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文集
走进暴风雨
生活给它的挑战者以非同寻常的幸福。
整整一冬天气出奇的温暖,年年从西伯利亚冲涌而来的寒潮,好象在那边遇到
了什么麻烦,迟迟未到。河水入冬就没上冻;它是漾着快活的涟漪过冬的。可是立
春过后个把月,眼看着草绿花开,却忽然来了一股异常凶猛的风雪,几夜之间,河
面就冻上厚厚的坚冰,白茫茫的大雪遮盖一切,枝条上刚泛出的绿意,又给这股奇
冷硬逼回去,好一派酷烈的严冬景象!那些过分勤快而早早收拾起冬装的人,忙着
把皮帽暖靴找出来,打算重新过冬。然而这股寒潮来得急会得快,转眼无影无踪,
尾随而来的就是春天的脚步了。
北方春天的步履是缭乱的。十年九旱,无雨多风,苏解的地面给这没完没了的
风一通死吹,粉化成黄土面子,再给风扬起来,搅得昏天昏地。而且这风忽暖忽凉,
弄得人胡胡涂涂分不出春天还是冬天。可就在这当儿,黑绿色的草芽子硬钻出地面
来。这些最早露头的草芽,受不到雨露润泽,无人疼惜,还免不了遭到一阵不期而
来的凌厉的春寒袭击。如果它要想干不死,冻不蔫,就非得有股非凡而强劲的生命
力不可:
今年壬戌,狗年,清明才过,春寒未尽,滴雨不落,风沙漫天。城市东区挨近
那座新建油库的工艺品总厂,正是最不景气、乱子层出的时候。
一 小夫妻闹罢工
今儿打早,厂保健室里就坐了一群男男女女,叽叽嘎嘎地说笑打闹。保健宝是
厂里一个特殊的休息室。谁要是干活干腻了,随便瞎诌个头疼脑热的病,来找厂医
兰燕要点吃不吃都差不多的小药,就在这儿歇歇坐坐,若是碰到几个说得来的,还
能吹气冒泡,海聊一通。人家是打着看病的旗号来的,厂里的头头们再厉害也管不
着;厂长关国栋是设卡子的能手,却卡不住病号。所以人称保健室是“合法休息室”。
因此这儿又是一个情报交流中心。大家从四面八方、各条道儿上听来的消息,都在
这里互相交换,再散播出去。厂里有两个情报中心,官方的是政工股,民间的就在
这保健室里。这几天,工厂后墙外刚刚盖成的那八间宿舍房的分配问题是顶顶热门
的话题。连一些有房子住、根本不打这算盘的人也掺和进来,东西南北乱打听。可
能唯有房子问题才能扯进来这么多人和人的关系。生活中,最复杂、最微妙、最难
捉摸的就是人事。大家还可以借此把厂里种种龌龊事折腾出来,骂骂咧咧评论一番,
好叫心里舒坦一些。关于这八间房,厂里每天起码都有一二十条能够引人兴奋的新
闻。此时,保健室里的人们扯来扯去,自然也总在这件事情上转。
大家有话都抢着说,只有司机邢元例外。他坐在床上,无精打采靠着墙,拉下
来的帽檐遮住那张小白脸儿,帽檐下只能看见死死闭着的薄嘴唇。他象得了鸡瘟,
已经打蔫儿两天了。厂里总共三个司机,都有外号。一个叫“马半天”,一个叫
“刘一会儿”,一个是他--“邢没准儿”。“马半天”是厂里的老司机,常年血
压高。厂医兰燕从区里的保健培训班里学了个词儿回来就安在他身上,叫做“不可
逆的”。兰燕自己也解释不清这个词儿怎么讲。“马半天”从厂里第二号大学问、
技术股长伍海量那里得知,这“不可逆的”就是再也治不好了,最后必定死在高血
压上。这么一来,他就逮着理,每日上半天,不再出车,只管汽车维修。“刘一会
儿”是肝炎老病号,多年来只要到厂,打个照面就走。唯有邢元是个不折不扣的壮
劳力。厂里拉料进货,头头们去开会,接送宾客,大小车全是他一人开。因此,头
头们对他也就客气三分,否则他一撂挑子,有急事也得干瞪眼。再说厂里上上下下
的人们,谁有私事办都得求他,比如娶媳妇接新娘子啦,运家具啦,拉病人啦……
