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文选 鲜花和(选载) 第一章 风景 我的小说应该从风景描写开始。据说能不能对风景进行有效的描写,是识别一个小说家真伪的标志十分重要。而我马上要写风景了。我从风景开始我的伪作,开始我对一类人的赞赏、思念、厌恶和矛盾心情。开始我的自省和自虐。所有看过读过听过闻到过的秀色可餐或惨不忍睹的风景在我脑袋里嗡嗡周转起来。我到过很多地方。地方处处是花园,风景无处不在。但是,困难在于,依我愚见,我所要描写的这个城市并没什么里格风景。巨大的障碍。我说的是自然风光。这个城市和自然无缘。它的风景在一百多年中慢慢灭绝了,死光光了。那些丑陋或美丽的建筑将应该有风景的地方占满了。它们相互贴得很近,房子咬着房子的耳朵仿佛拳击台上的世纪之咬。死不光的麻雀是唯一的飞鸟,灭不绝的老鼠是唯一的家畜。没有听说吗,人们将树砍了,却在墙上画树,大树。道听途说或初来乍到也许以为这里最有风景,眼花缭乱的,屁滚尿流的,一旦住长了,没风景。 没有风景。 可以看看的,人和房子。最好是没有人的房子和不在房子里的人。路边那些拆到一半的房子很值得停下脚步认真一看。许多是半个世纪前造的,那时的工艺水准较高,用点泥巴就将砖砌起来了。站在它的面前,看上半个时辰,你会恍然大悟,自己和邻居原来只隔着纸一样薄的一层壁,你会懊恼自己往日的坦然和放肆,还会记起往日隔墙听到的那些可疑的声响。那天我走过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发现再走过去几步就是一片光明正大的废墟。砖和瓦以及垃圾脏水坑。鲜亮的草还没来得及出生。视野一下子辽阔起来,辽阔得眼睛像从两边裂开。目光从废墟上潇洒地飞掠,直逼遥远的楼群。这是这个城市难得的放风。委琐的目光获得可歌可泣的展望。 我小学的同学曾住在眼前的废墟之上,我常常绕上一点路到他们的家约了一起上学。我在门口大叫他们的绰号大象橄榄头矮子总是先把他们的家长叫了出来。废墟了。滑头一点地说,所有的房子总有一天都要成为废墟的。不废不立不是吗。但,有些房子就是有一种永远不会成为废墟的派头。你看着它就像看着孔子的坟墓,那块地皮你永远休想有别的指望了。这样的房子值得一看。另有些房子里没什么人,纪念馆一类的地方,挂着一块煞有介事的或堂堂正正的牌子,意思是说现在不住人了。那些地方也值得一看。买票或不必买票。我经常在这城市寻找这类以前住人现在不住人的房子,比如孙中山的故居,宋庆龄的故居。(他们的故居不是一个地方。)曾经住过的人在房子里留下他们独特的气味,经久不散,可以闻见,令人神往。如果你叫一声会有人曼声答应。从来没住过活人的房子不值得一看。 但是,这些不是风景。 还有一些房子,过去住人,现在也住人。多少主人被它换了,它还在那里站着。它们永远不挂牌子,也是故居。 我的故居。 我的第一个故居没有了。(人家说,应该称旧居,人死了才是故居,那就当我死了吧,我爱故居这两个字。)我的那个故居早就被拆了,在我想到去参观拜谒之前就灭失了。那天我按照母亲的提示,经过一条又一条马路找去,走进弄堂,最终看见的只是空空的一堵围墙。围墙上贴着半张幼儿园招生的布告,布告下是隐约还看得出墨色的万岁二字。按理还应有个惊叹号的,可是没看见。按理紧贴着围墙的我的故居不见了,那一排汽车间消失得连印迹也不留。应该有我故居的那个空间的旁边造了一个垃圾箱,苍蝇在柔软地飞舞。我傻,在空空的墙前站了一会,摸摸我的墙,拍一拍。我摆摆手将苍蝇赶开。带着照相机,但没法拍照。你不能拍一堵什么特征也没有的墙代替自己亲爱的故居。弄堂里很安静,偶尔走过一两个人,朝我看看,他们不明白这个男人傻站着干什么。他们对我的动机必有所猜测。先生们,本人就在这里出生哪,那所被拆的房子里,关于我的出生,本市警方的户籍资料有所记载。先生们,我可是这里的人哪! 我无奈地看看陈旧的墙,它的砖缝里有着锈色,无聊地走出弄堂,仿佛一场期待已久为此勃起的约会偏偏没等到幽人。我边走边想,以后,要是我伟大起来怎么办是好,拿什么给我的崇拜者或我的研究者或我的死敌及死党参观呢?他们来了,会比我更失望吗?在这堵空空的墙边,他们彷徨,无奈,咒骂。我真是为他们难受。可是可是,只要我出了足够大的名,有人会重新造出一间我的故居的,摆几样又老又破的家什,挂一张我穿开裆裤的照片。我的那个好东西在开着的裆里栩栩如生自得其乐不骄不躁。他们说我出生在哪一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坐在哪个板凳上听慈祥的母亲曼声宣讲童话故事。我傻站着,痴痴望着在用钥匙开门的那个姑娘。我曾是你们的邻居哪,先后读一间学堂叫校友,先后住一条弄堂是否可称弄友?我的弄友,我的芳邻,我的乡亲,要是我真的出息起来,你们可要靠我发了。你们不必去上班了,只要在家门口摆摆小摊,出售我的纪念品足以谋生。