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空巢


 
                               ——一个人和一只鸟的游戏

      3.1416的圆周概算率,是几何学中的数字,还是人生命还的“易经”?

                        ——笔者偶想






  有人叩门。我看看表,已经是冬夜十一点多了。

  “是我。伯伯,我是倪翔的女儿倪红。”她自报姓名,音声十分柔和,“这么晚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妈妈说,非请您下楼一趟不可。”

  “什么事?又不是夭狗吃了太阳。不是还有明天吗:”我嘴里虽然这么说,手却去摘鼻梁上的花镜。倪红的爸爸去了大兴安岭,三室一厅的空旷楼房里没了男性公民,只剩下母女俩,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跟倪红下楼了。

  “是你母亲病了?”此时电梯已停,在一步一步下楼梯时,我询问搀扶我下楼的倪红。

  “不是。”倪红摇着头,把长长的披肩发甩到我的腮上。她拢回去飘溢着香水气息的头发,笑了笑对我说,“要是妈妈病了,我不会来惊动您的,您又不是医生。家里遇到了一件非您去才能解疑的事儿,因而只能夜奔‘卧龙岗’,请伯伯您当诸葛先生了。”

  时潮的女孩,都沾染上了舞台上相声演员的癖嗜,喜欢调侃幽默,倪红亦不例外,她在一家外国商社驻京办事处当翻译秘书,职业需要她有十分伶俐的口才。因而,已然下完了一层楼梯了,她还没有阐明来找我的用意,就像相声演员在台上 “吊关子”一样,“吊”得我急迫想知道谜底。

  “其实,我爸爸如果不是去饮冰卧雪,去考察什么雪国鸟类,也用不着夜顾茅庐来请伯伯了。”倪红略略流露出一丝抱怨的口吻,像夜鸳一样在我耳畔婉啭啼鸣说,“伯伯,说句您不一定爱听的话,您们这一代人,活得太苦太累。在兴凯湖劳改农场改造了多少年了,还往那深山老林、大草甸子里钻个什么劲儿!”

  我本不想纠正她的视觉偏斜,但还是忍不住答讪了几句:“你爸爸是研究动物学中的飞禽家族的,在兴凯湖改造的时候,他就没有停止过采集鸟类标本。记得,有一次为这事你爸还挨过一次批斗。劳改队长质问你爸爸说:你名字里有个‘翔’ 字,又天天神不守舍地看林子里的各种鸟儿,你是不是想飞过兴凯湖,去投靠湖对岸的苏修(当时是中苏大论战的六十年代初期)?告诉你,鸟儿飞得再快,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倪红,你这当女儿的,可不能亵渎你爸爸毕生的追求。”

  倪红笑了——笑得很响:“伯伯,您不觉得我爸爸太近乎于腐儒的形象了吗?!俄国的契诃夫写过一篇《套里的人》,我爸相貌上虽然并不卑琐,可内心挺像那篇小说的主人公的。”说罢,她笑得更响了。那笑声如同洒过春野的一阵风铃,震得我心律加快,在楼内发出鸽哨般沙沙回声。

  我不再说话了。这不是我不想说话,也不是无话以答。此刻已是严冬午夜,楼内住户都已入寝;我如果再表示一点对这个疯丫头的异议,无异于挑起一场“海湾战争”。我不想做萨达姆,更不想遭受“倪红牌”导弹袭击,使索性沉默下来,以求息事宁人、以静克动的效果。

  这实在怨我对当代“弄潮儿”的无知。孰能料到倪红的感情辐射,是以她的圆心为半径的,她丝毫不受我偃旗息鼓的制约,继续对我的话进行反弹。那架式若同 “车”“马”威逼到“紫金城”,非叫我这盘死棋认输不可似的。她说:“伯伯,我爸追踪天上飞的鸟儿,已经多半生了。他这么卖命,国家赏给他多少“大洋’?还比不上我的小姆指的指甲盖呢!人生只有一次,又不能投生转世再活一回,何必甘当去西天取什么真经的苦行僧呢?!”

  多亏此时我们已经下到了三层楼,楼道的灯光下站着倪红的妈妈。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紫红色毛衣,连连向我道歉说:“这丫头就是疯,笑得整个大楼像闹地震,也不看看是啥钟点了,真是越长越没人形。”

  “大嫂,找我有什么急事?”

  “来,到屋里说。”

  待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倪翔书橱里的自鸣钟,正好叮咚叮咚地敲响十二点整。这个钟点,既是时针秒钟奔波一天的结束,又是时针秒钟重新运动的开始。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钟盘的圆弧,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似的,忐忑不安地靠在沙发软背上,等待着倪红妈妈吴锦的召示。

  “你听——”吴锦神情显得十分紧张。

  “这是街邻的婴儿在哭。”我笑了笑,神情马上松弛下来,“就为这事找我?”

  “伯伯,这不是婴儿哭声,是——”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倪红的话,并站起身子来准备打道回府:“婴儿在半夜饿了,这是寻找母亲乳头的低泣声。吴锦,你当过母亲,怎么会分辨不出这种声音,还大惊小怪地到楼上去搬兵呢!”

  “你听我妈妈对您说么!”倪红娇嗔地把我摁回到沙发上,并为我端上一杯滚烫的咖啡。“伯伯,这是一只鸟儿在啼叫。”

  “什么鸟儿?”我被母女俩给弄糊涂了,“这喧啸的北京城,哪有什么鸟儿夜啼。”

  “怪就怪在这儿。”吴锦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开始对我讲述今天午后发生的事情:因为午后阳光充足,退休在家的她便打开阳台的窗子,目的是换换室内的空气。不曾想到,一只小鸟像雪团般地飘进了窗子。如果是麻雀之类的玩艺,吴锦就会表它出去;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飞进阳台玻璃窗户的小鸟,浑身洁白如雪,可爱得像是“白雪公主”下凡。吴锦见这只鸟儿十分美丽,便及时关闭了阳台窗子。那只“白雪公主”扑棱了一阵翅膀,懂得玻璃窗砰砰作响,当它折腾得精疲力尽、无力再想突围时,她便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老倪阳台上除了珍奇的鸟类标本就是鸟笼及鸟食碗之类的杂物,吴锦便把它装进鸟笼,然后仿照老倪喂鸟的方法,在一个碗里用蛋黄拌上小米,另只小碗里倒上清水,让它有吃有喝。这只鸟儿最初不吃不饮,以抗议将其关进鸟笼。到傍晚倪红下班回家时,惊异地发现这只鸟儿把鸟食和清水都吞下了肚子。母女俩围着鸟笼看来看去,都叫不出这鸟儿的名宇来,倪红当即翻看她爸的鸟类词典,词典的条目中没有这种鸟儿的注词不说,黑天之后这鸟儿便发出像婴儿啼哭般的啼叫。这声音凄厉的长,叫得母女俩心神不安,便到楼上去搬我下楼来了。道理很简单,我在东北深山老林与倪翔一起劳改过,常常与鸟类为伍,当会辨认出这只怪异的鸟儿的姓名来的。不然,这母女俩会被这鸟儿的夜啼,搅得神魂不安而彻夜难眠。

  有点神秘——繁华的京都飞来这样一只“白衣天使”;有点刺激——美丽的鸟儿却没有美丽的歌喉。我快步走上阳台,拉开照明灯光,围着这只鸟笼转了起来。第一个直感告诉我,这鸟儿是上当受骗而误入倪家阳台的,因为阳台上摆设着百灵、画眉以及铜嘴、野鸡一类的模型标本,它认为这儿有鸟类家族存在,便自投罗网来了;第二个直感是使我惊愕,这只鸟儿不仅羽翅白得像雪,而且体躯小得如同一片柳叶。尤其惹眼的是,这只“白衣白裙”的小鸟,嘴壳和爪尖都呈樱桃红色,打个不成体统的比方,它简直就像一个身着时潮雪装、涂着红嘴唇和红指甲的娇娇小姐。

  “怎么样,没骗您吧?”倪红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太漂亮了。”我由衷地赞美着这只鸟儿,“这是一只神鸟光临你家门庭了。”

  “我看过一本阿拉伯人的风习书,鸟儿飞入家宅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儿。”吴锦脸上没有女儿的得意神色,絮絮叨叨地说,“加上它夜啼像婴儿嘤嘤而泣,我的心挺不安的。”

  倪红立刻纠正她妈妈说:“那是迷信,一您当了大半辈子教师,怎么倒崇信起巫术来了。”

  “老叶,我只想知道这鸟儿的家族。”吴锦两眼直视着我,“你在东北深山老林里或许见过这种鸟儿?”

  “没见过。”我摇摇头。

  “要是她爸在家就好了。”吴锦挺失望的,“你看,为了只鸟儿,三更半夜把你拉下楼来。小红,送你叶伯伯上楼吧,已经搅了他的子午觉了。”

  我谢绝了倪红的搀扶。又向她们母女俩提议说:“南边水碓子有个鸟市,那儿有许多养鸟行家,你们不妨去让行家们辨认一下。”






  本来,这段日子我正在写着一部有关狗事的小说,满脑子奔跑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狗。倪家这只“白雪公主”的突然闯进,使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便搅合在一起,使我失去了对狗们特殊的关注。

  特别使我不安的,是这只鸟儿的夜啼时断时续,那凄厉的哀鸣,居然能从三楼飞上六楼并穿过我居室的玻璃窗,飞进我的耳鼓。最初,我猜想这只鸟儿是眷恋故园故巢,而发出的啼泣之声。继而,我推翻了这种猜测,鸟儿的哀鸣没有穿墙破壁的响亮喉咙,分明这是一种专门夜啼的鸟儿,像更夫一样在夜里报时打更。

  我从床上爬起来,围着棉被屏气细听,忽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声音来得十分悠远,远得如同在原始世纪的混沌之初:

  “你听,这是什么鸟儿在叫?”

  “你这鸟疯子,怎么询问开我了。”

  “一个时辰一哭,挺准时的。”他说。

  “你又没把手表带进劳改农场!”

