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 张欣

十九




    王斌原是一个糙老爷们儿,但也仍有见血即晕的毛病。现在看见自己的鲜血像音乐喷泉般的绽放如花,更是来不及做出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这一声闷响。不像平常血案发生时总会产生一些混乱场面和殊死搏斗,所以没有任何人闻声闯进办公室来。事情发生之后,这里更加静谧得像皇宫里的后花园,淡绿色的窗帘随风起舞。

    焦阳站在王斌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血尽气绝。

    焦阳没有杀人动机,他被关进看守所以后一言不发。

    王梅像狂躁型精神病人那样告诉警察,王斌生前有两个仇家,一个是她的前夫郭宏伟,还有一个是同居女友管静竹。郭宏伟的嫌疑很快就被排除了,因为他根本不认识焦阳,也没有作案时间。

    全部的疑点都集中在管静竹身上。警察很快查明,焦阳也根本不是管静竹的弟弟,他们的关系说好听一点是可圈可点,说得不好听就是一种暖昧关系,在这方面,每一个成年人都是有想象力的。而且焦阳的身世复杂并且有案底,他仇视社会,心狠手辣是顺理成章的。管静竹买凶杀人选择他就更加顺理成章。

    王梅为王斌请了一个最贵的律师,终极目标是让管静竹和焦阳两个人都死。律师说,你不考虑刑事附加民事赔偿吗?王梅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缺钱,我要他们两个人的命!我哥死得太惨了,而且他是企业界当之无愧的精英。

    管静竹虽然没有被关进看守所,但已被24小时监管,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

    曹虹给管静竹也请了一个名嘴律师,他表示能做到管静竹这边大限只死一个人。曹虹说,能不能两个人都不死?律师说那不可能,就算王斌比你描述的还要坏一百倍,那也是一条命,何况他们家那边咬得这么紧。

    管静竹问律帅,买凶和凶手的关系是怎么一回事?

    律师说,如果雇凶的人情节恶劣,判刑肯定是从重到轻,而凶手是由轻到重;反过来,假如凶手极其残

    忍,结果就可能倒过来。

    管静竹听不懂,问到底谁会判极刑?

    律师说,通俗地说就是谁承担的罪名大,谁就会判极刑。

    管静竹哦了一声,说那我就明白了。

    素来最了解管静竹的就是曹虹,她对管静竹说: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管静竹道:“没什么意思。”

    曹虹道:“这回你不要又跟我犯傻,又跟我犯倔,实事求是的道理你总是明白的吧?”

    管静竹不说话。

    曹虹又道:“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跟焦阳的关系比漂白粉还干净,挽救失足青年这种事也只有你管静竹会于。但是同样的道理,你管静竹也是绝对不会买凶杀人的。我说得对不对?”

    管静竹道:“可是焦阳跟王斌没仇没冤,他是为我出头。”

    曹虹道:“他当然是为你出头,我也觉得焦阳有情有义,可是那又怎么样?你的确没有让他去杀人啊!”

    管静竹道:“我确实没这么想过,可是事情已经出了,而且整件事跟焦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果我当时不答应王斌什么,不搬到他家去住,不对他抱以幻想,哪会发生今天的事?整件事全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叫焦阳代我去死呢?”

    曹虹说不通管静竹,就花钱请了一位心理医生来给管静竹做心理辅导,好一点儿的心理医生都是按小时算钱,心理医生最后花了一周的时间来说服管静竹,不但不起什么作用,反而在曹虹面前夸奖管静竹的心理素质超好。

    见到曹虹日益憔悴,管静竹尚可以反过来安慰她:“曹虹,别折磨自己了,我真的已经生无可恋。”

    “你不要这么平静好不好?你平静得让人害怕你知道不知道?”

    “我累了,我想睡了,并且不想再醒来。”

    “那也不能死啊,你死了以后歪歪怎么办?”