你们创造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玩的东西,以及我们家族的传闻和逸事,写一本书。你们要写点丑闻,人们要买。那时我多半死了,不会辟谣说,其实,我小时候只喜欢吃奶玩奶。你总不能弄一个奶的模型摆在小摊上弹着奶头大声叫卖。我死了不再揭穿你们,祝你们发财。这就拜托你们了,你们没能好好看住我的房子,你们应该好好看住我的墙。要是墙也不剩下,事情要麻烦得多。那时也可以随意指派一条弄堂作为我的诞生之地,那也没什么,没人在乎这些。但是,发财,与你们,我的芳邻们,我的弄友们,彻底无关了。多么严酷的事实! 我出生,哭,吃奶,拉屎撒尿,弹腿摇臂,在那所消失的房子里尽情作怪。 我和别的孩子丝毫没有两样。后来,我被母亲摇晃着抱出门去,阳光想必很好,风也很小,轻轻地动情地吹拂。我本能地眯着眼睛,欢喜地打量我的四周。姆妈走出弄堂我也走出了弄堂,我出了弄堂看见了街道,看见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人和一动不动的房子。当时的我终于看见了汽车,汽车嘟嘟嘟,汽车。一个城市人没法不看见汽车。汽车楞头楞脑地走在马路的中间,城市人最先认识的路总是马路。马没有了。车走。人走。我长大了,自己走上马路。我长大。大了许多。今天。长大的我没精打采地走出弄堂,不拍照。真他妈的有什么好拍呢?路上的汽车增添了许多,它们都在我出生多年以后出生。人很多的,人走路时不光要用脚,还要用肩膀一撞一撞的。马路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拥挤。我停在路口,嘟嘟嘟的汽车和不嘟嘟嘟的人。好了好了,我不要故居了。我在今天在这里做一个关于马路的梦,做一个城市的绝代风景。 我想。 我想,一定是在马路的当中,就是那个应该用黄色划一条道路中心线的地方,那个阴井盖子的旁边。我的梦想梦在路的中央。(许多发生在我们眼皮下的事,我们并不能立即发现。我们也没及时发现自己心底的梦。)你走。当你站在这个城市的路边,愁肠百结百无聊赖,忽然眼睛一怪,看到路的中央,一块完完整整的牛的粪,你会觉得惊诧吗?牛粪陈列在一个不恰当的地方,将百倍地引人注目。要是你在牛粪的中央,居然看到,开放着,一朵鲜花!你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吗?牛粪和花。花的美丽。牛粪和花都不是那种塑料或橡胶的,是真的,多汁的,有气味。这是我要通告你的城市风景。奇特的风景产生奇特的感觉。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在它们的旁边大模大样地嘟或不嘟地驶过。人走过。人们看见了,啊呀呀,但装作没看见,走他们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话。城市人就是这样看待风景的,所以这个城市绝没有风景。要么,他们扔下一点废纸或别的生物垃圾。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风景的。而我,作为奇异风景的一员,坐在马路的中间,心里充满着焦灼和骄傲。本来也许我被淹没了,清扫了,但因为我的头上的那朵鲜花,人们饶了我。他们没学会怎样对付我这一手。他们没有称手的工具。人们将啊呀呀恩赐给我,但饶了我,绕开我,走他们的路。 我想。 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看着我们,我说的是鲜花和我。多奇怪啊,男孩叭达叭达径直走到马路的中间,蹲下,小眼圆圆地看着我们,他的紧凑的小鸡无邪地对着花蕊。他的太空水般的眼睛清澄明亮。他的母亲眼睛看着橱窗,要拉他的手,拉一个空,忽然发现儿子已经在马路的中间,在弯着身子看一个什么东西。母亲吓得挥舞双手发出怪叫奔了过去。男孩的纤细的如花的指头指着花瓣,回头招呼母亲,要母亲快点蹲下来。妈妈你看你看,好奇怪耶!母亲狠狠地匆匆地看了一眼,一楞,第一拉是拉下脸,第二拉,拉起孩子就走。这孩子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想必是要采花的吧。一朵花要是被一个孩子采去也可算是善终。但是,母亲将他拉走了。母亲的本能是对的。当母亲的排斥那种牛粪上的鲜花,唯恐沾染上晦气。娘个起来!杀千刀的!她是过来人,明白,谁要是和牛粪有了瓜葛这辈子必须完了。娘个起来!她死死地拽着男孩的手拖了就走就走,逃一样地走。走。叭达叭达。小男孩刚才真是惊险万分。 鲜花和。 (我喜欢这个词,鲜花和。它仿佛词牌名,浣溪纱,江城子,如梦令。) 开不败的牛粪和未曾开败的鲜花。在路的中央。 很好笑。 我的都市啊,你终于有了风景! 如果没有牛粪,鲜花怎么会那么鲜艳,妩媚,骄傲,夺目地招摇。