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 /范小青 著




  走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康季平留校了,万丽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同学都在背后说,是康季平出卖了万丽自己挤上去的。万丽有什么好出卖的,就是谈恋爱。那时候读大学跟现在不一样,谈恋爱是有的,但都是地下工作,被发现了也不能说出你的秘密。万丽确实是谈恋爱了,跟谁谈呢,就是跟康季平。这样说起来,康季平的人品太有问题了。   万丽去责问康季平,她以为康季平会摆出一大堆的理由洗刷自己,并痛击那些流言蜚语。但出乎万丽意料的是,康季平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因为有一个铁的事实摆在那里:最后毕竟是他留校了。万丽说,康季平,你不觉得可耻吗?康季平说,万丽,你不适合留在学校工作。万丽气得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扭头就走。

  万丽在市郊的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日子过得没精打采,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有成功,该死的康季平还在她心里作梗。两年后的一天,康季平把电话打到万丽学校,那时候学校电话少,几间办公室共用一个电话,喊接电话是通过连接在每个办公室以及走廊上的小广播,小广播喊着,万老师电话,高一万丽老师电话。万丽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个办公室接电话,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横搁在桌上的黑色电话筒,她心里竟然“怦”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万丽,我是康季平。万丽一失手,就把电话撂下了,心里乱跳了一阵。康季平没有再打过来,过了两天,万丽收到一封信,是康季平寄来的,万丽本来想一扔了之,但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拆开看了,康季平自己一个字也没写,只是寄了一份两天前的报纸,上面有市级机关向社会公开招聘干部的通告。

  这个消息万丽已经知道,办公室老师也议论过,万丽也曾动了一动心,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事情有点缥缈,好像离她很远,她够不着。但是康季平不着一字的信,却让万丽再次动摇起来。她鬼使神差,偷偷去报了名,又请病假去考试,结果也没怎么费神,竟然被录取了,分在市妇联,从一个中学老师变成了机关干部。万丽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一下康季平,她通过114查号台,查到了母校总机电话,拨通后,就可以直接转到母系了,但最后她还是没打这个电话。

  那时候机关向社会招干还是很新鲜很少见的事情,万丽又是妇联里头一个被招来的大学生,单位也比较重视这件事。万丽大学念的中文,就放在宣传科写材料。她刚去的几天,其他科的同志,还有人专门跑过来看看她,那个亲切慈祥的妇联主任许大姐,拉着万丽的手,一直不放,说,好,好,小万,下面就看你的了。

  宣传科代科长余建芳向万丽交代工作时说,小万,你别看我们宣传科人手少,但妇联工作的情况,都从我们这里走出去,我们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好,别人就无法了解妇联工作的情况,甚至还会遭到曲解。万丽说,我懂了,大家干的工作,由我们科写了文章让大家知道。余建芳说,我们做工作,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但也不能不让别人知道,知道也是一种监督。万丽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余建芳虽然朴素得有点土,发型,服饰,气质,像农村老大妈,但说话却有水平,人不可貌相。万丽知道,机关可是藏龙卧虎之地,自己要好好地向她们学习,才能进步。

  万丽上班没有几天,就发现了余建芳的另一个特点:工作积极。万丽新来乍到,要表现得好一点,每天都提早到办公室,但是余建芳比她更早。万丽进来的时候,余建芳总是在埋头看材料,手里拿一支红笔,在材料上画画写写,听到万丽进来,就抬头打个招呼,又埋头看材料。万丽不知道她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材料。万丽希望余建芳能跟她具体说说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说,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材料,看了是干什么用的,也好让万丽对自己即将要开展的工作心中有个数,但余建芳并不说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万丽说,小万,在宣传科工作,主要就是积极主动。万丽想,可能这就是机关的规矩,应该多长点心眼儿自己留神。有一次万丽趁余建芳上厕所,悄悄看了一下,发现余建芳看的是市委书记在一次大会上作的报告,报告是三个月前作的,不算长,大约有十几页纸,已被余建芳翻得有些烂了,上面画满了红杠杠,还有一些惊叹号,有一处打了一个问号,但又被划掉了。

  万丽看了一处被打了红杠杠的内容是这样的:我们要按照省委扩大会议的要求,以实际行动来积极响应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的号召,努力开创两个文明建设的新局面。万丽看了两遍,怎么也不觉得这段话有用红笔画出来的必要,正想再看看其他,负责收发的小林来了,送来一些新的材料,见余建芳没在,就往万丽面前一放。万丽拿起来一看,又是市委书记的报告,不过这是一份新的报告,是在三天前刚刚召开的“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座谈会”上的讲话,万丽正要看看内容,余建芳进来了,问道,小林送材料来了?万丽正拿着,说,在这儿。余建芳就从万丽手里接了过去,坐下就埋头看,却没有用红笔画什么。万丽的办公桌和余建芳的办公桌是面对面连着的,万丽看到余建芳的红笔滚到她的这一端了,便给余建芳递过去,说,余科长,你的笔在这里。余建芳接过笔去,却又搁下了,说,头几遍是通读,然后是精读,才知道什么是重点。原先看的那一份报告,就搁在一边了。一直到下班,余建芳认真看材料,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了,万丽去车库推自行车,伊豆豆也过来了,看到万丽就说,嘿,你这件衣服,是买的还是做的?万丽说,裁缝做的。伊豆豆说,这个裁缝水平不错,几时介绍给我呢?万丽说,他从前在上海做,是个老师傅了。伊豆豆说,但是他的观念蛮新潮的,你看这个衩,就开得非常有道理,一个小衩,就使一件衣服生动起来,与众不同了。万丽点了点头。伊豆豆在妇联办公室做行政工作,万丽还没有和她正式接触过,今天算是头一次。她们各自推了自行车要骑上走了,伊豆豆忽然停下来,说,怎么样?余建芳怎么样?万丽以为伊豆豆问她余
建芳在哪里,说,还没有出来,在看材料。伊豆豆“扑哧”一声笑了,说,她永远是看材料。

  万丽也笑了一下,但不好说什么。伊豆豆说,余科长看材料是有功夫的,所有的领导报告,她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只是永远赶不上趟,旧报告背得再熟,一会儿新报告就到了。万丽刚才在办公室正赶上这个情形,被伊豆豆说了出来,不由得也笑了,说,那前边的不是白看白背了?伊豆豆说,你我的想法是这样,可余科长不这样想,你知道她这代科长怎么当上的?就是背报告背出来的。伊豆豆没有再说具体的事情,万丽也不好追问,只是“嘿”了一声。伊豆豆又说,不过那是郑江花坐正的时候,到了许大姐这里,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事情。万丽虽然还不了解妇联机关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多少听得出伊豆豆的一点意思,随口道,许大姐水平挺高的。伊豆豆说,你慢慢了解吧。她们就分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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