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 /残雪 著

十五


橡胶园里发生的事(2)
   
    阿丽站在台阶上望,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看见丽莎从那片芭蕉林穿过去三次了。是她的司机告诉阿丽她是谁的。这个火红头发的女人显得很落魄,色彩鲜艳的衣裙上已布满了灰尘,脸上也弄得脏兮兮的。
    “她留下来,她丈夫又走了。”里根干巴巴地说。
   
    “这两个人一定是被心里的火烧得很痛,丢下家里的生意不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寻梦。”阿丽回应道。
   
    “当然,他们不是忽发奇想跑来的。”
   
    阿丽回头一看,里根已进去了。他在那里摆弄他的渔具。阿丽看见他那冷冰冰的眼球深处有火花在闪烁,于是在心里想,他已经醒来了,50岁的男人,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他总是在昏睡中完成他的策划的。
   
    “你要去钓鱼吗?”
   
    “是啊。我昨天夜里钓了整整一夜。我是坐在窗台上将钓竿伸出去的,高空作业真可怕。”
   
    “悬空的感觉总是那样。那么运输的问题怎样解决呢?”
   
    “我已经不管这种事了。让它去乱套吧。其实,农场一开始不就是乱套的吗?”
   
    里根站起来,将红色的钓竿高高地挂在墙壁的一个钩子上。阿丽想,他怎么会把钓竿漆成红色的呢?也许他成心想吓跑那些鱼吧。阿丽的眼神有点恍惚,她看见那根钓竿成了从墙上流下的一股血水。她慌乱地走开了。当她走到客厅时,看见司机马丁正从里根的卧室里溜出来,身上披着里根那件猎装。他总是偷里根的衣服穿,这差不多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马丁“咚咚咚”地跑下楼,挡开阿丽阻拦他的手臂,向外跑去。阿丽听见狗在凶猛地吼叫,也许它把马丁当作小偷或杀人犯了。阿丽想不通马丁为什么会有这种嗜好。她曾看见马丁穿了里根的黑色西装去一个草地野餐会,他在那里显得落落寡合,不仅没有里根的冷峻风度,就连他自己平时那点机灵活泼都消失了,他像个人形木偶一样在野餐会上晃来晃去,开着猥亵的玩笑,惹得人人都讨厌他。是不是他穿上里根的衣服,便认为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里根呢?
   
    “里根先生的心思其实是很下流的。”一次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他的工人,怎么可以对主人的人品胡说八道。”
   
    阿丽口里这么说,心里倒希望这个马丁提供一点什么信息。但是马丁不往下说了,他严肃地皱着眉头,做出一副考虑问题的模样。
   
    当阿丽提醒里根有人拿走了他的外衣时,里根说他早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别人如何扮演我的角色,要不然我简直没法安排生活了。文森特先生倒是很会安排呢,你看他妻子表演得多么出色!”
   
    他接连去了好几次湖边,每次都是坐一通夜。守林人总是在凌晨两点钟来同他聊天。守林人原来不是守林人,是这一带的一个“野人”,住在湖边自己搭的茅草棚里头。那时这里还没有农场。他的头发雪白,说话牙齿漏风。他一坐下来就说些厌世的话,说他已经活够了。也怪,当他“嗡嗡”地发声之际,就有小鱼儿来上钩了,一般可以钓满一桶。里根的目光越过那根红色的鱼竿落到湖对面那些黑黝黝的芦苇丛里,但是埃达一次都没出现过,她躲起来了。
   
    “先前这个地方啊,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那些个女孩子,全都同梅花鹿混在一起分不清。她们一大群一大群从那边山里跑下来。到底是人还是鹿在那边窝棚里同我搞世纪大战?”
   
    里根感到老头已经看穿了他。他希望他往下说,说到埃达,但他坚持只说上个世纪的事。
   
    埃达是有意地踩到那条小蛇身上的,上星期她就被咬过一次了。以前她亲眼看见过一名外地的青年被蛇咬死,当时她多么害怕啊。渐渐地她就发现,农场里面的人并不怕蛇。住在她隔壁的米娜,小腿和手臂上总是伤痕累累的,却并不因此而休息一天。被蛇咬了之后,红一阵,肿一阵,然后就一点事也没有了。
   
    埃达离开那个脏兮兮的、穿着艳俗长裙的女人之后,脚踝那里的疼痛就减轻了。她经过芭蕉林时,小木屋里的守林人在那边招呼她。埃达同这个老头子很熟,她随他进去了。
   
    她坐在板凳上,将右腿伸出来给他看,他便弄了一些湿漉漉的茶叶替她敷在伤处。
   
    “埃达已经渐渐地同蛇要好了啊。”他口齿不清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乡,对吧?你和那、那什么里根先生,你们夜夜在那种地方交合,我全都看见了,那一回,你穿着黑衣钻进他家,同他鬼混了一星期,后来……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是一个地方的人。”
   
    埃达对老头的记忆力感到震惊,她想不出话来反驳他。也许他说的那种事是发生过了,谁知道呢?守林人如此对事情不加区分,令埃达诧异,也令她着迷。她刚来不久就认识了守林人,他告诉她说,他是看见过她的,原来她和鹿生活在一起,常来他的窝棚。每次他都将里根先生说成是她的情人。一开始埃达不习惯,可是因为老头说起这事的方式太特别了,她不知不觉也被吸引过去。他常说,里根把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里根剥夺了他的故乡,他怨恨他。这些个咬不死人的蛇,这些个连影子都没有的橡胶树,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而里根自己游来游去的,如鱼得水。“你是不同的,”他转向埃达说,“你同这个男人是一路货色,你们从同一个地方来,你们的家乡同此地连成一片,到处有水车轱辘。我告诉你,里根来了之后,这湖里就再没来过野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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