它被离断,别了枝叶和根,掉落到城市的尘埃中,少不更事,天真地期待一个带水的花瓶或盛它的花篮。花瓶最好是水晶的呢,折射幻光,也可以是一个缺角的陶罐或旧咖啡瓶吧。鲜艳而脆弱的花呀。你是花是花你就有权做梦。你等啊。等到不耐烦的时候,花的小脑袋想,空空荡荡的,孤孤独独的,再等就要立牌坊了,都怎么啦,好可气呵,就是有块牛粪也好啊。思绪刚落,牛粪奇迹般地出现了,将花从尘土中轻轻托起,让她张扬自己的美丽与新鲜。真是美丽啊,令人过目不忘。真是新鲜啊,令人垂涎欲滴。鲜花鲜得没心没肺。鲜花和。我松了一口气。你们至少是相濡以沫的,相反相成,交相辉映,看起来甚至还有一点恩爱的意思哩。在这车水马龙的故居的大街上。 风景终于出现了! 没人愿意费神去想,如果没有鲜花,牛粪就是大路上的一个陷阱,很快就要落上脚印。那标致的螺旋线将被无情破坏。中了埋伏的人连连跺脚,骂声连天。 恨死我啦!操你妈的牛粪!(城市人以为牛粪臭不可闻,其实牛粪从来不臭,至少比人类之粪芬芳多了。草食动物臭不到彻底。)牛粪就这样牺牲了还被误会了,牺牲得连一个梦也存不下。牛粪的妈。牛粪的梦是一个土筐。孩子和老头,看见了,屎耙子一勾捡回去,晾晾干,可以烧火,文火。 路的中央,造化出一道风景,展览着。一道关于什么是美丽的路标。我的独特的城市那独特的风景。我把我的城市命名为上海,在大海的边上,在大江的出海口。(当然,也可以把它改为别的名字,称之为上海只是为了通俗和方便。) 上海。那儿的房子和人很多很多,然而说到风景,就是这一个了。 第三章 做小姐 不出我所料,又有人指责我的落伍,写不出新潮都市第二次革命第三次浪潮第四类接触,因为先生不懂得高消费。不跳舞又不进K房,不打弹子,不玩保龄球高尔夫蹦极,不健身不养狗不洗桑拿不吃宵夜,人家说摇头丸你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人家说这是一个好东东你好青春你还以为是排字排错了。真是无药可救的我!我对着报纸窃笑。先生们哪,不要自作聪明呢,以为我辈对城市新宠短少见识,我辈只是不宣传不做出幌子罢了。我当然到过舞场,去过夜总会。一个人要是没见过那些狗东西,会忍不住去见一见,见过了也没什么。它们缺乏想象力,其实不见也没什么。我抡起高尔夫球杆在想还不就是抡锄头种地,这么多土地几个人在玩伤天害理。你不能指望人人都稀罕吃蛇我在农村经常吃蛇那东西实在没个吃头。高消费总还是公家倒霉。我去消费多半是朋友请的,大多花的是公家的钱,某些公家不在乎花钱。我坐着,吃茶吃烟吃酒吃水果。残疾人一样的水果,千刀万剐,头上插一只牙签牙签上飘着小日本的膏药旗。你们去跳舞吧,我不会跳,我看看风景蛮好。没人知道我是要留着舞场的贞洁,日后和我的毛阿跳哪。 我是一个老派父亲。我在家是个跳舞高手跳的是虾米舞螃蟹舞走狗舞海带舞飘飘欲仙。毛阿看得直笑,她朝我吹一口气我就晃个不停向她演示弱不禁风。 我在外地。一个一牵一牵地笑的小姐扭坐到我身旁,朋友怕我一个人寂寞为我点的。小姐在我旁边落座,我看她一眼不愿意自己变成她的小羊就模样老练地问她这个还有那个。她说,是的,不是,嘻嘻,先生你好聪明!我当然聪明,被她看出来了。我聪明,知道她对我说的全是鬼话,连她姓什么都是鬼姓。这类窍门黄色小报上经常披露的,而我爱好看报。鬼话很好,逢场作戏不要认真。小小的台上唰唰扭起来了,歌子和曲子,唱的是革命歌曲大家唱穿三点式的红太阳唰唰。小姐无聊了邀我唱歌吧跳舞吧人生就是及时行乐好花不常开。谢谢小姐,我不开花的也不唱歌,小姐请抽烟要吃什么随便拿吃光再去要。她先人后己拈起牙签送将上来,我接过千刀万剐的水果嘴一闭一刀两断。先生,你这样的先生是很少的耶,一不爱唱歌,二不爱跳舞。我说是呀是呀,一不二不,还有,三不爱小姐。我对她笑了笑,她也对我笑一笑。我们相视而笑,很开心。我倒不是故作正经,而是临时找不到感觉。说得刻薄你对着公共厕所能有什么好感觉,当然这也是没被尿憋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我巴子,就是以前上海人说的阿木林也就是北方人说的傻×,直译就是乡下人。我知道她们出身乡下更鄙视乡下人。你就当我巴子好了,我一巴三千里。朋友气喘吁吁地从舞场回来,一把将小姐搂去先下后上,老兄你真是个巴子,到这种地方还讲什么狗屁感觉。他一手端了端小姐的奶子,要她招呼好我们老大,我们老大在上海发财,上海滩没人不晓得我们老大的。老大我谦虚地笑一笑,想,有人知道我倒是没假但是不发财。朋友将小姐的手顿时抛锚在我的腿上。指甲红得要滴血可惜坏了一块油。这很开心。我抽烟,说话,不看她的手。很开心。我忽然记起卡夫卡的笔下有过类似的场景。理论上,花已经插过来了我应该有所表示的,人要凑趣才有趣。男人要有教养。我没有教养地抽烟,吸烟有害健康焦油含量中。我想就当没有这只手比较好玩。她却不能当自己没有那只手于是那手摇了摇悄悄抽了回去。是不是很好玩,这叫胳膊扭不过大腿。