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文集 在美国监狱十二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情同手足的友人陆某,垂涎他人财产,巧 设毒计,致使本人不幸人联邦监狱12日。事后记之,永志不忘。 1992年10月7日清晨,我起床后,听到有人按铃。凭窗张望,只见一名身着便服、 貌不惊人的白人站在车库门口,高高举起警徽向我喝道:“警察!” 我莫名其妙地打开门,十多位便衣警察争先拥入,为首者是个高大的白人。他 亮出拘捕令和搜查令,厉声道:“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法 庭上对你不利的证辞!……你把××交出来。”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学者之家,清清白白,何曾见过××呢?于是, 我根据美国生活经验,回给他一个标准答案:“我要见我的律师。”此后,无论他 们提出何种问题,我均以此言答之,可谓以不变应万变。 抄家开始了。男女探员们手脚利落地将各种值钱的物件装入纸箱里。乒乒乓乓, 一些薄脆的杯盘瓶碟转眼化为碎片。他们表情欢快,谈笑风生,也难怪,抄抄砸砸 实在是天下最惬意的事情。 最先叩门的那位便衣探员取出手铐,示意要将我铐上带返警局。于是一行人上 路。 抵达移民局十一楼,FBI(联邦调查局)的特别办公室。我被带去照像、打指模。 不多时,抄家探员凯旋。一位男探员将一包东西送到我面前,得意地叫道: “看,这是什么?”天,这便是搜找的目的——××! 我目瞪口呆。冷汗与热汗浃背交流。至此,始知中了陆某的毒计。前几日,陆 某喜得一子,我前往致贺;陆某那韶秀不俗的脸上堆满愁云:“我太太坐月子,岳 父母从波士顿来探亲,家里挤得很,有一包杂物暂存你家,行不行?”我一口应承, 岂知中了圈套! 我打电话通知我的律师,约定在联邦法院大厦会见。 我向我的律师申诉冤情,请求她帮助我脱离困境。之后,一位西裔女士对我作 例行的财产调查,并言明这一调查不会成为危害我的证据。于是,我将自己的房产、 存款、股票等有价证券如实报出。 按照美国法律,任何嫌疑犯被捕后,必须在36小时内过堂,决定是否交保。下 午5时,我被安排上庭。一位由联邦政府指派的律师,相貌堂堂的白人,告诉我是陆 某密报我家里藏有违法的物品,引来这次抄家行动。我闻言冷冷一笑。 法庭设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法官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媪,她用寥寥数语裁定 我的保释金为10万美元。随后我被送入与联邦法院大厦地道相通的MCC(大都会拘留 所)。 这是一幢暗褐色的大厦,外观毫不起眼。当厚重的电动铁门在我面前缓缓开启, 我迅即对着“欢迎你来到MCC”的标语牌扮个鬼脸,恍然悟出一条浅简的真理——最 狠重的痛击来自假朋友而非真敌人。 入狱后先进行严格搜身。我深深感到屈辱。接着便是更衣。MCC的囚服是咖啡色 的帆布装,以及深蓝色的大陆制造的橡胶鞋。然后去看医生。狱医十分认真地从头 查到脚,在诊视单上签了名。这才正式进入牢房。 我被送入9N,也就是九层北牢。这里很像是游艺厅。宽敞的大厅里摆放着两张 台球桌、彩色电视机、健身器械等。囚室密如蜂巢,两人一室,共有一百余人。我 见囚犯半数是黑人,不禁想起社会上的种种传闻,脱口而出“我害怕他们会对我施 暴”。