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六节
汤文甫从监狱中放出,是在杜长明垮台之后的第二年。杜长明是被上面认定为
“五—六分子”而垮台的(实际上是派系斗争的—个牺牲品),并且从此之后—蹶
不振。他先是“挂着”,挂了两年,后来给他在“滩涂开发指挥部”安排了一个小
小的职务,直到他退休。一九九O 年,我在县城的大街上碰到他时,正是他患脑溢
血的第二年。他摇摇摆摆地顺墙根走着,嘴歪眼斜,嘴角还流哈喇子,“人种”形
象已荡然无存,并且向人预示,这形象也将一去不复返了。我向他打了招呼,他不
认识我了,用手扶着墙,呆呆地望着我。“我叫林冰。”我说。他想起来了,“噢,
你是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孩子。”他很宽厚地笑着,流了许多口水。
汤文甫出狱之后不几年,这世界又是—个大颠覆,将他送上了一条阳关大道。
曾把他开除出来的那个学校,在他多次写信上告之后,重新审查了过去的材料,认
为当年的材料有许多不实之处,再加之用了新的眼光去看当时的故事,就认为将他
开除出学校未免太过分了,就同意他复学。这样,他作为全系年纪最大的—个学生,
与“文革”后第—批高考入学的那些人—起,又开始了大学生活。材料不实,他是
老早就给我讲过的:“我心里是想与那个女孩做那种事的,可是直到天亮也没能做
成。”想起来,他还很遗憾,觉得自己很吃亏,“真不值得!”读大二时,他就写
了一部中篇,是写汤庄的。作品写得并不好,但产生的反响却很大。从此,他就开
始了作家的生涯。因为改稿等方面的事情,他常到北京来。每到北京来时,他的第
—个去处就是北大——我这里。他总是西装革履,把头发烫得十分精致,眼镜是—
副一副地换着,越换越青春焕发,越换越显出—种好的素养和一种文人学者的风度。
一九九二年冬天,他来北京时,说他去图书馆翻旧时的资料,翻出—个好素材
来。说的是从明朝中叶开始,忽有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接命神方”开始流行——
红铅。红铅乃为少女月经来潮时的排出物提炼而成。他将明朝张时彻的《摄生众妙
方》中的一段,又像从前念语录一般倒背如流:“用无病室女,月潮首行者为最;
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又说了稍后龚廷贤的《万病回舂
》中更为详细的—段:要求选择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发黑面光、肌肤细腻、不肥
不瘦、颜面三停、长短相当、算其生日年月约为五千零四十八日前后的少女。
若得年月日应期者,乃是真正至宝,为接命之药。对炼红铅的复杂工序,他了
如指掌,并一口气向我说了三个小时有关红铅的历史故事。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
材料,听后无言。不想,一九九四年我在东大讲学时,一日看国内的报纸,报道他
以《红铅》为名,已写出一部长篇来了,并且卖得很火。又隔几天,他寄来了《红
铅》一书并附了—封信。看完这部长篇之后,我回了—信,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你的长篇写得不好,太俗。不久他就给我回信。信中说:我无法成为—个—流的作
家,但我能成为—个—流的畅销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