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一节
在河岸边芦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中学因一个马戏团的到来而整日处
于兴奋之中。
村社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也是寂寞的。一场电影、一场文艺演出,都能使
这里的男女老少陷入兴奋。他们渴望这种时刻。夜幕降临,人们从四面八方往一
个打谷场或一块刚收割完庄稼的空地上聚拢。遇上无月的夜晚,就见一路的马灯
和手电的闪光,人们呼唤着走散的朋友或家人的名字。打谷场或庄稼地已是黑压
压一片人群了,通向这里的许多条路上,还在灯光闪烁。赶上电影或演出已经开
场,这些迟到的人就会像被战争驱赶的难民,一路狂奔,四下里到处响着哧嗵哧
嗵的跑步声。这种机会并不大多;一年里也就五六次。人们的欲望便会随着时距
的加大而变得强烈,一旦有了这一机会,便会不要命地抓住。因此,常常发生场
地容纳不了观众的情况。这种时候,场地上就会乱哄哄的,你挤我,我挤你,人
群在夜空下犹如黑潮,涌向这边又涌向那边。如果场地挨着水边,就会有许多人
被挤落在水里。总是听到哭爹叫娘的号喊。机灵的孩子,就爬到场地周围的树上
去,有时一棵树上能爬上去十几个,像落了一树的大鸟。我记得,我有许多次看
电影,没有一块立脚之地,是在电影银幕的背后——小渠或小沟那边看的。一边
看,心里还一边乐——觉得在银幕后边看很有情趣。
青年与少年对这种机会更在意。平素隔着一定距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现在被
挤成了一堆儿,心惊肉跳的,互相感应着对方身体的柔软和结实,嗅着异样的气
息。胆大的,可以合理地利用一下这种场合,说几句撩逗人的话,或掐或捏或搂
或抱地做出几个动作来。这是一个机会。少年则可以疯,爬树、追逐、打架,显
示勇敢,被电影上的英雄所激动。
这一带放电影或演戏,十有八次是在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
马戏团的演出,自然是千载难逢的事情。
早在马戏团到来前三天,油麻地中学就开始忙碌。搭台子,收拾屋子(马戏
团被安排在油麻地中学食宿,学校把一间最大的教室腾了出来),给食堂增加桌
凳……学生们已无心学习了。即使上课,也一个个心猿意马,时刻念着马戏团早
点到来。
那几天,谢百三每天总是汗淋淋的。
谢百三既有为仆的天性,又有指挥他人的欲望。但,他缺少指挥的才能,也
无指挥的冷酷、傲慢与心安理得。因此,他的指挥就绝不是只号令他人而自己则
做大爷的那一路。劳动时,我们总是看到他把工具一趟一趟地先扛来,总是看到
他在劳动时第一个脱去衣服赤膊上阵,又总是看到他在劳动结束后独自一人收拾
残局,把那些工具再一趟一趟地扛回去。他骨子里是个仆,这一角色他将承担一
辈子。造物主造人,大概不是胡来的。他把人分成无数个角色,这一角色一旦规
定了,就永不可更改了。
谢百三必然汗淋淋的。
学校把接待马戏团的工作委托给了我们初二(一)班。谢百三极卖力,把一
切工作做得无可挑剔。平常总是冷着脸的汪奇涵,在检查之后也在阴沉沉的面孔
上露出了笑容。
马戏团到来的时间,是那天下午。是轮船后面又拖了一条船,将他们拖来的。
这个马戏团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有猴、熊、马、羊、狗和猫之类的动物,除
了马之外,它们分别装在一些铁笼里。还有一二十个驯兽者。团长是一个中年汉
子,身材高大,脸色红润,两道黑眉之下目光乌亮,生得极威风。他始终牵着那
匹黑绸一般发亮的公马,指挥着我们抬那些铁笼子。
另一个令人注目的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手中牵着两条雪白的小狗。我们
在搬运那些铁笼子的时候,总是悄悄地看她,并且莫名其妙地感到害臊。不干活
的女生们互相搂着肩,更是目不转睛地去看她,仿佛她是一个梦里的人,一个从
天上飘下的仙子。她一直微带羞涩地站在河边上。她身材修长,有一个好看的脖
子和一双长长的胳膊。她的额头很光洁,微微凸出。她的眼睛,鼻子与嘴,都有
一种说不清楚的迷人。最迷人的还是她那稍纵即逝的神态和那轻柔的举止。她的
裙子也是迷人的,是白颜色的纱绸做成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裙子。这地方上
的女孩都不穿裙子。当河上吹来微风时,她的白裙便会如同一朵倒着开放的莲花。
有时风大了一些,把她的裙子高高掀起,她便会微微扭过脸去,并张开十指去轻
轻地按住裙子,还把两腿并拢,把双膝微微弯曲一些。
她手中牵着的那两条小狗,也是我们从未见到过的狗。那狗之白,令人终身
难忘。它们个头矮小,一身长长的鬃曲的绒毛,遮住了它们的爪子、耳朵和眼睛。
它们绕于她的脚下。有时,她会说一声:“狗,别闹!”