  “我心里有个格林威治的标准钟。”

  这是我已经睡醒了一觉之后,倪翔与我的对话。第二次又被他从梦中拨拉醒时,他说:“这鸟儿在林子里哭得挺疒参人的,你听——”

  我说:“明天我要请求队长给我调整个铺位了,从大通铺的这头搬到那头去,躲开你这神经病。”

  “手电筒呢?”他的手伸向我的枕下。

  我像抓住贼一样,紧紧攥住他细弱的手腕:“别动,明天还要去扛大铁钎子去打冻方呢!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合上眼,把耳朵用棉被堵上,就听不见勾你魂儿的鸟儿夜啼了。”说罢,我强把倪翔的头,塞进了被窝里,然后翻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他。

  我想这足以抑制他的行动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他的铺位“凤去楼空”,我摸摸手电筒,也从枕头下面消失了。直到集合站队出工,还不见倪翔归来,劳改队当即命令,把开冻方的活儿停下,全队一百多号成员去抓逃犯。尽管我一再为倪翔解释,他是被一种奇怪的鸟儿啼叫声绘勾走了,但阶级斗争对这一现实根本不予承认。将近中午时分,搜索深山老林的成员终于把冻僵在荆棵林子里的倪翔铐了回来。尽管还阳过来的倪翔跟我的“口供”一致,但因他手里攥着我的那只手电筒,因而并没因为他的归来,而对我进行宽大,我以协同、支持他逃跑之罪名,与他被分别送到两间相邻反省室——我俩成了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

  兴凯湖的反省号,优越于内地劳改单位一点的是,因其地处荒原,反省号的房子便也因陋就简。它虽然体积空间仍然使你伸不开腿脚,让你像狗一样在号内蜷缩着身子,但墙壁皆是用草辫子抹泥巴搭就而成,一没有砖石的冰冷,二有通风透气排潮之性能。我吐痰咳嗽,倪翔能听得一清二楚;倪翔那边“嘿儿喽喽”喝热粥的声响,也能穿墙破壁灌进我的耳膜。因而,我们在反省号反省,还能继续保持串联 ——当然,这要在夜深人静的晚上:

  “老叶,真对不住你。”

  我不理睬他,因为我确实是受了他的牵连,而在这间泥巴屋里受罪的。进了几年劳改队的我这还是首开被禁闭的记录。

  “今后,我再不干这坑人害己的事儿了。”他语音里有了哆嗦,“只当自己是个流氓、小偷,而不是从事鸟类研究的研究生。”

  我还是不答话,但是心里却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楚:如果这小子在五七年装哑巴,还真是一块搞科学研究的好料。他迷恋他的专业,到了痴迷的程度,而这有岗有水有材有草的鸟类栖息地,正是他施展才能的自然舞台。

  “我的忏悔你听见了没有?”

  我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继续装聋。

  “喂——老叶——”

  “你是不是想把警卫召唤过来?”我不得不对他的肆无忌惮作出口应,“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实验室吗?”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必我今后再不自酿苦酒了。”

  “谁能相信你这只‘九头鸟’的承诺(他是湖北人)?不过,我要警告你, ‘九头鸟’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枪子儿。”我用诅咒的语育儆示他说,“昨天夜里,岗楼上的警卫是没发现你,否则可以把你看成企图去投靠‘苏修’的逃犯,赏你一颗黑枣(子弹)尝尝的。”

  “对,你说的对。”他重复着他的老八股,“我改,我一定改。”

  “你伸得开腿吗?”我转移开话题说,“一米八十的个儿,够你受的。”

  “我倚着墙角坐着哩!你呢?”

  “我能像虾米那样,蟋着双腿躺着。谁叫上帝给你一双螳螂腿呢!自酿的苦酒自己喝吧!”

  “也给了你一杯。”

  “睡吧,只当是安眠药。问

  “你不冷吗?”

  “你想想你的落生地大火炉武汉,就浑身不哆嗦了。”我说,“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能使你找到自我平衡。”

  他还再说些什么,我一律拒而不咎。倪翔比我疲累,他需要睡眠,乎日他在劳动的间隙,靠着树干就能打吨,因而不用耽心他患失眠症,他虽没人过佛门,在劳改队却学会了和尚坐蒲团般的催眠之术,此时正是他在打坐中人睡的难得时机了……

  我从年轻时就有失眠症,在反省号的狭小空间像杀狗一样蜷曲而卧,自然是无法入睡的。不久,隔壁传来了倪翔的轻微鼾声,这鼾声使我深感在老居炉内修炼的火候,比起倪君来真是凤毛麟角、九牛一毛了。直到夜深,我才觉得眼皮打架,进入似睡非睡的迷糊之中……

  “喂——这只鸟儿又叫开了。”鬼才知道他为何对鸟鸣有如此敏感的神经反馈, “老叶,你……你……你听见了吗?”

  “浑蛋——”我忍不住忿忿之情,“浑蛋——你这浑蛋刚才是怎么忏悔的。”

  “我想这鸟儿一定是猫头鹰的后代。白夭睡觉,夜里出巢。”他不理睬我的谩骂,自言自语着,“听林子里的伐木人说过,当地管这种鸟儿叫娃娃鸟、打更鸟、也叫苦寒鸟,因为只有冬天夜里它才叫哩。娃娃鸟的意思,想必是这鸟儿非常非常之小,遗憾的是,当地人只听见它夜里啼哭,谁也没见过它是什么模样。”

  我倾听着倪君的精神独白,心里虽不无感动,但毕竟是为鸟事而使我身陷囚室的,我还是难平内心对倪翔之怨。

  “好像它就在电网之外的那颗落叶松上啼叫哩!老叶,你眼睛的视力比我好,快看看它是什么颜色的?”他的语声换了方位,从墙角移向了号室唯一透亮的洞洞。可以想像,此时的倪翔正从那送饭的洞洞口,痴迷地向外张望哩!

  是好奇?还是被倪翔所感染?我蚯蚓般地蠕动了一下曲缩的身躯,把头伸向了洞口。移动体躯时,我尽量做到无声无息,以使倪翔知过,我并没接受他的指令,而干起了这件他让我干的事儿。

  “求求你了,老叶!”倪翔可怜巴巴的恳求声。“我要不是戴眼镜的近视眼,绝不会惊动你的。”

  我心里一阵苦涩,但还是没有出声。他继续又说了一些什么央求我帮忙的话,我已无从忆起,但是我记住了那是一个少见的月夜。月亮极圆很圆,像图纸上圆规勾画出的圆周,月亮很亮很亮,亮得能看清童话中月宫里的兔儿爷捣药。电网之外那颗落叶松,所以没被锯掉,而存留下它的原始神姿,不是由于劳改队的疏忽,而困落叶松茎于无叶,云状的树叶都长在几丈高的顶端,因而并不影响岗楼上武警的视野。此时此刻,那棵直立挺拔的落叶松,在皎皎月光之下,像一艘中世纪古船的船桅,它肃穆无声地停泊在北国月夜里,像是等待着升机起篷,接我们乘风而去。

  我看呆了。

  我第一次发现苦涩的诗情。

  原来北国边陲苦役犯的反省号窗外,“冰盘”和“船桅”也能在底层的人们心中织梦。

  “你到底看见那只鸟儿没有?一旦它飞了,就再也看不见了。”倪翔声音里掺杂了凄惶的色调,“你往落叶松的尖顶上看,鸟儿的声声夜啼就是从那儿飞出来的。”

  我开口了,讲了我的浪漫感受。

  “你在做梦。”

  “你不是在做梦?”我当真获得了心灵上的某种松弛,“不同的是,你做的不是篷帆远去之梦,是带翅膀的鸟儿飞翔之梦!”

  “职业病——”

  “你不是职业病?”

  在戏谑倪君的同时,我的目光已然沿着这棵高高的落叶松缓缓上移。因为他确实有高度近视,圈套圈的眼镜给他的职业带来巨大障碍,要完成他的任务,非我莫属。我的目光停留在落叶松尖顶之下的枝枝杈杈上,此时。虽已是严冬腊月,但它一丛丛针形叶片并没落完,在月光下发出幽亮的亮的暗光。猛然间,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自点,像雪花般在松叶间跳来跳去,便惊喜地告诉倪君说:“像片雪花的可能就是那只鸟儿?”

  “白的?”

  “是的。”

  “很小?”

  “很小。”

  “你没看错?”

  “我相信我的眼睛。”

  “在鸟类词典里有玉鸟条目可是没有夜啼的习惯呐!”他像自问,又像是问我, “难道是和其他鸟类栖息在一起,杂交出来的新鸟种?难怪伐木人叫它娃娃鸟哩!”

  我撩开棉被走向电话机旁,急于想把这段有色彩的生活记忆告诉倪红母女,但时钟提醒我,此时已过了凌晨两点,母女俩或许已然进了梦乡。

  她们打扰了我的子午之眠,我不能再惊扰这母女俩的平静了。






  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心中揣有鸟事,使我立刻穿衣下地,洗把脸喝杯牛奶,就到了三层楼的倪家。吴锦正在弓着腰用扌敦布擦地板,见我一副惊惊乍乍的神态,直起腰身来说:“老叶,有什么事?”

  “那只爱哭的‘白雪公主’哩?”

  “倪红今天休息,一大早就提着鸟笼上鸟市去了。她说叫那些鸟市的‘八旗子弟’,确认一下这只鸟儿。”

  “是不是一个时辰一哭?”

  “差不多。”吴锦诧异地反问我说,

  “你为什么关心夜啼的时间?”

  我把在劳改队倪翔和我一块儿蹲反省号的事,对吴锦述说了一遍。并告诉她我俩之所以遭此厄运,就是因为鸟事;而令人难以思议的是,倪翔一直想捕捉到这样一只鸟儿,它居然自投罗网,飞到倪家阳台里来了。

  吴锦愣愣地把扌敦布往墙角上一扔:“他临行前,说是去圆他的鸟梦。他说他几十年来,一直没忘那只鸟类词典里没有的鸟儿,是不是说的就是这种鸟儿?”

  “很有可能。”

  “哎,老倪一辈子劳碌命。他不远千里找它去了,它却自己飞来了。”吴锦把滑倒在地上的扌敦布拾捡起来,放在水池旁边——她无心再擦地板,两眼木呆地望着我,“你知道,他是中期的冠心病患者,我百般阻拦他的大兴安岭之行,也没成功。”

  “给他拍个电报,召他回来。”我提议说。

  “谁知道他去大兴安岭的哪个支脉?”吴锦怏怏地摇摇头,“我曾是地理中学教师。大兴安岭绵延千里,没法儿去找他。”

  “走时没说归期?”