小姐始终没明白为什么要叫她来坐台。她的经验不够,场面没做出来可见行行出状元。那边有一个梁山伯在对付两个祝英台。又有一队做小姐的走过来,年轻的妈妈桑低下身子客观地推荐,这个那个,全是好的。小姐们牵着笑站成一排品种很多个子有高有低但裙子的开衩一律很到位。都很不错先生挑两个。 朋友正和我说话,停住,烦了,看也不看,挥挥手,去去! 开衩的裙子,一开一合地过去了。 我抬头目送她们离去,真是很想留她们的,我一向小气但此刻愿意付钱。这样对待女性恐怕大概简直太岂有此理了。要是她们不做小姐,男人想和她们说话搭讪心里会打鼓说话要发颤,护花的卫士怜香惜玉只不过得到一个白眼。做小姐。去去!她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地去去了。我初次知道,女人是可以这样去的。我试着挥了挥手,去去,真是很爽气呢。身旁的冷落的小姐活跃起来,哇,先生真是有意思耶!我有意思有趣吗,我问,有趣大大的吗?挥挥手,挥挥手,去去! 小姐两只小手一合,哎呀呀,先生好有趣耶! 经过这么些事情你他妈就会写小说了?要是不去去而将文章做足由表及里就会写小说了?好像小说是女人屁股写出来的这个意象比较色情。宗教信仰自由我偏偏不信仰宗教。我从来不管你们,我信不信仰与你们同样没有关系。 出来以后我走在陌生都市的大马路上,阳光被挡在八十米外,身边除了形迹可疑的人只有拼命打转的怪风。空气里充满了车屁,耳道像茅坑一样丰富。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了,不看,我回去了马路上会少一个人多一份空气。我回去空气会凉些影子少叠一个影子。我的毛阿一到这种路边就要发哮喘。我不发的,我发的另外的毛病。我要回家。 圣诞夜 后来,我和毛阿真的有幸应邀去级级公司作客。这事情很难得,我要慢慢说。那天我费心刮好胡子穿上我最好的一套服装,破例用梳子梳了头。级级在我身前身后绕了两周,批准了,你这种人再收拾也不会好看了。我们要了车就走了。 那是一个圣诞夜,街上和平时差不多,但级级说,你知道什么,星级宾馆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不管宾馆怎么样,我想的是她的公司。果然公司也是好的,另外一个世界,拉了很多彩纸,立一棵毛阿一见就欢呼的圣诞树。灯光变成彩色的,把人照得妖怪一样。级级轻声埋怨我,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照得精灵一样!我说那个精灵本质上就是妖怪,当然还是你说得对。在圣诞的夜晚,在作客的时候,我不和她拌嘴。我们要显得很和睦,这对她的事业会有帮助。毛阿一转眼就和小朋友去玩耍了,我回头看级级,她也不在了。自己去临时吧台取了杯啤酒,找个角落坐下。 人和灯光,暗香浮动。 我又想起那个叫人感伤的舞厅之夜。始作俑者。否则我怎么会作为家属坐在这里,喝一杯加了冰的啤酒。那边的角落也有几个家属模样的,一副被人带出来的样子,理不直气不壮地在一起端着酒说话。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我们很少被人带出来,带得多了,也会习惯的。 级级一阵风到了我面前,快站起来,我们老板来看你了,你也不把毛阿管好! 我连忙站起,微笑,将目光调整到不卑不亢迎接她的老板。 级级有两位领导,一姓李,一姓曹,均是杰出女性。当今有一点模样的都称老板,我随俗在背后名之李板和曹板。李板正职,五十未婚,青春、小阳春和后青春都献给了广告事业。据级级说,她睡在公司,早上眼睛一睁就上班了,晚上很晚休息,做梦做到好的广告创意跳起来再干,打给级级的夜半电话想必是这样来的。领导尚且如此,在她的精神的鼓舞下,小白领们都很努力。另外的曹板倒是回家的,她早婚,儿子如今怕有恐龙一般大,早已自生自灭,她干脆可以从家里脱产。她也是眼睛一睁就上班。每天早上,她是闭着眼睛上了接她上班的车,一直到公司才睁开。然后快速刷牙洗脸梳头吃饭,然后干活。所以,她们是杰出女性。 级级向她的老板们介绍我,这就是我的假先生。这是我们李老师,曹老师。 我第一次听到假先生的说法,这说法很好。 久仰久仰!我忙把啤酒杯换到左手,伸出右手握住老板热情的手。一一握手。 李板非常亲切,握完手就问我的身体,问我女儿的学习。我谦恭地一一作答。 听说,杨先生在本市还有一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不敢不敢,就是臭名也不能昭著,一点小名也是托传媒的福。 级级说,没有我们传媒,只有你女儿知道你! 我说,是的是的,托福了。 李板的手往下一劈,这就是广告的力量了。当然话不好讲得这样绝对,主要还是杨先生自己努力,有所天才。我们的这位级级小姐别的非常好就是说话太麻利,有香港的朋友问我,你们上海的女孩子怎么都比较三八?