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月 日 阎连科著




他问,怕了吗? 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 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 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的玉蜀黍。 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 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尽管天大 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 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 开来,一指干土下,湿得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 来,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 味。
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热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 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 来,它能不热得干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上,先爷听到了那 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 来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
就是说,这棵玉蜀黍立马要死了。
就是说,这玉蜀黍要活下来得立马下场雨,把满山毒气似的 鼠臊味压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气洗下来。
盲狗感到先爷的惊慌了,先爷说,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 水了。他不管盲狗说啥儿,就挑着水桶回村了。
村里依然安静得不见一丝声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 一层儿,一成不变的太阳把各家的门缝晒得更宽了。先爷顾不 了别的许多事,他径直走到井台上,去绞系在井下的水褥时,手 , 上的分量忽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往日这时水褥哗哗啦啦朝 井下滴水的声音消失了。先爷往井里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便 成了苍白,双手僵在了辘轳把儿上。
过了许久,先爷才把井绳卷尽在辘轳上。水褥没有了。水 褥仅剩下一层干疮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层死后被水泡胀的老 鼠,到井口时扑扑嗒嗒又掉进井里十几只。 水褥被跳进井下的渴鼠吃尽了。 先爷开始往谁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爷首先到他找粮食的家户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门口呆 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床腿等,凡 装过衣物粮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过籽儿的向日葵的盘。 黄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满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 先爷跑了十余门户又空手出来了。
从村胡同中走出来,先爷手里提了三根长竹竿,他把三根竹 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厕找了一个掏粪用小木碗(所 有人家灶房的风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 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来都是死 老鼠。借着头顶的日光,先爷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见井里没水 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坏烂的红薯堆积在井底。还有几只活 鼠在死鼠身上跑动着,往井壁上边爬出几尺高,又啪的一声掉下 去,尖细哀伤的叫声顺着井壁升上来。 先爷挑着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
空旷的山脉在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周围几里十几里之 外,天和山脉的相接处,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样燃烧着。先爷到坡 地边上时,盲狗跑来了。先爷说井干了,没水了,被死老鼠们把 井给填满了。又问这儿有没有老鼠来?狗朝他摇了一个头。他 说你和我都要死在这老鼠手里了,还有玉蜀黍,我们活不了几天 了 。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荫处望着天。 搁下桶,先爷到围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叶上的干斑 都已经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先爷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岁岁年 年的不说话,直眼看着第十一片叶上的两个干斑长着长着连在 一起了,变成长长一斑如晒干的豆荚时,他老昏的双眼眨了眨, 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树根样翘起来。他从围席里走出 来,从棚架上取下马鞭子,瞄准太阳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转动着 身子连抽了十几鞭,从太阳的光芒中抽下许多在地上闪移的阴 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 不言不语往梁上走过去。
盲狗盯着先爷走去的方向,惆怅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许多泪 味的凄然,直到先爷的脚步声弱小到彻底消失,它才缓缓回去, 守卧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 先爷去找水。
先爷认定鼠群逃来的那个方向一定有水喝,没有水它们如 何能从大旱开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爷想,之所以它们大迁徙, 准是因为没有吃食了,有吃食它们怎么会把村落里凡有粮味、衣 味的木器都吃得净光哩?先爷想,大迁徙决不是因为没有水。 太阳的光芒笔直红亮,在山脉上独自走着,那光芒显得粗短强 壮,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数过来。一对空水桶在肩前肩 后,发出哀怨干裂的叽咕,像枯焦土地的叹息。先爷听着那惨白 的声音和自己脚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旷比这世界的 旱荒大许多。他一连走了三个村庄,枯井里盛满草棒和麦秸,连 半点发霉枯腐的潮味都没有。他决定不再去村庄中找水了,村 中有水村人如何会逃哩。他一条深沟一条深沟走,沿着沟底寻 找地上有没有一星半点的潮润和湿泥。当他翻过几道山梁,在 一条窄细的沟中,看到一块石头的阴面有一棵茅草时,他说,操, 天咋地能有绝人之路哩?然后,他坐在那块石头上歇了一口气, 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来,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 进肚里,说这条沟里要没水,我就一头撞死。
他开始往沟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喘气声一步一落,如冬天的 松壳样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路,刚才嚼茅草根 儿时,太阳还半白半红在靠西的山梁上,可这会儿当他发现脚下 干裂的土地被颗粒均匀的白色沙子取代时,太阳却在山那边成 血红一片了。
