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三节
施乔纨总要扮出贵人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很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惟
恐有半点落俗。她矜持着,还微带着几分贵族的娇气。她从不说脏话,见教员们开
玩笑有点庸俗时,她就会显出很厌恶的神情,然后—脸冷漠地走开。她所做的,就
是要让自己与一般人分开,就像农人要把稻子和稗子分开—样。
她不吃食堂,对人头碰人头在—盆子里用菜,更是反感。她自己用一只小煤球
炉烧饭,用很精致的锅碗瓢盆,很精致的筷子与汤勺,吃很精致的饭菜。用餐之前,
必须洗手,绝不像那些教员满手粉笔灰就去捉箸。吃起来,很文雅,不发声响,她
曾对—个吃饭爱发出吧唧声的男教员公开表示不快。她每天洗衣服,洗手帕,洗得
十分干净。晾晒时,她不会晾在那根供大家晾晒衣服的铁条上,而是另拉了一根白
塑料绳。那些衣服、手帕之类的东西——晾上去之后,还用木夹子——将它们夹住。
她不去公共厕所。她有一只小巧玲珑犹如工艺品的马桶。这马桶是荸荠色的,擦得
很亮,有两只金黄灿烂的铜箍。每天早上,她提着马桶,就像提了一篮子花那样,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厕所倒马桶。然后,走一条草径,到荷塘边去洗刷。荷塘
边的小树丫丫上挂了一把刷子。那刷子为一截竹子做成,不知是哪位篾匠的手艺,
篾刀劈成的竹丝,十分均匀,细如头发,却又很有韧性。她用这把刷子去刷马桶,
加上池中的清水,“沙沙沙”,给油麻地中学的早晨添上了一种很迷人的妙音。她
有许多动作,我至今记亿犹新。
比如她去镇上买鲫鱼。她想知道那条鱼到底有多大,是否还很有生命力,就不
是像一般的乡下人,—捋袖子将手伸进水中—把捉住那鲫鱼,而是像一个小女孩在
花丛里捏蝴蝶那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鲫鱼背上的翅,将它拎出水中。那鱼就
在阳光下甩打,把水珠甩到她白净的脸上和乌黑的发上,她就发—声惊叫,将鱼丢
回水中。
在油麻地中学,她的位置很特殊。她虽是个会计,但似乎比任何人都高出一等。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那个叫苏鹏的丈夫在县教育局工作。她在人面前,称苏鹏为“老
苏”,并且常常将“老苏”挂在嘴上,仿佛“老苏”才能足以表明她的身份,这时,
她就像在一排平平常常的服装之中,挂了—件贴了名牌商标的高档服装,立即有了
傲视四周的理由与资本。他很愿意人们提到“老苏”。因为,老苏除了在县教育局
任职外、,还长得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发黑,长脸,大鬓角,眼神炯炯,还有—
个白色人种的高挺雅致的鼻梁,谈吐不俗,举止优雅。老苏又是书香门第,他们家
是远近闻名的高贵人家。施乔纨在女人面前尤其有一种荣耀感。
然而,施乔纨却与白麻子—起,编织着浪潮般的、烂醉如泥般的、失却了时间
与空间的故事。
有些身份和长相的男人们就含了遗憾地议论:“这个施乔纨,怎么就看上了白
麻子了呢?”
有些身份的女人就很蔑视,“丢人!”
有些长相的女人就想不明白,“天下有那么多男人嘛!”
—般的村妇就采用很刺激的象征,“中学里的那个施会计,太滥,是个大山芋
篓子。”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心里感到很压抑。他在城里挨的一皮带,不
光是疼在肥肥的肉上,也疼在白嫩嫩的心上。
他有强烈的向人们诉说的欲望:我跟施乔纨有一手,确实有一手!想到此,他
有一种胜利感。想到此,他的眼前就总有一个“老苏”。他觉得,他不是在那里跟
施乔纨要死要活地做戏,而是在—下一下地往老苏脸上扇耳光,一口一口地往老苏
脸上吐唾沫。他想一下,就兴奋一下,快活一下。
这—天,他的脖子上骑着羊子,又走上了油麻地镇的大街。
他的后脑勺在接受羊子的小鸡的温柔的摩擦。那个小东西凉丝丝的,使他心中
很惬意。他并不说话,就这么让羊子用两条腿夹住他短而粗的脖子往前走。那时没
有广告,但这就是广告,静默的、移动的广告。小馒头大馒头,小白碗大白碗,小
白鸭大白鸭,小肉丸子大肉丸子……这小的老的,是不是一个样?人们都有眼睛,
瞧吧!
这艺术的、杰出的、无与伦比的广告,移动着,就像是一座移动着的广告牌。
走到最热闹的大桥头,他被许多人包围了,“白麻子,羊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白麻子在羊子的裤裆里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他仰望了一下羊子,重新将脸对着
人们,“废话!长着眼睛,不会看呀?”
“你吹牛X.人家施乔纨能瞧得上你!”
我从许一龙那里理完发正往学校走。白麻子一把拉住了我,“们们不信?不信
问林冰。他亲眼看见过的!”
我挣脱了他的手,嘻嘻笑着,倚到桥栏杆上。
白麻子在人群里有滋有味地讲他的故事。
我突然看到了施乔纨的面孔。
施乔纳用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一下子出现在白麻子的面前,未等他反
应过来,她就猛的一巴掌,“啪”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白麻子一下子愣住了。
羊子“哇哇”大哭。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从白麻子的肩上拉下,像拖一条贪恋路边事物的小狗一样,
将羊—路拖着往油麻地中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