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可相倚 张欣

第六节


    一天晚上,杨三虎的秘书到学院来找莉莉,单独跟她谈话时,曲折地表达了她必须离开志南的意思。不过他也安慰了莉莉,希望她理解、配合,这样她毕业以后,还可以留在本军区的医院里当医生。
    莉莉的神情木然,秘书解释说,你别埋怨他们不接电话,现在是审查期间,谁知道电话有没有人窃听?莉莉看了秘书一眼,伤心地哭了。
    这天夜里,连续几晚失眠的莉莉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之中,她喊着志南的名字,可惜志南已经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海青守在她的身边,一脸阴沉的打饭、送水。军医班的同学,本来大伙在一块处得好好的,现在彼此之间有了界线,政治生命第一的年代,谁也不敢不存一份戒备,参加过学习班的人成了难姐难妹,剩下清白的或躲过这场劫难的人,对她们有同情、有好奇、有害怕,也有一点点幸灾乐祸,毕竟她们一路走的太顺了,现在从云端到谷底,不是公平得很吗?
    海青对莉莉道,“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靠不住,你不信,现在怎么样?”莉莉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海青又告诉莉莉,海涛已调出技术五团,因为侦听工作有保密性质,政审十分严格,但又不能马上离开部队,恐有泄密之嫌,海涛被派到广西的某部队农场劳动,等把该:忘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才会叫他转业或复员。
    莉莉退烧以后,身体虽然在慢慢恢复,但却落下神经衰弱的病根,要么失眠,折腾到半 夜毫无睡意,要么恶梦缠绕,她始终摆脱不了负罪感:为什么父亲要参与谋杀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子女将一辈子背着这个让人无法接受和原谅的罪行?
    不知为什么,她会经常梦见海涛家小客厅的那张油画《深渊旁》, 画中的情景完全是在现实中 ,深不可 测的漩涡渐渐逼近她,无声地把她、海青和海涛席卷而去,志南是要救他们的,可他无能为力,只能狂叫着在岸边奔跑,脸上是极为焦躁的神情。她惊醒的时候都是大汗淋漓,仿佛真是深渊里逃生,她因胸闷
而急促地喘气,人虚弱的不行。莉莉比以前更瘦了。
 

    “九一三事件”以后,杨三虎是受到了审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表忠信的事上面也没有提,不知是莉莉的父亲根本没有送上去,还是没有在林家大院搜出来。或是暂且不深究此事,总之一切不得而知。
杨三虎很快就恢复了工作,志东又可以参加飞行训练,但在他停飞期间,飞行团新提了一名年轻的副团长。志南在坦克营表现不好,主要是抽烟、酗酒、睡懒觉,这样的指导员怎么带兵?邹星华提议把他调回来,杨三虎不同意,他这个样子更需要在部队锻炼。
    1 9 7 3年1 2月,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
    不管怎么说,杨三虎的心里还是有些怅然,倒不是他果然在搞阴谋诡计,另立山头,随时策划兵变,然而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是有感情的,自己提拔的干部用起来也颇顺手,新地方就难说了。同时他又觉得本军区的干部配置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遗留问题总想着慢慢处理,如果现在紧急的调动、任命,动作未免大
了一点,传出去也是越描越黑的事。
    杨三虎的对调地点是南京军区,邹星华思来想去决定暂不跟着丈夫过去,一是她在南岛宾馆的办公室主任位置还是不错的,到了那边,人地两生,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谈何容易。二是不知道杨三虎能不能在那边站得住脚,听说那边的司令员是铁腕人物,资格也比杨三虎老,如果指使不动他那边的人,杨三虎的处境岂不尴尬?她跟过去夹在那里更是憋气受罪。总之她想看一段时问,如果一切顺利,她还想要到老头子身边照顾他,万一不行,老头子干几年还能回广州这个窝。