李板说着亲切地笑了起来。我说你们朝我看看,我三八了吗? 大家也笑了一笑。 曹板说,什么时候介绍我先生和你认识认识。你可以向他取取经,早年他也是搞文学的,现在为我做了贡献对付后顾之忧,和你一样,在家的男人。 我说,当然当然,您先生是前辈,有机会一定要请教的。 级级当面称她的老板李老师曹老师,叫得十分亲切。当年她也叫我杨老师呢,所以,听到有人叫你老师你不要兴奋。 曹板说,级级真是一位杰出小姐,先工作后家庭女性优先这也是时代的风尚。当年女性被束缚在家,白白浪费了多少才情! 我说,是的,女性是应该走出家门。我们级级不懂事,真是您二位照顾。出差都出到风景好空气好蔬菜新鲜的好地方,住三只星的宾馆,热水洗澡,免费牙刷,睡一晚上席梦思还要领睡觉补贴,真是享福了。 李板说,小意思了不好意思,主要是精神鼓励。 我说,听说,你们公司以后还要分房子的。领导真是很关心我们的。 谁知李板一听就生了气,误传!新闻导向出了问题。曹你查一查,怎么会有这种舆论。房子,我们海外机构从来是不分的。你想一想,要分也只好分在境外,没有身份,就是分了也是住不过去的。浪费了,所以是不分的。再说,境外一般不作兴分房,先生太太自己供楼,银楼里按揭,港币还是美元,七成八成九成最多九成,境外按揭按起来是很结棍的。她以一句上海话作结。结棍的意思是厉害。 我附合说,那就算了,我们就不按揭了。外国钞票我们没有的,何况那房子揭过来也没用。 私下说说,我倒是有几个外国钞票的,在级级的领导面前没好意思说出来。 我有一些硬币,好几个西方国家的流通中的真钞,朋友送给毛阿玩的。 级级朝我白眼睛,大概是嫌我的话多。我想不清什么话得体什么不得体,于是不再说了,只是朝领导微笑,不说话。她们彼此很专业地说着广告那一行的事情,似乎忘了我。外面的世界真是精彩。我听不太懂,但我好学,所以还是很认真地听着并微笑着。接着李板提议大家碰了一下杯,她们又去看别的家属了。 我发现身上已经汗湿了。这比国家领导人接见还要累人。 毛阿过来,阿爹真好玩唉,还有化妆舞会唉,等一会还要摸彩耶!圣诞树上的好东西都是奖品耶! 好的,乖孩子,去和小朋友玩吧,摸彩的时候你来叫我。 阿爹,你摸到的彩也算我的好吗? 好的。阿爹都给你。 很早时候,毛阿就惦记这圣诞。她很早就把家里的微型圣诞树找了出来。没地方放,就放在钢琴的边上。阿爹,今年圣诞老人会给我礼物吗? 毛阿早着呢,现在还是秋天。我想会的,他老人家年年都给小朋友送礼物。 等你十六岁了,他就不送了。 为什么? 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 那我不长大好了,毛阿说。过一会又问,不知道今年圣诞老人送我什么礼物? 不清楚,你要看了才知道。 我做一只很大很大的袜子,让他放很多很多礼物。 你就是将袜子做得像房间那么大,他还是放那些礼物。圣诞老人的礼物都是事先想好的,他要送给那么多的小朋友,每个人都不能要得太多。 白胡子老头,背一个大口袋,里面装满了礼物。铃儿响叮当。雪地里的马车。鹿拉的马车。圣诞老人不偏心眼,他是所有孩子的好朋友。孩子们童年的天使。我愿意充当圣诞老人,从烟囱里下去,在孩子的靴子里袜子里放很多的礼物。 精灵一样的级级过来了,毛阿,快把面具拿出来,我们要化妆舞会了! 很早就听说级级的公司要开一个无法无天的化妆舞会。自己做面具。毛阿想到动物面具。级级说做鬼的面具肯定很好玩。好耶,我要做一只鬼,把你们统统吓死!毛阿开心地大叫起来。真是个傻孩子,你吓不死我们,先把自己给吓死了。我非要把你们都吓死!不行的,我的女儿,爹最多被你吓个半死。级级说,我吓得四分之一死。 我负责裁纸,级级画图,毛阿涂颜色。 阿爹,你是一个什么鬼? 我是一个烟鬼,我是一个酒鬼,我是一个小说鬼,我是一个音乐鬼,我是一个小丑鬼,我是一个阿爹鬼。我说,我是一个愁眉苦脸没精打采没心没肺鬼。 毛阿兴奋地问,老级级,你是什么鬼? 我是美丽鬼,年轻鬼,我是梦露&玛当娜鬼。 那么我呢? 你是机灵鬼,捣蛋鬼,级级说,他叫杨色,他是色鬼。 毛阿问,什么是色鬼? 我朝级级白了一眼,说,色鬼就是有颜色的鬼。 毛阿快乐地说,那么我也是色鬼! 毛阿快乐地说,我是黄色鬼,我是绿色鬼,我是红色鬼,我是蓝色鬼,我是所有颜色的鬼,一百种颜色!阿爹,你是黑色鬼。黑色鬼最吓人了! 千万不是色鬼。一个色鬼就把其他的鬼都毁了。我们就做嘻皮笑脸的鬼吧,皮笑肉不笑的鬼。 级级说,你爹他是一个有色鬼物。 级级说,他是一个弯弯鬼。 从广告公司回来一点多了。级级和我很累,只有毛阿是高兴的,满头大汗。 她摸奖摸到一个铅笔盒子加上级级的一只卡通狗。我的奖品是一只没吹过的气球。它很奢侈地坐落在一个外表贴着三点女郎广告的大盒子里,令我砰然心动。打开后我朝巨大空间中的渺小物件看了一会,发现它可以编许多故事,可以赋予深奥的象征意义,可以比喻。此外就没什么了。 早上,我看见美丽的三点女郎被丢弃在灶间的垃圾筒。长得那么好,拍得那么好,纸张那么好。