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双扬这个女人,哭是要哭的,倔强也是够倔强的,泼辣也是够泼辣的;做起
事情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脸皮上的风云,是可以随时变幻的,手段也是不要去
考虑的。
第二天,卖了一整夜鸭颈的来双扬,连睡觉都不要了。一大早,她出门就招手,
叫了一辆三轮车,坐了上去,直奔上海街,找她父亲去了。
来双扬的父亲来崇德,居住在上海街他的老伴家里。他的老伴范沪芳,对于来
崇德,是没有挑剔的,可就是不喜欢来崇德的四个子女。其中最不喜欢的就是来双
扬。
当年来崇德擅自来到上海街,带着私奔的意味与范沪芳结了婚。来崇德的子女,
个个都恨父亲。
但是,胆敢打上门来的,也就是来双扬一个人。来双扬堵在范沪芳的家门口,
叉腰骂街,口口声声骂来崇德的良心叫狗吃了,居然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女;口口声
声骂范沪芳骚婆娘老妖精,说她在结婚之前就天天缠着来崇德与她睡觉。偏偏范沪
芳呢,的确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时间长了熬不住,曾经与
抢刀磨剪的街头汉子,闹出过一些花边新闻,在上海街一带有一些不好的名声。范
沪芳与来崇德恋爱,一方面是看上来崇德为人老实脾气温和,一方面也是看中了来
崇德床上的力气。来崇德与范沪芳,两人对于睡觉的兴趣,都是非常的浓烈。
要不然,老实人来崇德也不会断然离开吉庆街。在吉庆街,与四个孩子住在一
起,做事实在不能尽兴。
加上来双扬已经是一个大姑娘,又没有工作,成天守在家里,像一个警察,逼
得来崇德和范沪芳偷偷摸摸的。所以,来崇德和范沪芳,在性生活方面,都很心虚。
来双扬,年纪正是黄毛丫头青果子,只知道她们兄弟姐妹张口要吃饭,不知道
男女之事也要人的命。
她半点不体谅,打人偏打脸。来双扬的叫骂,在上海街引起轰动,万人空巷地
看热闹,大家都捂着嘴巴哧哧地笑。硬是把范沪芳羞得多少年都低着头走路,不好
意思与街坊邻居碰面。幸亏后来,世道变了,中国改革开放,夜总会出现了,三陪
小姐也出现了;到处是夜发廊,野鸡满天飞;离婚的,同居的,未婚先孕的。
群奸群宿的,各种消息,报纸上每天都有;有些大干部,因为腐败暴露出来,
生活一曝光,也总是少不了情人的。来崇德和范沪芳的那一点儿贪馋,又发生在夫
妻之间,大家终于不觉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范沪芳的头,这才逐渐抬起来了。
尤其到了近几年,社会舆论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老年人坚持正常的性生活。许
多信息台的热线电话,热情怂恿在半夜失败的老人们打他们的热线,他们承诺:接
线小姐一定会通过电话,帮助老头子们勃起。在这种社会形势下,范沪芳还怕什么
呢?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时过境迁了。范沪芳毕竟是长辈,表面上,与来双
扬,也不好计较。可是范沪芳心里的大是大非,还是非常地旗帜鲜明。
要说她对谁有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对邓小平;要说对谁有深厚的仇恨,那还是
对来双扬。如果邓小平不搞改革开放,来双扬就会让她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近二十年来,范沪芳是不允许来崇德主动与来双扬联络的。每年大年三十的团
年饭,来崇德也是必须与范沪芳及其子女一起吃的。不过,后来,来双扬也没有再
打上门来了,她起先是忙着卖油炸臭干子,后来是忙着卖鸭颈去了。团年饭这么原
则性的事情,倒是来双元找范沪芳谈了两次。来双元不是范沪芳的对手。过招三句
话,范沪芳就看出了来双元的小气、自私和糨糊脑袋,比起来双扬,来双元差远了。
来崇德与范沪芳婚姻关系稳定下来之后,来双扬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说什
么都没有道理了,难道来崇德的团年饭不应该与自己的妻子一起吃吗?日常生活的
伦理道德,来双扬心里明镜似的,她不说废话。只有来崇德生病了,来双扬才来一
下,来了也只是与范沪芳点点头,问一问来崇德的病况,眼睛漫游在别处。范沪芳
的眼睛,自然也故意在别处漫游。两人的关系,似乎淡得不能再淡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也随着范沪芳的年近古稀,现在,范沪芳更多的是
藐视和可怜来双扬。
来双扬现在不也离婚了?不也独守空房了?来崇德的女儿,从遗传的角度来猜
测,她的性欲大约也是很强的。没有了男人,也知道梨子的滋味了吧?看着来双扬
日益丰满,又看着来双扬日益地妖娆,又看着来双扬成熟得快要绽开——绽开之后
便是凋谢——这是女人在自己体内听得见的声音——类似于豆荚爆米的残酷的声音。
范沪芳真是希望听一听来双扬这个时候的心声与感慨——作为一个女人的心声
与感慨。来双扬,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的啊!遗憾的是,范沪芳就是见不着来双扬。
来双扬就是不肯进入来崇德和范沪芳的生活。
突然在这么一天,来双扬来了。
来双扬出现在范沪芳的眼前,叫了她一声“范阿姨”.
