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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艺术的故乡


   
探索之路

  因为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为父母所遗弃,孤身一人来到幅员辽阔,象征科学、民主和自由的美国的少年卡尔,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他漫长的精神求索之路。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强大的势力不容反抗地使他逐渐失掉了他从古老的家乡带来的一切:他的行李箱,雨伞,身上的衣服,以及种种纯朴的美德,沦落为一个身份不明、身无分文、声名狼藉、寄人篱下的乞丐,一个警察要追捕的嫌疑罪犯。他仍然怀有良好的愿望,但是愿望,尤其是那种根本不能实现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理解,他也无法表现出来,所以等于零。他越反抗,越要坚持自己的人格,就陷得越深,越卑下,越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操守。我们跟随他踏上这无尽头的苦旅,与他一道遭受了那些野蛮的掠夺之后,不由得隐约感到:他身上原有的某种东西仍然保存着。丢掉的是看得见,说得出的东西:职位,名誉,身分和品格——一切对他进行外部规定的东西。命运总是将他赖以生存的这些依据抽空,逼得他流离失所。而没有丢掉的是反叛的欲望,求索的决心。可是他前途茫茫,永远不能给人一种哪怕小小的希望和踏实感,永远在钢丝绳上悠悠晃晃,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像一条皮皮狗一样被人痛打。
  首先被父母抛弃,继而被叔叔抛弃,接下去又被女保护人抛弃,这对于卡尔意味着什么呢?抛弃,实际上意味着精神上的断奶。一个人孤零零地独立于这充满险恶的、拒绝他的世界或“原则”面前,如果他是一个不甘堕落的、有激情的人,那么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拼命挣扎以求生。他的惨痛的经验又告诉他,即使是竭尽全力挣扎,世界或“原则”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进入;排斥是永恒的,无休止的;怀着小小的理想的个人却一定要进入,因此人的努力也成了无止境的。一个人来到世上,如果他在精神上没有经历“孤儿”的阶段,他就永远不能长大,成熟,发展起自己的世界,而只能是一个寄生虫。精神的这场独立运动是充满了惊险与痛苦的,甚至是非常恐怖的。一切已有的,都将遭浩劫,留给他的只是遍体的伤痕与不堪回首的记忆。有勇气经历这一切的,将存活下去,但也不要期望任何形式的得救。
  在卡尔的流浪生涯中,维持一种相对的稳定需要的是这些因素:断绝与外界的交流,尽全力遵纪守法,同情心的死灭,与自身过去的历史彻底告别。作为一个活人,卡尔当然做不到这几点,因而稳定总是被打破,最终落得个流落街头,然后又从新的地方开始,一旦开始又是旧戏重演。初到美国那天在船上那种撕心裂肺的嚎陶大哭也许是不会再重复了,生活却没有使这颗热烈的心变得冷淡与麻木。于是动荡不安成了他的命运,一生就处在这种摆不脱的恶性循环之中。又由于他是一个爱思索的孩子,从来也不安于逆来顺受,这种性格便使得动荡更频繁,更激烈,使他几次差点遭到灭顶之灾。那些短暂的稳定也是时时暗藏着危机的,危机是眼看要爆发的。他这样一种处境的原因当然在他自身——一种倔强的、抗争的热情永不熄灭地燃烧在他的心底。
  求索使卡尔懂得了世界之冷漠,原则之不可违犯,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自我之对象化)都将这一点直接或间接地告诉了他。别人的教导没有使卡尔平静下来,他的冲动似乎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天赋。青春的热血与千古不变的原则之间的较量,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景观啊。
  以一种古典故事的外观呈现出来的卡尔的求索经过,唤起了我们长久的思索。这篇故事虽然不及后来的两个长篇那么精炼,但可以肯定,作者想要说的绝不是寻常的话题,因为他对表面的、外部的世界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他的叙述必然另有所图。我们可以说、这篇故事是灿烂才华的青年时代,有一点犹豫,但充满了勃勃生机,以及那种不可重复的独特性。
   
初试锋芒

  自由女神的手臂伸向云端,卡尔第一眼看见她,心中便涌起无限的赞叹之情。这个时候,初到美国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女神的高不可攀,只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了一句:多么高啊!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他的直观是非常准确的。可怕的女神啊,你可让卡尔吃尽了苦头!我们将会看到,卡尔正是一步步走向自由,走向这种陌生的体验的。他的体验告诉他:自由就是孤立无援的恐怖,自由就是从悬崖坠下落地前的快感。对自由来说,人身上的所有东西全是累赘,全都是要丢失的。
  卡尔首先丢失的是他的行李箱和雨伞(后来虽然失而复得,但又一件件再次丢失)。这两样东西是从家乡带来的温暖的记忆,有点伤感,有点怀旧,他曾苦苦地守护,没想到无意中随便就丢失了,正好应了父亲那句玩笑话:‘看你能把它保存多久?”他的父亲当然是能够看透儿子的本质的那种人。他看出了这孩子任意妄为的天性,因而才决定打发他去美国流浪。他是一位不曾出场的先知。
  接下去卡尔失落的是他的同情心与正义感——家乡留给他的遗产。他在船上遇见他的同类司炉。司炉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他向卡尔诉苦。听了他的诉苦,卡尔误认为自己有伸张正义的义务(他完全误解了司炉的意思),便与司炉一块去见船长。在船长办公室里,卡尔加入了司炉的控诉,以求得改变司炉的处境。当他满怀激情地,甚至有点自鸣得意地为司炉做完了辩护之后,才发现他和司炉已经一败涂地。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辩护毫无关系,却与某种微妙的氛围、某种无法改变的制度和原则直接相关,这种东西说不出来,但时时体会得到。那个巨大的船长办公室就是这种氛围之体现。人站在那些大玻璃窗前,就如站在大海之中。大海以她那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感染着无依无靠的、渺小的人类,让人类懂得自身努力的徒劳。司炉是过来人,知道自己的行为的含义,他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这次行动抱卡尔那种希望。向船长申诉只是出自他本性的一次冲动,一次直接与最高原则晤面的生命的爆发。他对于结果并不介意,因为结果是早就预定了的。蒙在鼓里的只有卡尔,家乡的影响给他留下了想入非非的毛病。他老觉得他和司炉的辩护应该有个结果,难道人们连天经地义的事都不懂得吗?司炉受到了错待,人们应当纠正他们的错误!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卡尔的意料之外,却在司炉的意料之中。司炉说过,码头变了,船上的风尚也就会变的。卡尔已经到了美国——一个陌生的理想之地,先前的道德和判断就不再起作用了。不管他如何声张,结局仍然是失落。没有人需要他的正义感与同情心。如果他不是个自恋狂,就只有暂时放弃。于是他就放弃了,并由这放弃导致了一场嚎陶大哭。这场大哭是他即将踏上美国领土时向过去百感交集的告别。与司炉的相遇是他求索之路上的第一站,这一站发生的主要事件就是一系列的丢失。司炉、船长和舅舅共同帮助他开始了对自身的改造。这种改造是以美国为象征的严谨的科学精神对于散漫软弱、不负责任的浪漫情调的制裁,严厉、苛刻,完全没有人情味。不甘堕落的卡尔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美国对他的改造。漫长的苦难生活从此降临到他的身上。
  从司炉的辩护过程可以看出,在原则(或上帝)面前,人要开口说话是多么地不可能。所有竭尽全力的叙述都不过是一种欲望的躁动,一种激情的抒发,完全无助于证实。尽管如此,司炉还是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当然不是像卡尔一样,是出于正义感来申诉的。在这条船上起作用的不是那种空洞幼稚的正义,而是原则。司炉的申诉动机是出于人要表现自己的存在的天性——将遭受过的事情说出来。当然毫无疑问,卡尔的怂恿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申诉过了,船长也倾听了他的申诉,这件事就完成了,最后的判决完全与他的努力无关。他倾心于这件事的过程,也倾心于过程中卡尔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友爱,以及船长对他的短暂的关注。船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卡尔一个在斤斤计较事情的结果——他是个局外人。
   