  吴锦蹒跚到一本以鸟类世界为图案的挂历前,仔细看了看印着阿拉伯数字的方格格:“按他说的回程安排,昨天就该到家了。”

  “人没来,鸟儿来了。”我很感慨。

  吴锦仿佛想起了什么,拧开水笼头洗洗手说:“不行,我得赶紧去鸟市一趟。”

  “倪红去了就行了,你何必……”

  “不行。你还不十分了解这个丫头。”吴锦匆匆忙忙地拉下毛巾,擦着手上的水迹说,“这几年,她在外国驻京商社待的,只知道往钱眼里钻,万一……”

  我立刻理解了吴锦的忧虑,马上满应满许地说:“我去吧!我也正想去鸟市转转,看看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呢!”

  吴锦不同意我去,她说昨晚打搅我已经是过份的了。我说:“昔日同窗难友情同手足;再说万一要是老倪风尘仆仆地归来,撞上一把门锁该多扫兴!你还是在家里等候他吧!”

  “你可千万把那丫头找回来。”吴锦叮咛我说。

  “我的自行车上安着加快轴哩!”我说,“它可以和夏利车比赛速度。”

  就像这只神奇鸟儿给我也带来厄运一般,当我下楼去骑这辆自行车时,发现它失踪了。北京城内的片警,远远比不上“三只手”的窃贼家族庞大,重多重大失窃案已使片警忙得不亦乐乐,因而因失车而去报警,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之举,只好唏嘘感叹两声,用“11号”代替车轮,急忙地向鸟市走去。

  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鸟市会如此热闹:年老的,年少的,西装革履的,褴褛衣衫上露出棉花的;温文尔雅的,俗不可耐的……像蝼蚁一般蠕动在沿河的一个个鸟摊旁边。那些鸟笼里的鸟儿就更五颜六色眩人双目了,黄的是黄鹤,绿的是鹦鹉,花的是百灵,灰的是柳鸳……再配搭上各种颜色的鸟笼,使人既感到杂色斑剥,更感到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

  我一只眼一个鸟摊一个鸟摊地巡视着,另一只眼还要查找遛鸟市的行者。巡视鸟摊是看那只“白雪公主”是否被卖,查看行人是急于在行人中见到倪红。

  疲惫。

  苦涩。

  我一步一步走完了鸟市的二里长街。

  使我感到慰藉的是,在鸟摊上没有看见那只神鸟,在行人中没有找到倪红。在鸟市穿行时,倒是曾经看见一个在鸟摊上卖白羽白翅鸟儿的老头,这只鸟儿和飞进倪家阳台上的鸟儿极其相似。上前询问时,这个剃着光葫芦瓢脑袋的老头儿,用一口老北京的京腔回答我说:“刚才倒是来了个新潮妞儿,刚进鸟市就被吓跑了。你道这是为啥,那只鸟儿太水灵了,鸟摊上的摊主和买鸟的人一下把她围个水泄不通。价儿越抬越高,从二百块一直哄抬到二千块!”

  我说,“价格怎么会那么高呢?那鸟儿不是和你笼子里的鸟儿一模一样吗?”。

  “您真是篱笆(外行),咱笼子里的鸟儿虽也值钱,但那是叫得出名儿来的 ‘玉鸟’;那妞儿笼子里的鸟儿,只听咱爷爷说起过,那是罕见的‘娃娃鸟’,你知道娃娃鱼值钱吧,娃娃鸟儿在传说中会报时打更,当然就更值银子了。”

  “在北京鸟市上没见过这种鸟儿?”我探秘似地询问道。

  “开市七、八年了,这是我头一回见到,所以引起了疯抢!”

  “它和‘玉鸟’有啥差别哩!”

  老头摸摸光葫芦头:“比玉鸟个儿更小。”

  “还有呢!”

  “比‘玉鸟’啼叫声更大,咱爷爷说就像断了奶的娃儿,啼叫声可以传出十里地远。”老头儿嘬了嘬开花子,回忆地说,“咱爷爷说那是天上王母娘娘派到人世间来打更的更夫,从一更能叫到五更。”

  “您怎么能一下辨认出来它不是‘玉鸟’,而是‘娃娃鸟’呢!它在白天又不会谛叫:”

  “篱笆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秘密不能告诉您。”老头儿一笑,露出缺齿的豁牙,“您要是学会这手艺,鸟市上就又多了个同行冤家了!”

  “谢谢您。”

  “甭谢。”

  “再见——”

  我刚转身想走开,那光葫芦头老头突然扯着我的袖口说道:“喂,您干吗打听的这么细微,是不是您认识那个妞儿?哎,咱俩商量商量,我愿意出三千的价儿买那只鸟儿,您给搭个桥儿,从中抽头五百,算是咱给您的‘拉合’费。咋样?”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

  “真?”

  “真。”

  老头儿失望地松开我的袖子。我欺骗了这个老头儿,实出无奈。因为从这老头儿嘴里,征实了它正是倪翔往昔和今日苦苦寻觅的那种鸟儿——娃娃鸟——打更鸟 ——我俩在劳改队为之命名的苦寒鸟。

  瞬息之间,鸟市光怪陆离的各种色彩,都变得淡而无味。我步履匆匆地从马街而出,好像生怕那个光葫芦瓢老头儿,再来纠缠我似的。同时,我心里暗暗为倪翔高兴,当他从大兴安岭归来,突然发现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幻梦,竟然出现在他家的阳台的鸟笼里,那将是一番什么情景?

  走着走着,我又听见了身后遥远的足音:那是我们走出反省号的第二年初冬,倪君又为探寻深夜苦吟的娃娃鸟,而付出他瘦骨竿般的生命。祸事缘起于一个“老右”的自杀,据队长说只因为死鬼的老婆给他寄来一张缺席审定的离婚判决书,他就在夜里悬梁自尽了。

  记得那年冬天的头场大雪来得特别早,似乎是刚刚过去霜降,大雪就铺天盖地而来。大兴安岭披麻戴孝,劳改农场一片素缟,老右A君就是在那个风雪之夜,用一根裤腰带结束他的生命的、本来,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日子,A君尸体是不会腐烂的,但劳改队的头头怕政治影响不好,对囚犯产生恶性刺激,还是决定在大雪封山的日子,派人到太阳岗(这是专埋死囚的一个土坡坡)去及时埋葬掉A君——那儿有一排排坑穴,皆是在封冻之前挖就,专门是为冬天去丰都城报到的苦旅们准备的。

  下午,值班组长传达下来葬埋A君的指令时,五毒(地、富、反、坏、‘右’)们正盘腿在泥巴房子里学习认罪守法的戒条(劳改队在雨天、雪天不出工,主要是防止借雨幕和雪雾的遮挡逃跑)。

  “喂,谁去干这个活儿?”值班组长目光在面对面两排大通铺上扫来扫去, “谁去,回来叫伙房多加两个窝窝头。”

  没人应声。虽然在那饥饿的六十年代,两个窝头实在是够有诱惑力的了,但这些囚徒们都知道,大雪有半尺深,去“太阳岗”所消耗的身体热能,两个窝窝头的赏赐是一宗赔本的买卖不说,更为重妄的是,去太阳岗需要爬上一个缓缓的雪坡,路面坑坑洼洼,弄得不好掉进壑谷之中,会成为A君的殉葬品,跟他一块躺到那坑坑中去的。

  “再加上一个窝窝头。”大组长见无人应承下这份苦差,像变戏法似的,从他污垢的口袋里,一连掏出六个冷硬的窝窝头,在空中抛来抛去耍了一阵,“谁要是自报奋勇,我这‘彩球’就扔给谁。队长有令,三人成‘伍’,只允许两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一个在前边拉着小平车车把,一个在后边推着小平车的车尾巴,拉到土坑坑旁边,只要一扬车把,死鬼就顺到坑坑里去了!”

  一片死寂,几十号人的监号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喘息声。就在这时,身材瘦长得如螳螂一般的倪翔,向值班组长举起了一支长臂:“我……我……去行吗?队长过去曾误解过我,说我总想……总想逃跑。其实,咱们同号的成员都知道,我是为了鸟事,才……才……被锁进反省号的。我……我不要三个窝窝头,我只要一个顶顶肚子的饥寒就够了,剩下的两个,算我给国家节约粮食了!”

  “这个龟孙。”我坐在靠墙角的铺位上,心里暗暗责骂着他的痴、呆、傻。按道义讲,“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埋葬A君理应是我和倪翔干的差事;但是大雪封了深山老林,连道儿也看不见,他又是个高度近视,这不是要去表演一场死人埋活人的雪葬吗?!要是在去年发生这事儿,我和他铺位挨着,可以死死摁住他那只骨节如枯柴般的大手;自从那次“协同逃跑”的事儿发生,离开“反省号”后,我的铺位便被调到远离倪翔的墙旮旯来,因而我只能听任其自由表演,而不能对其有任何的牵制了。

  一片哄嚷声顿时轰鸣在监会:

  “这是倪翔要求改造的积极表现——”

  “我们要向倪翔学习——”

  “‘老右’去埋‘老右’,是天经地义——”

  “这就是他们份内的事,他们不去谁去……”

  “……”

  “不……不……”倪翔向七嘴八舌的会场,进一步表示他的痴愚,“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胸前挂上一把十字镐,把A君捆绑在我身后,手里再拄上一根探路的棍子。” 他只要求值班组长能给他派一个同号成员,帮他把A君之缰冷尸体绑在背后他就可以出发上路了。

  如同深夜爬出监号去寻找娃娃鸟一般,倪翔在此时又编织了另一个《天方夜谭》。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古代长臂猿,狠狠地赏他一记耳光,但我是人不是猿,没长着那么长的胳膊。还算好,值班组长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没去理睬倪翔的痴人说梦,也没再征求同号人的意见,便把兜里装着的三个窝窝头,像炮弹出膛般地抛向了我:“叶涛,你和倪翔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事儿只有你赔去最为合适,活人背死人是不行的,现在尸体已经摆在了一辆小平车上,你俩早点动身吧!其实,队长已授意我叫你们俩去,不然,我怎么能从伙房拿出窝窝头来呢!走个民主的形式,好叫你们俩能心平气和地去干这份差事!”

  我恼怒地吼叫起来:

  “要是倪翔跑了呢?”

  值班组长不急不躁地回答说:

  “当然是拿你是问!”

  这如同火上加油,我高声地叫道:

  “要是我也跑了呢?”