昨天毛阿拿回家的。上面的烟头和果皮。你好美人,你将自己开放在精美的广告上,你的微笑非常动人。垃圾筒的微笑。三点楚楚,三点之外的肌肤同样楚楚。垃圾筒是所有收费微笑和楚楚动人的当然归宿。 第四章 小雷子 级级的精神领袖小雷子来电话找她,我告诉她级级走了,再不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她出走了吗?小雷子说刚从外地演讲回来,她断定又是我在无事生非兴妖作怪,杨色你太不像话了,这么好的女人都留不住,你他妈的还想怎么样?我想了想,发觉自己不想怎么样,就请她找到级级后为我美言几句,我盼望级级能回来。她生气了,我能给你拉皮条吗,这事没完,我要问问清楚,我们级级可不是你招来挥去的。她急着找级级就放过了我,但是预约了一定要来给我洗洗脑筋。 小雷子与我同岁,原名雷金妹,本业是医生,目前在电台主持一档谈话节目,小雷子就是她自定的播名。这档节目谈的是她自己从没有亲身经历的核心家庭夫妻子女以及半夜三更的悄悄话。夜半打开收音机,一定能听到她大声雄辨地说着悄悄的话,肥皂剧的形式一集一集。客观地说,节目很受欢迎,(性的问题是个热点问题,从来深受欢迎。)我家小保姆就曾一夜夜地听下去,以至白天萎靡不振。据说小雷子为成功所鼓舞,有意向电视发展,那将更著名了。她生得当然是很美丽的。(我说过,只要是女人我都形容为美丽。男人别的不能给,这样的评价是一定要给的。)她长得比较高大粗壮,或者可说是伟岸,因手臂过于修而不长(相对修长而言)无法继续从事职业铁饼运动而改读了医科。记得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比较苗条,我说的是幼儿园。我们在一个班级,每天中午睡在同一块地板上,危言耸听也能说是同床,集体洗澡时我们相互欣赏过对方的光屁股。那时她倒从没给我受气脾气很柔顺。自从学校出来在医院的妇产科工作了几年,对妇女姐妹的痛苦有了痛切的认识,今天她张口闭口要说女权的。她不说妇女,只说女子,显出和别人的不同。女子的权利。记得以前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对男子还有梦想,说话要热情得多。她总是来去匆匆,因为她总把约会排在差不多的时辰,为的是使自己喘不过气来。她那时的口头禅是我忙死了!她没耐心听任何人说话,光是自己说,说完就忙死了走了。在小雷子的百忙当中曾有一个大家认为很般配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那个人来得太早了,小雷子还没舍得放弃婚前的游戏,结果为了一个中年小黑脸将这份前世姻缘活活放弃了。黑脸的事情最后总是黑了。小雷子回身一看,游戏场变得小多了,那时起她对那些爱慕者的小花招不特别上心了,而是关心有没有结婚的诚意。她把男朋友分成允诺结婚和不允诺的两部分。大多数的人回答她,我们再看看好吗?另一部分人油滑地说,都世纪末了结什么婚呢?据我所知,为了结婚她和不少人上过床,(有时贞洁的人比水性的人上更多的床,真是滑稽。)婚姻离她始终很远。这么说,她的激愤也是有理由的。 那时她一来我们家,我就知道她又失恋了。忙死了的时候她从来不来。她来,级级在就和我俩说,级级不在就和我说。要是我们都不在,甚至会和毛阿说。 毛阿,阿姨真的好痛苦哦!毛阿不解地看着她,听从她的吩咐去拿来零食,看着她流着眼泪一口接一口地吞食着。 阿爹,小雷子阿姨为什么好痛苦? 可能是她的朋友走了。朋友走了心里会难过的。 她是不是失恋了?毛阿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失恋这个词了。阿爹,她再也不要失恋了,她再失恋我的零食就没有了。你要赔我! 你不要小气。小雷子阿姨给你买东西的时候你忘记了,只记得吃你的。 阿爹,小雷子阿姨再吃就更胖子了! 我的小祖宗,你在她面前千万不要说胖。你说胖她要杀了你的。 毛阿问,她胖子得想杀人吗,胖子都要杀人吗? 不要问了,你给我记住,不要叫她胖子! 阿爹,我不叫她胖子了,反正我叫她烂大块头。毛阿说着嘿嘿一笑。 毛阿用了上海话,这更要不得了你赶快住嘴。烂大块头还是胖子一个,香港肥肥的级别比胖子更胖,翻译成北方话是贼胖贼胖。肥胖可能是一种毛病,毛阿,一个人生病是没什么可嘲笑的,笑胖不笑瘦非常没道理。 有一段时间,还没胖起来的小雷子总是给我打电话。她只要想不开了就抓起电话,一个个打出去,谁在就和谁说。而我一般都在,所以经常和我说。有天,我说,我有朋友在,你晚上再打来好吗?她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晚上十二点很守约地重新打来。那时经过许多轮电话会议我已无话可说了,说服一个将要胖起来的人比说服十个胖子还难。她一二三四诉说了一大段,然后等我发言。