先爷最终找到那一眼崖泉时黄昏已经逼近。他先看到脚下 的白沙有了浅红的水色,继而走了半天路的烫脚便有了凉凉的 惬意。踩着湿沙往沟里走过去,待感到那沟的狭窄挤得他似乎 肩疼时,滴水的声音便音乐一样传过来。先爷抬起了头,有一片 绿色哗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过来。先爷立下了。他已经五个 月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绿草了,他似乎已经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 样了。水蓑草、绿茅草,还有草间开着的小白花、小红花和红白 相间的啥花。燠热的日光中,忽然夹了这么一股浓稠的青草味, 腥鲜甜润,在沟底有声有响地铺散着,先爷的喉咙一下子痒起 来。先爷想喝水,突然间袭来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 上僵住了。他已经看到了前边几步远滴水的崖下有半领席大一 个水池子,水池子就掩盖在那一领席大的绿草间,仿佛那些草是 从一面镜下绿到镜面上。
可是,就在先爷想丢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边畅饮时,先爷 立下了。先爷咽了一口扯扯连连的黏液立下不动了。他看到那 草丛后边站了一只狼,一只和盲狗一样大小的黄狼。狼的眼睛 又绿又亮。黄狼先是惊奇先爷的出现,随后看明白先爷挑的一 对水桶时,那双眼变得仇恨而又凶狠了,连前腿都微微地弓起 来,似乎准备一下扑上去。
先爷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儿,一双眼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只狼。 他明白这狼没有逃走是因为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 先爷便看见那水草边上还有许多毛,灰的、白的、棕红的。有的 是兽毛,有的是鸟毛。先爷一下子灵醒这狼是守在泉边等来喝 水的鸟兽时,心里有些寒颤了。看它瘦得那个样,也许它在这已 经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爷看到了两步远处,一块沙石上有干 暗的红血迹,有许多吃剩下的坏枣坏核桃似的老鼠头和别的长 长短短的灰骨头,这才闻到了清冽冽的腥鲜气味中,还有一种浊 白的腐肉味。先爷握着勾担的双手出了一层汗,双腿轻轻抖一 下,那黄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就在这一刻,黄狼逼近时踢着 杂草弄出青多白少的响声时,先爷迅疾地一弯腰,把水桶放在地 上,猛然将勾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黄狼的头。
黄狼被先爷的勾担逼得朝后退了半步,圆眼中的绿光仇恨 得朝着地上掉草色。 先爷把目光盯在黄狼的双眼上。 黄狼也把目光盯在先爷的双眼上。
他们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峡谷中回响着火辣辣黄亮刺目 的劈剥声。滴水的声音,蓝盈盈得如炸裂一样震耳。太阳将要 落山了。时间如马队样从他们相持的目光中奔过去。面前崖上 的血红开始淡下来,有凉气从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从什么 时候开始,先爷的额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困乏开始从脚下生出 来,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扩展着。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僵持下 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这卧了一天。他一天没进一口 水,可狼却是守着随时都能喝的泉。他用舌头偷偷舔了舔干裂 的唇,感到舌头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荆刺上。他想狼呀,守着 这一池水你能喝完吗?说喂,你给我一担水,我给你烧一碗玉蜀 黍生儿汤。这样说的时候,先爷把手里的柳木勾担抓得愈发紧, 勾担头儿对着狼的额门,连垂在勾担两头绳系的钩儿都凝死没 有晃一晃。
可是,黄狼眼中的光亮却柔和下来了。它终于眨了一下眼, 尽管一眨就又睁开了,先爷还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几分 水柔色。
先爷听见太阳下山的声音从山的那面落叶一样飘过来。他 把指着狼额的勾担头儿试着放下来,终于就放在了-丛绿草上。 先爷说,我明儿来就给你捎来一碗饭。
黄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 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头 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由响至弱地回荡在这条狭长的沟 壑中。先爷一直望到黄狼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 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门上的汗,打 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这才知道,连身上唯一的白布裤衩都汗粘 在了大腿上。
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 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 样喝起泉水来。转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 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看崖头的日光虽红 却还纸一样厚着时,便提上水桶灌满水,把桶放在池边将裤衩儿 脱下了。 先爷在水池边上洗了一个澡。
洗澡的当儿先爷说,黄狼呀黄狼,你今儿让我一担水,我明 儿去哪给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儿饭呢?给你捎几只老鼠吧,我知 道你爱吃肉。先爷想,我老了,力气弱了,不能不让你了。要在 十年前,哪怕几年前,不要说捎给你几只老鼠吃,能放你从我的 勾担下过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爷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 池清水洗得浑浊后,又在池边尿了一泡尿,崖头一纸厚的日光便 薄淡成一抹儿浅红了。
掐了两把青草撤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 去。两桶水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 让水花溅出来。勾担嘶哑沉重的叫声,在沟壑里碰碰撞撞响到 沟口去。先爷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该悠着步,黄昏之前爬上梁 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会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喷到玉 蜀黍棵儿上,那干斑症就不会吱吱啦啦蔓延了。 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沟口。
那只同瞎子一样大小的黄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 爷从沟里出来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 狼,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狼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 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该多好。他想我不在池边坐下歇息该多好。他想 我放快步子现在走上了山梁让这狼群扑空该多好。他这样想的 时候,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 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旋过身,提着勾担像没有把 狼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狼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勾担 上的钩儿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动。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 群走。二十几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 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至狼群中间去。
狼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淡下来,站在沟 口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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