问窦玉泉:“老窦,你现在说真话,你那天坚持开炮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到李文彬会变节?”

     窦玉泉说:“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也根本不可能想。我就

     是想营救同志。”

     张普景仍然用一种锐利的目光观察窦玉泉,窦玉泉却很坦然,只是在嘴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就在这天夜里,张普景疑惑难解心潮难平,伏案奋笔疾书,写了一份材料。他再一次没想到,同当年那份《凹凸山革命将向何处》一样,这份材料在几十年后,又被人利用了。

     张普景现在写的材料题目是《李文彬被俘的几个疑点》,材料说,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蹊跷,当时分区首长同刘汉英部联合开会;会后备县干部返回驻地,李文彬到崔家集完全是偶然行为,不可能有人知情。虽然现在定性为崔二辫子谋财害命给汉奸通风报信,但这个定性仍有可疑之处——

     李文彬的行动是秘密的,不可能被崔二辫子轻易发现,此疑点之一;崔二辫子过去并没有同汉奸交往,这一次顺利同汉奸接头严密紧凑,巧合得天衣无缝,此疑点之二;朱预道明知李文彬轻兵前往崔家集是不明智之举,同时也知道李文彬是为了一个女人,却不予制止,此疑点之三。

     张普景分析的可能是:崔二辫子得到的情报是有人故意卖的破绽,崔二辫子的行为也属实,但这是转移视线。就在崔二辫子行动的同时,日伪也已经从另外一条更快的渠道上获取情报,否则日伪的行动就不会如此神速。

     张普景怀疑的对象是:一,国民党军刘汉英身边的汉奸。因为李文彬在“纯洁运动”中为了获得某某某和杨庭辉、王兰田以及梁大牙的材料,同刘汉英的谍报人员有过接触,希望他们协助侦察或提供某某某等人通敌的证据,接触的地点就在崔家集,国民党的谍报人员也知道李文彬在崔家集有姘头。二,梁必达和朱预道。梁必达把准了李文彬的脉搏,预料李文彬在回陈埠县的途中可能绕道去崔家集,暗中布置。三,窦玉泉和江古碑。一个月前李文彬曾经向张普景说过,在“纯洁运动”中窦玉泉曾经向江古碑和他本人暗示暗杀梁大牙的意图,而且李文彬同窦、江二人关系密切至深,对他们的历史所知甚多,窦玉泉也预料李文彬有崔家集之行,在联合作战会议期间利用刘汉英身边的日伪谍报人员透露出去,杀人灭口。四,跟随李文彬前往崔家集的警卫人员中有通敌分子。

     但是,在这四个方面的怀疑对象中,张普景绞尽脑汁分析来分析去,最终还是把梁必达排除了。因为此次战斗是梁必达担任分区司令员之后对敌斗争的第一仗,压力最大的就是他,他顾不上对付李文彬,再说,他已经担任分区的司令员了,也根本就不把李文彬放在眼里了。还有,在联合作战会议期间,梁必达自始至终都和张普景、姜家湖、刘汉英在一起,这种事情不可能提前几天布置。但有一条,梁必达在营救的时候阻止开炮,从而让李文彬落入敌手并最终成为叛徒,倒似有匠心。

     最后,张普景终于把视线集中在窦玉泉的身上了。

     最近一个时期,张普景总觉得窦玉泉表现反常,在不可能平静的时候平静,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不平静的。凹凸山近一年来反反复复地发生了这么多重大事件,他不可能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竭力控制和掩饰的产物。这个人长于韬略,深藏不露,他有时间,也有经验。李文彬的手里抓有他的短处,在营救李文彬的时候,他坚持炮击,这里面有没有彻底封口的意思?

     思路向纵深发展,张普景又想起了李文彬说的一件事情,那还是在苏区肃反的时候,窦玉泉因为同某顶头上司的老婆关系暧昧,所以被顶头上司当作肃反对象,差点儿毙了。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窦玉泉设计除掉了那位领导人。至于是怎么除掉的,大家都不知道,李文彬说,可能是打黑枪……

     剖析的刀子划进了这一层,张普景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怔住了,像有一道闪电从眼前划过。

     怔了半晌,张普景突然将笔一掷,出门,走进隔壁的房间,拽起了鼾声大作的梁必达,脸色异常地问:“梁大牙,李文彬被俘的时候,他的警卫员在哪里?”

     梁必达嘟嘟囔囔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不痛快地说:“怎么回事?谁是梁大牙?你就不能叫我一声梁必达?”梁必达很珍惜他的新名字,自从诞生了“梁必达”,如果谁再喊他梁大牙,他就黑着脸不理你。但张普景不吃他那一套,张普景对梁必达有个原则,公开场合下喊梁司令员或者梁必达,但在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喊梁大牙。

     张普景现在已经顾不上多说,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梁大牙你快说,李文彬的警卫员在哪里?”

     梁必达彻底地清醒过来了,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张普景:“不是牺牲了吗?”

     张普景说:“一个都没活下来?”

     梁必达说:“好像是……活了一个。”

     张普景紧迫不放:“是不是窦玉泉原先的警卫员刘铁锁?”

