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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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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从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从来没有亲近过 她,根本就不愿见到她。”柳子函说:“这按照东方的习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游蓝达说:“我恨她。她是一个残忍的女人,一直想杀 死我,我从来都不叫她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嫁到Y国来了。对了,我没有父亲。当然了,在生物学上我是有父亲的,但我母亲从来没有讲过我的父亲,这也是我仇视她的原因。因为她的过失,造成了我的自卑和缺憾。这个责任,我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她对我那样恶狠狠的,我将来肯把她送到老人院,已是以德报怨。”她长长的睫毛下,贮藏的全是幽恨。 柳子函见话锋如此峻厉,不想深入,赶快岔开说:“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饿了。” 游蓝达迅即调整自己回到工作状态,问:“您希望今天晚上吃什么?” 柳子函回答:“什么都行。” 游蓝达说:“您在Y国的这段时间,我们要在一起吃很多顿饭,我尽量安排每顿不重样。此地附近,有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饭馆。您愿意品尝吗?” 只要能转移开话题就行。柳子函假装很有兴致地讨论食谱:“行啊。关于意大利的饭食,我只知道比萨饼。据说还是元代从我们那儿学去的,估计是因为马可?波罗晕船,回到家就把馅饼制作的方法记岔了,把馅放在皮外面,味儿不大地道。” 游蓝达说:“那我们就吃比萨饼之外的意大利美食。意大利人在主食方面和中国人很相近,都喜欢面条、饼和米饭。” 离家才几天,听到米饭面条这样的字样,已是口舌生津。两个人进了一个很有文艺复兴时代气味的餐馆,到处都是圣母和圣婴相依为命的形象。侍者递过菜单,柳子函面向游蓝达:“我不会点意大利餐,烦请代劳。” 游蓝达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按照自己的口味点了,如果您吃了觉得不错,就算我蒙上了。如果觉得不好吃,就算您交了学费。” 柳子函更正道:“不是学费,是餐费。晚上吃不下太多,简便就行。” AA制,两人各吃各的,泾渭分明。柳子函面前是一撮放在瓷盘中央的杂有腌肉和火腿丁的洋葱饭粒,外加一陶钵黄菇青椒西红柿和叫不出来名称的蔬菜乱炖,色彩斑斓得如同面对一条盘曲着的毒蛇。游蓝达是一只葡萄紫色的船形茄盒,内载着被番茄酱拌过的羊肉酱,加上汪着橄榄油的蝴蝶面,煞是好看。两人边吃边聊。 游蓝达说:“怎么样?” 柳子函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饭粒,洋葱炒得不很透,险些辣出眼泪,她囫囵咽下去说:“我先要搞清楚是在回答谁 的问题,朋友,还是工作人员?”游蓝达不解:“这有什么不同吗?”柳子函说:“当然。朋友把好东西推荐给我吃,不好 也得说好,不然就是对不起人,让人没面子。如果是工作关系,另当别论。”游蓝达说:“在工作时间,我是您的翻译兼陪同。现在是 私人时间,我是您的朋友。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到真话。”柳子函沉吟了一下:“还……行吧。”游蓝达说:“您的眼睛出卖了您。”柳子函不小心嚼开了一颗苦蓝莓,龇牙咧嘴,心想可惜 没有镜子,不然一定能看到半截舌头像涂了紫药水。她赶忙分泌口水稀释酸涩,口齿不清地说:“此话……怎讲?” 游蓝达说:“我是学过一点儿读心术的。人说假话的时候,眼神会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飘去。很遗憾,您刚才就是那个样子。” 柳子函被人揪住把柄,不甘心地辩解道:“我的眼神即使是向遥远的地方飘去,那也是因为我想起了往事,和真话 无关。”游蓝达说:“什么往事?”柳子函说:“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游蓝达说:“在今天的谈话里牵涉到了这个名词,我也 不知道自己翻译得对不对。我说人变成了一株树木和草。”柳子函说:“我给你讲一个和植物人有关的故事吧。它发生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游蓝达说:“很好。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爱听往事,越是年代久远越感兴趣。只是如果我不明白,可以问吗?”“当然,可以。” 我和我的战友黄莺儿写了血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当卫生员。黄莺儿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吗?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们非常愿意当卫生员吗?不。我们一点儿都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写血书呢?是用真正的血写的吗? 是的,血书是用真正的血写的。在那个时代,我们有时候会做一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看起来是那样坚决,那样自愿,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很有点费解。我同意,费解。但那时就是那个样子。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你美丽的战友并不想当卫生员, 但是你们很狡猾地说了假话。哦,你这样理解那时的我们,我很遗憾。并不是“狡猾”。那你希望我怎样来理解你们呢?一种为了理想的实现而制造的小小策略。好的,你说服了我,我同意了。请继续说下去吧。可能是我们的血不够虔诚吧,结果,我和黄莺儿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没有当上演出队队员,我没有当上通信 兵。我们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野战医院。血不够虔诚,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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