  “队长说了,在这大雪封山的日子,谁跑谁是自己找死!”值班组长不急不闹,慢条斯理地说,“谁不知道兴凯湖到处是沼泽地、遍地是大酱缸?那玩艺可没上冻,趟进去会越陷越深,直到没顶。那种死法,可就没了平躺在‘太阳岗’坑坑里晒太阳的福份了。”

  我起始是血往上涌,接着便是泪在下咽。活“老右”去埋葬死“老右”的事儿,我是没有逃避余地的了。A君生前是从事“地球物理”研究的,想来他生前不会想到会在北疆边陲的“太阳岗”长眠的——隔几个坑位,那儿躺着因饥荒而死的著名男歌唱家莫桂新。

  一路奔往“太阳岗”的寒冷艰辛,非笔墨所能形容。倪翔十个脚趾的指甲盖,就是在葬埋“同类”的雪程上冻掉的。我在前边拉,他在后边推。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有幸那天虽然阴云低垂,但雪原上并没起风,我还能睁着双眼以根探路。要是赶上雪原上刮起大烟泡,我和倪翔真可能与A君一块奔在西天之路;即使我俩能侥幸存留下来,也绝不可能把A君拉到墓地“太阳岗”的。路旁凹谷很多,随便一扬车把,A君就会成为一个“太阳岗”之外的野鬼,待到雪化之时,将是来年开春,深山老林的鹰(秃鸟)早把他啄吃一净,而留下一堆骨骸,谁能知道此骨就是A君残留下的魂魄呢?!

  我俩目送着僵挺的A君,平躺在穴坑之中。我用十字镐刨着挖坑时凸起在两边的黑土。倪翔用脚趟开白雪,抱起埋在雪下的枯枝败叶,他像为死者抛洒鲜花一般,先把枝枝叶叶盖在A君身上,然后一锹一锹地往坑系推土。直到凹陷的土坑,变成一个凸起的土馒头时,我俩才散了架儿一般,一屁股坐在坟头上,一口一口地啃那冻得硬梆梆的窝窝头。伴随着窝窝头进肚的,是冷气,是寒雪,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一串串苦咸的热泪……

  冬日苦短,拉着A君亡魂车,走出电网时已经是午后两点,埋完A君之尸,天色已近昏黑。我嚼下最后一口窝头,捧了把雪当汤灌下肚子,便催促倪翔啃吃窝头的速度快些,这家伙不紧不慢地品着冷窝窝头的滋味,毫无急于下岗之意。

  我说。“这儿夜里可闹鬼。”

  他说:“我真想看看鬼是什么模样哩:在鬼们当中我特别想看看屈死鬼的样儿。”

  “你留下看吧!”我从坟头上站起身来,把十字镐和铁锹往拉尸车上一扔,拍拍屁股上的土,“我不能奉陪了。”

  他一手把我扯倒在坟坡上说:“忙什么,二十四拜都完了,就剩下一哆嗦了。咱们不能叫地下的‘老右’饿着肚子。”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剩下的窝窝头,用手扒开坟坡上的浮上,把那个窝窝头埋进坟头里,然后喃喃地对我说,“老叶,你记住我的遗嘱,一旦我死在劳改队,就把我埋在这儿,不要忘记在坟头埋进去个窝头或馒头什么的!”

  他说得很认真,我却以酸苦的诙谐冲洗着冬日黄昏的悲凉:“干吗要留给松鼠吃了,我还要揣饱我自己的肚子呢!你看,那只长尾巴松鼠,正在橡树上盯着咱俩呢!只要咱俩一离开墓地,它就会嗅味而未,吃掉你献给A君的祭礼!”

  “这儿不单松鼠多,还是鸟儿世界。你瞧那白白松枝上,落着一只蓝山雀。” 他扬起手臂指了指“太阳岗”旁的三株油松,“这种鸟儿盛产在欧洲森林,在兴安岭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倪翔双唇一吐出鸟字,我的神经立刻产生了本能的条件反射:这小子在这儿絮絮叨叨磨磨蹭蹭,或许是一种拖延时间的战术,他真正的目的,是在等待他梦中的那只打更鸟哩!

  我霍地从坟坡上跃起,拉起尸车就走。倪翔沉不住气了,用力拽住小平车的车尾说:“难得出来呼吸一下雪后的新鲜空气,你忙什么哩?!”

  “天大黑就看不见下岗的路了。”我用力一拉,把他拽了个前趴虎。之后,我拉起车就跑。

  他在后边喊道:“我的近视镜摔到雪地里去了。”

  “浑蛋——”我嘴里尽管高声骂着,还是不得不停下车来,帮他寻找掉在雪里的眼镜。

  雪是白的。

  眼镜也是白的。

  我在雪地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它找了出来,此时,天已暗如锅底,再不能在墓地耽搁,为了不使这个近视眼,再闹出别的事儿来。我便动员他坐在车上,我当拉车的车夫;好在一路下坡,又有上岗时留下的车辙,只要我时刻注意脚下的路,不把车翻到山沟中去就行了。

  哪知倪翔对我连连摇头说,“不,我不坐,这车是拉死人的专用车”

  “那你就跟在车后边走。”

  “你急个什么哩!遍地雪打灯,还拍摸不回监号去!”他痴囗地说,“那只鸟儿快该叫哩。一是为A君祭悼,二是为初更报时。”

  “报他妈拉个蛋——”我忍无可忍,再次抄起尸车,大步向岗下走去,“那是什么鸟?是你的追魂鸟,你早晚死在这只鸟上——对不起,我先走了。”

  “别甩下你半瞎的老朋友哇:”他在后边紧紧地追逐着我,声音可怜巴巴的, “值班组长不是说了嘛,我要是丢了拿你是问!”

  我索性不再答腔,把尸车拉得飞快。这一招儿很灵,他虽然还在罗罗嗦嗦地讲着鸟事,但两只脚板却尾随车后,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事情发生在尸车穿行的一片样树林子里,打更鸟当真在我们身旁的树丛中一声长泣:“呜——。

  “听!它报更了。”

  “不是报更,是哭。”

  “真怪。”他的脚步明显地放慢了,“它的巢穴究竟在哪儿呢?再不就是无巢的乞丐鸟?”

  “你也挺怪的,跟这鸟儿一样。”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气喘吁吁地回答,“其实,鸟类世界中无巢的鸟儿很多。比如,你们诗人常赞美的杜鹃,这种鸟儿徒具虚名,品格极坏。它自己不愿意衔枝搭窝,总是强占其他鸟儿的巢穴,甚至把鸟蛋也生在人家的鸟巢中,然后一抖翅膀飞了,还要叫别的鸟儿给它孵化繁衍后代!”

  “嗯。还有呢?”

  “可以这么对你说,我就是对这‘打更鸟’缺乏了解。喂!老朋友,我求求你了,为我把车停一下,让我找找它的‘行宫’,行吗?”

  我有些动心了——因为我敬佩他的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帮帮忙吧!”他语音里有了‘打更鸟’的长啼之悲凉。

  我放下车把,坐在车辕上休息。他拄着一根棍子,试探着向样树林子里走去。我很快坐不住了,生怕他发生什么闪失,这不但难以向劳改队交待,更难向他家里交代——在泥巴屋子里,我曾多次看过他亲人的相片:文质彬彬的是他的爱人吴锦,把食指吮在唇间的是他女儿小红。照片背景是堆放着碎缸乱筐的一座断墙,这足以说明倪翔被打成右派后,母女俩度日如年的艰辛……“倪翔——”我怕声音惊扰了打更鸟的夜啼,因而呼唤他的声音极轻,“算了吧,就是你能给动物志的鸟类学补充上你的新发现,有谁能承认呢?”

  他停步在一棵柞树下,指指双唇,先示意我不要出声,后又指指这棵树的树身。我踏着深雪走过去,当真发现这个大自然的“更夫”,就栖身在这棵树上。因而兴奋地说:“它不是夜游神,它是有家的。看样子,柞树的树洞,就是它的家。”

  “你的推论缺乏依据,如果它有杜鹃家族里的强盗血统呢?”倪翔十分认真地纠正我的孟浪,“再说,你何以断定这声声夜啼是从树洞里传出来的,而不是从树冠中的枝枝权权中传出来的?”

  我说:“没空跟你研究科学,你说你要怎么办吧!”

  “我爬到树上去看看。”

  “算了吧,树上都是雪。”我训斥着他,“难道你还没有疯够吗?在‘反省号’ 受的罪,就是你疯出来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朋友,你蹲下身子,让我蹬一下你的肩膀,先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树洞可以吗?我恨我小时候爸妈只教我认字读书,没教会我爬树。”

  我一掌推开倪翔,双手抱拢了柞树树干,弓起双腿,为这呆子探秘而爬树了。非常遗憾,我的棉衣和树干刚刚发出摩擦的声响。那只“打更鸟”便突然终止了夜啼。接着,若同一羽轻柔的白色翎毛,从我和倪翔头上飘然而过。

  倪翔疯了般地追踪而去。

  “瞧,它朝那片白桦树林飞去了。”

  “你回来——”我在他背后吆呼。

  倪翔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就是这一瞬间,发生了我一生难忘的事情,他跌进树丛间的一条沟壑中去了……

  “老叶——

  谁在喊我?

  拾起头来才知道这儿不是茫茫雪原,而是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北京街市。挡住我去路的不是陌生路人,而是吴锦。

  “怎么样,找到小红了吗?”

  我的思绪从历史的沼泽中拔足而出,并立刻跳到了九一年的冬日:“我没能找到她。但是你放心好了,我在鸟市也没发现那只鸟儿!”

  “这年头,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耽心那疯丫头把那只鸟儿给卖了,所以也到鸟市上来了。”吴锦向我解释着她的来意。

  “它是老倪寻找的娃娃鸟、打更鸟。一个老头儿出价三千呢!”我举起三个指头,以示这只鸟的罕见和名贵,“回家吧,一切平安无事。”

  “可是那疯丫头到哪儿去了呢?”