     梁必达坐了起来,奇怪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是谁,我一个分区司令员哪能记住那么多人啊。真是神神道道的,觉也不让人家睡安生。要问,你去问参谋长”

     说完,一拉被子,转眼之间就恢复了呼噜。

     张普景放下梁必达,又风风火火地犬喊姜家湖,姜家湖也搞不消楚。直到第二天,张普景派快马疾驰陈埠县,找到朱预道,这才搞清楚,那个活着的警卫员是窦玉泉送给李文彬的不错,但却不是刘铁锁,而且这个战士在前几天的反“秋季攻势”战斗中 牺牲了——证据的线索到此中断。

     张普景顿时追悔莫及,只好仰天长叹。

    

    

     二

    

     是深秋季节了。

     这天是个好天气。湛蓝的天空上有一轮耀眼的太阳,太阳边上有几缕淡薄的白云,白云下面群山起伏,峻岭嵯峨林莽葳蕤。在梅岭的绵延山脉之下,一条盘山河流割裂出一块小型平原,站在坡上看去,倒是一马平川。

     梁必达的心情很愉快,腰际别着一柄小巧的雪莱牌手枪,身披黄呢子军大衣,骑着一匹战马,一马当先,在川原上纵情驰骋,军大衣被扑面而来的秋风掀起,在马背上高高飘扬,犹如猎猎作响的锦旗。

     他的战马和他一样高大傈悍。这枣红色的战争宠儿滚瓜溜圆,光滑而齐整的鬃毛犹如凹凸的铜镜,光泽灿烂。这是半个月前他率部攻打日伪曷苏据点缴获的重大战果——原来的那匹老马被他下放给分区伙食管理员老韩头了。

     连续十几天,梁必达几乎天天遛马,意气风发地沉浸在征服和驾驭东洋雄性的亢奋之中,特别是当骏马从山峦的沟壑凌空飞跃的一刹那,他会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抽出战刀,在空中旋转挥舞,并伴以雷霆般的吼声。

     那种快感是巨大的,是前所未有的。身后,一个骑兵排紧紧簇拥,骑兵的后背上斜横着锃亮的马枪,前胸束着牛皮子弹带,子弹带上一律斜插着瓦蓝面儿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马蹄急如碎雨,踏在土石掺杂的原野驿道上,溅出一路流星。马队如同满弓射出的箭镞,在蓝天丽日下横空穿过。当真是一腔豪情八面威风。

     天气好极了,战马好极了,心情也好极了。但今天之行不是遛马。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司令员梁必达率领几十铁骑纵横于阡陌之上,可不是为了好玩。这次行动可以看成是一个仪式,他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迎接东方闻音的。

     东方闻音到江淮军区受训两个月,对于梁必达来说,是漫长而又充满渴望的。彼此有情,都在心里,平时不起涟漪,遮掩得风平浪静,一旦分手,才知道心底里那一炉烈火灼得灵魂何等疼痛。

     在三分区的驻地众兴集,梁必达同东方闻音会合了。同东方闻音一起被梁必达接到梅岭的,除了江淮军区派来的一个警卫排,还有一个鼻子硕大头发金黄的洋人。梁必达同东方闻音握手的时候,洋人在一旁咧着嘴笑,样子傻乎乎的。梁必达握着东方闻音的那只亲爱的小手,心里却在纳闷:妈的,早就听说中国来了很多外国鬼子,怎么东方闻音也领了一只猴?

     东方闻音介绍说,这是盟军派来的观察员约翰逊先生,是到凹凸山抗日根据地来考察的。然后又对梁必达说了句悄悄话:“约翰逊先生这趟来很重要,如果我们和山那边的刘汉英发生冲突,这位洋老兄要起调解作用。”

     梁必达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约翰逊,发现这位洋老兄确实难看,鼻子眼睛嘴巴都长得怪里怪气的,浑身还毛茸茸的,站在近处一闻,身上好像还有狐臭味儿。而东方闻音出山受训两个月,脸上似乎丰润了些,眸子也更加水灵了,浑身透着遮掩不住的青春气息。在梁必达看来,东方闻音跟这个洋鬼子站在一起,两相比照,真正的天壤之别。

     要是退回三五年,梁必达一见到这样的家伙,没准会揍他一顿,哪怕人家没惹他,单凭那稀奇古怪的长相,也是挨揍的理由。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梁必达不是梁大牙了,梁必达是雄踞凹凸山一方的八路军长官了,并且是个文化人了,自然不会毫无道理地打人,尤其是洋人。

     梁必达迅速就找到了感觉,并把握住了对这位约翰逊先生的态度分寸,没有同东方闻音继续保持亲密的握手关系,转而将手伸向约翰逊,满心腻味又满脸堆笑,彬彬有礼地说:“欢迎约翰逊先生到我们凹凸山作客,我和我的部队将会成为你亲密的朋友。”

     东方闻音在一旁暗暗惊诧:嗬,这个梁大司令,还真不能小看,不仅打仗有两下子,居然颇有外交风度。别看这两句话很平常,没有一定的素质,一般的泥腿子工农干部还真说不出来,而从梁必达的嘴里说出来,既得体又流畅。

     梁必达跟约翰逊表示了礼节,情不自禁地向东方闻音睃了一眼,见东方闻音喜滋滋地向他眨了眨眼,并且暗中竖了一下大拇指,心中更是春风得意。

     没想到那只“猴”还会说人话,而且会说中国话,说得抑扬顿挫,上气不接下气。

     “ OK,中国的,八路军,为了,国际的,反法西斯斗争,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美利坚合众国,观察团,向贵军致敬。”

     梁必达哈哈大笑,并且很亲热地拍了拍约翰逊的肩膀,拍得约翰逊龇牙咧嘴,继续赔上傻乎乎的笑脸。东方闻音又介绍说:“位是我们凹凸山野战军二旅旅长梁必达同志,他是一员猛将,在抗日战场上屡建功勋。”

     梁必达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小闻音是怎么搞的,我这个地方部队的分区司令员,怎么又成了野战军的旅长了啊,这不是瞎吹牛吗?但转过脸去见东方闻音朝他狡黠地笑,便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所以不敢随便乱说,于是催促上路。

