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三部


                                   14

  草绒拉着儿子的手缓缓走出教堂,沿着街边慢步向家中走。从街边槐树枝叶间
漏下的春阳,不时照在草绒那张平静安恬的面孔上。自从栗温保领兵离开南阳之后,
这母子俩的生活变得更加有规律了:除了进教堂,便是在屋内读《圣经》,再不就
是母子俩一起到院中的菜畦里不慌不忙地劳作种菜。如今,偌大的栗府大院里,除
了几个仆人之外,就只剩这母子俩了。当初栗温保离南阳时,曾因只带了紫燕走,
心中略略有些愧疚,来向她辞行那天很是不安地说:“我此番出去是过军旅生活,
女眷不宜带多,让你留下看家,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一旦我在外边有了大的发展,
即回来把你接去!”草绒当时听罢,平平静静地说道:“我很感谢你把我们母子俩
留下,我喜欢过无人打扰的生活,你尽管放心走吧,愿上帝保佑你平安。不过我还
想提醒你一句:人生在世,不可想望获得太多,获得太多的人,有时还会被迫交出
去……”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常来听道?”儿子的问话突然打断了草绒的回想。
  “孩子,听道也是敬拜的内容之一,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上帝的儿女要时刻接
受他的教导。圣经是我们的课本,圣灵是我们的老师。听道是敬拜,是心存敬畏的
心来领受神的话语,正像哥尼流一家聚集要听神的话一样。讲道的人也是敬拜,是
替神传话作真见证的,而不是高举自己,自由发挥随心所欲,因此要照着神的圣言
讲。听道的人要用信心与所听见的道调和,而不是故意挑剔找毛病。”草绒边走边
轻声向儿子解释。
  “妈,刚才那位讲道的牧师说到‘人生’,‘人生’是啥?”儿子又扭脸瞪了
乌亮的眼问。
  “那一次,教会里你那位姓齐的大姨不是来给我们讲过一回吗?人生,就是人
生活在现世的过程,人生的真相有四:一曰业果之相续,二曰群体之共存,三曰智
慧之创造,四曰苦恼之拔除。何谓业果之相续呢?业也就是事业,人之所造,即谓
工作,亦即行为。所谓果,人之所受,亦即结果。凡人必工作勤劳,而后得暖衣饱
食,亦必暖衣饱食而后得工作勤劳。不耕不耘,收获无望,不制不造,器用何来?
如此由业而果,由果而业,业果果业,辗转无息,使生命赖以支持,人世赖以长久,
这便是业果之相续。”
  “啥叫群体之共存呢?”儿子蹙紧了眉头问。
  “你齐大姨那次不是说过了嘛,湿生之虫,乃不需有父母。鳞介之属,有父母,
但不赖父母之养育。走兽飞禽,有父母,且须养育,却不必有家庭有社会,无师父
教诲,无友朋教助,亦仍可生存。独人类相异,必有父母才生,必由父母长养才长,
又必有家庭社会之组织,师长朋友之教助。一人之身,百工之为备,由分工合作之
关系得以相养而共存,这就叫群体之共存。至于智慧之创造,那日齐大姨也说得明
白,看来,你那天是没有用心听了。你也知道,鸟有两翼以高飞,兽有四足以捷走,
牛有角,虎有爪牙,以事攻取。它们的羽毛又足以蔽身体,本能又足以给生养。而
这些人皆无之,何以生存于世?便只有依赖智慧之创造了,创造工具,创造生业,
创造家国制度,创造学说艺术。创造出这些东西,或供人类之生养,或供灾祸之防
御,或以团结人群,或以调治人心。说到苦恼之拔除,你更应该明白,人生在世的
一切言行,目的皆为拔除苦恼,食以除饥苦,衣以除寒苦,宫室城垣以除风雨盗贼
之苦,财富以除匮乏之苦,名势以除孤立倾危之苦。所谓人生快乐,不过是苦恼拔
除时所暂得之安适。故人生不能一味追求快乐,贪求不已,否则快乐反成苦恼,荣
誉反成贱辱。你齐大姨不是说过,财富过多,势位过隆,反为身家之累吗?苍蝇食
蜜,蜜胶其身。犬贪粪,溺粪池。自古至今,贪权嗜利之徒,急功好名之辈,朋比
为奸,祸国殃民,当其盛时,炎炎赫赫,炙手可热,一喝众诺,龙起云从,谓天下
莫如我何?一旦机变时移,报应昭至,家室为墟,身首异地,燃腹为灯,饮头为器。
楚霸王自刎乌江,拿破仑幽囚荒岛,王莽族诛于汉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故知
足——”

