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三节
丁黄氏和丁杨氏仅有的两间茅屋,坐落在镇前的田野上。
人们拥进她们的屋子时,发现那张大床不在了。
抓着斧头和凿子的人很失望,大声地问丁黄氏和丁杨氏:“你们的床呢?”
丁黄氏与丁杨氏见这么多人,且又有许多人手里抓着亮闪闪的斧头和凿子,
有点害怕,互相紧挨在—起。那丁杨氏本就比丁黄氏小十多岁,长得又娇小一些,
此时,有点像受惊的女儿一样,将母亲的怀抱寻找着。当发问声突然变大时,丁
黄氏做了一个纯粹的母亲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将丁杨氏的脑袋轻轻拢到了胸
前。
“床呢?”
“床呢?”
—条又一条嗓子在发问。
丁黄氏与丁杨氏都低着头,不肯回答。
人们问累了,便都不再问了,—个个很无聊地站着,或在凳子上、门槛上坐
下。屋外还有许多人,也都很闲散地在地上坐下了。八蛋拿着棍子进了门前的瓜
地,用棍子翻拨着瓜叶,寻找着香瓜。这时还在初夏季节,瓜尚未长成,刚刚结
下,那上头的花还开着。八蛋不管,找着一个就摘下来,揪掉花,就将鸽蛋大小
的瓜往嘴里塞。有人问:“八蛋,瓜好吃吗?”八蛋说:“很甜。”于是又有几
个人进了瓜地,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瓜地糟踏得不成样子。八蛋这才将那瓜从口
中吐出来,“苦的!”众人已都摘了瓜,尝了一口,苦得吐水,知道上了当,就
一连声地骂八蛋。
问不出床的下落,人们很恼火,歇了一阵,又开始追问,并带了很多威胁。
然而除了使丁黄氏与丁杨氏勤口颤抖之外,仍—无所获。
冗长的追问使人感到乏味,我挤出人群,走到一条田埂上。
看到田埂上全都长着绿茵茵的青草,倒尚下了。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勺下,
把两腿伸直张开,觉得很惬意。躺下来看天空,发现天空异常阔荡与深远。天气
晴朗,天色蓝汪汪的。一群麻雀在空中飞舞,忽高忽低,一忽儿掠过麦地,一忽
儿扶摇直上,闹了一阵,飞到远处林子里唧喳去了。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纯净
的鸽哨声,声渐大,不—会儿,我就看到了一群鸽子飞进了我的视野。它们在空
中自由翱翔,无休止地打着盘旋。对于这些小生灵,我是再也熟悉不过了。我完
全能从它们飞行的形象与形式上感受到,此时,它们在六月的天空下,是—种多
么快活而舒畅的心情。它们还打着响翅,在天空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有人把
愉快的巴掌声拍到了天空里。
四周全是麦地。麦子正在成熟,空气里满是好闻的气味。
鸽子是傅绍全家的。我数着,估摸着傅绍全养了多少只鸽子。当我确定了他
的鸽群远远大于我家的鸽群时,我不免有些忌妒。
两只纯白如雪的鸽子脱离了鸽群,向天边飞去。原来它们不属于这支鸽群。
一片疯狂的笑声从那边传来。
我看了一眼飞向油麻地镇上去的鸽群,又回到了队伍里。那时,许多终于觉
得无聊的男人,正用了色迷迷的目光打量那两个衰老的女人,说着下流话。这些
下流话引起起—阵又—阵哄笑。
丁黄氏和丁杨氏很尴尬地缩在角落上。她们总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时,可
见她们满眼含了羞辱。而这种神情更刺激了那些无聊的男人们,用了更赤裸的言
语来谈笑她们,并不时地向她们问—些她们无法启齿回答的问题。
我跟着人们盲目地大笑着。
油麻地中学的女生们和镇上的姑娘们,似翻非懂,—个个红着脸,赶紧走出
屋子。其中—个女孩太傻,竟问那些男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被问的姑娘或
装着没听见,或“哧哧”地笑,走开了。
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往地上吐唾沫,骂那些下流的男人:“缺德!”“恶心
死了!”
太阳西去,毫无结果。人们慢慢走开了。
但扑了空而感到很气恼的十几个高三班的男生,在镇上—些人的怂恿与煽动
下,居然绑了丁黄氏与丁杨氏,将她们押往油麻地中学。路过镇上时,许多人都
站在街边望。丁黄氏与丁杨氏就一直将头低着,始终不抬。在快要走到学校大门
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放了丁杨氏(大概是因为她哭了),而只将丁黄氏—人继
续押走,关到了学校里的一间黑屋里。
丁杨氏没有回去,一路跟来了,坐在窗厂不住地哭。
有许多人跟来围观,扒在窗子上往里看。丁黄氏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墙
角。人们的谈话里,总要不时提到那张床(床的故事以及种种对床上故事的放肆
猜测)。他们说的很逼真,仿佛他们有许多时候是钻在那张大床的床肚里的。
有一阵,我就蹲在离丁杨氏不远的地上听她哭,只听见她—边哭一边小声地
骂:“瞎嚼舌头呀!瞎嚼舌头呀!”