我想怎么像是听过的于是疲惫地说,小雷子,你是聪明人,道理你都知道,我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了。她聪明地问,你是烦我了,我真的那么讨厌了吗?我怎么能说一个女人讨厌呢,我的意思是,你这么过日子,不是跟自己为难吗?杨色,你就不能说点温柔的话安慰安慰我?我需要的不是狗屁道理而是朋友们温暖如春的安慰,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烦!我说,既然你烦了,就念一个古时的民歌给你,我刚才看到。她说,民歌都很黄色,我不听。我说民歌淫而不秽,你不听就念个不黄色的很雅,《想嫁》。嫁了罢。嫁了罢。怎么不嫁。说许他。定许他。怎能勾见他。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来也。假又不得假。 听完之后,她沉默片刻,发火了。你这是安慰我吗,我本想朋友安慰却招来嘲笑,杨色你真不是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想嫁? 我想,这就对了,这是问题的所在。嫁还是不嫁,这是一个问题。她果然很需要安慰,但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也是一个需要安慰的男人哪。我们每个人都很倒霉啊。我不诉说不是因为我没得说,而是男人这个词限制了我。我们相互诉说好吗彼此卡拉OK?人生会变得很不公正昏天黑地,但生命毕竟是可爱的我们无权这样说它。我想到一个恶毒的说法,旷夫怨女。我安慰你等于给喝醉的人再来一瓶。雷金妹,我可能不够温暖但诚恳地和你说,你去嫁人就好了,你一时嫁不了人,也可以去找个人先做做体操的,(小雷子说,杨色你不要下流!杨色还是下流地说下去。他知道她在听。)那个问题解决了事情就解决了一半。你别以为是物理现象或者下象棋车二进五,人做这般动作本来就是一个心理的毛病。你要是以为(她多半会那么以为,)你们做过体操了你就有绝对的权利痛说脚上的一个个鸡眼可能又会坏了。要是不想贬低自己,记住不要和男人再说那么多的麻烦了,麻烦女人从不受青睐。每个人只有将自己的事情解决好了光鲜夺目才好和另一个人相处。没人找朋友是为了添麻烦。对不起我又要和你讲你厌烦的道理了,小雷子小姐,你的宝贝儿子阿毛就是被狼吃了你都不能一遍遍说我真傻,所以你不要傻了。 你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小雷子突然恶狠狠地说我。 我明白自己又犯了错误。她们从不爱听这些,我也真傻。我要对她说,你还是非常可爱的,会有很多人梦里也爱你。(仅仅说这些她们也不信。何况她现在要的不是人家梦里的爱。)再添上一句,我每次看到你觉得你真是非常可爱,(这就对了,劝说者必须交出一个人来,她们对实在的东西有感觉。)当然我是不配有什么企图的。我也不敢有什么企图,因为我不能将自己奉献给任何一个人。 级级曾把我看成男人的代表,教训我说,你们男人瞎了眼睛,这么好的女子不爱,要去爱十三点小姑娘。(后来,小雷子自暴自弃了,级级不说了。)那时我已经见到过长成的雷金妹了,于是希望自己瞎了眼睛。级级一次次将小雷子发牌一样发出去,每次都在祈祷,这次不要回来了阿弥陀佛,结果还是回来了。我想级级,你真是错了,她就是有什么好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好,和别人没有关系的。你们女人反正不会爱她过一辈子日子,级级你在慷他人之慨啊。级级气愤地对我说,某人对小雷子始乱终弃,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说,此君本来就是有名的始乱终弃之徒,你还指望小雷子把他改造得情义无价?我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级级会跳起来的,)始乱未尝不是恩惠。要是我足够恶毒,我就夸小雷子贞洁娴静不起波澜,令她对欲望有一种犯罪感,现世和来世都被败坏。然而,你欲望哟。(说到欲望是要做诗的。) 就是说了级级也不会相信,我和小雷子差一点就做下事情。我外婆在世时说过,男人女人这种讲来讲去的事情讲不出好事体。老人家真是一针见血。小雷子在电话中发出邀请,让我去她那儿说,见我懒懒的不去,终于自己来和我说。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听了半天发觉绕着圈子说话不就是因为没摆平器官的位置吗? 于是我看着她诉说的嘴,心一烦就伸出右手直接握住她的乳房,犹如某作家直逼张爱玲。她连吃惊也没有就用扔过铁饼的手掌捂住我犯规的手嘴里还在不停诉说。我的手在她的手里苏醒过来发觉了柔软和坚实,她靠过来她的诉说变成了耳语。