     上路之后,东方闻音骑上了梁必达特意为她带来的一匹雪青色的东洋高头大马,东方闻音从来没有驾驭过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免有点怯乎。

     梁必达说:“别怕,为了迎接你,我驯了它半个月,这东洋牲口已经成了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乖得像头驴。你尽管骑,它要是敢撒野,我一枪崩了它。”

     说完,扬起一鞭,打在雪青马的肥臀上,雪青马像是得到了命令,撒开蹄子耀武扬威地冲上了驿道。

     东方闻音体小力轻,坐立不稳,急忙抓紧马鞍上的扶手,大叫:“梁必达快来,我要摔下去了。”

     梁必达愉快地大笑两声,两腿猛挤座下枣红马腹,追了上去。两马并驾齐驱,梁必达扶着东方闻音的后背,一嗓子吼得气壮山河:“同志妹你莫害怕,天塌下来有梁必达,地陷下去有梁必达,马跳起来还有梁必达。”

     约翰逊在后面也骑了一匹黄马,慢腾腾地追上来,红光满面地说:“OK,OK,梁必达先生,是一个,很有浪漫情调,的军官,这在八路军的,军官里,是,不多见的。我,很欣赏,梁必达,先生。”

     梁必达扭过脸去,冲约翰逊挤眉弄眼地笑笑,并学着约翰逊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OK,OK,我,也很欣赏,约翰逊,先生。到了我的地盘,我,梁必达,要请你喝酒,吃野兔子。”

     渐渐地,东方闻音适应了雪青马,脸色恢复了红润,梁必达松开扶在她后背的手,两马并行。约翰逊和警卫分队知趣地落下一段距离。

     梁必达问道:“东方,你怎么吹起牛来了,怎么说我是旅长呢?”

     东方闻音说:“先简单地跟你说吧,战争形势起了巨大的变化,为了适应新的需要,江淮军区成立了野战军第八纵队,我们分区和四分区的部队合编组建成第二旅,命令已经下到军区了,你任旅长,张普景同志担任政治委员。你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部队可能要拉出凹凸山。”

     梁必达怔了怔,忽地问道:“那你呢,我们还在一起吗?”东方闻音说:“我们还在一起,不过我可能不在你的手下任职了,我另有任务。回去我再详细向你传达。”

     梁必达黑着脸,半天不吭气,枣红马也善解人意地放慢了步子。梁必达说:“什么任务?跟我在一起就是你最大的任务。要是把你调离我的身边,就不合适了。”

     东方闻音轻轻地碰了梁必达一下,眼睛里忽然涌上一丝忧郁,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日本军队就要投降了,可是战争并没有结束。以后的局面也许更复杂。”

     梁必达警觉起来了,说:“就是说,打完了日本鬼子,还要跟国民党打?”

     东方闻音叹了一口气,说:“上级要我们做好准备,野战军的成立就是这个准备的一部分。”

     梁必达出了一口粗气,突然笑了,说:“好啊,果然不出所料。说老实话,这些天我都有些犯愁,打了这几年仗,打出了经验,也打出瘾来了。我在想,我这个人就打打杀杀是块好料,英雄也好,好汉也罢,堂堂正正八面威风。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仗打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娘的还回到蓝桥埠籴粮粜米?那像什么话,不成体统嘛,我梁必达好歹是当过司令的人,没仗打了日子就轻飘了。好,好,好,就跟国民党打,老子先拿刘汉英这个牲口开刀。”

     梁必达一连叫了几个好,往马臀上狠抽一鞭,人和马一起痛快地往前跳跃。

    

     三

     在凹凸山军分区驻地梅岭,盟军观察员约翰逊算是大饱了一回眼福。在介绍凹凸山分区抗日斗争情况时,梁必达几年来一直暗中练习的演讲技能有了机会大露一手,得以充分的发挥。

     在介绍了基本情况之后,他又给约翰逊一连讲了好几个故事。讲怎样诱敌深入,把鬼子像狗一样地引进伏击圈,然后痛打;讲他和朱预道怎样带领小分队神出鬼没地潜进洛安州,今天怎样杀个鬼子,明天怎样捉个汉奸;讲潜进洛安州的战士怎样乔装打扮成年轻的女子,诱惑鬼子大街小巷追逐“花姑娘”,然后被悄无声息地割了脑袋;讲洛安州的日伪军如何谈虎色变,赌钱赌输了不给钱,赢家咒他不咒别的,咒他出门遇上梁大牙。

     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抑扬顿挫、悬念迭起且妙趣横生,讲到惊险处,约翰逊的眼珠子瞪得蓝中透绿,讲到精彩处,洋大哥又抚掌大笑连叫“OK”,并且亲切地称呼梁司令员那个深入人心的不雅的雅号——梁大牙。

     “梁大牙先生,您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您和您的部属,干得很漂亮,比我们美国人有胆量。您很有传奇色彩,就像西方的罗宾汉,是个英雄。”

     梁必达倒是很谦虚,说:“OK,英雄不是一个人创造的,是我的部队,他们,才是罗宾汉。约翰逊先生,现在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东方的罗宾汉。”

     梁必达举起大手挥了挥,参谋长姜家湖便出现在身后。梁必达交待了几句,姜家湖就让人吹起了牛角号。不大一会工夫,姜家湖报告:“司令员,准备好了。”