    另外是把志南从坦克营调回来,司令部作战处是回不去了,像他这种意志薄弱、吊儿郎当的兵,放在司令部太扎眼,就到后勤干部处吧,在家门口,自己也好盯着他,别干出太离谱的事来。
    就这样,在行色匆匆之中,杨三虎独自一人赶赴南京。
    杨三虎走后,邹星华并没有接到叫他们搬家的通知,新来的司令员听说是另找了栋小楼。杨三虎在新军区也没有住进原司令员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小院,秘书、司机、警卫员、厨师都是配好的,也算是一种默契吧。
    星期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志南跟邹星华说道,“妈,你再帮我搞一张凤凰坤车的车票吧。”邹星华道,“我都给你搞三辆了,我又不是你的后勤物资处的处长。”志南道,“哎哟,不是一个人嘛。”邹星
华道,“我还不知道不是一个人?但是都是歌舞团的。”北萍道,“我听说二哥搞得凤凰坤车,都成歌舞团舞蹈队的队车了,人手一辆。”志南气道,“谁说的?”志西道,“哥,我劝你也相对固定一个,带家来的好像都不重样。”志南面无表情地吃菜。邹星华道,“这不是固定不固定的问题,我不同意志南找歌舞团的人,这些人都比较轻浮,还是找一个部队医院的医生。”说完之后,她自觉有点失口,因为尚莉莉就是医生,而且志南自跟她吹了以后,在感情方面表现得特别不负责任,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换,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又没见哪个他真正用心。
    两年多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真正接到搬家的通知,邹星华并不感到特别震惊。
    本来在“四人帮”倒台的初时,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预感,至少不像在“九一三事件”之后那么惊惶失措,可这回她错了,杨三虎的问题十分严重。江湖险恶,要在官场上的政治风云中立于不败之地谈何容易。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杨三虎因诸多问题被隔离审查。邹星华认为这是历来政治运动之后的人人过关,但情况显然不是这样,1 9 7 7年8月的一天,她正在家中和志南一块准备志南上石家庄陆军学院学习的行装。
志南也知道远在南京的父亲已经被隔离审查,但他想不到事情会有多严重,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四人帮”极左的一套这么不得人心,那么随着他们的倒台,一切会变得宽松、祥和起来,父母也不用在政治风浪中担忧发愁了。而他自己,也厌倦了无所事事、跟歌舞团的女孩打得火热的生活方式,希望尽快去军校报到,重新回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轨迹。
    在他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又随着时间的冲刷,他也在心底承认他跟莉莉是不合适的,他想上军校,将来像父亲一样能指挥千军万马,如果拖上一个出身不好、父辈有严重问题的女孩做老婆,他在部队里就不会有多大发展。妈妈的好朋友牛阿姨,家庭出身是地主,嫁了个“三八式”,拖得人家到现在还是副师级。
    准备上学的这段时间,他好像一切都想明白了。
    邹星华尽管已有许久没与杨三虎通过电话。甚至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但志南去军校她还是高兴的。
    邹星华和志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着,邹星华道,“你走了以后,我准备去南京一趟,见不到你爸爸,也得给他送点生活用品。”
    志南道,“你早该去了,你也真沉得住气。”邹星华叹道,“单位的事太多,省委几个重要的会都在我们南岛开,不是说走就走的,再说一政治运动嘛,一开始领导干部都得审查一轮,你爸爸应该应付得过
去。”志南道,“我看你是不放心志西,他没事,你能把他拴在裤腰上一辈子?”邹星华道,“他血糖又高上去了,叫我怎么放心?!”
