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五节
坟场血战之后,我对陶卉似乎变得不太注意了。后来她去街上的次数渐多,眼
中虽有惶惑,但也分明闪烁着满足。我就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倒也没有太多
的伤感,亦无嫉恨。只是不再总想见到她了。
但这一阵,我人变得很糟。我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极讨人嫌。教室刚粉刷,
墙雪白,无人时,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拿了支秃铅笔,沿着墙壁一路画下去,画了
一道粗粗的黑线。傅绍全送了我一把刀。这刀很锋利。那天,我用它将宿舍西头田
边上还未成熟的向日葵,一口气砍下几十个来。那沉甸甸的葵饼儿,随着嚓的一声,
如脑袋落地。有的滚到河里,随流水淌走了,让人想到凶杀案。我一向是很忍让、
很好说话、很合群的。现在却处处敏感,处处多疑,谁也碰不得了。自尊心强得没
有必要。我受不了一句不顺耳的话,不肯让人开半句玩笑,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叫
大宝的同学,没得我的允许,拿了我的作文本,大声地念艾雯的评语,我叫他别念,
将作文本还给我,他不还,继续念。我恼了,将他课桌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
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作文本放回我桌上,“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将作文
本掼在地上,“我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说这句话时,我还瞥了陶卉—眼。我朝
教室门外走,临出门时,还把门重重地踢了一脚。
初冬时,我闯了一场祸——一只抽水机船停在食堂的河边上。我见到了,心中
蠢蠢地跃动着—个将它发动起来的欲念。我无数次地见到过机手的发动,并曾经得
到—个机手的允许试着发动过,很容易。与我一起见到这只抽水机船的还有马水清。
我说:“我能把它发动起来。”马水清说:“吹牛。”我就跳上抽水机船。我找到
了摇把,将它插进孔中,然后弯腰去摇动。先慢,后逐步加速,突然一扳机头那个
大概管油门的开关,机器突突地响起来。喷出几团黑烟之后,它却并未被发动起来。
马水清坐在岸上,说:“吹破啦!”我不服气,脱掉了褂子,憋足了劲又去发动。
结果还是喷出几团黑烟,呜咽了几声,又回到了老样子。
我身上就上来了蛮横劲,像在与那个机器作战似的,一心要将它征服。我一次
又一次地去发动,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甩脑袋,汗珠如雨点纷纷坠落。我把那
个发着蓝光的机器完全当成了一个活物,嘴中骂声不绝。马水清等得不耐烦了,
“我走了。”“快走!”说完了,我又冲机器说,“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
是我厉害!我不把你弄着了,我下河去!”然后,我用污浊的手擦了把汗,顽梗地
握住摇把,恶狠狠地摇起来。当我感觉到那轮盘已旋转出足够的速度时,便用左手
一按开关,那机器顿了一下,随即突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烟,不停地旋转起来。我仰
头一望烟囱,那烟渐淡,在阳光下像薄冰漂在碧冰之中。
我冲回头望船的马水清叫道:“拿只水桶来灌水!”那抽水机很怪,若要它喷
水,非得往它的水管里灌水诱它。马水清听见机器急切切地吼,就跑进食堂拿了一
只铅皮桶,又跑来跳上船头。他把水一桶一桶灌进水管里。那水就在它的喉咙里打
呼噜。
他赠了两桶,见还不出水,就双手抓住水管的边沿,双脚登在船头,身体斜悬
空中,低了头往水管里窥望,恰在这时,那水管如人喷吐,呼地—下喷出水来。他
叫了一声,手—松,被水冲进河里。随即,这船就得了水的冲力,像莽牛拔桩而蹿,
船尾往水中一埋,船头一翘,缆绳喀嚓而断,野性十足地往前开去。我跳到船尾,
立即握住舵把,将那船勉强调到河的中间。一会儿工夫,船就开出去上百米远,回
头再看马水清,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我哈哈大笑起来。
马水清人影渐小,船开进了后面的大河里。水面开阔起来。
我扳了一下舵,船便—路向东,两岸树木纷纷后倒,耳边簌簌有风,心中顿生
豪迈之气。这效果真是神奇。在东京时,经常看到电视里报道年轻的“暴走徒”暴
走高速公路的事。他们结队而驰,少则五六人,多则十几人、几十人,有男还有女,
各骑—辆高级摩托,拔了消音器,在高速公路上如箭如光,—路尖啸,簌簌而过,
一旦前面有一人失手,就会—个接—个地撞在一起,死起人来,一死—串,然而屡
禁不止。不少人不理解,但我一想到那回驾抽水机船在水上奔驰的感觉,就觉得完
全能够理解他们。
我觉得他们如穿枪林弹雨—般伏于摩托之上,风驰电掣,尤其是在弯道之处,
车斜人斜,视角一改,万物新样,潇洒—旋,感觉定是万分自在,很是过瘾。这
“兜风”二字,是个让人顿生快感的词。昔日王公贵族、少爷小姐的一大快事,就
是驾了车或骑了马去兜风。今日豪门巨富,一大特征也便是有—艘价值万金的漂亮
小艇,可去海上兜风。谁不喜欢兜风?兜风离不开速度,没有速度,蜗牛爬行,就
不觉得兜了风,也就无快感而言。此时,我在大河上是兜了风的。我的衣服被兜得
鼓胀起来,像个鱼鳔。一只抽水机船,不伦不类,自然比不上那轿车,那游艇,但
也可兜风,其感觉形式大同小异。我反正觉得很开心,很快活,手握舵杆,胸脯高
艇,远望前方,间或仰首—瞥高远的天空。
前面到了一片更开阔的水面。我用力扳舵,将船头掉向回路。我要将船开回学
校旁的河里去。那条河窄一点,船过时,浪花翻滚,也许更有味道。当我将船开回
来时,正是马水清散布了消息,无数的人拥到水边观望之时。我不知道他们临水而
望,忽见河的尽头翘首开来一只大船时是何种感觉,但见岸边站了那么多人,心里
真是兴奋。我将舵扳好,让船直直地开过去。谢百三他们大声叫着:“林冰!林冰!”
