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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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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爱了…… 朱先生注视看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风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插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生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白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娇气:“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的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做出坦荡无掩的声调说:“早先几年我们都私订终身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点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身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脸皮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能哄你吗?”朱白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都没有,你的脸皮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皮地盯着姑妈说:“姑妈,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硬:“你不脸红你爸可脸红,你脸皮厚你爸可脸皮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头捧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言。朱白氏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腊月根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写着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白灵借些彻底勾销了那柱没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开一个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局,好已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一课。 王家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筹办新年的诸多家事,父子两人拉着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绺信纸掷到白嘉轩的面前。白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白灵风流潇洒的墨迹,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黄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条死蛇。王家儿子唱白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乡风民俗,父子俩一高一低,一阴一阳,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风,出完了恶气。白嘉轩始终僵硬在挺着腰,瞪着眼,一声不吭。媒人被拉来时,对白嘉轩也颇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发生了根本逆转:“够了够了,尽够你爷儿俩的了!甭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中吭还不够吗?”白嘉轩满脸灰败,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让人尽量说。”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装了满满两套牛车给王家送去。鹿三扬起落满粮食尘土的脸:“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你给他退这么多?”白嘉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头粗大的疙节猛烈滑动了两下、闭上了毛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着动皮绳帛击着黄牛的肚子,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白嘉轩瞅着两套装满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转过身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白鹿两姓的人丢了脸了!”说着扬起头来,两只粗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腰上,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有白灵这个人了。死了。”说罢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父亲的鼻梁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从家庭的纠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职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共产党”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到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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