精神之父

  居住在纽约上空的铁屋内的舅舅,于不言不语中,甚至在令卡尔反感的情形之下,教给了他独立与自由的奥秘。
  从古老浪漫的欧洲来到纽约,卡尔发现自己被隔离在一座铁屋似的房子里面了,就连视野都受到限制,从阳台上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街道,并且就连这点可怜的视野,都在舅舅不赞成的表情下被剥夺了。谁能懂得舅舅那深奥的内心呢?也许他认为,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生活表面的诱惑,而表面现象无不是一种蒙骗,要想懂得生活的本质,就必须亲身去经受。铁屋内的那两个半月的囚禁可以看作舅舅对卡尔实行精神断奶前的准备。
  舅舅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反对音乐,也许只是鄙视那种浅薄的陶醉;他也能够真正欣赏诗歌的精髓,只是从不与卡尔谈论;他的事业是不可理喻的、庞大的体系;他教导卡尔对任何事物都不要轻易下结论,只要耐心地等待;他赢得了卡尔的崇拜。
  长久的精神上的饥渴终于使卡尔有点不耐烦了——也许这正是舅舅意料之中的——他鼓起勇气向舅舅提出到舅舅的一个老朋友家去做客,那位老朋友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女儿。他焦急地想与世界建立联系,因此掉进了舅舅周密策划的“阴谋”之中。在动身之前,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舅舅让他作了一次充分自由的选择——去还是不去?舅舅本人讳莫如深,似乎持矛盾态度。卡尔出于本能冲动选择了去,并为这一主动的选择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卡尔的选择看似偶然,甚至类似于受骗,实际上还是一种自由选择。舅舅知道,他不能长久住在铁屋子里,现在也许是他选择生活的时候了;他也预料到了卡尔的选择是可怕的。选择的事物按舅舅的安排发展着。卡尔被必然性牵着鼻子走,最后完全落魄了。舅舅的计划就是让卡尔在独立的第一步便抛弃身上原有的一切,抽去他的所有依靠,让他成为一个赤条条的人。他后来在那封奇怪的信中鼓励卡尔坚持自己的选择,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并要求卡尔与他彻底断绝关系。这个充满了理性精神的美国舅舅还在信中批判卡尔家庭的人情味,他认为卡尔特别需要战胜自己的欧洲情结,只有如此才会获得真正的独立。外表冷酷无情的舅舅竟是帮助卡尔走向完全独立的精神之父!这一点也不奇怪,真正的精神独立从来就是一件残酷的事,一件需要亲身经历的事;没有经历过这种残酷的人,是从来没有达到过独立的人。舅舅的行为也并非斩钉截铁,而是犹豫不决的。比如他似乎不太高兴卡尔弄音乐,却又派人为他送来漂亮的钢琴;他不愿卡尔整天弹琴,却又送给他一些简单乐谱;他似乎不愿卡尔去他朋友家,却又主动与他商讨这事,燃起卡尔的欲望,促使卡尔主动作出去的决定;他希望卡尔摆脱家庭影响(那种不负责任的温情),却又叮嘱他照看好失而复得的行李箱——家庭的象征。从这些事情上看,他似乎不乏温情。然而就在卡尔糊里糊涂地作出了那个致命的选择时,正是这同一个舅舅,派出自己的朋友格雷思去与卡尔周旋,自己在幕后操纵着整个事件,最后还心狠手辣地断了卡尔的所有退路,将他抛到了陌生的世界。舅舅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勉强可以赖以为生的、两个半月的英语训练。舅舅的行径使我们想起动物对幼仔的断奶,其残忍令人战栗,但却是唯一可行的方式。卡尔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这已经从他的胆大妄为的行为中体现出来),他今后将面对的困难正类似于大自然莫测的凶险,没有这残酷的第一课,他以后更难适应流浪的生涯。舅舅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冲突,但对于他来说,原则是不能违背的。
  纽约近郊舅舅的朋友波伦德尔的别墅是一座到处透风却又显得封闭的孤独的堡垒。在那座巨大而黑暗的迷宫里,卡尔被粗野放荡的美国姑娘克拉拉所羞辱,所征服,获得了做客的第一个见面礼。一切全是经过了精心安排的,然而同时又是卡尔于无意中选择的。舅舅料事如神,好似上帝。阴谋的实现是由舅舅的朋友格雷恩与大家(包括卡尔)在闲聊中进行的。整个过程中格雷恩从容不迫,有时甚至好像在戏弄卡尔,实际上他又是非常严肃的。与此相反,卡尔蒙头蒙脑地到处暗撞,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处处碰壁,狼狈不堪。他原先期望的是来体验郊区友人家的温暖、好客的氛围,到了此地后却没头没脑地遭到身强力壮的美国姑娘的殴打,亲眼见到了美国家庭生活内部的腐败、阴森、堕落与虚伪。克拉拉粗野的一巴掌把他从梦里打回了现实,他委屈、沮丧、绝望,他决定回去。卡尔的转折舅舅早料到了,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教导他不要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作为孩子的卡尔也不会记在心上。因此他认为:卡尔必须有自己的体验。
  格雷恩这个狡猾的纽约老光棍,这个被卡尔看作敌人的人,正好是代表了舅舅所安排的卡尔的命运来执行任务的,只是这命运隔得太近,卡尔无法认出他来。这只老狐狸的皮包里揣着舅舅的亲笔信,耐心耐烦地呆在堡垒里等待,一直等到卡尔尝够了委屈和痛苦,主动提出要回去,才亮出了底牌。底牌上面写的是“不行”。不仅仅是不能回去,卡尔也不能留在这里。舅舅的信向他表明他已彻底抛弃了他,堵死了他的一切依赖的可能性。从此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就连舅舅信中透露的格雷恩会帮助他的许诺,也是一个欺骗,这很快就由格雷恩验证了。被不驯的卡尔所激怒的他,什么帮助都没给他,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外。彻底的断绝就这样实现了。去乡下做客是一个集体合谋的阴谋,目的是让卡尔尽快地懂事,成熟起来。
  舅舅冰冷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卡尔除了适应之外别无它路可走。他仍旧怀着温情想到舅舅,这温情在现实里等于零。在这位铁腕人物的逼迫下,乳臭未干的他要用自己的脚板走出一条路来。于是在黑糊糊的郊外,在完全不能判断方向的情况之下,卡尔随意选择了一条路朝前迈步了。在卡尔的身后,我们也许可以看到舅舅那矛盾的眼神,那眼神里含着默默的祝福——他知道卡尔是个坚强的孩子,不然他在轮船上与他初次相遇时,就不会向众人大声揭他的丑了。他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打击卡尔都是承受得了的,而他的职责就是将最初的打击施加于这位外甥。
  正如格雷思所说的那样,舅舅的心思是无法了解的。对于当事人卡尔来说,舅舅更是被一团迷雾裹住,根本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在这郊区的堡垒里,孤零零的卡尔不止一次地后悔自己的冒失决定,想要走回头路。堡垒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恐怖,他要逃遁,他要回到他的精神庇护人身边,他相信舅舅一定会欢迎他,与他沟通的。而真情是:卡尔决不可能与谜一般的舅舅沟通。假设这种沟通实现了,卡尔就不会有他自己的流浪生活了;正是这种沟通永远不能实现,卡尔才必须自己去体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谜永远是谜,只能事后认识,永远不能事先解开。如同上帝一般的舅舅从一开始就看出了,卡尔今后的生活方式只能是流浪。于是在短短的两个半月里,他一直在为卡尔的流浪作准备,郊区别墅里发生的事正是这种准备工作的高潮。舅舅的安排天衣无缝,凡是他希望的都实现了。卡尔体验到了孤立无援、恐惧、世界对他的挤压、操守的丧失;是堡垒里面那几个幽灵般的人亲自教给了他这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同舅舅沟通就等于是同自己的命运沟通,而命运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谁也无法与它沟通,只能过后去理解它。
  纽约郊区的堡垒是舅舅于不动声色中为卡尔安排的操练之地,不论是克拉拉的粗野,格雷思的阴险下流,还是波伦德尔的从来不起作用的善良,都是对卡尔的一种很好的教育,除了英语之外必备的教育课程。有了这次经验的卡尔以后无论碰到什么,将不至于大惊小怪了。
   
