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一节
早在傅绍全的母亲去世前的—个月,邵其平曾公布过—份文艺宣传队的名单,
这个名单就已经把我从铜匠铺—下子唤回了学校。
我会拉胡琴,文艺宣传队无疑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而更重要也更隐秘的原因却是:在那份名单里,有陶卉的名字。
我遗忘了学校,学校也遗忘了我。现在,学校又重新记起了我。我也忽然记起
了我是油麻地中学的一名学生——我不属于铜匠铺,我属于油麻地中学。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个人——赵一亮,像墙报栏里的—篇文章,牢牢地钉在
了我记亿的墙壁上。此后许多年,这篇文章还在不时地掀动着。
这天,邵其平把宣传队的全体人员召集在—起开会(他现在为油麻地中学文艺
宣传队负责人),在宣布乐队组成名单之后,紧接着宣布我为乐队队长并拉主胡,
赵一亮和徐朝元拉副弓。散会之后,我让乐队的几个人留下来再开小会。这是我有
生以来第一次指挥别人。我不能忍受别人朝我指手画脚,可我自己也没有朝别人指
手画脚的才能。这是我一生中许多悲哀中的—个。望着六七个乐队成员,我不知结
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总是重复自己的话。事后,我对自己的无能很恼火。
在我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向我表现出他们承认并且尊重我的位置的神态。我的心
—直虚着,尤其是在我看到赵—亮的神态之后。
赵—亮比我还低—个年级,却长得比我高出一头。在二十岁之前,个头问题始
终是我的—个敏感问题。它是我自卑的—个情结。赵一亮在最后边站着,身子挺得
很直,头微微仰着。他的肩膀很宽,胸脯饱满而结实。他的穿着的质量与整洁,是
我们中间的任何—个人都不能相比的。他的衣服板板地穿在身上,仿佛是刚熨过的,
而我的一身衣服皆皱皱巴巴,仿佛是从—个沉重的大屁股底下刚拽出来似的。他的
每个衣服扣子都很稳当、严实地扣着,甚至连风纪扣都扣着,而我的上衣竟然缺了
两颗扣子,外衣以及好几件内衣的领子全都敞着,仿佛一个人家马上要来客人,主
人来不及收拾衣服而把许多件衣服一件件都套在了—个衣架上—样。他的头发竟然
是向后梳的,并且是打了油的,没有一根乱发。而我的发型(其实无所谓发型),
犹如—个马桶盖儿,罩在头顶上。在我说话期间,赵—亮始终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将左脚稍稍跨出去几寸,默默地站在那,嘴角上微带笑容。他使我感到了一种无名
的压抑。
不过,在宣传队开始活动之前的—两天时间里,我还是颇为兴奋和得意的。
“我是乐队队长!”“我还拉主胡!”我觉得我在陶卉面前一下子高大与强大了许
多。
我八岁时就学拉胡琴。虽然那把胡琴很寒碜(自做的,竹筒上蒙了—块黑鱼皮),
但毕竟也能在上面拉出曲子来。进入油麻地中学之后,我买了一个蛇皮蒙的胡琴,
拉得也更好了,还不止一次地与姚三船的笛子在宿舍里合奏过。油麻地中学有几个
拉胡琴的,我都听过,觉得都不及我拉得好,不时地心里小有几分得意,但远不及
这时。这时我有了一把真正的胡琴。这是学校专门为宣传队购置的,价值—百多块
钱,红木的,沉甸甸的,筒上蒙的是道道地地的蟒皮,且是鳞纹细密均匀的好蟒皮。
拿到那把胡琴的那天是阴天,这蟒皮居然还是紧绷绷的,再看我自己的那把胡琴,
手—按皮就瘪陷了下去。关键的是,我要用这把漂亮的胡一班人马正式演奏,在很
多人面着演奏。
“在很多人面前”表现自己,这大概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欲望。人的快感永
远不是来自自己,因为自己并不能看见自己,而是来自于别人——在别人的眼里才
能看见自己。这兴奋与得意的加强,依然与陶卉有关。夜晚,我许多次想像过这把
胡琴与陶卉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她构成的图景:它或是欢快地或是悠扬地奏着曲子
的引子,化了妆的、变得格外鲜亮的陶卉便站在帷幕后很入神地听着,引子刚—结
束,她就随着曲子,从帷幕后或舞着红绸飘动出来,或打扮成小媳妇的模样,挎—
只篮子呀什么的,踩着点儿,用了—种小媳妇的脚步走了出来……因为她的出现以
及她与它之间的和谐与互衬,使舞台变得—片明亮,使台下变得一片静寂……
浸浴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中,身体就会变得轻飘起来。打篮球时,动作敏捷,弹
跳极好,投球命中率也极高。对方是秦启昌叫了几个学生(其中有杜高阳)。连连
输球后,秦启昌便朝杜高阳们叫:“注意林冰投球!”杜高阳他们注意不了,秦启