我朝他们摇摇手,船便很帅气地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我将船—直开过镇中间的大
桥,然后在河湾处打了—个漂亮的拐弯,再度将船开回学校近处的水面。那时,岸
边站立了更多的人。我看到了陶卉与夏莲香。河水纷纷捅向岸边,把几个过于近水
的人的裤管漫湿了。其中有两个见水浪涌来,匆匆往岸上爬,无奈岸边都是人腿挡
着,终于未能爬到岸上,手里抓的杂草连根拔起,身体不稳,脚下一滑,跌到了水
中,正赶上白浪涌来,被打入水中,呛了几口浑水,水淋淋地站在水中骂:“林冰,
要么你永不上岸!”一只放鸭的小船过来了,主人见了抽水机船径直开来,连忙让
路,但还未能等他将小船撑到岸边,抽水机船就开过来了。那小船在浪尖上晃了几
晃,那人—时不能站稳,竟一头栽进水中。那船因他身体的倾斜,加上—股浪头冲
去,也翻了。那人从水中冒出来,很狼狈地趴在小船底上大声骂:“杀千刀的!”
我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人声渐小,船又开远了。我急切地想再把船开到学校近处,未等开到开阔处,
就强行拐弯。船头拐不过来,眼见着就要撞到岸上,我紧急扳舵,船总算勉强扭过
头来。这时,我发现船离—座桥只有几米远了,而船头正对着桥柱。我一时没了主
张,听任那船—头冲过去,直到就要与桥桩相撞时,才使劲将舵一扳。船头偏开桥
桩,但船身却猛烈地挤撞了桥柱。那桥柱也实在不结实,咔吧—声,竟然断了,桥
板滑落下来,差点砸在我身上。就在我躲让时,船又一头栽在岸边,—个向外突出
的树桩将船顶了—个大洞,水哗哗涌人船内。那机器还在吼叫,那水管仍在奋发地
喷水,我愣了一阵,才想起来跑进舱内关了机器。
我没有逃跑,坐在正在下沉的船上,等船的主人,也等附近的村民。
后来,我几乎是被人家押着,回到了学校。我是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人家自然
是找油麻地中学算账。王儒安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机手与村民的讲述,问我:“是不
是这样的情况?”我说:“是。”他说:“你先去吧。”
王儒安让村民们来学校砍去几棵树做桥柱。但赔偿机手的修船钱,他说,学校
没法出。机手说,最起码得赔五十元钱。我去何处弄得这五十元钱呢?我一月不吃
菜,也只只能省下—元五角钱来。王儒安向我说清楚这一分担时,我简直想哭了。
他说:“回家想想办法吧。”
回家去又能有什么办法?—个赤贫之家。但那个机手后来并没有追着我要钱。
那天,我在镇上遇到了他,以为他要抓住我要钱呢,他却朝我笑笑,“你的艾雯老
师待你真是不错。”我心里立即明白,那笔钱已由艾雯付了。再见到艾雯时,她微
笑了一下,说:“你真可笑。”
艾雯走后,我给陶卉写了一封长信。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写信。
我写得很认真,前后共花了一周的时间。真是一字—字、一笔一画,如刚学写字,
写得极专心,堆了一纸华丽辞藻,感情浪漫,形容夸张,甚至肉麻,还从小说里偷
来几段作为装点。但这—切,在当时都是顺其情感的需要,实属自然。于今想起这
份情书,立即汗颜。情书大概是世界上最做作的—种文体。那封情书写好之后,我
将它严严实实地封好,交给了马水清。我绝无勇气亲手交到陶卉手上。而写这封信,
也部分是因为受了马水清的鼓动,他说过:“你写吧,我替你交给他。”
这天晚上,马水清要在上晚自习时将信交给陶卉。我没有进教室,坐在池塘边
浓重的树荫里,心和双手皆有点发抖,直到深夜校园一片漆黑,才轻手轻脚地回到
宿舍。
第二天,我因不敢看收到信之后的陶卉是什么样子,又一天没有进教室。黄昏
时,我在宿舍通往教室的路上看到了陶卉,但只是个背影。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
她的背影,在我惶惑和无望的目光里渐渐远去了。此时,一只乌鸦飞到了—棵矮树
上。然后它一动不动地立着,像是—只神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种不洋的
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