流浪汉

  外表肮脏下流,不通人情的流浪汉鲁滨松和德拉玛什,在精神上较之初涉人世的卡尔,是要高出一个等级的。他们的出现再一次教育了卡尔。他们是如何教育他的呢?用不断的欺骗和奴役让卡尔饱受心灵之苦,这就是他们的方法。
  首先他们骗去卡尔的上衣;接着又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吃掉他的香肠,还将他当仆人使唤;最后他们还砸开他的行李箱,把箱子里卡尔珍藏的照片弄掉。他们如此粗鲁地、忘恩负义地对待卡尔,终于弄得卡尔大发脾气,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卡尔家乡的那套道德对他们是毫不起作用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承认卡尔心目中的那种温情和友谊,他们另有一套卡尔不熟悉的做人标准。当卡尔按自己的做人标准行事时,他们也按他们的标准行事,其强硬程度丝毫不弱于卡尔。这到底是两个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缠着卡尔?他们希望从卡尔身上得到什么?在这一段里,意图一直隐蔽着,他们的举动的目的暧昧不明。
  然而已有种种迹象显示出,这不是两个一般的人。当他一树刚在旅店相遇,卡尔按照常规热情地介绍自己时,这两个人粗暴地打断他,继续睡觉。他们不喜欢卡尔的这一套,因为他们是两个身分不明的精神流浪者吧。他们声称自己是钳工,这显然是谎话。他们与卡尔交往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半强迫一半欺骗地剥去他的上衣,卖掉后买酒喝。在与他们打交道中,卡尔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人格,坚持善良厚道的品格,以为“好有好报”。然而没想到,他的道德遭到了这两人的残酷戏弄。围绕着卡尔,他们策划了一场按步就班的掠夺的阴谋。似乎是,他们要奴役这个孩子,使他最终沦为他们俩的奴隶。在连骗带枪地将卡尔视为珍贵的一切都掠夺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一场有计划的掠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舅舅,就像是这两个人取代了舅舅的职责,在继续那种教育课。的确,卡尔用来与他们抗衡的道德显得是那么的可怜,不堪一击。要命的是这种道德一点也不能证明他自身的身份,只是把他自己弄得寸步难行。“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是强悍的,卡尔是弱小的,任他们摆弄的,卡尔用以支持自己的那些依据都是靠不住的。那么卡尔放弃了吗?当然没有,抗争是卡尔的本性。抗争就是生活,卡尔只能在抗争中认识由这些神秘人物教给他的粗暴冰冷的原则,在折磨中渐渐独立。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机会来到,使卡尔得以暂时离开了他这两个古怪的同伴,卡尔一定会立刻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了。他逃离了,灾难也就在这里埋下了伏笔。
  试想如果舅舅得知了卡尔在路上的这一段遭遇,他一定会持着小胡子,若有所思地点头的吧。他曾不无幽默地要卡尔保存好他的箱子,卡尔却一上路就把箱子里最重要的东西丢掉了。仔细体会一下,这不正是舅舅所预料、所期望的结果吗?踏上漫漫旅途的人,谁个又不会将身上原有的,自己所珍惜的一切丢个精光?流浪汉们采取的是掠夺的方式,一种既干脆又奏效的方式,即使卡尔想要抗拒也不可能。自身的外部规定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失去,像有一只魔鬼的手将这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也许曾有过伤感和痛苦,但旅途是不允许停留的,他必须昂起头来继续前行。
  流浪汉是魔鬼的使者,他们遵从必然性出现在卡尔的旅途上,用粗暴的方式向这个孩子显示着真理。年轻幼稚的卡尔理性上并没认识到真理,但这不要紧。他们的出现给卡尔造成了一种生存的困境,激励他去反抗,去体验。前面的命运仍然很模糊,这种模糊形成了整个追求之基调。模糊与困惑代表着希望,这是年轻的希望,旅途无限遥远……不可通融的原则
  流浪汉们给卡尔的一课尚未上完,路线就改变了。新的希望忽然出现,卡尔改变了主意,投进一位善良的女保护人的怀抱。
  原以为会得到善待,进了西方饭店之后,才发觉此地是一座冰窖似的堡垒。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要独自承担自己的行为的一切后果;事实制约着人,人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危险;一旦灾难降临,任何辩解全是不起作用的。母亲似的女厨师长经历了漫长的折磨才在今天的位置上站稳。她的生活经历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以致每天夜里根本无法好好睡觉,只能在失眠中挣扎。她善良,温和,能体谅弱小者的难处。过了好久以后卡尔才知道她的这些美德一旦涉及到职务(原则)上的事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对卡尔的保护只是种象征性的安慰,一点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很显然,这位母亲似的保护人是精神生活中的过来人。她从前来自卡尔的故乡,因而一眼就从人群里将茫然的卡尔认了出来,打算亲手栽培他,使他尽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她的这种愿望里也许有庇护的因素,可在实行时,一切世俗意义上的庇护在西方饭店这个秩序井然的迷宫里都是受到坚决排斥的。当然独立性很强的卡尔也并不期望受到庇护,他只想通过努力站稳脚跟。然而事实是,主观的努力完全不能带来预期中的效果,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无形的权威在操纵小人物的命运。有时候,努力往往与效果成反比。而命运,不以他当下的努力为转移,却受到他从前无意中做过的事的制约。不管卡尔是如何地克己守则,表现出来的品德是如何好,事情发展的规律也是丝毫不受影响的。因为规律和原则是暗中起作用的,看不见的,所以人往往受到表面现象的迷惑,产生种种的幻想,直到有一天规律的后果显露,人仍然糊里糊涂,看不见眼前的真理,只觉得不可思议。卡尔在这个迷宫里竭尽全力地工作,规律也在暗中以“好心恶报”的方式发展着。他孤立无援,困顿不堪,咬紧牙关挣扎,而灾难也在悄悄地一天天临近。卡尔在西方饭店拼命维持自己的地位的举动,可以看作维持精神生存与相对稳定的象征。饭店于不言中要求他做到的是:断绝一切社会关系,拼全力工作,抛弃同情心,告别自己的过去。这饭店里的工作人员人人都是他的榜样,他的女友特蕾泽更是以自己的亲自经历,以声泪俱下的回忆向地呈现了人的真实处境。
  年轻的打字员特营泽疲倦,苍白,老气,对自己那份力不从心的职务一丝不苟。她在第一次看望卡尔时就告诉他,她是多么的寂寞,她在这里没人可以说话,因为西方饭店决不允许违反原则的温情,所以她与女厨师长的关系也基本上是上下级关系,她之所以来找卡尔诉说只不过是想在一种极其狭隘的范围内与卡尔建立起友爱关系。他们很快成了朋友。谁也无法驱散特育泽内心的恐惧,那种恐惧深深嵌在她的本质中,促使她发疯似地努力工作,并时时刻刻用一些不满来折磨自己,弄得自己不得安宁。特营译过去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有一天她向卡尔叙述了自己的身世。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一道被父亲所遗弃,流落街头。之后,处在绝境中的母亲又遗弃了幼小的她,自己自杀了。特营泽是彻底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特营泽没有说到后来发生的事,只是详细地叙述她和妈妈陷入绝境的细节,讲述那些扶不去的记忆的片断,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也是对她来说致命的一课。这一课为特营泽今后的成人奠定了基础。一个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死掉,竟然活了下来,便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所以,外表弱小的特营泽实际上是非常坚强的,她在小小年纪就洞悉了真实,懂得了人要活下去就要拼命挣扎。她比卡尔老练得多,她知道原则对人的限制,也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忍耐。她在卡尔说起过去的朋友流浪汉德拉玛什时,立刻预感到了卡尔的危险,反复地劝他与德拉玛什断绝关系。她凭直觉感到了这个德拉玛什是卡尔的灾星,因为进入西方饭店工作的人都得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比如她自己,就只能在偶然的闲空里想一想过去的事;再比如女厨师,每天夜里为过去的噩梦困扰而睡不着觉,还是要强撑下去。西方饭店是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陷阱,任何伤感怀;目的举动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作为过来人的特蕾泽看到了卡尔的“弱点”,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他,何况这种事也没法用道理使蒙在鼓里的卡尔明白,只能靠他亲身经历,旁人无能为力。特蕾泽劝过卡尔了,这种劝戒无异于对聋人说话,卡尔一点也没明白。这件事也体现了西方饭店的原则:每个人的路都要靠自己来走,谁也帮不了谁。特蕾泽,作为劫后余生,早就懂得了加倍珍惜现有的一切,压抑自己的生命力,把自己融进原则里去。而卡尔,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西方饭店的生活是一种地狱似的煎熬,所有的弦都时刻绷得紧紧的,除了职务外,其他的一切个人的东西都要被消灭。这里的人都患有严重的精神病,被内心的矛盾折磨得痛苦不堪,所以特蕾泽总在担心自己要神经错乱。卡尔初到此地,内心的矛盾还没来得及展开,每天浑浑噩噩地劳其筋骨,懵懵懂懂地判断周围的一切;他完全缺乏应有的警惕,不知过去的阴影已经逼近了他。直到有一天矛盾突然爆发,弄得他措手不及。
   
