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三节
寒假期间,文艺宣传队要为春节赶排节目,又开始活动了,我、陶卉、夏莲香
等,得到通知后,都赶到学校。学生们都放假了,就我们—伙人闹腾着那么—个大
校园,男男女女,—个个又都长得比寻常人顺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点异样。赵—
亮已永远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学的大门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还负责剧本的写作与
定稿。临近春节,陶卉身上、脸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气息,并总在我眼前。那
些日子,我的感觉真是不错。
除我有大好的感觉之外,至少还有—人,那就是夏莲香。她对文艺宣传队恢复
活动颇为高兴。在歌声与舞蹈之中,她又渐渐恢复到了初人黑瓦房时的样子。宣传
队总有打闹。他打你—拳,你掐他—把,还常打闹成一团。而这些打闹,有许多是
由夏莲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还喜爱打闹,想要把前—段时期的空缺—块儿补上
似的。当她被人撵得直往陶卉身后躲藏时,陶卉就会把她推出去,说—声:“疯死
你啦!”
春节后一周,我们几乎天天演出。之后,也是三两天演一场。由于工分问题—
直得不到解决,油麻地镇上的文艺宣传队这年就没有组织起来,气得痨病鬼子余佩
璋吐血,只好抱了拳冲我们作揖,“大过节的,不要让我这文化站长难堪,拜托你
们啦!”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重任在肩,大家齐心协力,还真使这年的演出特别
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戏与由她扮演小媳妇的一出小戏,剧本均
为我所写。我就是为她写的。
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顺了她的心思与特长写的。她把这两个日常生活中自己就
喜爱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生动逼真,给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
夏莲香不是主要演员。但她并不在乎这些,能有机会让她唱,让她跳,她就已
经心满意足了。排练时,她虽然喜爱打闹,但—认真起来,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她
用劲唱,用劲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个节目下来,她跑到后台时,总张
了嘴轻轻喘气,用气帕不停地扇风。
邵其平说:“夏莲香最肯出力。”
开学后,我们还去偏远的村庄演出了几场。这时,天已转暖,到处显出春色来
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们在这个季节里的最后一次演出。因这次演出是在外乡,
演出之后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还上了酒。邵其平说:“明天宣传队就散了,就要
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点也不要紧。”
演出—结束,我就觉得夏莲香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听了邵其平的话,她也居
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个男生举起杯子来说:“干杯!”就她—个女生,也举起
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间。她从未喝过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
的深浅,眼—挤,将杯里的酒全喝了。
邵其平问:“夏莲香,你能喝酒吗?”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眯着眼笑着,“能喝。”
两个男生就来闹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两杯。过不一会儿,脸就红得血汪汪
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着,用双手捂了脸出去了。
这里,众人吃足饭菜饮足酒,都将嘴抹抹,向主人说了许多客气话。邵其平说
:“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锣的就拿锣,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帜的就拿旗帜,三
五成群,东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门,上了路。
因为已散伙了,队伍就不像从前有纪律,前头都出去两块地远了,后边—个找
鼓槌的才走出门来。月光下,那队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几颗牙,又像是水流冲了
堰子,还东—块西—块地有几块泥土露在水面上。
走在稍靠后的邵其平问:“夏莲香呢?”
—个男生听得了,就朝前面问:“夏莲香呢?”
“夏莲香呢?”“夏莲香呢?”……声音往前头传过去。不—会儿,邵其平就
听到了回话——“夏莲香头里走了。”
队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过了很长时间,又传过一个话来,说,谁也没有
见到夏莲香。
邵其平就大声问:“那刚才谁说她在头里走了?”
就一个一个地追问过去,结果是谁也没说过夏莲香头里走了。
邵其平看了看苍茫的四野,心想夏莲香是个女孩子,就又认真地让人追问下去
:夏莲香到底有没有在头里走了?
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着—个叫香茗的女生说:“香茗,不是你说夏莲香在
头里走了吗?”
香茗说:“我哪儿说她在头里走啦?我是问: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
邵其平听到这样—个调查结果,叹道:“哎!——女生就是让人操心。”
邵其平今晚高兴,酒喝得偏多,走路时感到头重脚轻,就走在了最后。我和一
个叫田川的男生就陪着他。他朝前面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对我二人说
:“你们两个,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后头了?”