    “这是我唯一要拖累你的一件事,我还是要让葵花把歪歪接到她家里去,现在想起来,她家的人都是好人,只是你要每个月往乡下寄钱。你不用多寄,乡下也没什么花费。曹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和朋友,你就多担待吧。”

    曹虹忍不住眼圈红了,道:“我答应你。”

    这场官司打得昏天黑地,王梅除了找最贵的律师之外,还动用了她全部的社会力量。许多人都说,王大豆的案子比他公司的饲料更出名。

    不管多么显赫的企业,突然失去了领头羊都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何况大豆王公司已是内忧外患,还有审计工作组的进驻,结果查出了一堆问题,被罚税款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大厦将倾,公司里的人一下子走了大半,小丁也不辞而别,偌大的一份家业,说败也就败了。

    管静竹承担了全部的罪名,她一审被判处死刑。焦阳是无期徒刑。

    王梅不服判决,提起上诉。

    她要的是两条人命,焦阳不死,就是逍遥法外。

    面对眼前的现实,哥哥死了,企业垮了,她是绝对不可能冷静下来的。她单独会见记者,她知道有时候媒体能起到法官起不到的作用。根据她的口述,一篇题为《傍大款傍成杀人犯》的文章出现在报端,副标题是“白领丽人管静竹雇凶杀人案案情始末”,一时间,人们的茶余饭后又有了唏嘘不已的可以谈论的话题。但这一切已经与管静竹没有关系了,它们是另一个故事,一个令王梅和普罗大众坚信不疑的故事。

    在等待高院审核的日子里,葵花从四塘赶来接歪歪,她现在已经做了母亲,所以对管静竹的拜托完全理解,尽在不言之中。葵花曾带着歪歪去看守所探视管静竹,歪歪并不明白管静竹为什么要在另一间房子里,与他隔开说话。他微笑地冲母亲点点头,并送给母亲一幅画,葵花解释说是歪歪昨晚连夜画的属于最新的作品。

    歪歪的画还是以往的大师风格,整幅画相当抽象,可以不分上下左右怎么挂都合理。这幅画的用色依旧十分大胆,对于视神经仍有强烈的冲击力。这也是歪歪第一幅有标题的画,管静竹给它取名《风》。因为管静竹感觉到这幅画中所表现的,是在飓风中的三个人影,人影已经完全变形、虚化了,但也正是由于人影变形、虚化得厉害,方能感觉出飓风的魔力。

    管静竹始知,读懂儿子,也是一生的事。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焦阳曾多次央求过余管教,他说他想见一见管静竹。但是余管教说管静竹现在是要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他的确是打了报告,但都没有被批准。

    焦阳跟余管教说,王斌真的不是管静竹叫我杀的。

    余管教说,你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有一天,焦阳看报纸,无意间看到婚庆公告栏,是淡粉色的心状形式,上书:

    冷义,男,28岁。尹小穗,女,24岁。

    于某年某月在某地结为夫妻,

    特此公告。

    婚姻誓诺是: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朋友祝福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冷义为尹小穗点的歌是粥稀稀的《等咱有钱了》;尹小穗没有给冷义点歌。

    他们在照片上头挨着头,冷义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尹小穗则深情地看着焦阳。

    焦阳的心里并没有明显刺痛的感觉,他所看到的原本就是别人的生活,跟他是毫无关系的,既然没有关系,也就没有痛苦可言。

    焦阳最后一次得到管静竹的消息是她给他写的一封信,从邮戳上看,这封信从看守所寄出,又重新回到看守所。

    信非常短。信中写道:

    焦阳:

    我们的相识是那样的不堪,然而我们又难以

    置信地心灵相通。我爱你爱得太久太久。你还

    是你。

    管静竹绝笔

    他们的确是心意相通的,焦阳心想。对于一个12岁便经历了灭门之灾的他来说,温情就像暗夜里的火柴,从未真正温暖过他的心。他不见得多么愿意当幸存者,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呢?但是这一刻,他的内心真的是充满了温暖,他真的相信没有一颗心是不需要这种温暖的。他终于明白了人为什么要苦苦追寻这种东西,哪怕是走遍千山万水,哪怕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心生悔意,他深知是他害死了管静竹,由于他的凶残,使他们的故事变得如此惨淡。那个他受伤的雨夜再一次血雨腥风般的划过他的脑海,有些时候,相遇不如错过。

    人说,爱是废墟中生出的花朵。不知是无望衬托了凄美,还是凄美成全了无望。

   

    这是一个普通的上午。

    天色灰白,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张欣《依然是你》全文完。选自《十月》2005第4期。梦远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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