命运的复仇

  鲁滨松事件是命运对卡尔设计的又一个阴谋。由于卡尔的意志不坚定,不听特蕾泽的劝告与过去一刀两断,鲁滨松就鬼使神差般地出现了。这条甩不脱的家皮狗,卡尔过去生活的阴影,一来就死死缠住他,不让他有任何喘气的时间,更谈不上解脱的希望了。卡尔所有那些企图解脱的举动只是导致自己在泥沼中越陷越深。这个神秘的蓝星,这个着穿了卡尔本质的流浪汉,带着必胜的信心在西方饭店演出了这场怪诞的闹剧。毫无疑问,卡尔此刻对他的感情是矛盾的。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是由他的主观感情,却是由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的力主宰着。这种力又来自于卡尔过去做下的事情。人对自己做过的事是无能为力的,任何人都无法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今天的认识或行动就是过去的延续。当然人仍然可以发展,就像卡尔一样,但过去的阴影的控制是摆脱不了的,它局限着你今天的认识和行为。例如,当特蕾泽要求他与德拉玛什一刀两断时,他就始终无法答应她。就是这种藕断丝连引起了新的灾难。
  鲁滨松以“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劲,断了卡尔所有的路,成功地把他拖下了水。这个胖胖的爱尔兰人,是卡尔内在的恻隐之心的对象。在西方饭店这个不允许有任何恻隐之心的笼子里,卡尔不得不将自己的本性狠狠地压抑(其他人也一样)。压抑的结果是摧毁性的总爆发。这才是与他的主观预期无关的“善有恶报”。他天性善良,富有同情心,这个结果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结果。旅途上偶然的一次结交竟然会引起如此大的灾祸,是他绝没有想到的。命运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地发展过来,谁也抵抗不了它的威力。在这场冲突中,卡尔仍然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他又有了新的感受。这感受就是身后那噩运紧逼过来的脚步,以及自己徒劳的抗拒。
  人是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恻隐之心的,即使处在像西方饭店这样一个只有职务没有个人生活的环境中也如此。复仇女神的毒箭会从背后射过来,中箭者会遍体鳞伤。这里的例子表现的是事物的反面,即顺应恻隐之心所遭到的打击。这些例子也可以看出人总是腹背受敌的艰难处境。女厨师长收留卡尔也是出于恻隐之心,收留的结果却是给她带来更大的失落和痛苦,她的情感遭到了粗暴的践踏。现在我们明白她为什么长期以来夜不能寐了。情感丰富的她从来就不曾丧失过同情心,她收留卡尔正如她收留特蕾泽是同一种情况。原先她还幻想过卡尔在西方饭店会长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呢。而她收留特蕾泽的结果又是什么呢?特蕾泽变成了一架工作机器,一个苍白忧郁的幽灵。她的同情心在卡尔的噩运中丝毫帮不了他,只是将他的痛苦白白地延长了一段时间。而她的学生特蕾泽对卡尔的友情也是如出一辙,不但帮不了卡尔,反而由于误解把卡尔搞得更痛苦。而压抑同情心又同样是女厨师长与特蕾泽睡不着觉、脸色苍白的最大原因。可以看出,人在西方饭店真是无论怎样做也摆不脱困境的。女厨师长做好事的举动终于半途而废,卡尔也顾不上与她和特蕾泽的友情,孤身一人逃生去了。卡尔逃走之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会怎么样?她们一定在情感上受到空前的打击,从此更加噩梦缠身,度日如年了吧。每个人都处在命运的链条中,只有卡尔的链条是最为捉摸不定的,其他人的链条都是明确的,看得见的。
   