  “妈,你看!”儿子突然打断了母亲的话,指着前边的一条街,那街上驶过来
几辆汽车,其中有一辆车上站着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女,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写有
“共党分子”的纸牌。
  “呵,上帝呀!”草绒急忙在胸前划着十字。
  “妈,他们把这些人绑了做啥?”
  “游街示——”
  草绒的话突然被一个女人的喊叫打断,母子两人凝目看时,只见一个女人被两
个警察扯住胳膊,从那辆载有“共党分子”的汽车旁拉过摔到了街边,那女人边从
地上爬起边叫喊道:“你们既是示众,凭什么不让我到车前看?”
  这声音听来好耳熟,草绒在一霎的愣怔之后辨出是云纬,便急步跑过去拉住了
云纬的胳膊。
  “是你!快,帮我看看那车上有没有承银!”云纬一认出草绒,就急忙指了一
下那辆汽车低声说,“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像是承银!”
  草绒又定睛看了一霎,摇摇头说:“不是。”
  “唉,”云纬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这才有些淡了,“我真怕他们抓住了
他。”
  “走吧,快跟我到家里洗洗,看你手上摔破的这血!”草绒拉上云纬就向自己
家走。云纬没说别的,默然地跟在草绒身后。
  “以后要小心,那些警察都拿着枪。”到了家,草绒一边擦洗着云纬手上的血,
一边轻声嘱道。
  “我现在一看见那些四处抓人的警察,真恨不得用刀砍了他们!”
  “你应该信上帝,信了上帝之后,上帝会使你在一切灾难面前保持心平气和,
会使你有平安的喜乐,在一切苦难面前,只有对上帝的信仰能够给人安慰。”草绒
把一杯热茶递到云纬手上,软声劝道。
  “上帝要让我信他,他就该显灵给我点好处,可我这辈子上帝没给过我任何好
处,先让我得到那样一个该死的丈夫,又让我儿子离我而走,还让我这样每日生活
在慌恐里,我凭什么信他?”云纬的声音冷得怕人。
  “大姨,牧师说,”小秉正这时望着云纬怯怯地开了口,“当人的道路走到尽
头,也就是身临绝境的时候,人会感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和走投无路,在这种情况
下,他应该选择上帝!”
  “哦,好孩子,”云纬闻言一阵感动,轻轻把秉正揽入怀中,颤了声说:“大
姨觉着路还没到尽头,前边还会有幸福,会有的……”
  草绒执意留云纬在家吃了晚饭。吃罢饭天已昏黑了下来,草绒要云纬今晚就在
这儿住下,云纬说家里没人照看坚决要走。其实她是不愿在这座熟悉的旧宅里多呆,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勾起她对过去日子的回忆,而那些日子她是从来都不想回首去看
一眼的。
  出了栗府大门,云纬才忽然想起,今日进城的目的是称盐、买油、扯鞋面布,
而这些事儿还一桩没办。她匆匆沿街寻找还没关门的铺子,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世景
街上,她抬头看见尚吉利织丝厂门前挂着的风灯,双眉立时一动,跟着便身不由己
地向前走去。快近大门时她迟疑地停了下步子,似乎在和内心陡起的那个要见见达
志的念头斗争,片刻之后,她还是又向前迈了步。
  织工们大概正下班吃饭,织机已经停了,尚家大院一片安静,临街的铺子里还
亮着灯。云纬走到铺子门前,却没有敲门,只隔着门缝直直地向里边看。达志正迎
面站在柜台前,仔细地卷着几匹绸缎。
  呵,达志!
  一看见达志,云纬心里就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揪心扯肺的缺憾之感,这种感觉有
点类乎面对一样众人称赞而你又十分喜爱吃的食物,却偏偏只能看不能吃,听凭别
人又把它端走所引起的那种遗憾。云纬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种难受,但她心里就是
难受。她这段日子所以迟迟没有下决心离开老黑来和达志结合,除了可怜老黑感到
对不起老黑这个原因之外,另一个顾忌就是害怕承银的事会连累到达志。如今,为
了承银的被通缉,官府的警察三天两头到家里找麻烦,一会是搜查一会是盘问,一
会又是在房屋四周暗暗埋伏下兵丁。云纬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现在离开老黑
去到达志家,官府的警察就会跟着把麻烦找到尚吉利织丝厂,那时达志就不得不分
出神来应付警察,他还怎能去安心织绸?先不说会不会给尚吉利织丝厂带去大祸,
单是那些警察经常借搜查共匪去厂里捣乱去勒索绸缎,达志能受得了?她心里不是
不明白达志对织丝厂对绸缎的那份看重。
  达志,原谅我,我现在还不能来!
  可是达志,你的左鬓那儿怎么有了白发?是不是我眼看花了?但愿是因为灯光
的缘故,你还不到有白发的时候!你的眼泡也有些浮肿,是不是熬夜太多?莫不是
厂子里又有了烦心的事?你已经是近五十的人了,该明白绸缎是织不完的,要爱惜
自己的身子……
  “爹,容容说她肚子疼得厉害,莫不是到了产的时候?”通院内的那扇门这时
忽然被推开,立世站在门口慌慌地说。
  “是么?”达志闻声推开绸缎,扭身就向立世所站的门口走,但走了两步又停
住脚,突然醒悟似地说:“我去也没法子帮忙,你先去东院喊容容她妈过来,再去
杏柳街叫郝家产婆!”
  立世咚咚地跑走了。达志这时开始在屋里不安地踱步,灯光映在他那刻了横纹
的额上,云纬分明地看见那上边沁出一层汗来。
  唉,难为你了,达志!这种事儿本该是由做婆婆的操心的,倒让你来安排了。
也罢,你就先辛苦一段日子,只要一待官府不再找承银的麻烦,我就离开老黑,就
搬过来,我那时就全心来尽一个妻子和婆婆的责任,家务方面的事再不用你来操心,
你只管织你的丝绸就是!我那时要让你吃好、歇好,要让你整日精精神神,要把你
脸上的那些皱纹都一一抹去!你不是说我俩要白头到老嘛,我和你从此再不分开……

  远处的街面上有一盏灯笼在向这边移近,云纬估摸是产婆来了。不能让他们看
见我在这儿。她最后看一眼仍在不安地踱步的达志,轻轻退回到街上,快步向就近
的城门走去,称盐、买油、扯鞋面布的事早已忘到了脑后,她的眼前仍全是达志那
清瘦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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