“秋,”那个团长对她说,“你在这里看着学生们把我们的东西搬清,我去
教室那边看着。”
于是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们小声地说着:“她叫秋。”
秋就看着我们搬东西。那两条狗很淘气,要到处走动。有时,她没办法了,
只好跟着它们走几步,但一直不离开河边。
谢百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他一边指挥——他今天特别喜欢做出指挥的
样子——一边把最重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他有一副又直又宽的肩膀。这副又直
又宽的肩膀,能扛起超出我们任何一个人所能扛起的几倍重量的东西。当他露出
两颗大门牙一边喘息一边抹汗时,仿佛在说:我是一个有力气并且肯舍得力气的
好仆。
“秋在看谢百三。”干活时总是偷懒的马水清说。
我朝秋看去,秋真的在看谢百三。当时,谢百三驮了一只大箱子,像码头工
似的,正一步一步地离开河边,这只箱子过于沉重了一些,使谢百三有点不胜负
荷。秋的神色里有紧张,有感动,还有点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帮助的为难。她一直
担心地看着谢百三慢慢地远去。
马水清佯作忌妒他说:“我也能驮一只大箱子。”可是,他连一只小箱子也
扛不上肩。这时,刘汉林正好跳上船,将船弄得摇晃起来。马水清抱着箱子站不
稳,晃动了几下,连人带箱子摔进了水中。
站在岸上的乔桉冷冷地笑。
我和刘汉林在船上乐得跳起来,并大声叫:嗷!——
马水清游到船边,用手抓住船帮,望着漂在水上的箱子,“刘汉林,用竹篙
够一下!”
秋牵着狗走近了。
谢百三返回来,见有一只箱子落水,立即跳人水中,扑棱扑棱地游过去,将
箱子弄上岸来。
马水清大骂谢百三。
谢百三不生气,用头顶起那只箱子直挺挺地走了。
这马戏团带来的东西真多,我们都忙得精疲力竭了,船上却还剩一些东西没
运完,累得不行了,就都坐在食堂门前的棚子里休息。只有谢百三还在吭味吭啼
地扛,吭啼吭啼地背。
秋牵着狗,始终守在河边上。
休息了一阵以后,刘汉林因为马水清的一句话变恼了,在棚子下绕着桌子和
柱子追逐开来。刘汉林变恼,是因为马水清的话,几乎使在场的夏莲香都听到了。
马水清嬉皮笑脸的,“你再追,我就大声叫啦!”
刘汉林又不能发作,只是咬着牙,一脸狠巴巴地追着,欲将马水清一把揪住。
马水清突然停住了,用手指着河边。
我们掉头往河边看去,只见秋走到谢百三跟前,将一块手帕递给谢百三让他
擦汗;谢百三摇了摇手,但秋却把抓手帕的手一直举在谢百三的面前;谢百三犹
豫了一下,抓过秋的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将手帕立即还给了秋;秋收
回手帕微笑地看着谢百三又驮起一只箱子。
刘汉林继续去追马水清。
吃完晚饭,我们等谢百三把碗全洗完,一起沿着大路往镇上去。马水清把胳
膊搭在谢百三的肩上,回头向我们挤了挤眼,问谢百三:“那手帕好闻吗?”
“滚蛋!”谢百三甩开了马水清。
我们就将谢百三围住,偏让他说。
“有香水味。”谢百三终于说。
我们哄笑了一阵,继续往镇上去。马水清趴在我肩上照镜子,“谢百三这个
东西,拿人家手帕闻,还说有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