地狱演习

  发生在西方饭店的鲁滨松事件处处渗透着这样一种原则,这就是事实只存在于人对它的不同解释之中,最后的判决只看结果不看原因。在原则面前任何个人的辩解都是无能为力的,人犯下了罪就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一切同情与理解在此处都要让位于职务,人首先被职务所规定,然后才是其他,这个其他实际上等于零。
  外表如同冷酷的机器人,每天随随便便做出杀人判决的总管,其实是命运之神使者的真实面貌。他的一切标准都是超道德的,公正的,只不过这里的公正是一种地狱(或天堂)似的公正。这种公正不为卡尔所理解,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却心领神会。依照这种标准,卡尔以离开岗位(由事实证明)和偷窃(由前面的事实推论)两项行为犯下了弥天大罪,必须受到严厉惩罚。如果总管不惩罚卡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在营私舞弊,是不称职的表现。当然总管也有小小的弱点,这就是他对女厨师长的爱,他从这爱出发对卡尔稍微减轻了处罚,而这一点又由门房的合作加以了弥补。在这个命运使者面前,卡尔无从为自己辩白,因为他所有的辩白都是从自己的“好心’出发,都是只涉及了事物发生的原因,而总管是藐视这一切的。总管要告诉卡尔的是犯下了罪就要受惩罚。依照他的逻辑推理,卡尔死路一条。在这里总管的模样透出了死神的阴森。作为热血男孩,卡尔又怎能不挣扎,不反抗呢?卡尔由恐惧驱使本能地进行反抗,反抗的结果当然并不是死,却是从死神手巾逃脱。作为世俗人的卡尔,不可能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择那样虽生犹死地过活,逃走流浪是唯一的出路。回过头来再看总管,可以看出不可动摇的原则里面也是有很多缺口的。总管并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个扮演者,不然卡尔也就不会获得从原则的缺口拼死突破的机会了。至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由于每天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中,因此对总管无比敬爱,绝对服从。在我们凡人看来她们的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样的生活不可能是活人的生活,只能是一种楷模,一种理想,一种大彻大悟的象征。卡尔既理解她们,又不理解她们,最后还是没有听从她们的安排,似乎是为生活所逼,又似乎是潜意识所使。命运的外表总是可怕的,面对它的卡尔不可能认出它来,就是认出了,也不可能有另外的做法,只因为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在世俗中做人。
  对鲁滨松事件中的因果关系有两种解释。卡尔的解释与总管的解释正好相反,本来可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因为双方所处的是命运与人的努力,原则与被执行者,上级与下级这样对立的位置,判断当然是由总管决定了。所有的人都处在职务中,于是所有的人都只能支持总管。卡尔处在被告位置,不论他说出什么话来,结论总是证明他自己有罪;人人都看得出这一点,只有卡尔看不出。所以女厨师长说,正义的事一定会有种特殊的外观,而卡尔的事不存在这种外观。女厨师长的逻辑就是总管的逻辑,这种逻辑与卡尔的世俗逻辑永远是势不两立的,他们双方谁都没有错。在这种不可改变的逻辑面前,特蕾泽绝望地看到了卡尔因犯规而失败,伤心地哭起来了。从感情上,她们两人都不相信卡尔是坏人;从理智上,她们必须相信卡尔做了坏事。处在这样无法调合的内心冲突中,女厨师长说了一番典型的自相矛盾的话。一方面,她绝对同意总管的判断,因为她通过多年的交往证实了总管是最为可靠的人,他的推理谁也不能辩驳;另一方面,她又仍然认为卡尔是个正派的孩子。她的内心下不了结论,只能在地狱中煎熬。最后她背着总管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为卡尔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从表面看似乎解决了矛盾,结果则是弄得自己和卡尔更痛苦。特蕾泽从抱希望到绝望,又一次失去了可以交流的同伴,她的痛苦也是无法言说的。在她看来,卡尔有罪和无罪是早已经确定了的,重要的只是他能不能留下来。卡尔一点都不理解她,满脑子幼稚的正义感。他不知道,在西方饭店,只要有越轨举动便是有罪,他对特蕾泽误解自己,既心怀不满又失望。
  门房属于另一种类型,他象征着被人所疏忽了的偶然性。人的一生就充满了这种偶然性。卡尔以前的确不曾小心谨慎地对待门房;他涉世不深,目光缺乏西方饭店职员的敏锐性。而这一切不可能顾到的疏忽,日积月累,埋下了祸根。门房的面目是可憎的,他的宗旨似乎就是要折磨卡尔,处处与卡尔为难,把他弄得寸步难行。深究一下,就会发现他的行为也是出自那种特殊的逻辑,使人想起反复无常的命运对人的报复、折磨与揪住不放的特点。门房扮演的正是惩罚使者的角色。他明察秋毫,整天坐在玻璃房子里,那房子像个命运观察台,里头的网络错综复杂却又自有规律,他的位置无比重要。就是这样一位上级,居然被一个毛头小于怠慢了,惩罚便是可想而知了。门房是绝对不会有错误的,不论卡尔从情感上觉得多么委屈,他的判断也是不可改变的。他的判断的依据是神秘而不可理喻的、卡尔从未了解过的东西,是卡尔不能与之抗衡的东西。所以表面看来,门房的判断有极大的随意性,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难,一旦怀疑了谁谁就完蛋;他的工作是对总管工作的一种补充,总管因为小小的疏忽未能贯彻到底的工作,要通过他的帮助来贯彻。从门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霉味,就是阴湿的地狱里的味道;闻着这股味道,卡尔在劫难逃。卡尔不能理解门房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复仇的欲望。这种不理解当然是出于年轻人的无知,他看不到自己做过的事里面所隐藏的那种凶险,弄不清命运里头的因果报应,只会一味瞎撞。被门房的铁腕扼住了脖子的卡尔,最后却创下了奇迹,拼死力逃脱了门房的钳制,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了铁笼,表演了一出精神的原则让位于原始之力的好戏。
  理清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西方饭店的结构,就会体会到这是一座真正的地狱。说它是地狱,是从它对人性的压制的意义上来看的。另一方面,这个地狱对卡尔来说又是不可进入的天堂,因为卡尔极力要在这里做一个尽职守则的“好人”,就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泽那样的人。但是卡尔做不了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尽管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他还是只能做自己。这个天堂里没有他的位置,因为他“凡心不死”,结局只能是被逐出去。的确,卡尔所渴望的天堂只不过是尽职守则地生活。然而那是多么地遥远啊!只要想一想女厨师长与特蕾泽的悲苦,她们在原则的钳制下对自身人性的扼杀,以及对世俗悲欢的麻木不仁,就足以使卡尔在天堂的门坎前望而却步了。这一切已呈现出一种征兆:卡尔今后的生涯只能是没有尽头的流浪,没完没了的试图进入——被逐出——再试图进入——仍被逐出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他逐渐变得成熟;在这过程中,天堂与地狱同时进入他的内心,在促使他抗争的同时又引诱他和解。
   