     梁必达说了一声好,伸手一指,一个警卫战士推开了约翰逊身后窗户。

     约翰逊扭头一看,不禁愣住了,连东方闻音也颇觉惊奇——在凹凸山脉的一片平川上,遥远地出现了几匹骏马,迎面驰骋而来,在山间驿道上卷起滚滚黄尘,遮云蔽日,隆隆的马蹄声渐渐清晰了,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鼓点,迅速地放大于约翰逊的听觉和视野里。

     在距离约翰逊等人只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倏然,一声枪响,马队遽然静止,十几匹战马同时扬起四蹄,引颈向上,马背上的八路军士兵整齐划一,战刀在阳光下旋转如银蛇飞舞,俄尔凝固,指向同一个方向,在高天阔土之间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塑像,静止达十余秒钟。静止解除之后,马队继续奔腾,由横队改为纵队,等距离由西向东,从约翰逊的眼前一掠而过。

     梁必达又挥了一下手,距此一百米外,有一群黑雁腾空而起。在约翰逊听起来,几乎是同一声枪响,黑雁各在空中颤抖一下,全部坠落于地。

     “哦,了不起,了不起,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约翰逊举起双臂,攥紧拳头,手舞足蹈。现在他连梁大牙先生也不叫了,干脆摹仿中国人特殊称呼——“老梁兄弟”、“大牙兄弟”、“狗日的老梁”等等,怎么高兴怎么叫,哇哇乱叫。

     东方闻音心里十分滋润,频频向梁必达微笑点头,但并不多言,十分放心并且饶有兴趣地欣赏梁司令员潇洒自如的表演。

     约翰逊还在赞不绝口:“呜喔,了不起啊,了不起,神秘的人们,东方的骑士,在古老的土地上,力与美,时间与空间,流线与画面,古老的侠士风度,和,和现代造型,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诗篇。这是战争创造的杰作。这样的节目,可以到纽约,票房价值,一定很高,很高。”

     梁必达依然微笑,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微笑后面,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神气。这是他特意安排的节目,这些八路军骑士是从特务营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仪仗分队,是专门为接待上级和客人准备的。他能看得出来,热情奔放而且坦率豪爽的约翰逊先生在极短的接触后就被他征服了。

     梁必达心里窃笑,这个洋大哥,见过洋世面但没见过土世面,居然也喜欢看这种演大戏般的花拳绣腿。那激动的模样,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当晚,分区设宴为约翰逊接风。

     七年前,梁必达——当时的梁大牙憋了一肚皮窝囊气,进入凹凸山区,三心二意地当上了土八路,很有些委屈。那时候军饷无着,饱一顿饥一顿,遇上了肥吃海喝,大碗吃肉,大碗喝酒。遇不上就勒紧裤腰带,吃糠渣馍喝西北风,穷人的军队过穷日子。

     那时候也没多少讲究,蹲在地上就能喝三海碗碎米稀饭,喝光了还舔碗底。跟刘汉英部联手打了胜仗,被国民党阔佬接过去参加假模假式的庆功宴,品尝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即使他这样一条大大咧咧的汉子,也被那一套装腔作势的繁文缛节弄得一头冷汗。面对富丽堂皇的餐厅和五花八门的美酒佳肴,连动动筷子都很费踌躇,因为从未经历过此种场面而不知所措。毕竟是八路军的指挥员了,不能掉底子。而现在,经过几年的战争和政治磨练,尤其是当了分区司令员之后,见识增加了,表达能力增强了,在交际场合里的底气也就足多了。

     “约翰逊先生,我代表凹凸山分区的官兵,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作朋友来了有好酒。约翰逊先生,请你端起凹凸山人民酿造的美酒,我们干一杯!”

     梁必达本来就人高马大,站起身子就更显得巍峨,而偏偏在盛产高大魁梧之士的美利坚合众国,派来的约翰逊先生却只能算是中等个头,跟梁必达一比,就身段而言,几乎像个日本矮子。

     祝酒的时候,梁必达一只手端着陶瓷酒杯,略带笑容,目光缓缓扫视,另一只手在胸前打着幅度恰当的手势,俨然一副八路外交家风度。

     东方闻音在一旁暗暗欣喜。窦玉泉、张普景等人则甚至还有了自愧弗如的感觉,不禁自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所谓凹凸山人民酿造的美酒,其实就是老百姓自制的地瓜干子酒,黄拉巴叽的还辣口,其质量低劣是可以想见的。但是,酒不美情意美,菜不美祝辞美。

     约翰逊仍然处于亢奋之中,土八路的武艺让他大开眼界,土八路的热情使他受宠若惊。“干杯!”他一仰脖子,一杯地瓜烧酒干下去了。只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烫,这才发觉美酒不美,不比法国白兰地,更不如新泽西的香槟。

     凹凸山的地瓜烧酒,洋大哥实在喝不来。

     梁必达一边往约翰逊的碗里拨菜,一边介绍,将猪肉炖粉条美其名日“高山流水”。在凹凸山区辗转数日了,约翰逊对根据地的菜肴倒是适应了,果然是食肉民族身手不凡,半碗肉菜唏里咕噜干了下去。

     接着,张普景、窦玉泉、姜家湖和东方闻音等人也纷纷敬酒。

     最初约翰逊还面带难色,然而几杯酒下肚,豪气就上来了,居然连比划带叫唤,提议要同“老梁兄弟”行酒令。

     这下就把“老梁兄弟”难住了,吆五喝六地猜拳他会,那些文绉绉的套数他不灵光,更没想到美国佬居然还很懂中国的酒文化。梁必达不理他这个茬,扬长避短,继续寻找对方的弱点,频频提议:“约翰逊兄弟,为我们成为朋友而干杯。”

     盛情难却,约翰逊不能不喝。

     “为我们亲爱的上帝同志干杯!”梁必达实在聪明,平时理也不理什么劳什子上帝,困难的时候却将这从未谋面不知究竟是哪路神仙的神仙搬出来了。

     这样一说,约翰逊更不敢不喝了,上帝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上帝是要吃枪子儿的。

     梁必达又将东方闻音推到前台,毫不含糊地说:“这是我的夫人,约翰逊先生,我的夫人漂亮吗?”