我和田川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往回走。走出两块地,来到岔道口,刚,,摸摸
脑勺,“这可怎么办?有两条路可走过来,谁知她走那一条过来?”
我指着左边的一条路,“你走那条。”
我就上了右边的—条路,跨着大步找过去。大约走了十五分钟,就见一座桥,
桥那头立了个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紧走几步,问:“是夏莲香吗?”
“是我。你是林冰吗?”
“是我。”
你怎么也才走到这儿?“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着又补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师让我来找你的。”
她站在那儿不动。
“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
“我腿有点发软,不敢过桥。”
我就站在桥这头,望她那虚虚乎乎的影子,心里没办法。天上有云,月亮—会
儿显,—会儿隐,她的影子就—会儿明,—会儿暗。
“你能搀我过去吗?”她小声地问,很有点像自言自语。
我看着前后无人,就走过桥去。
她望着我,不知是因为在月光下,还是因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胧胧的。朦朦
胧胧里还带了一丝羞涩,一种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涩。当月光朗照时,她湿润的
嘴唇在微微发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两片竹叶。我很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
香气。她把手伸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去
抓握—个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丰满,软绵绵的,温热的,微微有点潮湿。我的
心一阵微颤,跟着手也有点颤抖。我不看她,搀着她走上桥头,用很镇静的语调
(事实上很难说是—种镇静的语调)说:“看住脚下,别怕。”
瘦长的桥,像一弯弧线悬在河上。桥下的水,在月光下闪烁,像粉碎了的水晶
洒落在一大片草地里。我看到了我们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长。她的头一直
低着,像—个在众人的目光下正踏着小步走向花矫的新娘子。
今晚我也喝了点酒。我觉得我的腿也有点发软。四野—片静谧,月去时,天空
下便是—幅水墨。时间仿佛在抻长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点话说,可不太好找,
说了一句大实话:“走完了桥,就是岸了。”
此刻,若有人问:这世界哪座桥最长?我回答他:这座小木桥最长。
走过侨,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我把属于我的那只手赶紧收回来。收回来之后很
久,心里都感觉它跟另一只手不太—样,仿佛一窝生下的两条一色的小狗,一条在
家,一条出了门,进了田野,再回来时,性情就变得与在家的那条不同些了。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田野上走着,中间有段距离,都无语。天空下,就只有
—个男孩的与—个女孩的脚步声,轻重不太一样。前面的那双足音,有点急躁;后
面的那双足音,有点犹豫、轻飘。我在心里想:但愿邵其平他们不要走得太远了。
心里这么想,就觉得夏莲香走得太慢。
后来,将她落下—块地远了,我就坐在地头上一株楝树下等她。那株树,独独
的一株,远近再无—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长着,是—幅画。这画带
了寂寞感,带了远古气,还带了些神秘色彩。
夏莲香走过来了,微微喘气,用手轻抚脑门,道:“我头有点晕。”说罢,一
手扶着树干,身体像一股无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微喘,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气息。她坐着,我却将
身子紧贴树干,面朝月光,站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心跳着没让自己走开。眼
前,只是很单纯的一片田野,很远处很远处,才有蒙蒙的树烟和沉浮不定的村落。
我抬头望天空,—会儿云,—会儿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头往后勾得更厉害,就
只看到树冠了。枝叶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来。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树上
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
我感觉到,水样的时间都能用手摸着,从我身边流走了。
天空,滑过—只大鸟。
“夜里还有鸟飞。”我说。
她没有与我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林冰,你真喜欢陶卉吗?”
“……”
她微微叹息了—声:“她心里有个杜高阳。”
我闻着楝树的身体发出的苦味,心里—阵发空。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起来了。我觉得她的脸就在我的脸旁。
我的面颊在她从嘴中呵出的温暖的气息里。酒香味、头发味和一些我从未闻到
过的气味,飘在我鼻子的周围。我没有躲避,只是让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击背后的
树干。一阵轻风吹过,将树上的花香压了下来。
“林冰……你还记得那天我被关在教室里,你给我在窗外采蓝花吗?”