在艺术的殿堂里

  卡尔初次踏上流浪的旅途时所遇见的那两个流浪汉并没有将他忘怀。当时的冲突只是他们之间的初次较量,一根看不见的线始终连在他们之间,时机一到,线就绷紧了。从卡尔被西方饭店逐出到他被警察追击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是真正地陷入绝境了。整个过程很像是流浪汉德拉玛什设下的一个圈套。德拉玛什像渔翁一样坐在家里等待鱼儿上钩。他一定深知卡尔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一定要将他逼到墙上(绝境)他才会就范。与警察那场冲突又像意外又像游戏,德拉玛什深藏的诡计没法弄清,卡尔只能乖乖地跟随他爬上那半空中的艺术殿堂。如果生活中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卡尔绝不会跟德拉玛什走,他早就对他那种横蛮的奴役充满了憎恨,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性情下流、举止恶心、没有明确身分的流浪汉竟然会是艺术殿堂里的仆人!他们的那种强横,那种不择手段地要剥夺人身上的一切私有物的风格,不正是艺术本身所要求于人的吗?这两名使者看中了年轻的卡尔,正是因为他的坦诚、热情、呼呼叨叨和善于体会他人的感觉。初见之下卡尔没有认出他们,那时他还太稚嫩,对生活还有过多的幻想。直到他被从西方饭店赶出来,他对生活的认识才又上了J个台阶。当警察审问他时,我们可以回忆起他态度变化的微妙过程:从初到美国时在船上伸张正义,主动为他人辩护,到西方饭店不管他人的事只为自己辩护,再到在警察面前停止徒劳的辩护,沉默寡言,最后是公然的撒谎。这同时是一个道德堕落的过程又是一个认识升华的过程。德拉玛什要看到的就是这个过程,生活孕育的恶之花已经在卡尔身上结果。回忆一下卡尔落水的过程,整个事件的那根线就更清楚了:首先是鲁滨松去西方饭店勾引卡尔,然后又大闹饭店,弄得卡尔被赶了出来,被迫坐上出租车跟他走;到了家门口,卡尔仍然存有幻想,企图挣脱他们的控制,德拉玛什就出面了,他把卡尔的幻想砸得粉碎,使他除了自愿投靠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一切都发生得好像是偶然的,其实在事情发生前结果早就决定了。神的光辉在冥冥之中照亮着这混乱黑暗的现实,德拉玛什在半空的黑屋子里操纵了卡尔命运的转折。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艺术的殿堂是神圣的,充满了自由的。然而在这个高高凌驾于城市之上的、由几个古怪的家伙组成的黑暗居所的小家庭里,我们是进入了真实的艺术了。女歌唱家布鲁娜妲可以说是灵感的化身。她虽然身体肥胖,笨重,行动不便,却又感觉敏锐,娇弱无比;她把自己关在家中,连光线和微小的噪音都要躲避,却又极其固执、横蛮、一意孤行,具有扫荡一切的威力;她的体态令鲁滨松道想连翩,令德拉玛什崇拜得五体投地,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暴君,日夜不停地差遣、折磨这两个人,把他们变成了彻底驯服的奴才;她是严格地与外界隔离的,这却并不意味着她对外界不感兴趣,相反她成日里举着一副望远镜,从这个很高的住所的阳台向下观察芸芸众生,乐此不疲。现在卡尔是加入到这个一体化的艺术殿堂里来了;这里黑暗杂乱、有怪味而且比较脏,并且卡尔从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能习惯和理解这种古怪的生活方式。不过不要紧,生活会教育他慢慢懂得这一切的,正如鲁滨松告诉他的,此地是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卡尔要学习些什么呢?首先他要学习的便是端正对于布鲁娜妲的态度。布鲁娜妲要求他们这几个仆人对她要做到:绝对的虔诚,无条件的服从,无比的耐心,惊人的下贱;而要求鲁滨松的还有严格的禁欲。这一切是多么的违反人性,多么的令人难以忍受!卡尔起先对于布鲁娜妲的繁琐、苛刻的规章十分的反感、气愤,他生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在这种时候鲁滨松就开始来教育他了,他说话的语气如同一个诚恳的兄长,循循善诱,以身作则;而卡尔心里并不情愿,却也在不知不觉地受影响,不知不觉地成熟。若将这个时候的卡尔再与初到美国时那个冲动、热血的孩子作一番比较,就可以看出耐人寻味的进一步的变化来。他还是不想接受鲁滨松要他接替他的职位的建议,他认为这种被奴役的悲惨生活决不是人可以忍受的,而他,想象中的自由人,迟早要与这一家人分道扬镳,去过一种他认为更正常的生活。至于那种生活是什么,他心里也没有底,但他决不放弃这个想法。他这个幼稚的幻想又由一名半夜在阳台上学习的大学生打破了。这名大学生也是卡尔人生路途上的老师。他将生活的面罩揭开,将真实指给卡尔观察,挫败了卡尔的反抗念头。大学生对生活的感受同卡尔一样。他对自己经历的描述同卡尔所经历的也很相似,结论却正好相反。卡尔的结论是逃离,他的结论则是就地忍受。这两种结论其实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在逃离中忍受,在忍受中逃离,这是人生处境的真实状况,更是艺术家的真实处境。
