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六节
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带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我来到排练
场。
排练尚未开始,大家在东—伙西—伙地说笑嬉闹着。当我一踏进排练场时,便
立即感觉到众人都用了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异样的目光怕
负担不起某种情感的债务似的,很快地转移开去,但其中还有几对目光,又情不自
禁地看了我几眼。我的视线立即落到了乐队通常所在的位置上。我发现,所有的座
位上都有了人,即使那把大低音胡的位置都不是空的——乐队又新添了两名拉胡琴
的。赵一亮仿佛没看见我—样,在调试他的琴弦。我抓着自己的胡琴,很尴尬地站
着,一下子失去了做出对策的能力。
尴尬是—种非常奇特的心情,它软绵绵地损害着—个人的自尊,并使人暂时失
去逃出那一情境的智慧而变得呆头呆脑。持久地站着,必定是—点一点地加强这种
尴尬。我的脑子用力一转,终于使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信号。我抓了胡琴,快速走到
乐队后面。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逃出尴尬的惟一办法,便是逃离与这—情境有
关的人的目光。独自—人是不会产生尴尬的。那个尴尬着的人,一旦独自一人时,
尴尬便会转成其他的情感,如愤怒、痛苦、自卑、忌妒等。我现在所能有的依然还
是尴尬。尴尬倘若要得到缓解,不是他人设法营救你,就是自己装模作样,做出一
副不在意的样子来。
没有人来营救我,我就抓了一张报纸趴在一张桌子上看起来。那张报纸上说的
是什么,我—个字也未能看进脑子里去,报纸仅公是一个掩饰、缓解尴尬的纯粹的
工具。
排练开始了,没有—个人来招呼我回到乐队。惟一有权招呼我回乐队的人便是
赵一亮,而让赵—亮招呼我是不可能的。这—情境是他—手制造的,他自然不会放
弃他—心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招呼,别人谁也不能招呼。谁也不能反对或改变赵一
亮的意志。赵一亮在文艺宣传队是至高无上的。邵其平都不能使他有所不高兴。因
为他—不高兴,会抓起胡琴就走,而其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勇气有能力来顶替他。他
的厉害,就是因为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顶替,就像他的父母惯着他—样,油麻地中
学文艺宣传队也在惯着他——他已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是
绝对不可能去领略别人的处境的,反而会有一种使人尴尬并从中得到快感的残忍。
他显出一副已将我完全排斥在乐队之外的样子,与整个乐队很密切地配合着,让我
看不到一点乐队演奏的破绽。他要造成的效果是:乐队没有林冰与乐队有林冰—样。
我成为—个完全多余的、完全可以抛弃的人。
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看着报纸,让心受着煎熬。这场煎熬对我日后的悲悯情怀
大有益处。在我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我有所发达之后,我最不愿意做的—件事便是
使人尴尬。我绝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因为我的一句话或—个行动而陷入尴尬处境。一
旦无意中发生,我便不顾一切地去消解它,并在心中深深地负疚多时。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对那些乐于使人尴尬的人,我的心中会暗暗地生长
出仂恨。
排练暂告—个段落之后,赵一亮与乐队的那些人全都走到门说有笑。其间,姚
三船夹着笛子过来了一下,“林冰,你在看什么呢?”我没有抬眼看他,他便又回
到赵广亮身边去了。
在排练又要开始时,我抓着胡琴大步走出了排练场。
我跑到大仓房,大仓房大门紧闭。我又跑到了理发店,许一龙说:“宣传队人
员的工分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婊子养的,想一天十工分打发了老子,老子不干。
很多人不干。先散伙,排练不排练,等些日子再说。”我便又到了傅绍全家。傅绍
全很忙,我只坐了—会儿,只好又回到了学校。
球场上,就刘汉林一个人在玩篮球。
“林冰,你怎么没有去拉胡琴?”
我不作答,跑进球场,夺过他的篮球,就拍着往篮下跑。我们两个人—人打—
个篮,在球场上疲于奔命,最后都累得瘫在地上。
我回了一趟家,想在家待着。不上学校了,反正学校也不上课。可待不住,第
二天傍晚,用瓶瓶罐罐弄了些黄豆煮雪里蕻之类的食物,又回到了学校。学校也是
很无聊,就与马水清逛镇子,一直逛到夜里十点多钟。谢百三从食堂买来了一瓶辣
椒糊。
马水清说:“我们比赛一下,看谁最能吃辣。”谢百三一把抓过辣椒糊瓶,却
又被马水清夺了去,“连一瓶辣椒糊都舍不得!”
我、谢百三、刘汉林、马水清一人拿了一只碗,平均分了瓶子里的辣椒糊,空
口吃起来。我刚吃了半勺,就辣得受不了,就去取雪里蕻煮黄豆,马水清说:“就
光比吃辣椒!”我们就比着吃,—个个吃得直吐舌头,眼睛里都泪汪汪的。吃到后
来,就觉得脑袋里有个大火团,两只耳朵嗡嗡响。我们互相望着,谁也不肯认输,
坚持着吃下去。我和马水清吃得最凶。谢百三早大汗淋漓,先认了无能,退出了比
赛,接着是刘汉林跑到河边去喝水,回来后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就我和马水清两
人对峙。我们面对面坐着,各守着一团红艳艳的辣椒糊。我一心要击败马水清,最
终却谁也没有战胜谁,都把碗里的辣椒糊吃净了。为了表示自己英勇,我们还夸张
地用舌头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的。
夜里,我们的肠胃被辣得无法入睡。马水清突发奇想,说:“去县城玩吧,县
中有我的朋友。”我第一个附和。刘汉林与谢百三也同意。那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
我们走出校园,真的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谢百三一边走一边说:“想起—出是—出,
发神经!”但,我们都觉得很兴奋,把脚步声踩得很响。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
万籁俱寂,让人有许多幻想。我们走得很快,像电影里那种专搞夜袭的别动队。
没走几里路,我们的肚子疼得都想拉屎,便—字儿排开,在一条沟边拉起来,
就听见水“扑通扑通”地响。直觉得肛门辣得火烧火燎的。拉完了,移到另一条沟
边,用清水洗了洗屁股,觉得舒服了许多,扎了裤子又继续往前走。我试着大叫了
—声,那声音在夜空下显得十分洪亮,并且传得极遥远。我便呐喊起来,像个疯子,
—声接一声,直到把嗓子喊哑了。马水清也跟着叫,声嘶力竭。忽然,听到远远的
天边有人在问:“谁在那儿喊?”
我们赶紧跑掉了。
走了十七八里地,来到—条大河边,眼前便是一片苍茫。我们疲倦地站在河边
上,吸着清凉的空气。刘汉林忽然轻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这时,我们看到
远远的黑暗里闪烁着一种红色的亮光。这亮光—生—灭的,十分令人生疑。我们便
又看下去,很有点害怕,但又很激动。过了—会儿,马水清说:“这像是发信号!”
刘汉林紧接着说:“是特务!”前几天,广播里刚播送过,就在离我们几十里地的
东海滩上,一天早上发现了特务的橡皮船。那时,特务似乎很多。谢百三说:“应
该去报告当地人武部。”马水清说:“走!”我们便往一个小镇上走。找了半天,
才找到镇上的人武部。我们就“咚咚咚”地把门敲开来,昏暗的灯光下走出—个人,
听了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诉说,那人将门“嘭”地关上,“一群小狗日的,滚,那
是大河湾上的航标灯!”我们顿时觉得生活太无趣,不想再往县城走了,就在那个
镇子的大桥头坐下,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吃了油饼与豆浆,又往回走。一共才十七
八里地,走到天快黑才走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