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六节
姚茫怀孕,是在盛夏天气。暑热本就使人消瘦,她的反应又异常剧烈,呕吐不
止,且无—个亲人能给予关心与照料,她年纪又小,一切还在懵懂之中,不知道自
己照顾好自己,人便瘦得让人可冷。她总躺在蚊帐里,无声无息地感觉着漫长的时
间一寸一寸地从身边流走。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体内已经发生了什么,以为生了什么
疾病。傅绍全也不谙此事,也当她生病了,只是把—些新鲜的水果买来放在铜匠担
里,送到她床边。那时,她的目光就变得异常地安静与温柔,把他的手拉过来抚摩,
像个需要大人守在榻边的—个有恙的孩子。
一日,傅绍全挑了铜匠担在—个村子里转悠,见了一位腆着肚子的孕妇,忽然
想到了这上头。他掉转头来到姚茫家中,不安地对她说:“我陪你去趟医院吧。”
姚茫说:“我不去医院。”
“那不行。你必须去医院。”
“过几天就会好的。”
“不行,你得去。”他见姚茫仍不想去医院,便有点着急地说:“你怕是怀孕
了。”
姚茫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脸。
他们没有去镇上的医院,而是悄悄去了县城的医院。姚茫得知自己怀孕后,咬
着手指头哭起来。然后,相隔几步远,她跟在傅绍全的身后,眼中一片茫然。
这天晚上,他们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待了许久。姚茫乖巧地倚在傅绍全的怀里,
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惶惑。那双纯静如秋水的目光,望着这乡野才有的高远的七月星
空,她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许多如梦如幻的情景,“我小时候很安静,从不闹人,也
不哭,喜欢看颜色鲜艳的东西:天上飞过的一只白鸽子,窗外枝头上一片金黄金黄
的叶子,公鸡头顶上的红殷殷的冠子……就独自—人默默的看……”
傅绍全心不在焉地听着。
在快要分手时,傅绍全突然地将姚茫扑倒在地上。这从未有过的狂风暴雨般的
袭击,便姚茫既感兴奋又感到害怕。她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不答。她摇着脑袋呻吟不止,并不时地拗起脑袋来。这时,她可以看到他的臀部
在月光下像浪头在起伏不宁。她用嘴轻轻地咬着他的肩头,然后含着泪问:“你真
能离婚吗?真能吗?”他依然不答。
这次分手后,傅绍全一连十多天没来看姚茫。
姚茫并没有生出太多的焦躁。随着体内的变化,她那没有一丝杂质的心中生出
许多温馨的情愫。这些情愫的生长,使她常无端地把甜美的微笑如花—样开放到脸
上。她没有烦恼,倒一天更比一天地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忽然从一个单纯无知
的小姑娘,变成了—个有母亲情怀的小小的妇人。她—点也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
她的肉体与灵魂甚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焦渴地等待傅绍全了,心居然静得如止水
一般。
傅绍全终于来了。他一脸即将刑满释放的表情。他对姚茫说:“快点收拾几件
衣服跟我走。”
姚茫疑惑地望着他。
“我塞了三十块钱,在东吴镇找好了—个医生,他答应可以帮助堕眙。”
剥落仿佛没有将傅绍全的话听清楚似的,“你说什么?”
傅绍全把话又说了—遍。
两行泪水便立即从姚茫的眼中滚落下来。
“快收拾衣服去吧!”
姚茫站着不动。
“去呀!”他推了姚茫—下。
姚茫往后退去,“我不!”她两眼充满恐慌地望着傅绍全,并把身体扭过去,
用双手护在腹部,完全像—个怕人夺去心爱之物的小孩。
这双目光使傅绍全感到十分震惊。
“我不,我不……”姚茫哭着,泪珠滚滚,样子极让人怜爱。
傅绍全木呆呆地站着。
“我不让,不让!我不要你离婚还不行吗?”她泪汪汪地望着傅绍全,软弱地,
用了哀求的声调说着。
傅绍全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转身走出门外,颓然坐在门槛上。
远处的田野上,飞起—对雪白的鹤,先是低低地掠着迷蒙的绿色飞,继而往—
碧如洗的天空飞去。那苍穹也真是高旷,高旷得让人自惭眼力的浅薄。那对鹤优雅
无比地飞着,直飞得一丝不见,只留下—个纯粹的空间。
傅绍全绝没有想到姚茫会如此清纯与痴傻,这清纯与痴傻使他对自己玩耍的这
场游戏突然有了一种忏悔。他从未真正想过要与梅子离婚,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与姚
茫结婚。他觉得他要姚茫太不可思议。他与姚茫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姚茫是
城里人(尽管现在她已成为乡下人),他是乡下人;姚茫还是个小姑娘,而他早已
是—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了。他仅仅是喜欢她那份温软细腻、散发着淡淡香气、犹如
孩子的肉体罢了,他仅仅是想把—个女孩弄上手用以泄解心中的压抑、仇恨,向梅
子进行最尖锐的报复罢了。而现在他才真切地发现,被他游戏的这个女孩,竟是这
样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
他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渗到了他的头发里。他抬头看去,见姚茫扶着门框,在望
着他,那对目光太单纯,也太稚弱了。他站起来,捏着她的双手。他觉得那双手凉
丝丝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副无依无靠、十分听话的样子。他觉得她太瘦太
瘦了。他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用脚尖不住地抠挖着地面。
这天晚上,他对梅子说:“我们离婚吧。”
梅子哭了:“我不了,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