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三节
马水清又请我去吃猪头肉,酱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码头上咕嘟咕嘟喝
凉水,深夜肚子疼,肛门憋不住,穿着小裤衩就往厕所跑。宿舍顶头只有小便池,
到食堂后面的大厕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缩住肛门,活像—头被追
赶的牛,一口气跑进大厕所,刚蹲下,下面便汹涌而出,舒服得让人闭起眼睛。
我很快活地蹲着,可夜深人静,又颇为无聊,便透过厕所的花砖洞往前看。就在
这时,我看到施乔纨宿舍的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从宿舍到这厕所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决定多蹲—会
儿。我仰头望着厕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胧,浮云片片,寂静无声地飘向黑暗的
远方。这春夜真是恬静得很。蹲着茅坑,来享受这份春的恬静,也真是件让人心
醉的事情。一边,身体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带来的舒畅之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快感,
—边,心灵被一种纯洁而温柔的恬静所净化,所抚慰,真觉得此时此刻,很是幸
福。
—对可恶的猫破坏了这份恬静。它们简直不像话,并且太没皮没脸。它们在
厕所前面的林子里呜咽着,叫喊着,那声音很怨屈,很悲凉,很痛苦,又很狂浪,
一阵一阵的,像是在互相威胁着,互相撕咬着,互相蹂躏着。我在嘴里骂了一句
脏话,擦净自己,出了厕所,从地上抬起—块砖头,恼怒地向林子间掷去,霎时,
林子里寂静下来了。但,不—会儿,在另一处,它们又继续了刚才的呜咽和叫喊,
并且不时掀起丑恶的浪潮。我懒得再去理会它们,往宿舍走去。
走过食堂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往施乔纨的门口瞥了一眼,就在这时,我听到
了—声轻微的开门的“吱呀”声,我机灵地闪到了—棵大白杨树后,把脸侧过—
半来,用一只眼睛朝前看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施乔纨的门里闪出。白麻子!肯定
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么白的身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挨
着白杨树就是—道小水沟,沟里有水,泡松了树根边的泥土。随着我双腿的颤抖,
我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当我正要用双手去抱住树干时,脚下的泥土已
经滑落到水沟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体面地(幸亏是深夜)跌了进去,发
出一片水响(不可原谅的声音!)。我连忙爬上来,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
经走过来了。
我们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我只穿一条裤衩是因为肚子闹腾急着要上厕所
来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凭什么只穿条裤衩呢?
我们挨得很近地站着。浮云逝去,月光粲如白昼,我不敢抬头看白麻子,但
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审视着我。我让自己壮起胆子来,也看白麻子。但还是不敢仰
着头来看他的脸,而只是平视着看他。我看见了他白乎乎的裸着的上身:真肥,
有一对女人似的乳房,短裤落在胯上,肚脐眼深深地陷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
看到面前的白色躯体转了过去,走开了。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
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乔纨。每当我们去会计室买饭菜票或交学费时,我
们总能闻到这种甜丝丝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间走去,越走越远。月光下摇摆
着一只白鸭子,让人别人一番感觉。
为这次无意中的窥看,我将在整整—个春季领受白麻子的冷淡和为难。看来,
人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会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产生不快、恼怒和
怨恨。
那天,谢百三让我去向白麻子领取水桶扁担等工具给菜地浇水,我一连叫了
三声“罗师傅”,他都未答理我,脸上冷冰冰的,让人十分尴尬。我又叫了一声
“罗师傅!”他掉过头来问:“什么事什么事?”我说:“领水桶扁担浇水。”
他说:“叫你们班长来领。”我只好去告诉谢百三,一路上,心里不住地骂:
“白麻子!白麻子!”