范沪芳意外地怔在那里了,她正在给她的一盆米兰浇水,浇水壶顿时偏离了方
向。来双扬来得太早,她父亲在江边打太极拳还没有回家。来双扬当然知道她父亲
现在还没有回家,她来这么早是来见范沪芳的。范沪芳太激动了。
聪明人之间不用虚与委蛇。来双扬也从范沪芳失控的浇花动作里,明白了范沪
芳对她多年的仇恨与期待。来双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她就是冲着范沪芳来的,自
然归她首先开口说话了。
来双扬的眼睛不再在虚空漫游,她正常地看着范沪芳,坦坦率率地说:“范阿
姨,今天我特意看您来了。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人到中年了,有过婚姻也有过
孩子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您把我爸爸照顾得这么好,这不光是我
爸爸有福气,其实也是我们子女的福气了。这不,快过端午节了。
我做餐饮生意,过节更忙,到了那天也没有时间来看望你们,今天有一点儿空
当儿,就来了。可能我来得冒昧了一点。“
范沪芳是老艺人出身,小时候跟着班子从上海来汉口唱越剧,唱着唱着就在汉
口嫁人生根了。越剧在汉口,不可没有,但也不能成气候。舞台与人生,人生与舞
台,范沪芳是一路坎坷,饱经沧桑的了。
可是作为艺人,范沪芳的局限也是很明显的,只是她自己不觉得罢了。艺人最
大的局限就是永远把舞台与人生混为一谈,习惯用舞台感情处理现实生活。
这样,她们的饱经沧桑便是一种天真的饱经沧桑,她们逢场作戏的世故也是一
种天真的世故,恩恩怨怨,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关键时刻,感情不往心里
沉淀,直接从眉眼就出去了。来双扬面对面地把这番满含歉意的话一说,范沪芳的
感动简直无法自制,这是多少年的较量,多少年的等待啊!
范沪芳有板有眼地摇动着她的头,眼睛里热泪盈眶,她双手的颤动就是那典型
的老旦式的颤动。
范沪芳用她那依然好听的嗓音感人肺腑地叫了一声:“扬扬啊——”
来双扬还给范沪芳带来了礼物,它们是:一条18犓金的吊坠项链,芝麻糕绿
豆糕各两盒,红心咸鸭蛋一盒,五芳斋的粽子一提,还有一只饭盒里装的是透味鸭
颈,是来双扬自己的货色,送给父亲喝啤酒的。
来双扬巧嘴巧舌地说:“鸭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是活肉,净瘦,性凉,
对老人最合适了。再说,要过节了,图个口彩,我们吉庆街,有一句话,说是鸭颈
下酒,越喝越有。范阿姨,你和我爸爸,吃了鸭颈,就有福有寿了。”
范沪芳的眼泪,终于含不住,骨碌骨碌就滚下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范沪芳擦着眼泪说,握住了来双扬的手,一下一下
地抚摸着她的手背。
女儿与后母,一笑泯恩仇。两人坐在一起,吃了丰盛的早餐。范沪芳楼上楼下
地跑了两趟,买来了银丝凉面、锅贴和油条,自己又动手做了蛋花米酒,煮了牛奶,
还上了小菜,小菜是一碟宝塔菜,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银鱼,一碟生拌西红柿,这
是现在时兴的营养生菜。范沪芳历来是讲究生活的,她十六岁就红过,吃过天下的
好东西。
来崇德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范沪芳笑眯眯地看着他,要他相信。
来双扬前嫌尽弃,赶着叫“爸”。来崇德终于转过弯来,顿时年轻了许多岁。
在来崇德送女儿回去的路上,来双扬与她爸手挽手地漫步街头。父女俩商量了
来家老房子的事情。来家的六间老房子,解放之后,政府不认它们是私有财产了,
这就收去了两间。这两间房子,不谈了。1956年,政府搞公私合营,又有两间
房子,被房管所登记,搞经济出租,租金就是政府得大头,来家得小头。
来崇德不愿意出租,原意自家居住宽敞一点儿,可是他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
政府不同意。这两间房子,也不提了,就算给国家做贡献了。七十年代初,政府提
倡城市人口下放农村,口号是: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家庭成分不太
好的来家,被动员下放农村了。来家的两间房,一间借给了邻居,老单身刘老师;
一间是爷爷住着,他瘫痪在床,死也不肯离开他的房子。几年以后,来家返城。刘