     约翰逊瞪着一双美国老农傻乎乎的眼睛,稀里糊涂地看着东方闻音,立竿见影地运用了中国人的手段,连忙说:“漂亮,漂亮,东方小姐,是我到你们,凹凸山,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老梁兄弟,我好嫉妒你。”

     梁必达放声大笑,笑得回肠荡气,说:“那好,为我美丽的夫人干杯!”

     约翰逊也很愉快,向东方闻音眨了眨由蓝变红的眼睛,大喝一口。

     东方闻音没有驳斥梁必达的假情报——当然,不严格地说,这也不算假情报了,东方闻音成为梁必达夫人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但碍着还有张普景、窦玉泉和特委的其他人在场,东方闻音的脸还是被羞得绯红,含笑不语,并向约翰逊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以无声的行动默认了梁必达提前宣布的事实。

     梁必达注意到了这个稍纵即逝的细节,更是心花怒放,得意地一晃脑袋,居高临下地巡查了一番,又说:“约翰逊先生,我也看见你夫人的照片了,那也是我所见过的洋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来,我们大家为约翰逊先生漂亮的夫人干杯!”

     哗,这下可算命中要害了,一下挠到了约翰逊先生的痒处,约翰逊快活得乱蹦,手舞足蹈,连叫“OK”,二话不说,干了一杯。饮尽之后,意犹未尽,又主动加饮两杯。

     晚餐尚未结束,约翰逊就人仰马翻酩酊大醉。梁必达让两个八路军战士架着约翰逊回到临时安排的住处,这位洋大哥脑袋才挨枕头,就鼾声大作,脸上荡漾出幸福的傻笑。

     凹凸山之行,委实给洋大哥约翰逊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梁必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趁着洋大哥高兴,在进一步介绍凹凸山抗日斗争情况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地揭了山那边刘汉英的短,譬如说配合不力,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内部倾轧等等,而且还引起了洋大哥的共鸣——洋大哥说:“老梁兄弟,我

     是明白的,蒋介石先生的部队,都是,鼠目寸光,不顾大局,这是很不好的。”——以至于在此后不久的和谈中,两边为了争夺官亭集和三河镇归属的时候,约翰逊态度强硬地站在了八路军一边——这是后话了。

    

     四

    

     转眼就到了全面抗战的最后阶段,先是有消息从凹凸山外传来,英国的邱吉尔首相、美利坚合众国的罗斯福总统和苏联的斯大林元帅在雅尔塔会晤,制定了彻底击败法西斯德国的计划,继尔柏林向苏联红军投降,中国军队进入印度支那,再往后,苏联对日本宣战,美利坚合众国的杜鲁门总统向日本本土广岛和长崎放下了两个“小男孩”——人类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杀伤兵器原子弹,苏联红军如滚滚潮水席卷了中国东北地区的广袤土地。

     如此一来,日本天皇大势已去,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指日可待。

     梁必达和东方闻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到江淮军区王兰田主任的密令,要他们立即着手开展对国民党军刘汉英部的分化瓦解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这项特殊的任务,他们就将在这年的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同朱预道和岳秀英一起举行婚礼,成为一对革命和战斗的夫妇。而恰好就是因为有了这项重要和艰巨的使命,使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婚礼在唾手可得之前又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海市蜃楼,并且几乎因此中断了一位在战争中学习

     战争的将领的辉煌前程。

     东方闻音在无数次自问自答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是爱梁必达的,过去不爱是因为不认识,认识之初不爱是因为没有深入地认识。现在,这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爱情其实也是一件充满了偶然的事件,在一段历史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这个男子和这个女子因为共同的使命走到一起来了,他们的血统不一样,教养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习惯不一样,风格不一样,一个人突出的地方恰好是另一个人缺陷的地方,一个人多出来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个人不足的部分,一个人最强硬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个人最柔软的部分,一个人最细腻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个人最粗犷的部分,但恰好就是因为这些不一样,形成了相辅相成互相弥补填充的格局。梁必达司令员首先是一个男人,东方闻音副主任首先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军装包裹的乃是两副血气方刚的男体女体。既然宇宙有乾坤,天地有南北,花草有雌雄,它们既是对立的,又因为有了对方的存在才存在,那么,梁必达当然有理由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子,东方闻音也当然有理由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男子。

     事实上,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爱情并没有经过那么多烦琐的铺垫,也不像战争年代多数革命者那样依靠组织解决个人问题,爱前是同志,婚后的关系仍然掺杂着浓厚的同志色彩。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爱情完全是一点一滴水到渠成的,无论是从理论上讲还是从实践上讲,这样的爱情都是美丽的。王兰田和杨庭辉交给东方闻音的任务是绝密的,保密的范围只局限于梁必达和东方闻音两个人知道,连张普景和窦玉泉都不甚了了。

     自从李文彬叛变,尤其是反“秋季攻势”取得胜利,直至组建成二旅之后,梁必达在部队的威信日益高涨,一呼百应,不容置疑地成了整个二旅领导层的核心。旅党委分工的时候,副旅长姜家湖、参谋长朱疆和几个团长居然提出来由梁必达担任党委书记,政委张普景十分尴尬,认为梁大牙总是要谦虚一下的,岂料梁必达却假装糊涂,反而虚情假意地征求他的意见。张普景当时差点儿没气晕过去——好你个狗日的梁大牙,真是得寸进尺了,你征求我的意见做什么?我能说这个党委书记不该由你当,就该由我这个政委来当?这话你不说,我能自己