过了一会,在各自脱去衣服后事到临头时她表示了吃惊。你怎么可以这样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本来问一问就过去也是一种必要的程式,但她说个不休脸上的表情很奔放我就撤退了说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真是混帐昏了你的头真是对不起。她撑起半边身子说,杨色你,你怎么可以做到这样不管我了你太岂有此理! 这话听起来费解。我还是按照最无辜的意义说,对不起,然后将我小时候就见过的那个屁股遮掩了,还将所有的钮扣扣上。她怅然若失地看着远方听之任之。事后我对这个结局很庆幸。几分钟后级级竟早回来了,她要去五星级开会回来换衣服。她看到的是我坐着抽烟小雷子去卫生间了。小雷子从卫生间出来,见了级级一楞很快拉着级级的手很亲热地说,你可回来了!我冷眼看她做戏心虚地想幸亏她会做戏。她们撇下我说起了说不尽的知心话,空闲时分小雷子要级级好好教育教育我。级级说是的,男人不教不成器的,只怕我家的男人朽木不可雕还是你有空帮着敲打敲打他。我想她刚才差一点被我敲打你见了才知道好呢。级级总以为她和某些女友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你们臭男人懂什么真正的友谊。她对男人的评价向来很低,所以应该知道那个明白人的话,这个世上,对女人来说,除了你的父兄,没什么男人是可靠的。但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密朋友基本上也不可靠。她没料到,孤独和欲望是一条虫,会咬破任何规范穿城而过。级级也曾孤独得要死要活,但她们从不将心比心。 以后我和小雷子倒是没有这样的危机,一个对不起隔在我们中间。她还是会来电话,谁在就和谁说。每次被一个人拒绝,或者见别人要走抢先拒绝别人,小雷子都要哭上一场。只是一场,不会更多了。第二天醒来,她又朝气勃勃地走出家门去征服社会。这是她最可贵的地方。 那些男人拒绝她的理由五花八门,最常见的一条倒是我妈不同意。她看着一个个孝子乖巧地走开,心里想着这辈子定要生一个儿子,也要他去说,我也罢了,我妈妈不同意。 不知从哪天起,在别人缺德地断言她再不结婚真是个祸害时,小雷子突然信奉吃的哲学。她超量地吃,于是超重地肥胖。她吃穿用减肥药品物品,越减越肥。我想到食色性也的古训。可见食和色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杨色在一定的时候也就是杨食。)我舒了口气,知道自己使命结束了。她已自暴自弃。她闭关锁国了,你们不要再打什么鸦片战争去害她。正在我庆幸之际,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小雷子成了一位著名的女权活动分子了,她的舞台就是那档电台的节目。落寞的女性和一部分吃饱了的男人为她鼓掌喝彩在报纸上张扬,一些听了悄悄话后有所觉悟的人们举手叫好希望再听一遍。经过许多不同意的我妈妈和减肥的洗礼,小雷子彻底成熟了。她再也不避讳用词,经常使用的词汇有处女膜乳房奶头子宫阴蒂反正是男人没有的那批东西。从此这些生理学医学名词就变成了她的哲学社会学词汇发扬光大攻无不克。她用来做例证的材料中,有一个中年男子死乞白赖地解开女人的扣子长叹一声随后抽烟去了,这是为什么,她向听众发问。听众不明白,她就自问自答,她把抽烟解释成男人的自渎,因而得出结论,在女人的健康和美丽面前,当代男人是自卑而且委琐的,无力而且无颜自举。 我在远处观察着小雷子的举止。我对她的半吊字女权理论半窍不通但我怀念幼儿园里的那个小姑娘。她头上的蝴蝶结比别的小朋友的大,好看。她的脸干干净净,总有笑容。我已经记不得她的小屁股是什么模样了,(孩子的屁股几乎是一个样的,)不能瞎说。我想,要是我真的觉得自卑那是因为她的美丽的蝴蝶结和干净的鼻孔,而不是她频繁提到的阴性名词。 有一次一群人去外地坐在面包车里,旅途枯燥窗外也没个好景致。说了很多废话最后说了更废的话男人女人,大家讨论男人女人谁更辛苦。一位女士说自己的先生真是辛苦死了我看男人太不好当,小雷子激动得立即站起来气愤到脸儿红红地大声驳斥,你你你这样说,广大女子是要气死的!我看不过去,问气个什么,女人固然伟大,男人不是要承担很多的东西吗,战争工作灾难甚至非正常死亡的也是男人居多。小雷子说,你们死了算什么,我们女子还要破身还要生孩子呢! 从那天起我彻底服了小雷子,杜绝了联想到幼儿园小姑娘的荒谬。男人的死还不抵女人的正常性交和生育,这就是当代的最新鲜的逻辑。我看看小雷子,肃然起敬,她是最怕死的一个,她从没生过孩子。我从这句话里知道咱们男人的罪孽有多深了。因为女人破了她的身生了她自己的孩子,他们死有余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