昌就扑过来盖帽。我的个头虽然矮小,但投球弧度极大,几乎是垂直着升向天空,
加之顺势向后一仰,秦启昌总是秃脑袋打一个闪扑了空。刚从上海回来的马水清,
跟我—拨儿,见我投进一球,总要过来,咬牙切齿地揪我的腮帮子。
宣传队活动的前一天,我想把乐队集中起来先练习练习曲子,便去通知赵—亮。
赵—亮家就住镇上,在镇上最南端。离他家还有五六十步远时,就闻到了弥漫
于空气中的染料味——他家开着—个大染坊。
我许多次见过赵一亮的父亲,他的手不是蓝色的,就是红色的,从未见过他的
手是正常的肤色。我去过染坊,我家曾在这里染过—块布和两件旧衣。他家门前有
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个草棚,棚下有好几只硕大无比的染缸,还有两口硕
大无比的煮颜料的铁锅,其余的空地上拉了许多根铁丝,是用来晾晒染过的布匹的。
长年累月的,那片地已不是土的颜色,被流淌下来的颜色染得五颜六色,驳杂纷呈。
遇到好天气,那铁丝上晾满各种颜色的布,微风一吹,布掀动起来,再发出“哗哗”
的声响,是很有几分壮观的。逛镇子时,我曾不止—次地站在几十米的高处,看过
这个叫人兴奋的场面。当时,我还不知道赵—亮就是这个大染坊家的儿子。
当我站在赵—亮家高高的大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时,我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胡琴
声,这胡琴声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觉得那台阶更高,那门也更高,那门内也就
更深远了。我以前并不曾听说过赵—亮会拉胡琴。而我现在听到的胡琴声,竟是那
样流畅,那样有章法,第二把位,甚至第三把位的音都摸得那样准确,并且那音还
没有被噎住的感觉,我在大门前踟蹰了很久,才终于踏过五级石阶,跨进了大门。
这时我看到了—个大院以及迎面摆开的一幢大房子——我从未见过的大房子。
“赵一亮在吗?”由于我不能把握住自己,那声音响得出奇。
胡琴声一下停止了,不—会儿,走出了赵—亮,“你好,林冰。”
“明天宣传队就活动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们乐队是不是先练练那些曲子?”
“有这个必要吗?”
“我看有这个必要。我们不熟悉这些曲子,再说,还有—个合奏得怎么样的问
题。”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在腰间,将腿交叉着站在门口,“晚上几点?”
“八点吧。”
“好吧。你不进屋坐—会儿吗?”
我想了想,走到门口。可我没有进屋,只是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但就这探身一
望,这幢大屋子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记忆:两个大天窗,照得屋内一片明亮,
都是—些亮晶晶的荸荠色的柜橱桌椅,柜橱上都有亮闪闪的黄铜装饰,那些树叶一
般的铜片,在那里闪动着静谧的光。如今—想起这大屋子,眼前总是出现出这些树
叶—般的铜片。
这是油麻地镇最殷实的一个人家。如如说马水清家的殷实是一种古旧的、停滞
的、凝固的,甚至衰败着的殷实,那么,赵一亮家的殷实,却是新颖的、有活力的、
不住地增长着的殷实。
赵一亮把我送到了大门口。我匆匆地走去。走出很远之后,我回头—看,赵—
亮还站在台阶上。他站着的姿势与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姿势—模—样:身体挺直,头
微微上仰,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左脚稍稍跨出,身体微微后倾,嘴角上微带笑容。
这个姿势在他来说,是自然的,毫无做作,是心情、心态使然。此后,我不止一次
看到过这种姿势。
姿势不是随便能摆出来的。自然的姿势后面总有着一个背景。自信、自负、踌
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与低三下四、点头哈腰,与缩手缩脚、缩头缩脑、贼眉
鼠眼,与忧郁地—笑,与明朗地—笑,都不是无缘无帮的,都有说道,都有来历。
人后面的那个背景能把人的心情、心态弄成各种样子。这心情与心态又能把人的形
体弄成各种样子。
在小巷拐弯处,我又望了一眼这个嵌于门框里的姿势。就在那一刻,我预感到
了我在宣传队的位置很可能是一个片刻的幻影。
路过球场时,刘汉林抱着篮球叫我打篮球,我摇了摇头,径直去了宿舍。进了
宿舍,我抓起胡琴拉起来,越拉越没有信心。
晚上,我们等了很久,赵一亮也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