  论年纪,倪红已经三十六岁了,看相貌,她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已然是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至今她还没有筑巢搭窝,倒挺像一只雌性的打更鸟的。倪翔无时间操心老姑娘的终身大事,吴锦为女儿婚姻曾找过我几次,求我找个中年作家什么的。我当个事儿去办过,一个文学评论家看中了她,她却用几句话打发了人家: “文学是什么玩艺儿?是‘满纸荒唐言’。婚姻又是什么玩艺儿?是‘一把辛酸泪’。我独来独往如天马行空,无论是哪个马厩我都不稀罕。”那位颇有成就的评论家,被顶出来十万八千里,从此,无论吴锦如何求我帮忙,我对此一概缄默无声。

  记得,小时候的倪红若同一个哑巴女孩。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季,吴锦带着她曾千里迢迢去兴凯湖劳改农场探监。那时,我的差事是给来探监的囚徒亲属打水端饭,以示人道,因而有机缘和吴锦母女俩接触。当时小小倪红衣裳褴褛,两眼木呆,刚刚三、四岁,就像小大人一般了。吴锦叫她喊我伯伯,她不启唇,我问她从密山下火车走了多久才到这鬼地方来的她也不吱声。但我端上来馒头,她倒自主地拿起就吃;端来浮着几点油星的菜汤,她立即往嘴里灌。一句话,小小倪红留给我痴呆儿的印象。三十多年光景如逝水东流,今日的倪红就像她名字的谐音“霓虹” 一样,抖开长裙若同孔雀开屏,浑身上下,绚丽得像闹市夜晚霓虹灯的七彩光束……

  如果把人生比拟为地球的圆周,倪红的变化可以说是从南极移位到北极或从北极跨越到南极;而发配到边陲去接受苦役惩罚的倪翔,则似乎还钉子一般钉在360度圆周的定位点上。被打成“老右”之前,他追踪着鸟类踪迹,在服苦役的年代,他心灵披枷带锁,两眼仍神往着鸟类世界;流放归来,他更恋栈他的一个个鸟类生活的研究课题了。在他身上的变化,除去额头上出现了深深褶皱之外,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十个脚蹬上没了指甲,而且出现了微微的跛脚瘸足——那是在去“太阳岗” 葬埋A君归来后,留下的生命残痕,历史的昨天抒写在他脚上,直到今日。

  电话铃鸟叫一般地响了,我拿起电话听简,里边传来的是吴锦焦急不安的声音: “这丫头没回家吃午饭,不知疯到哪儿去了。”

  “老倪回来了吗?”

  “没。”

  “甭急。急也没用。”这算是安慰吗?但我能说些什么呢!

  “是不是去男朋友家了?”

  “她哪儿有什么男朋友,没她能看上眼的白马王子。”吴锦叹了口气:“今天没有,恐怕她老成昨日黄花也不会有了!”

  “别急,她——”

  吴锦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是急她的婚姻大事,是着急那只鸟儿,外国谚言上不是说过,怪鸟进宅是不吉利的事儿,许不是老倪在东北林子里出了什么事儿吧?”

  “洋迷信和土迷信一样,都别去信它。”我说,又何况科学院也不是他一个人去森林考察鸟类生活,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我右眼直跳。”

  我为她开心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来。要是两只眼一块儿跳,那是又有人来,又有财到。”

  她笑了一声——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猜测那是希望和苦涩搅拌在一起的痴笑。

  “北京还有第二个鸟市吗?”笑声过后她问。

  “有好几个哩!”

  “都在哪儿?”

  “我说老吴,她要是想把鸟儿给卖了,咱们就是一块坐上捆绑火箭也追她不上了。”我说,“我想,小红知道这只鸟在她爸爸心中的位置,不会轻易把它给卖了的。”

  “老叶呀,你可不知道我那丫头,天天的口头禅,不是外汇中的‘美元’,就是‘马克’,满口讲的都是‘硬通货’之类。她说,未来的货币世界必然由‘马克’ 主宰。在外国商社代办处干了几年,小红可不是娃娃时的小红了。你……你……你知道我的忧心所在了吧!”

  我攥着话筒的手,神经质地颤抖了起来。吴锦这几句沉甸甸的话,使我心里感到了压力,因为在我没记起那梦魇般年代之前,是我建议小红到鸟市上去辨认一下鸟类品种的,待我记起了“反省号”之夜,去再看那只娃娃鸟——打更鸟时,倪红已然去了鸟市。当时,尽管我像野马溜缰一样脱口而出,但一旦倪红真干出只认钱眼的蠢事,那将是我的过失……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吴锦再问着我。

  “听见了,也听懂了。”

  “会吗?”

  “不会。”

  她最后的提问和我的回答,声音僵硬得都像一根绷紧了的弦子。

  电话断了。

  我的思绪却被吴锦打来的电话搅起了千重波澜:如果倪翔在大兴安岭真有所获,自投罗网的这只鸟儿则无足轻重,如果倪翔一无所获而归,这只“白雪公主’则有着任何物质也无法超越的珍贵的价值。因为倪翔为此而付出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六十年代初期,当一走一瘸的他刚从农场医院出来,走进铁丝网后见我面的第一句话,不是对我回叙他在医院治脚伤的情景,而是津津乐道于那次“太阳岗”之行,使他深感遗憾的是没能探寻到那只鸟到底是四海云游的“苦行僧”,还是昼伏夜出有窝有会的一个完整家族。

  我调侃地取笑他:“这回你成了跛足的长腿鸳鸯了!”

  “已然是囹圄之囚,病与不病都无伤大雅。”他毫不在意地说,“反正我已有了妻子和女儿,形象之美丑对我都没什么实际意义。”

  “要是那天你摔成残废呢?”

  “那就步A君的后尘好了。”倪翔淡淡地对我一笑,“‘太阳岗’周围有那么多的林木,日夜听鸟儿唱歌,怕是把骨灰坛送进‘八宝山’的老革命,也享受不到这大自然的恩宠吧?!”

  “真用不可救药。”我讥讽他说。

  “叫你说对了。在兴凯湖一天不死,我就要寻找那个奇怪的鸟类家族。”倪翔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到黄河不死心’吗,过去,你只知道是我的职业本能的使然,其实,这虽边还潜藏着一个非科学的课题,你是文人,是以研究人、描写人为职业的,你能透视出我的第二缘故吗?”

  我被倪翔“将”了一军,一时之间当真没能回答出来。

  “你想想——。

  “我不是幼儿园的娃娃,没空跟你搞什么猜谜游戏。”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解析着这个谜团。

  “别猜了,我对你直说了吧:我觉得这种打更鸟——娃娃鸟——苦寒鸟——不管他将来正式的学名是什么吧,他挺像咱们‘老右’的身世的,咱们在‘五毒’家族位居‘老五’,受劳改队的改造不说,还经常受前边那‘四毒’的夹磨。这种鸟儿可能是鸟类世界的游牧家族,没有固定的树洞当巢穴,每到严冬寒夜充当森林王国的打更更夫,像夜游神一样在树丛上游来荡会,那鸣叫声凄厉悠远,我常常为之自怜,也在枕边偷偷为它抹过眼泪!”

  我好像是从这一刻起,才更深地了解了倪翔。他一非木偶,二非神经。他是个活人,活得比我有也有肉,活得比我更少麻木不仁。我对他说:“好吧!从今天起我真心诚意地甘当你的助手,咱俩逮上这样一只鸟儿,偷偷地把它喂养起来,行吗?”

  “很难。我估计它四海为家……”

  “跟咱们同屋住的那些扒手不是有一句行话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上’” 我说,“我儿时是在北方农村度过的,几岁就能爬树了,有机会我爬到树上去看看。”

  梦!

  一个冰天雪地孕育了的梦!

  一个铁丝网里两个囚徒的梦!

  不久,我们就被勒令停止出工了。当时觉是暮冬春初,兴凯湖上浮动着的冰砣正在消融,“太阳岗”的坡坡上刚刚吐出第一芽嫩绿。往年此时,正是备耕的大忙时节,这年却宁误农时也不出工。劳改队长虽然不说明原因,我和倪翔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九评”文章中透露出中苏关系从破裂走向相互指责,从相互指责趋向边境紧张。兴凯湖的一半归属苏联所有,另一半归我中国管辖,把一群劳役犯放在这儿,怕一旦有失控制时囚徒们去投靠“苏修”(当时用语)。

  正如我们所料,不几天光景我们就被指令拔营起寨,在机关枪的枪口下,我和倪翔爬上了回归内地的一辆大卡车。那些扒窃、流氓罪犯,在车上手舞足蹈,庆幸他们离开深山老林,我和倪翔龟缩在卡车一角,却没有他们如老虎出山似的欢悦之情。

  我低声对他耳语说:“A君和歌唱家莫君。在‘太阳岗”当会感到寂寞了。”

  “我真想留下来,当墓地的看守人。”倪翔木呆呆地自自着,“给死者中‘同类’修坟培土,刻石立碑。”

  “你是在撒呓症说梦话吧!”

  “是梦话,没有梦咱们还有生活下去的支撑力量吗?”倪翔把脖子伸出车帮,神往地疑视着嫩绿和浓绿交织的森林,“此行,如果是去没有林木的荒漠,我真怀疑我能不能在惩罚性的苦役劳动中再活下去。”

  “那儿离北京一定比这儿近得多。”我为他寻找自慰的理由。

  “近在咫尺又有什么用,北京还属于你我吗?”他反问我说,“别自作多情,剃头挑子一头热啦:”

  我哑然失声。

  “如果我能够活到皇恩浩荡那一夭,我一定要重返这片土地,衔接上我的断梦。我要找到那只苦寒的打更鸟儿,哪怕另只脚也跌成瘸足,我也心甘情愿。”

  倪翔十分动情,说这番和兴凯湖的告别词时。他的眼圈红胀,眼睛里溢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滴。当卡车在一片嘈杂声中,缓缓开动时,他把擦湿了泪水的手绢,悄然地抛下车去。之后,他自白似地哺哺自语道:“留个纪念吧!只当是我的魂魄留在这儿了。”

  我坐不住了,记忆如蒺藜扎心,我扔下钢笔、急忙下楼到吴锦家去。去干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只鸟儿对吴锦一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我希冀着此时此刻倪红已经回来,并已是提回了那只鸟笼——不是空笼,而是有鸟的鸟笼。

  叩门半天不开,他家同层楼的邻居闻声而出。邻居告诉我吴锦上街找她女儿小红去了,她怕老倪从东北回来,特意把开门的钥匙存放在他家了。我很失望,郁郁不快地折身而回。在上、下楼梯的交叉口,我犹豫了片刻,役有上楼回家,脚步朝楼下走去。我希望能在大楼门口看见母女俩归来的影子……

  上午我去鸟市时,还是个朗朗的好天。此时,天空刮起五、六级大风,树上的枯枝左摇右摆,电线发出鸽哨般的尖叫。还算没后白来,我虽没有发现母女俩的身影,却看见倪翔拉着一个带轱辘的黑色旅行包,一瘸一瘸地从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来。

  “老伙计——由你去访旧咋不对我打声招呼?”我匆匆地迎了上去。

  “能不打吗?当时你去了温州。”他从嘴里吐出几粒大漠刮到北京来的沙尘, “你南行我北去,各位各的事儿。”

  “怎么样,收获大大的吧?”

