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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塑像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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