但那些人依然不住地“瞎嚼舌头”。他们觉得说这些话像三伏天吃—碟能下
饭的蒸咸鱼—样有味。那张大床能使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想像,能使他们编织出无
穷无尽的故事来。
—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对我们这些学生说:“别听他们胡说!
这些人—点也不正经!不过,要说她两个与丁韶广好可也真好。
那年,丁韶广得眼疾,两眼红肿,都睁不开一条缝来,到处治也治不好。她
俩就用舌头没日没夜地舔两只眼睛,到底把那两只眼睛舔好了。“
我们就混在人群里东听西听的,觉得很有趣。
天晚了,人们便丢下丁黄氏与丁杨氏回家了。我和马水清吃完晚饭后闲着没
事,便又来到那间屋子跟前。当时,月亮正从东边升上来。我们看见丁杨氏站在
窗口。看样子,正与屋里的丁黄氏说话。见了我们,丁杨氏走开了。
镇上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对丁杨氏说:“你就先回家吧”
丁杨氏小声地哭,靠着墙站着,不肯走。
“回去吧,给你大姐端碗水来也好呀!”两个老女人中的一个说。
这么—说,丁杨氏走到窗口,“那我先回去了。”
从屋里传出沙哑无力的声音:“回去吧。把鸡窝门挡好了。
你自己弄点饭吃吧,吃饱了。我不要紧的。“
丁杨氏低声啜泣着,走开了。
我们朝屋里看了看,只觉得屋里有个人,看不太清楚,便也走开了。
临睡觉前,我站在宿舍门口撒尿,撒了一半时,突然有了再去看看那间屋子
的欲望,便提了提裤子,独自—人去了。
月光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看见丁杨氏又站在窗前。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利用树荫的遮挡,我居然
一直走到离丁杨氏只有三四步远的廊柱背后。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鲜气。
我将脸慢慢侧过去,瞧见窗台上放了一只瓦盆,并瞧见窗子里面—张苍白的脸。
“鲜吗?”
“鲜。”
“那你就多喝一点。”
“杀了哪只鸡?”
“芦花鸡。”
“正下蛋呢。”
“别可惜它了。”
“你也喝点汤。”
“在家喝了。”
屋里传出很细微的喝汤声。
“他们就瞎嚼舌头!”
“就让他们去嚼。”
“他们不该这样糟踏人。”
“就让他们糟踏。”
又是一阵很细微的喝汤声。
“你早点回去吧,外面凉。”
“我不回去,就在外面待着。”
“还是回去吧!”
“不回去!”
月亮暗淡了些,躁动不安的小镇以及喧嚣不宁的校园,此刻进入了安宁。微
风吹动白杨树的梢头,“沙沙”作响,更把这种安宁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
两个女人一个墙内—个墙外地沉默着。
我微微觉到了倦意,正欲离去,却听见丁杨氏说:“再过两天,就是他的生
日了。”
一直未哭过的丁黄氏却在墙里哭起来,“死鬼,他两腿—蹬走了,把我们搁
了下来,让人家糟踏……”丁黄氏一边哭,一边“骂”着。
丁杨氏也哭起来,不言,只哭。
丁黄氏不哭了,却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回忆:“记得那年吗?
我得病了,卧床不起大半年,什么样的医生都请了,什么样的药也都吃了,
都说没希望了,你跟他两人老背着我哭。可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那些日子,
你和他整天就守在我身边,我心里想:我这—辈子还缺什么?女人也好好做了一
回了,情分也受足了,我—样也不缺。那天夜里,你和他—人抓了我一只手睡在
我两侧,以为那—夜我过不来了呢。不想,我居然挺过来了。能挺过来,就是仗
着那份情分。是你们把我硬拉回来的呀……“
“他还在,多好,”丁杨氏说,“偏偏走得那么早!他在世时,那日子,一
日一日地过着,也没有个大响动,可天天让人记着。他总有的说,晚上躺下了,
熄了灯,就听他说那些事情,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冬天早晨,天冷,三个人都不肯起床,赖在被窝里。困也不困,可就是不
想起来,就又让他讲那些事情。”
“我们也有那么多不知哪儿来的话,躺在床上,说也说不够。把凡能记起来
的事,都跟他说了。”
“有一回,你跟他说你跟父亲进城走亲戚的事,他实在太累,睡着了,可你
又把他弄醒了。”
“记得我刚来时,看见这张大床,心里说:这么大呀!就站在那儿看。你问
我:‘这张床漂亮吧?’我点点头。第二天,你就开始把那一幅幅图案指给我看,
又讲出一则则故事来,一连讲了好几日……”
“可惜,就只剩我们两人了。”
墙里墙外,又是低声的哭泣。
远外有鸦声。
丁黄氏小声说:“床……不会被人看见吧?”
“不会的。没人会走到芦塘那儿去。”
“那就好。”
此后,她们又说了许多话。但声音太小、,似乎在说—些很隐秘又很温馨的
事情,我再也听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她仍在温隋脉脉地回忆从前那
些美好光景,而其中有许多事,是与那张大床有联系的。
我终于承受不住困倦,回宿舍去了。
那天的夜风出奇地温柔。
据第二天早晨起得早的同学说,他们看到丁杨氏裹了一块毯子,像—个孩子
—样睡在走廊上的草席上。太阳都快出来了,她还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