  倪翔好像十分疲惫,他裂开风干的嘴唇苦笑了一下,吃力地靠在马路旁的一棵洋槐树干上喘着气说:“竹篮打水一场空,收获了个零。”

  我接过他的旅行袋的拉带,为他拉着有轮子的行囊,不解地问:“为什么?”

  “老毛病冠心病犯了,在牡丹江医院躺了二十多天。没踏进大兴安岭一步,就病倒在路途上了。叶涛,哎!壮志未酬,就要匆匆忙忙去见上帝,我实在有点不甘心”

  “走。到我家吃饭去。”

  “过两天吧,我还给你带来两瓶‘北大仓’牌的白酒呢,今天我太累,只想进门洗洗就躺下。”

  “那也躺到我的床上去。”

  “为什么?”倪翔两眼间出狐疑的神色。

  “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夫人和千金都不在家,把你委托给我了。”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说,“你放心,你走的日子,你夫人没有改嫁,你千金没有出嫁,家里一切如初,要说变化嘛,只多了一个你朝思暮想的‘情人’。”“

  “你说什么?”他支棱起两只招’风耳朵,“我哪辈子有过情人?”

  “有过。”

  “你开什么玩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说,“它叫爱哭的‘白雪公主’!”






  倪翔当真十分疲累。我爱人给他弄了几个炒菜,氽了一个鱼肉丸子——这都是他非常爱吃的菜;可是他胡乱地夹上两筷子,又喝了几口我家乡的“玉田老酒”,便称身体不适,倒在我家的沙发上睡了。尽管沙发紧靠着暖气,室温在二十三、四度的样子,我爱人还给他身上盖了一条毛毯——她是主治医师,凭着医生的职业敏感,她说倪翔该在牡丹江医院再经过一个疗程,再返回北京;他的神色萎靡、脸色青灰都说明他的病发期没有过去,或发生了病情的反复!

  阿弥陀佛,多亏这个呆子没有再追问我“白雪公主”之事,他只当是我在开他的玩笑,没引起他的任何联想,因而关于那只打更鸟之事,还牢牢地锁在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外泄。我解释母女俩不在家的原因,也编得十分艺术:快到春节了,母女俩提前上街去准备节日食品,以避免节日临近时买鱼买肉排队,无意义地消磨时间。

  以谎言欺骗老友的尚没泯灭的童心。并非我之情愿;我之所以如此,实因那只象征着我和倪翔命运的鸟儿,如果当真被倪红给卖掉,那不仅是对倪翔感情的致命一击,还是对他一生执著追求的最大嘲弄和亵渎。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想拿起电话听筒拨通倪翔家的电话,看看母女俩归来了没有,但我看倪翔在沙发上昏沉入睡的样子,怕惊动了他的休息,索性再次下楼,去按响他家的门铃。

  “谁呀?”

  从拉长了的娇嗔声音,我断定出是倪红、本能促使我忿忿然地回答。“还有谁?是我!”

  “伯伯,请进!”

  门开了。

  我首先巡视室内四周:“你母亲呢?”

  “不知她去哪儿了,反正她不在家。”她若无其事撩了撩颈后瀑布似的长发, “伯伯,您找我妈有事?”

  “她去找你去了。”

  “哟——我这个两条腿的大活人,还能丢了?”

  我自知语言对倪红的无能为力,便两步迈上阳台,去找那只鸟笼。如同从峦峰跌进崖谷,我身心感到一片茫然,困为在我的视野里,没了那只鸟笼。还没容我再说话,倪红在背后开腔了:

  “你是在找那只‘白雪公主’吧?”

  我用眼睛回答她:是。

  “今天真把我给累坏了,坐着小车跑遍了每个鸟市,所到之处,无不对这只鸟儿感到惊异。”倪红面对着客厅里的一面镜子端样着她的姿容,但话却是对站在阳台上发呆的我说的。

  “那只鸟儿呢?”

  “伯伯,您听我慢慢说么!你想,我只靠两条腿怎么能跑遍所有的鸟市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打电话给D国驻华公司商务代办,他是我的上司,又喜欢鼓捣花鸟虫鱼啥的,他闻讯立刻把‘奔驰’开了出来,拉着我转了东西南北城以及郊区的鸟市……”

  我截断了她的罗唆。“我问你那只鸟儿,现在在哪儿?”

  “伯伯。您是我的长辈,我尊重您,但您没有权力对我这样说话。鸟儿是飞进我家阳台,又不是飞进您的写作间的——”

  “我有权利问吧!”吴锦不知何时进的家门,她眉眼和皱纹里粘满沙尘,连头上围着一条土耳其头巾,也被北京风沙遮住了绚丽的颜色,“我到处找你,一连跑了三个鸟市,你可倒好,跟着你们老板坐车兜风去了。那只鸟儿到底弄到哪儿去了。”

  “它自由了。”倪红不咸不淡地口答,“我打开了鸟笼门儿!”

  “我的疯丫头哎!你难道不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吗?为什么不等你爸爸回来,你就干了这手绝活儿?”吴锦拍打着双腿,裤子上的尘上烟雾似的升腾起来。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这幕由那一只鸟儿导演出来的家庭戏剧、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立刻溢满我的心田,我不相信倪红会把那只名贵珍奇的鸟儿放生的,我接触过许多倪红的同龄人,他们直言不讳地言明他们的人生方程式:感情价值+生命价值=实用价值。依此代数公式来计算一下倪红,她是绝不可能把一只价值两、三千元的奇鸟,放回到蓝天森林里去。我的预测是她把鸟儿卖了,她向吴锦的直自近乎于谎言,是逢场作戏的搪塞。

  吴锦似也明析到这一点了。她追问说:“你把鸟儿放生了,那只鸟笼呢?”

  “鸟儿都放飞了,还要鸟笼干什么使?”

  “我问你鸟笼在哪儿?”

  “我送给鸟市的鸟贩子了!”

  “你给我找回来,阳台上每只鸟笼,都是你爸爸的纪念物,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戏弄你爸爸的感情?”

  “都好办,明天我给爸买只新的来。”倪红赌气地往沙发上一坐,“用两个 ‘马克’,就能买只彩色的塑料鸟笼药来,行了吧!”

  “外币在市场上是不能用的。”吴锦还在唠叨,“便衣会把你抓起来。”

  “这您就不用管了!”倪红似不想再和母亲争辩,从沙发上陡地站起来,一股风似地走进她的卧室去了。

  吴锦看看我。

  我看看吴锦。

  吴锦看我,显然是向我讨教主意;我凝视吴锦,心里在盘算着该不该把倪翔正在我家休息的事,此时此刻就告诉她。要知道,这桩鸟事发生在一般家庭,不会掀起波澜,而在倪翔家里,则无异于十级台风,然而,吴锦又是倪翔的妻子,倪翔又不可能在我家隐居下去,想来想去,我还是开口了:

  “你先去擦把脸,我有事要对你说。”

  “没心擦了,你说该怎么办?”

  “……”我正寻找合适的词汇,考虑该怎么对吴锦说倪翔归来之事,偏偏在此时门铃凑开了热闯。叮咚叮咚地一阵鸣响。吴锦打开门,老倪拖着带轮子的旅行包走了进来。

  “哎呀!你咋超期好几天才回来?”吴锦心疼地看了看倪翔的脸。

  “爸——”倪红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按过倪翔手中的旅行袋,亲昵地朝倪翔莞尔一笑。“您好像比走的时候更瘦了!”

  “你心中还有你爸爸?”吴锦见到倪翔,像找到了宣泄心中忿懑之情的对象似的,一古脑把这两天发生的这桩鸟事,都抖落给了倪翔,我从中几次插话,都没能阻拦住那“决堤之水”。还算好,他没把小红把鸟儿放飞一事说出来,大概这是怕倪翔难以承受这个结果吧!

  “鸟呢?我找的就是它!”

  “爸……爸……您先吃饭好不好?饭后,我慢慢对您说个清楚。”说着,倪红在腰间系起了一条腊染的蓝色围裙。

  “叶涛可以作征,我在他家吃过饭了。现在,我急于想看见这只鸟儿!”

  我见形势已如箭在弦,到了一触即发的火候,忙以抹稀泥的手段,为倪红铺设 “下楼”的台阶说,“老倪,珍奇鸟类,人人爱看,小红一定把鸟儿寄存在朋友家了,明天拿回来就是了,你看窗外天已大风,就忍耐一夜,明天我保证能圆上你的相思之梦,如何?”其实,这段话的潜台词则是:小红,你把鸟儿卖给那个鸟贩,明天再用钱买回来就是了,万万不能为这桩鸟事,让你爸爸的心上滴血。

  吴锦似乎也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她安抚着女儿说:“伯伯说得在理,小红明天把鸟提回来,咱家提前过春节,请你伯伯也过来喝两盅‘五粮液’!”

  唯独一根筋的倪翔,不理解我和吴锦的苦心。他寸步不让地对女儿说:“天黑怕什么,找辆出租车去,爸给你付车钱。”

  我再次为倪红解围:“得了,你知道一个女孩子上了出租车有危险吗?北京发生过不少起歹徒杀‘的土’司机,‘的土’司机侮辱女孩子的案例了。”

  “让她妈陪她去。”倪翔两句后就把我顶撞回来,“再不行,我去!这是我几十年的宿愿了,我必须认识了解这只‘打更鸟’!”

  僵住了。

  我和吴锦的一切铺设,都没倪翔扫荡殆尽。客厅里出现了一片死寂,只有那座猫头鹰式样的壁钟,均匀地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倪翔不是我,他活得过于认真,因而活得一直比我累;而认真又是从事科学研究人员的精灵,没了这颗精灵,那么壳体也就形同虚设了。

  怎么办?一盘本来可以变成活棋的棋硬是叫倪翔又给走死了。我绞尽脑汁在琢磨着,如何突破这种僵局,以使死棋回生,但为时已晚,倪红用火辣辣的声调,质问开了她爸:

  “您这么救命,人家一个月给你开多少薪俸?”