     说吗?简直是不安好心嘛。

     更让张普景憋气的是,接替梁必达担任凹凸山分区司令员、同时又兼着第二旅副旅长的窦玉泉,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也是态度暧昧,开会的时候一言不发。还有当初一同从江淮军区来的朱疆,虽然不是核心人物,但在流言蜚语当中好歹还是个“江淮派”,可是这个人过去一直独来独往,梁大牙上台之后,却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梁大牙的忠实助手。如此,就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梁大牙当仁不让地担任了第二旅的党委书记,成了绝对权威的一把手。

     张普景没有想到,相似于窦玉泉一次手软而在以后几十年都一直屈居副手地位一样,这次党委书记一职易手,在此后二十多年里,都没能重新回到张普景的手里,在他和梁必达领导的这支部队里,似乎约定俗成就是梁必达担任党委书记,而政治委员一直是副书记——这也是后话了。

     宋上大被调整为二旅特务团团长,将率部到黄川县建立地方政权,在那片新区组建武装力量。梁必达提出来要让东方闻音接受更为严峻的考验,将其调整为特务团政委,协助宋上大打开新区局面,理由冠冕堂皇,事实上也很正常。张、窦二人即使觉得有点异常,也只是理解为梁必达此着是为了给东方闻音积累政治资本,以期在野战军出山的时候让东方闻音负起更为重要的责任。

     他们再一次低估了梁必达的胸怀——东方闻音之所以随特务团行动,是负有秘密使命的,是冲着陈墨涵去的。

    

     五

    

    

     分手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一个上午,东方闻音都坐在梅岭脚下的“旅长官邸”里,等待梁必达的归来。

     梁必达是被张普景和江古碑临时请去商讨同刘汉英部谈判工作的细节去了。谈判工作由张普景具体负责,他已经拟定了好几个方案,也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跟刘汉英打交道,他决不会拿原则作交易。

     梁必达的住处是当地开明富绅宫伯韵让出来的正房,两进的院落,房屋高墙大瓦,气宇轩昂。屋顶上镶着四块透亮的玻璃瓦,将强烈的日光过滤成柔和的丝绸,在黑青色的砖地上荡漾。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梁必达手书的大字,除了几个巨大的、枝叶豪放的“我”字,便是“东方闻音”四个字以粗犷的姿态占据”了偌大的空间,在阳光的烘托下流光溢彩,照亮了泥腿子旅长的临时卧室兼书房。这就是梁必达的风格。

     前几人,东方从江淮军区受训回来,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一看满墙都是自己的名字,当时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这个男人啊,这个让人说不清道不尽的男人啊,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草莽英雄啊,在那貌似强悍粗野的外表遮掩下,包藏的也是一颗温柔多情的心啊。

     从书法的角度衡量,这些字当然不像个样子,粗枝大叶,张牙舞爪。但是,在东方闻音的眼里,却又另有景致。那些笨拙的笔画和牵强的结构,可都是用心写的啊,笨拙而认真,牵强而执着,一笔一划都浸着个“情”字。更有笔锋中蕴藏的气势,勇猛、豪放,力透纸背。

     东方闻音的热泪就是在那一瞬间盈满了眼窝的。她无法表述她内心的感动和冲动。在感动和冲动之余,她对梁必达说:“把这些字取下来吧,这样不好.你的心我明白了,我都看见了,心里也都装进了。”

     梁必达却不以为然,说:“为什么要取下来?这些字不是写给你看的,是写给我自己看的,我看着这几个字舒服,醉酒解酒,睡觉梦香,打仗来劲。”

     东方闻音说:“别人看着不好,会认为你胸无大志,沉湎于儿女情长。”

     岂料梁必达哈哈大笑,说:“别人看着不好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儿女情长怎么啦?我梁必达上阵一挺机关枪从头打到尾,下得阵来就不能想想我喜欢的人?大戏里都唱自古英雄爱美人,何况我这是爱自己的同志。你不是强调什么爱情吗?这就是我梁必达的爱情。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又不是偷鸡摸狗,我怕什么?啊,有什么好怕的?实话跟你讲,上次杨庭辉司令员来了,我还专门带他到这里来看看我写的字,他也

     没说什么嘛。”

     “他也看见你这满墙都是我的名字了?”

     “那当然,杨司令还说了,说你其它的这些字有点长进,但还是张牙舞爪的,就只有东方闻音这几个字写得秀气一点。别的没多说。”

     东方闻音听了,哭笑不得。

     事实上,杨庭辉当时确实没有多说什么,但杨庭辉当时的表情也是哭笑不得。也就是那一次,杨庭辉回到江淮军区之后,跟王兰田商量,说梁必达同志的个人问题应该解决了,他对小闻音情深意长,小闻音现在对梁必达也是患难与共了,我看就成全他们吧。

     王兰田当即表态,说,“好嘛,这是好事。送人鲜花之手,历久犹香。我们两个可以当月下老人。”

     杨庭辉笑笑说:“这等美事哪里还轮到你我搀和?人家早就心有灵犀了。谁是月下佬?日本鬼子才是月下佬。”

     杨庭辉和王兰田的一番笑谈,梁必达和东方闻音自然无从知晓。

     是该想想了。

     如今,梁必达已不再完全是一个跃马奔突掩军驰骋于血火战场的抗日指挥员,他还是一个真实的男人,一个有着剽悍的风格和刚毅魅力的年轻男人。她呢,也不再仅仅是一个一身戎装的军中巾帼,不再只是一个用理想和激情浇灌出来的热血青年,而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

     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长大了,从一个不成熟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性,她对他的认识终于清晰了。眼前这个有着奇特经历和奇特性格的男人,这个曾经一度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男人,这个曾经令洛安州方圆几十里地日伪官兵闻风丧胆的山野汉子,这个曾经让约翰逊先生都为之惊叹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成长起来的卓越的指挥员,他的身上有多少隐秘,就有多少魅力。什么是男人?男人就该是这样的,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去还是一座山。

     她是爱他的吗?