看守笑答:“在这里不会有人碰你的。” 果真如此,9N仿佛是君子国,人人谦和有礼,个个举止彬彬。据说,百分之九 十的囚犯都是大毒枭。 在联邦监狱里,囚犯享有相当的自由度。世人印象中的监狱用以折磨犯人的饥 饿和孤独感,在联邦监狱里是不存在的。伙食很好,花色繁多,每餐的卡路里均有 规定。另外,还可以根据狱方提供的菜单购买食品或自行为炊。我曾吃过资深狱友 的扬州炒饭和阿拉伯口味的咖哩炒饭。囚犯甚至有权选择不同牌子的牛奶。 大厅里有三部公共电话(电话机旁注明所有电话均有录音),嘻笑怒骂,海阔 天空。每天晚餐后,看守搞来大批邮件,唱名发放。 9N共有四个浴室供囚犯淋浴。彼时,我仿佛置身人体刺青(纹身)艺术展览会。 狮、虎、熊、豹、蛇、虫、鱼以及中国龙凤,应有尽有。美女与魔鬼,爱神之箭与 纳粹标记,“相映”成趣。 在联邦监狱里,看守以和善的态度对待囚犯,彼此仿佛是朋友。事实上,他们 经常称犯人为“我的朋友”,高度尊重囚犯的人格。 每天,除了早午晚各一次锁上牢门清点人数,其余时间任由囚犯在大厅里嬉戏 玩闹。几位黑人每天数次集体向麦加方向祷告跪拜,行礼如仪。 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很快就适应狱中生活。我先致电好友,委托其代 办保释手续;然后在电话中痛斥陆某的卑鄙,正告其休想乘机昧掉借去买房的巨款……。 囹圄之中,最难捱的就是那时时袭来的对于自由的渴盼。我常伫立窗前,久久 凝视被铁栏切割成规则矩形的外部世界。近处,一幢高楼拔地而起,建筑工人挥汗 工作,真切地体现出社会前进的步伐;远处,亚细亚银行华埠分行以及四五六餐馆 的招牌清晰可见,令人忆起自由生活的甘美和芬芳…… 一位精明干练的黑人狱友是9N的棋王。我怯怯地要求与之对阵。他不屑地将一 支马丢在棋盘上:“你懂得走法吗?”我正确地移动了马的位置,于是开始厮杀。 围观者如堵。这局棋耗时甚久,至晚十一时锁牢房时尚未结束,而宽宏大度的黑人 看守居然允许我们决一雌雄。最后我以一兵优势取胜。黑人棋王道:“中国人,你 真厉害!”我老老实实地答说:“我已经整整六年没摸象棋了。上一盘棋还是在哈 佛广场上与白俄棋手下的让子赌博棋呢。”抚今忆昔,想起查理斯河、北大图书馆; 眼前却是铁门铁窗铁锁,恍然有如隔世。 我在MCC住了8天,又被转至纽约州另一处联邦监狱。夜深起解时,出狱时的检 查和入狱时一样严苛。每个囚犯被戴上手铐脚镣及腰镣,然后乘囚车上路。解差中 有位女警员,这就给处于性饥渴状态的囚犯提供了耍贫嘴的良机。他们放肆地评论 女警员的身段,猜测其三围数字。而女警员对此并不反感,也许在她看来,这些囚 犯都是有别于常人的另一种类型的男子汉吧。 囚车夜行两个多小时,抵达叫做Qtisviue的地方。联邦监狱周围有层层电网, 下车时,首尾各有一名警员持枪监视,我注意到,他们的枪口垂下,从不对人。 这个联邦监狱几乎和“度假村”相仿。餐厅大而明亮,很像麦当劳快餐店。有 随意取用的沙拉吧和牛奶、咖啡、红茶、果汁龙头。食品浪费十分严重。 这里有正规健身房,草地足球场和硬地网球场。各种锻炼器械和娱乐用品一应 俱全,由于华人囚犯日渐增多,狱方甚至准备了麻将牌和中国象棋。 这里还有图书馆和医院。令我深深感动的是医院门口的大幅标语:“你的健康 对于我们是十分重要的。”我参观了图书馆,藏书虽不丰富,却有各型电脑、打字 机、影印机等供囚犯使用。 我在联邦监狱度过12天后获释。步出MCC狱门,径直走进四五六餐馆,享受其招 牌菜虾子大乌参和腐衣黄鱼,倍觉自由生命的可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