  “这和金钱无关。”倪翔回答。

  “您和伯伯当真不觉得你们的生活观点太腐儒气了吗?!”倪红回避开鸟儿的事情,振振有词地说,“人家把你们扔进老君炉里深烤煮熬了二十多年,怎么就没一点对人生的悟性呢!”

  倪翔从沙发上站起来,指责女儿道,“你可以和我撤泼,但不能涉及你叶伯伯!”

  “好吧,爸爸,那我直接了当地告诉您吧!那只鸟儿已经无法追回来了。”倪红在客厅的地板革上来回踱着慢步,像演员背诵台词一般,有缓有急、有轻有重地自语着,“妈妈太轻看我了,我怎么能把那只鸟儿卖给岛市上的鸟贩呢?他们是什么人?是地地道道北京小市民。这就好比我获得了一把出土的三尺青锋,要是把这样名贵的宝剑,卖给一个收购碎铜烂铁的废品收购站,不是太自轻自贱了吗?……,

  “别说了,倪红。”我拦腰插断了她的话,“你爸爸在旅途的火车上十分疲累,还是叫他早点休息为好!”我之所以再次“有失礼仪”,因为我看见倪翔面部肌肉已经出现了痉挛,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同时,我又扭头对吴锦说,“让他洗洗,早点睡吧!”

  “不——”倪翔第一个作出反应,“让她说下去。

  “好吧,既然是‘三堂会审’,我就把一切都抛出来吧!我从鸟市上得知了这只鸟儿的身价,便立刻找到了它的使用价值,我给我们商社代办处头头打了电话,我搭他的车转遍鸟市的目的,是叫这个德国老外知道这只鸟儿的身价。我观察过他,他很喜欢动物,他每年从德国科布伦茨带回的台历之类的纪念物上,都印有各种动物图案,因而我能断定他会喜欢上这只鸟的。爸爸,我在他手下工作,薪俸多少,待遇厚薄,都在他的挥笔签字之间,我不能舍弃这次的价值交易。一句话,他立即给了我一千五百马克,买下了那只夜啼的娃娃鸟——您们叫它打更鸟……”

  “你可以去当‘克格勃’了!”倪翔忿然地站了起来,他还想责备女儿什么,但已身不由己,扑嗵一声,歪斜地倒在了沙发上……

  顾不得再论鸟事,我打电话叫来了我的妻子。吴锦扒开倪翔紧闭着的双唇,妻子强灌下两颗“硝酸甘油片”之后,妻子所在医院旋转着红色信号灯的急救车呼啸着直奔我们这座十五层高的塔楼而来。半个小时之后,刚刚归家的倪翔,又躺在医院急救室的病榻上了……






  冬夜本来就最为漫长,而这天夜里对我尤其显得漫长。因为妻陪同老倪去医院后,背着在医院陪床的吴锦和倪红,偷偷打回来一个简短电话报危,说是心肌梗塞而引发的“室性心律失常”。我说无论如何要倪翔活下来,在劳改队他冲过了一道道鬼门关,他是强者,恳请医院能千方百计进行抢救。妻子似无时间听我梦魇般的孟浪,电话断了。

  电话听筒中的盲音,已经响了半天,我还呆傻地没有放下话筒。那盲音挺刺耳的,它在我头脑中迅速幻化成矿山的警报声,劳改矿山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倪翔当时正在井下担任矿车调度。

  井下调度室离爆炸的煤巷比较远,他得以死里逃生。尽管他活了下来,但那迅雷不及掩耳的火焰喷射,还是燃着他的工眼,一度窒息了他的呼吸,后背和臀部留下一块块烧伤的疤痕。

  从兴凯湖撤到矿山后,焦离开孟,孟离开焦;我和他分在两个队,监舍隔着三排窑洞。当他离开矿山医院,我去他的监号偷偷看望他时,我惊异地发现了这呆子还有一双巧手——他斜靠在墙角,正用井下放炮崩断的一根根彩色雷管线,编织着赤、橙、黄、绿、育、蓝、紫的七色鸟笼呢!

  “哟!你还有这手艺?”

  “我喜欢兴凯湖的林木,偏偏把我弄到这个山顶上没有一棵树的煤矿来(是矿山,山上都是无树的——笔者注)。闲得难耐,找点事儿干干好消磨时间。”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其实人手万能,这只能算是雕虫小技,无师也可以自通。”

  我顺势坐在窑洞的炕沿上,把七色鸟笼仔细地端样了一番,笼内安装了鸟儿站脚的横杆,笼上嵌进去鸟笼的弯钩形提手。整个鸟笼流光溢彩,真可以和精致的工艺品相媲美了。

  “这提手是哪儿来的?”。

  “反正不是偷的。”他头也不抬地说,“跟扒窃们吃一个大锅里的饭,流氓行话学了不少,只是远没学会‘三只手’:”

  我摸了摸那黄铜把手:“我猜到了,你是卸下了蚊帐上的钩子。”

  “你很聪明,给你的智商打100分。”

  “值得吗?大花蚊子要向你轮番吸血怎么办?”

  “既然进了这鬼地方,就得练就‘金钟罩’‘铁布衫’的硬功。”他说,“从科学的角度上去解析,我也不是坟子吸吮血浆的对象。你知道蚊子吸血有什么重要依据吗?”

  “扯淡——”我嘲笑着他的茶傻,“蚊子吸血还有什么条例可依,把针状的嘴巴往皮肉里一扎,只管吸进它的肚子就是了。”

  “你智商满分,知识只配得零分。”他直视了我一眼,这是他轻蔑别人时的一贯表情,“我给你上一堂蚊子课,让你开开窍吧。蚊子分雌雄两种,雄性只会像飞机一般在空中嗡嗡乱叫,只有母蚊子才有吸血本领呢!你想想着,像我这种瘦竹杆,哪位女纹子同志会感兴趣?她们要是‘搞对象’,也首先选择你这样肥头大耳。有血可吸的人!”

  我笑了——笑得忘记了身边的大墙和岗楼以及荷枪的士兵。这是我头一次发现劳改矿山中头号傻瓜的超级黑色幽默。在我朗声地大笑时,他没有任何一丝笑意,待我从无拘无束的境界回到这严酷的监号中来时,他阴郁的脸上,却绽出一点点酸楚的笑纹:“记得曹孟德在《赤壁赋》中,写下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悟人生的佳句。‘几何’二字在文学上讲颇有‘来日苦短’之意,我则常把‘几何’ 二字,当成数学中的“解析几何’。你和我都在圆周上爬行——像牛、像猪、像蚯蚓、像蜗牛,想爬到原来的定位点去,可是——”

  我说:“你原地一二一地踏步未动,爬圆周的动物是我。”

  “此话怎讲?”倪翔放下手中鸟笼,神情十分认真。

  “我变得能适应环境,随遇而安了。可你没变。”我说,“就以你编织的这个鸟笼为例,你的思维还常常在鸟类王国里穿梭飞翔,你在我和我们的那些‘同类’ 中间,可谓‘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是不是我有毛病?”他像自问,又像是问我,“我难忘那只羽毛如雪的打更鸟儿,我编的这只彩色鸟笼,或许就出自于那个梦——那个难圆的梦:”

  记忆使我失眠。

  往事使我心酸。

  此时此刻,不但那只鸟儿被送进古币中的钱眼之中,连倪翔在劳改矿山编织的鸟笼,也当了殉葬品,连同那只鸟儿也一块‘死了’,倪红——那个当年衣衫褴褛如同小叫花子般的孩子,贪婪到不如花脚蚊子,因为按照倪翔的逻辑,花脚蚊子是不吸吮瘦骨嶙峋人的血液的。

  我意识到这种感叹纯属浪费时间,而抢救全命垂危的倪翔,需要的就是争取分分秒秒的时间,除了科学的医疗抢救之外,还有一个感情上抢救的措施——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补,只有弄回那只有着三个不同姓名的鸟儿——娃娃鸟、打更鸟、苦寒鸟。我想,倪红看见她爸爸已经到了阴阳界的十字路口,或许能有犹大对耶稣的忏悔,那还可以弥补倪翔的感情于万一。

  出租车是难叫的,因为此时已是凌晨两点三刻。我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奔赴妻子所在的医院。在急诊室我匆匆地凝视了两眼昔日“同窗”,首先把吴锦叫到医院甬道上来。她听了我的陈述,开始时连连点头,说倪红为此事已哭得泪人儿一般,估计不成问题;待我真要和倪红去摊牌时,吴锦又神色恍惚起来。她说:“这样一来,会不会砸了小红饭碗,外国老板把她炒了鱿鱼?”

  “容不得考虑那么多了。”我提醒婆婆妈妈的吴锦,“你把小红叫出来,我跟她说。”

  两眼哭得像桃子一般的倪红,从急诊室里走出来,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两眼呆呆地望着水泥甬道地面。

  “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她没有抬头,似在揣摸着我的来意。

  “你能不能把那只鸟儿再买回来,这对你爸爸十分重要。”我开门见山,语锋十分凌厉。

  “德国人是最恪守信用的。”她双手托着脸腮低声地说,“我今后还能在那儿工作吗?”

  “跳槽到别的单位不行吗?”我提示她说,“现在条条道路通罗马,你能运用三种语言,伯伯为你去另找工作。”

  “哎——”她长叹一口气,“该怎么对您说才好呢!”

  “说吧!你爸爸正挣扎在死亡线上。”

  “我……我……我爸妈都不知道,我正在和他谈恋爱哩!伯伯,我今年已是三十七周岁的老姑娘了。”倪红对我袒露她的心声说,“他是个伟岸的男子汉,慕尼黑大学金融学博士,我怕为此而失去了他。真的!”

  “如果真是这种关系,为什么中间还存在着交易关系?你不是说那只鸟儿卖了一千五百马克吗?”我对倪红提出了质疑。

  倪红的回答十分得体:“您去过西欧,一定知道西方世界婚姻、恋爱有时和金钱联系得很紧,有时又各自独立。何况,现在我们还没走到结合的地步,他付给我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然,我带他去鸟市,本身就是出于对金钱的欲求。”

  “那么,我就不难为你了。”我叫倪红告诉我这位先生的电话和地址。

  倪红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您去?”