老师已经故世,居住人是刘老师的侄子。在重新登记换发房产证的时候,这个侄子
把来家的房产登记到了自己的名下。这一间房子,就不能不让人颠倒是非,混淆黑
白了。而来家惟一保留下来的一间房,房产所有者是爷爷,继承人自然就是来崇德
了。不过,谁都知道,返城以后,来崇德在吉庆街居住的时间不长,更长时间的居
住者是来双扬。来双扬在这里,开始卖油炸臭干子,将她的妹妹弟弟抚养成人。
这一间房子,现在仍然是来双扬居住。现在的问题是,来双扬需要父亲的协助,
将这间老房子的房产证更换成她的名字。来双扬这辈子恐怕就不会离开吉庆街了。
她的责任没有尽头,她将继续养活弟弟来双久,包括为他提供吸毒的毒资——
只要他没有完全戒毒,她就不能一下子彻底掐断他的毒瘾,那样会要他的命的。来
双扬已经部分负担并且还将更多地负担来金多尔的教育经费,因为来双元夫妇无力
也无心培养来金多尔,可是来金多尔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他很有可能是来家惟
一的香火啊!房子的产权,大家都很敏感。来双元已经多次提出他的继承权利,来
双瑗也曾多次暗示过她的继承权利。可是一间房子不是一块饼干,掰成四瓣是不可
能的。
现在来双元和来双瑗都有各自的宿舍,久久肯定是归来双扬养一辈子的,所以
来双扬希望父亲在有生之年,能够明确指定她作为老房子的继承人,免得来家的几
个子女,将来闹得不可开交,伤害亲情,反目为仇,那是何苦呢?
来双扬手挽父亲漫步的街道是她事先设想好了的南京路,这里两边都是鲜花店,
令人赏心悦目。环境也许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是环境对于决定的做出是非常重要
的。假如来崇德老人心烦了,来双扬这次就白跑了。来双扬不能白跑!
来双扬与父亲坐在了中山大道少儿图书馆门前的花园里,眼前是一条整旧如旧
的西洋建筑老街,看着就舒服。来崇德听着女儿款款道来,觉得她说的条条都在理。
来双扬有时候轻轻捶一捶父亲的背,来崇德心里很滋润。来崇德老了,他是不
会再回吉庆街去了。来双扬这么多年来,也是极其不容易的了。尤其难得的是,来
双扬懂事了,向范沪芳道歉了也等于是向来崇德道歉了。来崇德也满足了。
剩下的,是来崇德对来双扬的歉意了。来崇德的四个孩子,也只有来双扬一个
人有能力要回借给刘老师的那间房子,也只有她一个人在为来家操心和操劳。
来双扬一直居住的这间房子,也是应该归她的了。
以前范沪芳与来双扬有过节儿,来崇德没有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现在范沪芳
对来双扬亲得像自己的女儿,来崇德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了。
来崇德太了解范沪芳了,这女人心底非常善良。
一张巧嘴的来双扬哄好她,那是绰绰有余。来崇德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和
好了,这比什么都好。
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开心吗?吉庆街的老房子,就是来双扬的了。
来双扬回来对九妹说:“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女人比得上我妈。”
来双扬之所以对九妹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来双扬一回来,九妹便兴高采烈
地告诉她:“老板,你哥哥走了。”
九妹走过来,仰望着来双扬说:“老板,谢谢你!老板,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最佩服的女人,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
九妹是被饥饿从农村驱赶到城市里来的少女,现在她很像城市少女了,染了栗
色的短发,脖颈上戴黑色骷髅项链。但是她的偶像是来双扬,而绝对不是还珠格格,
不是王菲,更不是张惠妹。九妹的奋斗目标是将来有一间自己的酒店;自己可以在
吉庆街最重要的位置安详地坐着,只卖鸭颈;许多男人都被她深深吸引,而她只爱
她的丈夫来双久。
来双扬被九妹的赞颂引发了感慨,她想起了她的母亲。来双扬的意思是:范沪
芳怎么能够与她的母亲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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