     东方闻音自问自答,是的,她是爱他的。这样的男人自己不去爱,是没有道理的。那么,他是爱她的吗?答案仍然是肯定的,东方闻音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几年来他对她的爱的方式,既让她欣慰,又让她困惑。

     在他最初进入凹凸山投身到这支军队的时候,他曾经肆无忌惮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放,那时候令她窘迫也使她恼怒。他加入这支队伍的动机,的确不像那些标榜自己是正宗的布尔什维克们说的那样,是与生俱来的革命者,他们出生到这个世界就是干革命的。梁必达坦率地承认自己不是这样的,他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说他在参加这支队伍之前,他连革命这两个字都没有听说过。不能否认,从一定程度上讲,梁必达当初之所以最终留在了这支军队,与她东方闻音在那天偶然出现在门口是有一定关系的,在榆林寨,就是她用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八路的形象将这个草莽英雄的灵魂引进了凹凸山杨庭辉支队。

     在数年倥偬岁月里,这个当初对革命一无所知的人终于被铸造成了最坚定的革命者,成了无畏和智慧的指挥员,而那些满腹经纶的所谓正宗的革命者,却有不少人在他的面前相形见绌。

     在青春的岁月里,尤其是在近几年,准确地说是梁必达在“纯洁运动”中被关进社会部“改造院”之后,她就发现她的心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了,她为他的每一个进步而欣喜,为他的每一次暴躁而担忧,为他的每一次出征而暗中祈祷,为他每一次完整无损凯旋归来而幸福得心跳。

     为什么要心跳呢,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辨别一个人是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只看一点就行,那就是看她会不会为他担忧为他心跳。

     有时候她甚至想,这个梁必达啊,他怎么就变了呢,在该草莽的时候他怎么就不那么草莽了呢?她想他们之间应该有一个大悲大喜的过程,她应该跟着他去死一次,到天堂或者到地狱里走一遭。

     可是,好几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有许多次可以发生点什么的机会,都被他大大咧咧地放过了,他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执行得简直都有点过了头。

    

    

     六

    

     特务团已经分成几个波次向新区黄川县进发了,从阔大的窗口望出去,不时看见远处有一队队军伍盘旋在山涧小路上,然后又隐没于亚热带的灌木丛林里。

     东方闻音有些焦急,一次又一次看怀表,眼看就到小晌午了,倘若梁必达再过个把时辰还不回来,那她也得出发了。

     她甚至怀疑,张普景和江古碑在这时候把梁必达请走是不怀好意,是对她这个老部下的精神折磨。张普景对她和梁必达的关系从来不予表态,但是也没有公开反对过,只不过,当她和梁必达在一起,并表示了一定程度亲近的时候,张普景脸上的表情总是怪怪的。当年,派她到陈埠县县大队当副政治委员的时候,张普景曾经给了她一把左轮手枪,交代她要站在组织的立场上,“要同一切违背党的利益的人做坚决的斗争,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措施”,那些话她没有忘记,张普景自然也不会忘记。

     如今,她是心甘情愿地和梁必达走到一起来了,不仅没有对梁大牙“采取非常措施”,而且还先后同梁大牙和梁必达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同志关系、亲密的爱情关系,乃至即将结为秦晋之好,成为生死相依的革命夫妇关系,有些问题,就不能不让张普景芒刺在背了,至少他也不会感到舒服。

     还有那个江古碑,早在初进凹凸山的时候,就曾经明里暗里向她表示过朦朦胧胧的意思,但她对那层意思置若罔闻。后来她逐渐同梁必达深厚了感情,江古碑再也不敢造次了,再同她见面,就一本正经了,甚至还有些严峻。他会不会给他们的爱情设置点障碍?

     但是很快,东方闻音就释然了,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要是把个人情感和革命事业搅和到一起,那就复杂了……

     眼看太阳已经升至正顶,梁必达才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一见东方闻音在屋里等他,眼神顿时为之一亮,二话不说,反腿一脚将门踢上,轰轰烈烈地冲上来抱住了东方闻音。

     “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爱人,我的小妹妹,我的小孩子,你是在等我吗?啊,你是在等我,我也在等你啊!”

