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雨/痴雨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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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还未大亮。巷子里,才有三两只刚醒来的狗在懒懒散散地走动。大河上,雾茫茫一片,许多过路暂歇在水上的船,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几只捕鱼船已经开始撒网。那网在空中开放时,成了一朵一朵灰色的花,雾里的花。 树树迷离。 今天将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五只高音喇叭在早晨的沉寂中,于雾里发出嗤嗤嗤的电流声。这电流声穿过一扇一扇窗户,进入了那些个还在迷糊中的人的耳中。接下来,不知是谁在敲试话筒,一下一下,声音沉重而清脆,犹如几声枪响。这声音彻底地敲碎了人们的睡梦。接下来,就是吹试话筒。猛烈的气流在最短的距离里直扑话筒,发出的是火车穿越原野的声音。今天早晨的喇叭,颇有点淘气,有点儿口技的味道。这样的敲试与吹试,轮番进行了好几遍,显出那个要讲话的人很沉着,很有耐心。他要让油麻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耳朵,都要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油麻地要醒来! 随着两声清理嗓子而发出的咳嗽声,他终于讲话了:“油麻地的父老乡亲们,大家早晨好。我是杜元潮,我回来了……” 整个油麻地大吃一惊。原因不是杜元潮回来了,而是杜元潮讲话不再结巴了。 “我杜元潮对不起大家,丢下油麻地不管,竟出去逍遥了半年哪!但在这半年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油麻地。我是油麻地的,永远是油麻地的。许多年前,是油麻地收留了我们父子俩,那时,我才五岁!我杜元潮一辈子当牛作马,也还不清油麻地给予我的恩情。我之所以放弃教师的工作,就是还债的,还父老乡亲们的债,还油麻地的债。我回来了,从今以后,我杜元潮要加倍努力,勤奋工作。昨天夜里,我快要走近油麻地时,心里好一阵发酸。当我打开手电,见到油麻地镇前的那根旗杆时,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杜元潮忘记了是在话筒前,他像面对着无数的油麻地的人,在诉说着他的心里话。许多话,似乎已在心中积压得太久太久了。他很动情,也很真挚。 所有的油麻地的人———种田人、小商小贩、捕鱼人、学校的老师,都在静静地听着从高音喇叭中传出的杜元潮的这番发自肺腑的讲话。此时,他们不再惊讶杜元潮讲话的忽然流畅,而是沉浸在那种情深意长的温热之中。许多人的眼睛在杜元潮的讲话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潮湿。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许多年里,杜元潮委屈了。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油麻地人,在听到杜元潮讲话时,都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够畅通无阻地讲话。他们希望油麻地能说会道的人是杜元潮而不是邱子东。 老婆婆们撩起衣角或是用粗糙而僵硬的手去擦眼泪。 范瞎子站在院子里,听着喇叭声,竟泪流满面。 在杜元潮流动不息的、抑扬顿挫的、温和而又充满张力的讲话中,油麻地的河流、房屋、庄稼与树木,正在被一轮灿烂的太阳照亮。 此后,杜元潮开了一次全体油麻地人都参加的大会。会上,人们见到的杜元潮,脸色稍嫌苍白———那是苏州的半年城里生活闷出来的,人比从前更显文气,也更显年轻。那干净与整洁,甚于从前。会上他将他的讲话本领更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不露一丝卖弄痕迹。他还当着全体油麻地人特地感谢了邱子东,说在他病休在外的这半年时间里,由于邱子东的出色工作而使油麻地变得更加光彩。他的话非常得体。但同时将事情无声地定位在:油麻地是一个家,作为这个家的主人,他要出门,在临出门时,他将这个家委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内,十分精心地照管着这个家,该给狗喂食了就喂食,该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了就浇水,现在他回来了,见到他的家被照应得很好,他很满意。 在杜元潮的整个讲话过程中,邱子东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着。 杜元潮始终也未向任何人说明他的口吃之疾是如何被治愈的。厚道的油麻地人知道这是杜元潮的心病,也一个个避而不谈,仿佛杜元潮从来就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 过了些日子,上头下来一个通知,说县里要组织一个参观团,到外省一个先进单位去参观学习,油麻地的负责人得参加。杜元潮对邱子东说:“我不在家这阵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东正情绪不好,点头答应了。 