“……”
“你还记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着柳树,将它吊弯了吗?你那样子,真像个孩
子……”
“……”
我觉得,她湿润的唇就在我耳朵边上。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鼓声。这鼓声唤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说:
“是我们宣传队的鼓。他们在等我们呢!”我在离开了大树时,觉得肩上有只胳膊
轻轻地放了一下,随着我的移去,无奈地滑落下去了。
我们走着,脚步声都很轻了。
走完—条田埂又—条田埂,前面是茫茫的一大片麦地。人脚懒,怕多走路,不
去走该走的路,却硬在那片麦地里踩出一径斜路来。此时,麦子都已长高,仿佛把
那小路拢在了怀里。我走上—了这条路,突然觉得那麦地是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的
海,心不禁一阵发慌。她也走上来了。这时,若有人从远处看,大概只能看到我们
的肩与头。麦子正在扬花,又有许多混杂于麦子中间的紫云英正在开花,空气里弥
漫着浓烈的香气。这香气有些让人迷乱。
我们走进了这麦海的深处。
她突然跌倒了。她没有立即爬起来,仿佛疲倦极了,顺势俯卧在了地上。
我走回头,立在她身边,“你怎么啦?”
她向我伸过一只胳膊,似乎在睡梦里,“这酒真奇怪……”
她的身体似乎很沉。我用劲将她拉起来时,她低着头,将两只疲软的胳膊顺势
搭上了我的双肩,并把脸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面颊接触到她的面颊的一瞬
间,我双腿—软,眼前漆黑如坠渊底,差一点跌倒下来。等我渐渐又看见了天空,
看见了月亮,看见了麦海时,我的面颊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面颊的灼人的热烫。我
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而我颤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
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又如病人在昏迷中。
夜凡渐大,凄迷的月光下,麦地沙沙作响,把波浪一波—波推到无限深邃的黑
暗里。
她的一只胳膊滑落下来,但却战战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她犹犹豫豫却
又抵挡不住地将我的那只完全没有了力气的手举起,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那儿是
一处疼痛的伤口需要手的抚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刹那,她突然把那只从肩上
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并且用力抱住。
我的一只手被压在她的胸与我的胸之间。我觉得在我的掌下,是一只白兔那样
的小小的兽物。有一阵,我感到了一种窒息,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她抱住我的头抖颤不止。
我的身与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战栗不已。
她松开了我,朝斜道旁的麦地里走去,就像去看一处风景。
我看着她的背。
她转过身来,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麦地深处走去。
我跟着她。我觉得我的身体只是离我而去的—个在空间里飘忽的影子。
她在前面走,引导着我,像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见到一只她喜欢的猫,现在要把
它领回家去。
小路远去了。她停下了,在麦地里露着胸以上的部分。仿佛揭幕似的,她的衣
服慢慢从肩上滑落下来,直到两只胳膊袒露在月光里。她用右手捏着这件衣服,慢
慢地从胸前移到身体的一侧。这支长长的胳膊就悬在了麦子上,那捏衣服的手,仿
佛是只叼了什么东西的鸟的低垂着的脑袋。后来,手指一松,衣服就飘到了麦子上。
月光清纯地照着。她赤着的上身,发着银蓝色的亮光。这身体纹丝不动,在那儿静
静地等待着。
我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只正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动。
不远处的麦棵里,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对淡绿的
眼睛像宝石一样在麦棵里闪烁。我叫着:“兔子!野兔!”并向它追去。我的声音
越叫越响,显得有点夸张,“兔子!野兔!”我追着,渐觉双腿有了力量。麦子在
我身边“哗哗”作响。我奔上了斜道,并沿着斜道,向根本没有兔子的方向一个劲
儿地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上。那河水正急急地往下游流,发出一片“嘈嘈切切”的
声响。我疲乏地坐下,不知坐了多久,才走上了回学校的路。
半个小时之后,我听到了田野上的说笑声。我急急切切地跑向他们。
第二天,我见到了夏莲香。她用只有她才有的那种眼神瞟了我—眼,转身就走
了。
后来,我听说,她对陶卉说了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林冰是个好人。”于是我
就想起来,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在白杨夹道上遇见了陶卉,她朝我瞥了一眼,
嘴角上荡出—个微笑。那微笑如水波一样荡开去,分明荡出一句话来:哼!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