  “你爸爸一只脚已经踏进丰都城的门坎了。快——”

  倪红虽不十分情愿,还是把这一切告诉了我。第二天早上八点整,我准时给这位德国老板拨通了电话,他说一口标准的中国话,声音有点像经常在中国电视舞台上露面的“大山”:“那您九点一刻到我的公司来吧,我等候您。”

  为了尊重德国人的习惯,我提前十分钟到了天涯饭店,在楼下商品部消磨了几分钟时间,然后乘电梯准时去按响他的办公室门铃。迎接我的是个金发碧眼留须的中年男子,他说他就是我要找的D先生。

  没有客套和寒暄,他接待我的最高礼仪是一杯咖啡,并询问我是否要加糖块。我说,“我喜欢苦,苦可以提精神,我已经一夜未睡了。”

  “就为那只鸟儿?”他十分好奇。

  “是的。”

  他说刚才倪小姐已经给他打来过电话。一是因父病危向公司请假,二么告诉他她父亲的一位朋友要来跟他谈鸟事。至于我为什么要为这只鸟儿来找他,她说在电话中无法说得清楚,我会代她说明白的。

  我空腹灌下一杯热咖啡,当真有了些力气。按照欧洲人的礼仪,喝咖啡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味,不能喝出响儿来。我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喝咖啡的劲儿像在劳改队“嘿喽嘿喽”地喝菜汤一般。然后,我向他道歉,表示自己今天是知礼而非礼,实在是出于心情之焦躁干渴。

  他很欣赏我的真诚,马上拿来咖啡壶又给我续上了一杯,并拿来一块三明治为我解饥。我是在边吃边喝中,对D先生讲述了倪翔的往事的。D先生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听得十分认真,待我用一刻钟的时间,把倪翔的命运和这只鸟儿命运之间的内在联系,阐述得一待二楚之后,D先生显得十分惊奇:

  “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只好道白:“我们是一起走过这段风雪交加的泥泞道路的。”

  “您不是在编小说吧?”他诙谐地耸耸肩膀,“倪小姐告诉我,说您是位作家。”

  “对您说的不是小说,但是我要把倪君写成小说的,因为在中国知识分子群落中,良莠混杂,具有倪君这种精神的,为数不是太多!”

  D先生异常激动,听我叙述倪翔在“太阳岗”的归途上跌落雪谷以及在矿山编织鸟笼的往事时,几次从沙发上站起,走向从屋顶垂落到地面的茶色玻璃窗前,遥望光怪陆离的街市以及街市上潮涌般的人流,当他最后一次回过身来,慢慢踱步回到沙发旁时,严肃而真诚地对我说:“非常感谢您给我上了一堂中国的历史课。我向倪君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致敬!”

  “感谢您的理解。”我看看手表,借以暗示时间对倪君之宝贵。

  “跟我去提鸟儿吧!鸟笼挂在我公寓的阳台上。”D先生穿起一件黑色风衣,整了整喉结下的领带,便和我一起走出天涯饭店。

  不一会儿,我俩就坐进“奔驰”车里。他亲自开车,我坐在他的旁边。

  “叶先生,我能不能向您问一个问题?”他沉郁地看了我一眼。

  “当然可以。”

  “倪红小姐作为他的女儿,理应比您更理解她的这位可敬的父亲,是吗?”

  “我想是的。”

  “但是……但是……为什么她不顾她父亲的感情饥渴,而把这只鸟随随便便卖给——不,送给一个外国朋友呢?”

  我一时被D先生问哑了。

  “当然,在我们西方世界,金钱无疑在生活中是重要的,但是有良知的德国人,还是把感情视若金筑王冠上的宝石。您认为这种比喻,符合中国人的生活观吗?”

  我敏感地意识到D先生的话锋,是对着倪红行为而来的。我立刻为倪红解释道:

  “倪小姐对她父亲的过去,知道的没有我多。我和她父亲‘同窗’二十年……”

  “您在为她辩护。”D先生淡淡一笑,“这么一位可敬的父亲,作为女儿的倪小姐,不但应当引为光荣,而且该百般爱护他的一切。倪小姐此举,显得太轻率了。一个能亵渎父亲感情的女孩子,也能戏弄别人。”

  我当真是无言以对了。因为D先生对感情世界的悟觉,与我有着绝对的近似和相同。可是出于保护倪红的本能,我还是为倪红进行了申辩:“能不能用心理学上的‘情移说’来解释她的行为呢?比如:有一种东西占据了她心中更为重要的位置,使她在失控的状态下,发生了重心的倾斜,而做出这桩荒唐事来,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

  D先生眯眼对我一笑:“您有资格当律师了,但我要对您说,我原来的妻子,就是把我一只叫‘威廉’的爱犬不经我的同意,馈赠给她的一位亲友,而导至我和她分手的。何况我还不是从事狗学研究,而倪小姐的父亲正是以研究鸟类为生的。这非常残酷!非常残酷!”

  我还想说什么,D先生的“奔驰”车戛然而止。他指了指十字路口的红灯,储蓄地对我说:“您看它朝我亮红灯了。红灯是危险讯号,我必须把车子停下来,否则就是对人对己都缺乏责任!”

  我沉默了,因为我听出来D先生的话是一语双关,我再作任何努力,都属多余和无趣。因而,当十字路口亮起通行的绿灯时,我放弃了辩护律师的角色,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位惯于理性思考的人。

  D先生见我久久缄默无语,由于缓解车内的沉闷空气之目的,对我讲起了那只鸟儿:

  “它的啼叫声挺悲凉的。”

  “嗯。”

  “我回忆起来了,在德国和瑞士的边界阿尔卑斯山上有这种鸟。性喜寒冬冷雪,人们管它叫命运鸟。”D先生说,“如果您今天不来,我也会把这只美丽天使送人的,因为我忍受不了它的夜啼。”

  我想这第四个鸟名,倒挺符合倪翔的生存实际的。命运!命运!难道冥冥天穹之下,真有不可知的命运在主宰人生于命运鸟在追随着倪翔的踪迹而鸣?深层次地想一下,倪翔生命本身不就是这样一只鸟儿吗!二十几岁就想追随鸟类世界飞翔的,硬是被捆绑起翅膀来,投入并非鸟笼的囚笼,D先生听见的断肠夜啼,等同于倪翔咏叹调式的自自……

  “快要到了。”D先生说。

  “越快越好。”我从痴迷的幻觉中回到现实中来,“必须叫他能看见这只他的属相鸟。”

  D先生不懂“属相”二字,我无心为他解释中国的十二生肖。D先生见我不想说话,便向我说了两件事情:一、那一千五百马克算是我馈赠给倪翔先生的营养费用;二、虽然倪红小姐的轻率,使他十分费解,但她聪明、能干,是公司里不可取代的角色。待倪翔病势稍好之后,公司希望她立即返回她的岗位。

  我没有为倪翔推辞,这是出于我对D先生诚挚的确信。使我尤为振奋的是D先生对倪翔的吉祥预卜,因为他的这番话中没有一句对死亡的预感。

  但是当车子开到D先生的公寓时,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了:倪红像根木桩一般站在公寓门口,当车子缓缓停下,她立刻对D先生说:快——我爸爸已经昏迷不醒了,他在弥留中不断呼喊着“苦寒鸟——娃娃鸟——打更鸟——”

  D先生是陪同我和倪红一块到医院的。他说他之所以到这个十分不愿意来的地方,完全是出于对中国知识分子品格的崇敬。

  迟了!

  太迟了!

  死神已经把和我同窗甘年的倪翔抱到了太平间。当我们在医护人员的怪异的目光中,提着装苦寒鸟的彩色鸟笼,走进4号停尸房时,吴锦正伏在一张遮尸的白布单上嚎啕大哭……

  我们没有惊动吴锦。倪红用哆哆嗦嗦的手,把鸟笼挂在太平间的窗棂上;在我和D先生站在倪翔床前,向倪君精灵垂首默哀时,倪红呜咽地喊叫了一声:

  “它已随爸爸而去——这鸟儿死了!”

          一九九二年九月三十日于北京



历史和人的祭坛


--关于《空巢》
 

从维熙


  偶然漫步街市,见蝼蚁般的人流南来北往、形影匆匆,似都在寻觅着什么东西。

  是的,人类得以不断进步,都得益在这种苦苦寻觅当中。苍茫宇宙,恒星寻找卫星,卫星寻找恒星,形成巍峨的天体景观和自然循环;宇宙光环下地球上生存的人类,无法解释许多奇异现象时,便产生了宗教:中国人信奉的佛祖释迦牟尼,欧洲人信奉的耶稣上帝,阿拉伯人信奉的真主穆罕默德……但是不管何种肤色人种,信奉的又是什么图腾,都是因无法解释自然界的“X”和生活中的“X”,而导至的结果。于是,在人类的词汇中,便有了命运一说;有的囿于命运的摆布,便随波逐流,认知生活的归宿在天国。或成仙,或成鬼;或入地狱,或登天堂。

  笔者《空巢》中的主人公,不属于上述群体。他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的一个高亢音符,时刻在叩响生活中的未知世界——他在极其艰苦困顿的生存环境中,像屈子《天问》一样,苦苦地寻觅一只他不熟悉的怪异的鸟儿。结果这只“打更鸟” (又名苦寒鸟),成了他自身的象征。这非天堂之神之旨意,而是“地上之神”的授予,使这个鸟类学家无法跳出生活怪圈,最终与他苦觅一生的未知数,一块儿消融。

  写此部中篇小说的渊源,是冰冻在我记忆中僵死的生活。但它之所以从我头脑中复活,并燃成创作之烈焰,是现实生活的触觉刺激了我。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去楼内的邻舍家码“长城”。兴浓之时,忽听到有婴儿的低泣之声。据我所知。这是个无婴儿之家,何以会有婴儿的饥啼?主人说:阳台上飞进来一只白羽白翅的鸟儿,美得像团飞雪;可是啼叫声却不那么好听,总像是婴儿在哭。

  我去阳台上观看了那只美丽的鸟儿。于是,那个死去了的并不久远的故事,便出现在稿纸上了——它便是《空巢》。当然,笔者所写的远非一个人和一只鸟的命运游戏,它的残酷性皆在人和鸟的游戏之外。

  这不需要我多说,因为许多读者都是从昨天历史帷幕中走过来的……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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