    生活有一种大难临头前的宁静。
    傍晚时分,杨三虎的秘书乘着暮色匆匆赶到杨家,见到邹星华和志南母子两人,他犹豫了片刻,邹星华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来到客厅,秘书仍然是一张缺乏表情的脸,只略有几分严峻,他迟疑道:“志南恐怕去不成军校了……”邹星华道,“怎么回事?”秘书道,“他政审不合格,临时给刷下来了。”邹星华道,“老杨的问题不是还没有结论吗?”秘书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杨司令员三天前被正式逮捕……我是下午才听说……”邹星华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地瘫倒在沙发上。
    好一会儿,邹星华喃喃说道,“我得去,我得到南京去……”秘书道,“你冷静一点,听说管理处要正式通知你们搬家,是2 5号公寓楼,我劝你搬完家再走,省得两头牵挂……”邹星华看了秘书一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2 5号公寓楼多年失修,陈旧简易,历年来有问题的干部均住在那里,旁边的两栋平房,住部队职工、炊事员、司机一类的人。这些人的家属大多从农村来,卫生习惯都不太好,环境也就显得更差。所以邹星华接到搬家的正式通知时,显得有些木然。
    杨家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们搬家到了2 5号公寓四楼的一套三房一厅里,尽管过去住独院的时候,许多家具如沙发、柜子、桌子、床都是公家配的,但东西仍然很多,根本摆放不开,只好摞起来。
    在动身去南京之前,邹星华叫来了志南、志西和北萍,另外还有潘姨和秘书,在凌乱的家里,邹星华什么也没隐瞒,她把她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她说首先潘姨可以选择去留,秘书以后也少到家里来,至于孩子们,她说道,“你们真正开始走自己的路吧,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几乎是一夜之间,邹星华的头发变得灰白。她帮志西在南岛宾馆找了一个管理仓库的活儿,潘姨又决定不马上走,她还算比较放心的去了南京。
    这一闷棍把志南打得完全回不过神来,相比那次失恋,这可以说是灭顶之灾。失恋就像是温柔的小夜曲。他家的隔壁就是久违的、顾主任家,他没见到顾主任,但见到了顾海青母女俩,顾主任的爱人依然显得温文而有教养,只是苍老了不少,顾海青的脸上冷冰冰的,不用正眼看人,仿佛跟全世界的人有仇。他是在楼梯口碰上海青的,本想打个招呼,问问海涛现在在哪里,但海青根本没停下来,还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心里很火,冲着她的背影质问道,“你什么毛病!”“鼻炎,不行吗?”海青扔给他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墙倒众人推。他在心里这样解释她的态度,她和家人忍受了六年,冷眼、轻慢、被人遗忘,现在轮到杨家了,人一倒霉,就别指望着别人对你友善。
    上不了军校,在后勤混下去也毫无意义,至于歌舞团的女孩,再约会人家显得颇不知趣,再说也没有这份闲情了。志南决定转业,但这得再等一年,他不愿意面对熟人和他所熟悉的一切,所以他打了复员报告。
    公寓走廊上的灯是坏的,而且像约好了一样,每层都坏,一到晚上,楼梯、走廊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电工房听说2 5号公寓楼修灯,自然没有首长家、办公楼跑得勤快、灯很高,没有梯子根本换不了灯泡,如果是电线短路,那就更麻烦。
    一天晚上,志南听见海青在走廊上大声喊:“杨志南,你给我出来!”志南开了门,一束光照着海青国防绿色的脸,劈头对他喝道:“你们家的东西能不能都搬到屋里,别堆在走廊上,刚才把我妈绊了一跤,差点没摔死,眼镜也给摔碎了!”志南道,“有话你不能好好说吗?我们才搬来几天,收拾也得要时间啊!”海青道,“我不管,下次再绊倒我们家人,我把这些东西全扔楼下去!”志南火道,“顾海青,我们家是倒霉了,你也用不着落井下石啊!”海青冷笑道,“落井下石?你当初落井下石的时候没想过这滋味吧?”志南奇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家的人落井下石啊?”海青恨道,“你对尚莉莉,我亲眼看到你给她送榨菜、献殷勤,然后又像一双旧袜子似的扔掉……她发高烧,说胡话,喊着你的名字,你那时候在哪儿?你跟歌舞团的女孩寻欢作乐时想过她吗?是的,你也付出了,给了她一封信,一个炮弹壳笔筒,和终身的神经官能症。”志南无言以对。
    海青说话的时候,她妈妈一直在叫她回家,现在终于拐着腿跑过来拉海青。海青扶着她妈妈进屋去了。
    漆黑的走廊里呆立着杨志南,此时此刻,听海青的这番话,真令他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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