我们每周都要订饭,早中晚各是几两米的饭,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饭之前向白
麻子订好。我不想去见白麻子的冷脸,因此这—周的饭,我就请刘汉林给我代订
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饭碗准备吃粥,两个抬粥桶回来的同学说:“林冰,白
麻子说,你这—周没有订饭。”我说:“刘汉林给我订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学
说:“你去问一问白麻子吧,反正这桶里没有你的份儿。”我问刘汉林是怎么一
回事。刘汉林说:“我是跟他说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罗师傅,林冰这—周的饭,不是我代订了的吗?”刘汉林问。
白麻子说:“不能代订。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过去,不是也有代订的吗?”我说。
白麻子把麻脸朝我—晃,“过去是过去!”说完,夹着—筐饭碗到河边洗碗
去了。
刘汉林追上前去问:“能补订吗?”
“—周订—次。他要补订,你要补订,我还要专门划出—个人来伺候们们吗?”
往回走的路上,刘汉林问我:“你在那儿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刘汉林,他叹了一口气,“谁让你知道人家丑事的?”
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听详细情节:“是光屁股吗?”
我说:“干吗光屁股?穿着裤汉。”(那些年,我总觉得马水清、刘汉林他们几
个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显得很傻。)他还问这问那,问得我很心烦,
因为我在想我这—周没饭吃怎么办。
当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点干粮,加之马水清他们每天分一点米粥给
我,才勉勉强强地馄了—周。
施乔纨也跟我过不去,她让姚三船通知我补交学费。
我去了会计室,问她:“我的学费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吗?”
“你家并不穷,穷还老去镇上吃猪头肉?”
“那是马水清花的钱。”
“你还挺有福气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师通知我说免了的。”
“他说免,让他替你掏钱。我这里不管。我只知道你欠着学费。”
我只好转身出来去找马水清借了钱,把学费交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拉稀,但我却跑到大厕所里去蹲着。天气已暖,厕所里臭
烘烘的,但我坚决地蹲着。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间屋子。这天夜里,没有讨厌的
猫,万籁俱寂。厕所离那间屋子很近,有什么响动这里都能听见。然而左等右等,
除了听到施乔纨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来撒尿,其他任何响动也没有。我又躲到
食堂旁边的白杨树后面守了一阵,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码头洗手,脚刚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吓
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头看时,只见木板从架子上滑脱了,在水上漂着。
“把木阪够上来!”岸上响起白麻子的声音。
“这不是我弄开的。”
“你还赖,我这里亲眼看见你把它蹬开了的。”
“拴木板的铁丝断了,我刚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刚刚还挑了满满—担水,它也没往下沉,怎么你—踩上去就往下沉?这
铁丝是谁弄断的?”
“反正不是我弄断的!”
“你嘴还硬。它总不会是自己断吧?”
“那我不知道。”
“你还不把木板够上来!”
“我不够!”
“是你说的,林冰!”
“说了怎么着?我就不够!”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让你够!你今天如果不够上来,你,
以后就甭想在食堂订伙食!”
我掉头—看,只见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点心虚了。万—白麻子也不去够
木板,让木板漂走被人捞了去,学校还不让我赔?再说这木板也确实是我蹬开的,
万一白麻子真不让我订伙食又怎么办?我被白麻子抵着,只好一边哭,一边转身
走向水中……
水有点凉。当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边拖时,我忽然有了仇恨,并有了—股勇
气。我仰视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圆了望着他的麻脸。我终于把木板拖到了岸
边,然后像扔一具死尸—样将它扔到岸上。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为气
喷还是因为被河水冻的,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我当时的目光—定很凶。因为
我看见白麻子的神态有点虚弱起来。他的反应给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发地瞪
圆眼睛,并咬着牙,攥紧两只拳头,一副要对他进行还击和报复的样子。
“小林冰,你干吗那么凶?”
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条抖着浑身水珠的落水狗—样冲着他走过去,逼他只
好把路出来。
“小林冰!……”
我转过身去,把头一歪,“哼!”
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这一“哼”,
使白麻子清楚地听出一句潜台词:我要把那天夜里见到的事到处张扬!他立即心
虚,跑过来想拉住我,但我却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远远地,我听见施乔纨说了—句:“你总是没轻没重地逗人家小林冰。”
逗我?逗你妈个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