  布鲁娜妲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要折磨他们三个人的。她之所以总是躺在沙发上为噩梦所折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发出可怕的呻吟;总是无比烦躁而要洗澡,没完没了地使唤德拉玛什,异想天开的花样层出不穷;总是不能容忍鲁滨松和卡尔对她的观察,因而不时大发雷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内部那种巨大的热力的涌动,她那日夜兴风作浪的激情对她的折磨。她是专制恶魔的化身,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难侍候的人了。这个魔鬼同时又是真正的美女,是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心中的偶象,这两个流浪汉在她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卡尔对布鲁娜妲这个怪物由厌恶而慢慢地进人好奇,继而又慢慢地进入了深层次的理解。他的进步应该主要归功于鲁滨松与阳台上的大学生的教诲,以及德拉玛什对他的肉体的摧残。他们要他懂得:周围的人都在忍受着不亚于他的同样的痛苦,却从未想过要逃跑,所以他也应当忍下去。鲁滨松的冗长的叙述向卡尔描绘了一幅艺术殿堂的活生生的画面。我们看到生活在地狱中的他是如何每时每刻怀着关于天堂的梦想的,他今生的愿望就是生活在这位高贵无比的女神的身边,实现她的愿望,满足她的要求(虽然这几乎很难做到),永生永世不同她分离。高傲的布鲁娜妲不同凡响,其行为举止也惊世骇俗,鲁滨松和德拉玛什一见到她就像被磁石吸引过去一样,同她开始了这种三位一体的新生活。这种生活对于鲁滨松来说充满了痛苦和委屈,但也不乏那种瞬间的巨大的幸福感。他虽然满腹牢骚,其实基本上还是相当满意的。他之所以向卡尔唠叨过去的事,并不完全是发牢骚,而是向卡尔展示他(卡尔)将来的生活的前景。他的听众卡尔则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苦难,作出自己绝对承受不了那苦难的假设。从卡尔彼德拉马什留在家中,尔后又在阳台上受到大学生的教诲,打消了逃跑念头这一发展过程,我们也许可以推断出:卡尔不会再次逃跑了,至少短期内,因为此地是他的家。卡尔将从此在这里安顿下来,与鲁滨松一道伺候着女神,工作态度也将逐渐变得主动起来。卡尔的变化是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就发生了的,由强力的逼迫所产生的,似乎仍是那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到了这一步。然而我们之中又有谁没有感到过命运对人的强力逼迫呢?艺术对于现实的彻底拒绝
  布鲁娜妲正是那种新型艺术的灵魂,她高踞于现实生活之上,清楚地与日常划清界限,一举一动都拉开了距离,显得不可思议,任何一点微小的现实的入侵都使得她暴跳如雷。她的两个仆人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成天小心翼翼,避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和深交,关在黑屋子里与她自成一体,形成一种仇视现实、与现实对峙的古怪局面。
  拒绝了现实的布鲁娜妲是否对现实失去了兴趣呢?卡尔与她和德拉玛什三人在阳台上观察游行队伍的一幕中,详细地刻画了布鲁娜妲的矛盾心理。原来布鲁娜妲根本不是对现实失去了兴趣,而是太有兴趣,太投入了,所以才会导致她憎恨现实,要与现实隔离。从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到的滑稽戏似的现实,正是布鲁娜妲感受和洁问的对象。可以说,她的全部的痛苦,她的地狱似的煎熬,都是为了弄清自己所置身于其中的这个现实。她透过望远镜发现了现实的真实本质,就是这一发现使得她再也不能与现实浑浑噩噩地混在一起了。不能设想布鲁娜格离开了望远镜,她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意义。从这方面说,她又仍然在现实中充当着角色。这就是新型艺术所包含的最根本的矛盾。从这矛盾的强力冲突中,真实脱颖而出。
  这样一个布鲁娜妲终于有一天从高高的楼上下来了。她将自己罩上一块大灰布,坐进手推车里,让卡尔推着她穿过街道,去一家企业。这该是一件何等麻烦的事啊!布鲁娜妲不能见人,而她的体积是如此之大,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卡尔选择空无一人的小道行走,预料中的不幸还是发生了。他们两度被人拦住,紧咬不放。虽然结果有惊无险,布鲁娜妲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心灵上的伤害。我们看到这个时候的卡尔已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卡尔了。他细心,敏感,体贴,完全站在布鲁娜妲一边。他的那些怨恨与仇视都到哪里去了呢?他是怎么变得如此有忍耐力,有责任心的呢?这是一个谜,谜底已经由德拉玛什、各滨松和阳台上的大学生说出来了。唉,卡尔,卡尔,你是多么了不起啊!从你的今天,我们不是可以预言你将来前程无量吗?关于25号企业的环境描写也是耐人寻味的。那所房子里似乎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仔细一看肮脏油腻,这种肮脏渗透于物体的内部,无法清除。由此我们又联想到布鲁娜妲那高楼上的居所。那里也是那么胜,那么有怪味,并且大家赖以维持生存所吃的东西也是不干不净的。虽然鲁滨松老是说要把家里彻底打扫一下,但从来也没有实施。就算彻底打扫过了,以布鲁娜妲的生活方式,不马上弄脏才怪呢。布鲁娜妲似乎就是“脏”的产物,脏是她存在的方式,她本人是感觉不到的;卡尔觉得脏,是因为他还没修炼到鲁滨松和德拉玛什那个份上。总之,从布鲁娜妲身上,我们看到了脏与洁净的混合,生命与精神的结合。最脏的她唤起了鲁滨松们最纯洁的遐想。睡在阳台上的杂物与灰尘里的鲁滨松正是在这纯洁美丽的遐想中,挨过一天又一天的地狱般的生活的。这种奇观颠倒了我们往常的艺术观念。
  鲁滨松告诉卡尔说,他一直有病,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病,因此难受得要死。他在家中做着奴仆,一心要使他崇拜的女神满意,哪怕是她对他讲一、两句话,用裙子触碰他一下,他也要热泪盈眶。为达到这个目的,他累出了一身毛病,浑身疼痛。令他绝望的是女神绝不感动,也不怜惜他,反而对他无比厌恶,命令他离得远远的,安分守己地劳动,不要有任何奢望。这就是鲁滨松那无望的现实,这现实日日夜夜咬啃着他滴血的心。他除了在梦中与布鲁娜妲交情之外,还能干什么呢?日复一日,他的身体受到了摧残。只要他留在这个艺术殿堂里,他的病就永远好不了。实际上,他也不想要他的病好,他已经把这里当作了最后的归宿。
   