邱子东又坐车又坐船,在外面高高兴兴,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有时想和戴萍做爱,呆了十天,于一天的傍晚回到油麻地。 油麻地看上去与十天前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 第二天下午,他来到镇委会,走进会议室,见了周秃子说:“我有两张发票报一下。”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发票来。也没有花什么大钱,只是买了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只军用水壶。这三样东西,凡去参观的人,差不多也都买了,开了发票,各自回来报销。 周秃子正在劈里啪啦地打算盘,等把一笔账算完了,合上账簿,才看邱子东已放在他面前的发票。看了看,说:“你得让杜书记签个字。” “什么?”邱子东一下子就火了。 周秃子说:“这是杜书记交待的,以后不管谁来报账,都必须由他签字。” “我分管审批!”邱子东弯曲起手指,使劲地敲了敲周秃子的办公桌。 周秃子用一只粗大而干燥的手摸着油光光的秃头,说:“你出去参观期间,开过一次镇委会,已作出决定了。” “我不同意!”邱子东叫着,气冲冲地走出镇委会,他要去找杜元潮。 周秃子跟了出来:“邱镇长,邱镇长……” 邱子东站住了。 “这是你的发票。”周秃子跑上来,将三张发票还给邱子东。 邱子东当着周秃子的面,立即将三张发票撕得粉碎,然后抛撒在地上。 周秃子一直笑着:“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一把手是有权这样决定的。” “秃子!”邱子东没有理会周秃子,掉头走了。他要责问杜元潮:凭什么剥夺了他的审批权。路上遇到了副镇长吴同干。 “老邱你回来了?” “你去哪儿?”邱子东看着吴同干提了两塑料桶油,问。 吴同干举了举手中的塑料桶,说:“杜书记让我去上头要化肥。” “你去上头要化肥?”邱子东不明白了,油麻地跑外交的是他呀! “杜书记说,以后,你与他一起抓全面,原先由你管的这摊事就都分给我来做了。我怎么行呢?我也不像你那样,外头有那么多关系,人又笨。” 邱子东讥讽地一笑:“你怎么就不行呢?你行!”他看着吴同干手中的两塑料桶油,“这油是从哪儿打来的?” “油坊。” “我对二扣子说过,没有我的批条,谁也不能从油坊里打油,一滴都不行!” 吴同干笑了:“二扣子已不再负责油坊了,二扣子到三队做队长去了,现在是三队队长林一如管油坊,他俩正好倒了个个儿。” “谁的主意?” “杜书记提议的。”吴同干心里惦记着要化肥计划,就往前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来说,“窑厂负责人也换了,王家宽去六队做队长,六队队长沈国民做窑厂厂长。”说完,提着灌得满满的两桶油,迈着阔步,信心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最终,他没有去找杜元潮。 他双手插在腰间,站在油麻地的田野上,任由风撩起他的衣角、吹乱他的头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冷冷的微笑。 傲慢之后,便是一股抵挡不住的虚弱。审批与外交,是他得以在油麻地纵横驰骋的双翼。而如今,这双翼被他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杜元潮剪断了,他有一种扑腾在泥灰里的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路高扬,一路风光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头,第一回刻骨铭心地体味到了“剥夺”一词的含义。这种感觉犹如一枚冷箭穿透了脊椎。 他觉得油麻地的田野似乎变得空旷起来。 虚弱之后,又是傲慢。 二傻子在田野上追逐着一条发情的母牛,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他看到了那条母牛的臀部上方所流出来的亮晶晶的黏液。这黏液的气味刺激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向母牛扑去。母牛越过一条水渠,向前奔突着。二傻子在母牛越过水渠时,掉进了水渠,半天,才爬了上来。 邱子东想到了戴萍,他想要她,现在就想要。 邱子东拼命地与戴萍做爱。长长地做,狠狠地做,花样翻新地做。一次,他们将小学校的一张课桌整得瘫痪在了地上。白天,戴萍讲课总打不起精神来,学生做作业时,她原来是想看着的,但不一会儿就趴在讲台上睡着了。下一堂课的老师都进教室了,她还没醒来。邱子东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慵懒,常常是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 但,两人也越来越觉得没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东让她在夜晚于草垛下等着他时,她说:“今天,我不怎么想……” 与此同时,油麻地小学的男教师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样子,十指修长,白嫩光滑,会拉一手好胡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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