     那种拥抱是有力的,是真实的,男人的力量就通过这严密包围一般的拥抱击中了女子心底最敏感和柔软的地方。

     “我是在等你,我的大司令,我的大旅长,我的大爱人,我的大男人,我……”

     东方闻音被梁必达抱起来,脚不沾地,身体悬空,情感和欲望也在空中飘飘扬扬。她说不下去了,她俯在梁必达的肩头,潸然泪下,转眼就打湿了梁必达的军装。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什么会这样感伤呢,难道此别会有……什么意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时候,徜徉在爱情的海洋里,她不是勇敢的,不是无所畏惧的,她害怕她会失去他,她害怕从此不会再见到他。

     梁必达就这么抱着她,拥着她,在空旷的房间里舞蹈一般走来走去,热热的血汹涌澎湃,在血管里,在骨骼里,在心灵的缝隙里溅射奔突。

     终于,他们卸去了身上的累赘,这场运动不知道是谁最先发起的,两个最真实的身体呈现在柔和的阳光里。她静静地躺在竹笆垫底的床上,平静地紧张着,紧张地等待着。而此刻,梁必达那张刚毅果决的脸上已是热泪纵横,他不再是司令,不再是旅长,不再是一个身先士卒的战者,不再是一个勇士,而是一个……孩子,他像一个失去了爹娘的孤儿,俯在她的身边,捧着她,触摸着她,凝视着她,像凝视一个美丽的梦幻。

     啊,这个让他无数次魂缠梦绕的小女子,这个以一个流动的微笑就拨动了他的心弦的学生娃,这个笑一笑就改变了他一生道路的天使,这个在他面临杀身之祸的时候毅然决然和他站在一起的最可靠的同盟,现在,在他的面前打开了自己,洁白无瑕,光彩照人,流畅夺目。她是那样的信任他,是那样的倚重他,是那样的热爱着他。这高质量的肉体啊,是在他梁必达陌生的世界里孕育成形并诞生的,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他不知道她的血统,他不知道她的未来,他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少秘密。但是,他知道,从今天起,她的过去、她的未来连同她所有的秘密都属于他了,都和他血肉相连了。也许,这一切是在当初她出现在榆林寨那家农户门口的时候就决定了的,他梁必达天生就是一个英雄,这是苍天对一个英雄最慷慨的赐予。

     他感觉他历经了几千年的艰苦跋涉,越过了横亘万年的世俗的河流,一次次被死神和谬误击倒在地,又一次次艰苦卓绝地爬起来,挺起了胸膛,走上了她瞩目的境界,终于在她的心中竖起了一道巍峨的纪念碑,成了她景仰和爱戴的人物。

     他知道幸福的时刻就要来到了,他锲而不舍的爱情终于被接纳了,他人生新的一页就要掀开了。

     但是,他坚决地遏制了自己的冲动,镇压了欲望的咆哮——

     他不能马上采取行动。这幸福来得太不容易了,太漫长了,太珍贵了,这幸福诞生于一个人脱胎换骨的新生,他不能马上就享用这人间最美的一次盛宴,他不能把这神圣的赐予在短暂的时间内挥霍掉。他要一点一点地欣赏并赞美,一寸一寸地将这胜利的幸福无限放大并延长。

     她看见了,此刻,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庄严,他的脸上仍然汹涌着滚烫的泪流,像是一个将军在鏖战之前最后一次审定自己的作战计划。

     是的,他的泛着热气的掌心正紧紧地攥着一把金色的钥匙,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实施他的计划,用那把钥匙轻轻地插进她酝酿了二十多年的生命,那么,她所有的历史立刻就会聚拢在一起,排列成一组鲜艳的密码。这些密码正是为他而生为他而存。她的今生今世全都在这里了,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粗犷的男人拥有了这把钥匙,只有他能够也只有他才配破译她生命的密码。

     在过去的岁月里,在战争的掩盖下,她的另外一种生命,她的情感生命,一直被束缚着被压抑着,她以一个女战士的身份活跃在凹凸山的战争风云里,却悄悄地关闭了心灵的大门,悄悄地把一腔青春的热情抛洒在理想的事业里,悄悄地望着遥远的星空期盼着遥远的未来。而那一切都是朦胧的。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可以托付终生的汉子却清晰而又真实。她看见他终于不再徘徊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情感一道启程,他的热恋和欲望正在向她款款挺进。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他在众多的荆棘和枪林弹雨里脱颖而出,在森林一样茂密的阴谋和算计中杀开了一条血路,带着胜利者豪迈的微笑,向她——隆重地——走过来了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激动着呼唤着:来吧,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了,你还犹豫什么呢?只要你想要,这一切都

     属于你。

     可是,他再一次踌躇了,像一个深思熟虑的指挥员在做出重大决策之前出现的审慎。

     这就好比凌空俯瞰,她的美丽和她的血液都在升腾着高贵的氤氲,他在突然间彷徨起来,居然感到巨大的恐慌。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布局谋阵,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凹凸山的血火硝烟风风雨雨。这里只有他和她。她在那无底的深渊里安详地等待,只要他纵身扑下去,他就会在一片湛蓝的海域里纵情畅游。可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是梁必达而不是梁大牙,他不仅是一个男人,更重要的他是她的爱人,是真正意义的爱人而不是同志意义的伴侣。他从她纯净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崇高,看见了自己的权力,看见了在这权力背后文明的提醒——

     不,你不能这样,眼下你还没有这样的权力,你不能这样草率地品尝这分无与伦比的幸福,你不能把一次神圣的拥有变成一次贸然的出击,你不能一次性地把一个漫长的美好过程缩短在一次世俗的行为上。就算对别人可以这样,对她你也绝对不能这样。

     必须中止一切有损形象的行为。她将是你终生的爱人,你应该选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以一个司令员或者旅长的方式,集合部队,宣布一桩重要的决定,在鲜花的簇拥下,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启动你们爱情的第一道程序。终于,梁必达跪在了东方闻音的面前,将蓬乱的脑袋埋在东方闻音的胸前,喃喃地说:“啊,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爱人,我的小妹妹。我等着你回来,回来我们就结婚,我将永远把你含在嘴里,藏在心里。”

     东方闻音把手指插进梁必达的发丛里,晶莹的泪珠在脸上滔滔滚动,无语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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