皈依艺术

  如果说,卡尔在布鲁娜妲家做仆人还只是他从事艺术的实习阶段;那么,他去俄克拉荷玛剧场的举动就是他朝着成为独立的艺术家迈出的第一步了。整个过程给他的感觉既是新鲜的、充满希望的,又是困惑的、不无讽刺的。正如广告里说的,谁想当艺术家,谁就可以报名,谁选中了剧院,剧院也就选中了他。这种奇怪的招聘广告其实是道出了艺术的本质。
  伐克拉荷玛招聘处华丽、浩大的场面给卡尔一种虚浮的愉快印象,可是他却意外地在此处与早已被他遗忘的老相识重逢了。这几个典型场面的描写,使我们感到,一直处在日常生活的重压之下,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卡尔,此刻是走进记忆深处的海市蜃楼,也就是走进艺术本身了。凡真正经历过的,都永远不会忘记,并且会通过某种魔力再现出来。他从同乡女友手中接过喇叭吹了起来。这是一种奇异的喇叭,制作粗糙,大家用它吹出噪音;但它在人手中又可让人随心所欲,爱吹什么就可以吹出什么曲子。卡尔自以为是地吹出一首歌,他的歌打乱了整个噪音的合奏。显然大家的合奏是和谐的,而他是个外来的闯入者,不懂得他们那和谐的合奏的美妙,还以为是噪音。
  招聘处对于卡尔的考察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首先,他们郑重其事地要求卡尔呈上证件,紧接着他们又让卡尔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关了,似乎他们只是在考验卡尔的决心。卡尔为达目的表现出来的这种欺骗(包括后来的虚报姓名),正是他出自内心的真诚,可以看出这个阶段的卡尔已经不知不觉地成熟了。卡尔后来与一位上级先生谈话时就表现得更为沉着了;他对每一个问题都在心里反复斟酌,选择“最好”的而不是最“真诚”的话来回答。提问的先生睁大着双眼直盯着他的灵魂,提出那些模棱两可的、其实是涉及本质的问题。卡尔把这些问题与自己的录用直接挂上钩,以为回答得好与坏将决定他命运的转折。而实际上,他的命运早在他看见广告,并决定来应聘的一刹那间就已决定了:他选中了剧院,剧院就选中了他。在这个不需身份证的地方,在这个天使与魔鬼们混在一起吹喇叭的地方,他的新生活已经开始。可以预见,更大的灾难与贸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当然其间也不乏目前这种短暂的和解。
  书中最后那不算结尾的结尾充满了象征的意义。他们坐在火车上,在辽阔的美国疆土上行驶了两天两夜;他们曾穿过一座大山,目睹了幽暗狭窄的、被撕裂的山谷那张开的大口;也曾从山洞里万千汹涌的浪花中穿过,浪涛的冷气使得他们浑身颤抖。这是一列驶向艺术的故乡——地狱的列车;朝着死亡的旅行将给艺术家带来无穷无尽的灵感。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家的命运,在作者后来的两个长篇——《审判》与《城堡》中得到了最为生动、最为纯粹的体现,而这部《美国》则是青春的力的初次显示。
                 l997年8月29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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