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蓝色爱情 第十四篇 我对这个旧案的结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知道杨高也是。只有我的 父亲,显得有几分高兴,他不断地欣赏他自己当年的判断。我无法同我父亲一起高 兴。几天来我一直睡不好觉。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切,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 对自己说人啦,你们都怎么了? 田小林找到了我的家里,她说学校已都知道马老师的事了。我说知道些什么了? 她说马老师为自己报仇出卖公安人员呀。我说你们知道个屁。于是田小林磨着我讲 马白驹的故事,我忍耐不住,简简单单对她说了个大概。田小林眼里噙满了泪花, 她显得很动情地说能有这样的爱人真是一生的幸福,我为他的那种深情而感动。我 说他使一个优秀的侦察员惨遭杀害,你也为他感动吗?田小林说是的。对于我们女 人,情这种东西总是摆在最前面。我的父亲听着田小林同我说话,起先他对田小林 颇有好感,但后来他见田小林对马白驹抱有好感,不由得对她翻起了白眼。我的父 亲说,你们女人怎么就这么猪呀。这是一部台湾电视剧的台词,我的父亲很是恰如 其分地用在了这里。 就在我的父亲说这话的十三天后,杨高的母亲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里,我们发动了好些人,遍找不见。几天内,杨高突然老了几十岁。他用一副悲凉 的神情对我的父亲说我是不是该这么做?我的父亲说你现在痛苦的是你的感情,如 果你不这么做,你仍然也是活在痛苦之中,那时你痛苦的是你的人格。一个刑警的 人格。我想我的父亲他的话是对的,此生痛苦,对于杨高他是在劫难逃。 十四 飘云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我是一点也不清楚。过年期间我四处找她不见。有 一天的晚上,我索性坐在她的家门口等她归来。早春的夜间十分寒冷。我哆哆嗦嗦 守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飘云仍未出现。我心里非常愤怒,这种情绪远远超过了 想要见她的心情,我用一把尖头的钥匙在她的门上刻上了几个字:守候一夜,心已 冻死!然后离开了她的家。 当天夜里,飘云便来了我这儿。我阴沉着面孔不想说什么。她笑道不是把田小 林弄到手了吗?我说放屁!飘云说既然我是放屁,为了不致熏臭你,那我……走了? 我吼叫了起来,我说你这个混蛋,给我站住!她笑道有何贵干?我终于控制不住自 己,我说你这个鬼东西可不可以同我结婚?飘云怔了怔,说这个问题我得等到春暖 花开时才能回答你。 一连好几天,我都与飘云一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逛荡。她的宿舍好几个人 回去探亲均未返回,这就为我们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有几个晚上我都宿在她那里。 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我们无法控制青春。我和飘云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 越来越离不开夜间她那温柔的举止。有一晚,她如猫一样轻柔地伏上我的身体,她 说我会答应你的求婚的,你放心,等我忙完一个大动作,我就考虑我们俩的事。我 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也可能我那时并不想和你结婚。 在春天变得温暖一些的时候,我出了趟差,为一桩下毒案在南方奔波了半个月。 回来后我又找不到飘云了。一而再地去她的家,她的房门始终锁着。她的同事告诉 我说她不知道在哪里借了个画室,一直在为画展做准备。我放下心来,我对自己说 只要没有跟别的男人跑掉就行。 我对父亲说我打算在年内结婚。他高兴极了,天天到局里找他的老朋友争取帮 我分套房子。这种事只要有内线,一般说来就比较好办。为此没用一个月,一室一 厅就分到我的名下。我一直在为我的新居忙碌。时而给飘云挂个电话,有时找得见 她,多时则根本不知她的去向。 那一天,我奉命去跟踪一个嫌疑人。一直追到了郊区。突然我的传呼机嘟嘟地 叫了起来,回电只听办公室值班的人说你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叫飘云的女孩给 你至少打了五次电话,要你无论如何都得在下午五点半钟赶到滨江大楼一带。我说 她有没有说什么事?值班的人说没有。她只是说与生命有关。杨高晓得她是你的相 好,怕有什么意外,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了,几分钟前打电话回来说如果你回来了赶 紧到滨江大楼去,你那个小妞要跳楼自杀。我说什么?值班的人说你是不是甩人家 了?还不去看看? 我想起了冬天时她在我那儿说过的关于大露一手,企望轰动效应的话。我说我 就去,不过不会有什么样的事的。她这个人,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她都还想活着。 我说完,放下电话就往滨江大楼赶。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吃力地仰着头,望着高 高在大楼顶上如一面白旗飘动的飘云。 飘云立在楼顶。一件全白的大披风在她的背后飘扬。她站在顶楼平台之外,双 手勾着栏杆的边缘。她的脸微微向上仰着,像是在看天有多蓝,又像是在思索她是 不是该往下跳。她一动不动,姿态静穆得有如圣母;她浑身的衣裙又全在飘动,那 种随风飘扬的形象又似仙女。我看着看着,心也不禁收缩起来。我想她若真跳下了, 无论作为我的情人还是作为我的朋友,我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如若她只是 艺术一场,那么,我真不知道她这场戏应该怎样收场。 相对于楼上,大楼底下一片混乱。已有许多治安警察投入到这场抢救自杀女郎 的战斗之中。拿着话筒向上喊话的人至少有三个。热心的善于为他人着想的人们也 已自发地组织起来。我看见几个记者已在人群中奔来跑去,一个个不知是为这一事 件可大做文章而激动还是为这样一个女性即将死去而焦急,总之他们大汗淋漓,脸 一律地涨得通红。一群武警或是一群消防队员在有可能成为飘云落点的地方拉开了 藤网。 那要命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飘云一只手勾着栏杆,另一只手解开了白披风。她 将白披风扬手一甩,白披风便如一片白云在空中飘了起来。大楼底下先是极静,继 而许多人发出同一种喊叫:活下来!活下来!然而飘云却充耳不闻,只是以一种从 容不迫的姿势向着天空挥了挥手,如同一次寻常的再见。然后她就纵身往下跳了。 集体的叫喊声突然地就变成了狂嚎。我的心瞬间被撕得粉碎。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狂 喊道:飘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