地位培养性格。他高兴时,又好求又肯卖力气;不高兴就耍起大爷脾气,叼根烟到
各个车间乱窜,找个消停地界,沏一缸子热茶,连喝带聊,一坐半天,有事也很难
找到他。有一回他夜里出车,会计不给他误餐费,他赌气跑到五楼顶上呆了多半天,
急得生产供销股长王魁用扩音器把嗓子都喊哑了,他也不答理。后来那会计从厂里
分了半立方木料,请他帮忙,他却不记前仇,热心帮那会计用车拉回家。他为什么
以德报怨,原因无人猜得,人们摸不准他的性情,就叫他“邢没准儿”。
邢没准儿这两天更叫人摸不着头脑。许多进货出料等着他。他说自己泄肚,出
不了车,但也不回家休息,整天守在厂里,躲在一个角落,帽檐往下一拉盖上脸,
耸起的两肩把耳朵坠托起来,尖下额儿往领口里一插,死阴活气,动也不动,嘴巴
象活蛤蜊一样死死闭着,一声不吭。谁都不能说他装病,因为厂医兰燕就是他老婆。
虽说这保健医是“二五眼”,擦皮伤肉抹点红药水,头疼牙疼给两片止疼药,可她
确诊邢元胃炎,谁敢推翻?要是惹翻兰燕,不比惹翻邢元更好受。保健室总共两个
医生。另一个外出半年学化验,她就成了这里的皇上,惹了她,有病说你没病,要
假不给假;那张伶牙俐齿的小嘴更不饶人。但是她今天竟和邢元一样不吭不哈。一
张五官好动、表情丰富、招人喜欢的小脸儿,变得象板凳面;弯弯而秀气的黑眉毛
拉成一条直线,好象有股气横在脸上。平时到处插嘴,不说话难受,可今天逢人不
理,眼都不瞧人。不看病,不给药,不开假。有病找她,她就开个转院单子往人家
手里一塞,说:“到外边卫生院去看吧!”这究竟是怎么啦?小两口子一个神儿,
吵架了?
屋里这群男男女女,年纪轻轻,社会经验并不少。他们探知小两口子打架最好
别管,这种架打起来象一对仇人,转眼就好成一个。而且看他们这架式又不象是自
己互相斗气,难道有谁敢来招惹他俩?于是人们表面上装着看不出来,眼珠子不时
移到眼角,留神察看这两口子一反常态的真正缘故。
这当儿,门儿“呀”的一声开了。人没进来,一个圆糊糊的大脑袋先伸进来。
脑袋上一对国眼镜片忽闪发亮,看不见眼神。可大伙一瞧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轰”
地笑起来。笑得这人发窘地抬起手背遮挡着嘴部。屋里一个瘦健漂亮的小伙子说:
“郗捂嘴,怎么脑袋进来,脚鸭子留在门外边了,是不是又穿了一样一只鞋?”
这一句逗得大伙笑得更厉害。直笑得两个女工眼睛流泪,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一个长着连鬓胡子的结实高大的汉子,手里烟卷拿不住,掉在地上。一直板着面孔
的兰燕也绷不住,她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脸上现出笑容,掉过身面朝窗外,但别人
从她后背丰腴肌肉的颤动中照样看得出来。
这人是厂设计室的头号设计郗半民,五十年代工艺美术学院的高才生,厂里唯
一的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人老实得出奇,呆得出奇,胆小得出奇。遇到尴尬场合,
总是习惯抬起手来挡着嘴部,人称“郗捂嘴”。头年里,全厂职工健康普查,兰燕
错把他满是脂肪的肚子上的肉折,当做肝脏的边缘,误诊他“肝大三指”,吓得他
一夜没睡,第二天上班来,糊里糊涂穿错了鞋,一只黑布鞋,一只缘球鞋,到厂里
才叫人发现,轰动了全厂,从此这事就成了这呆子的一桩典故,也是工人们闲谈时
的笑料。
郗半民一进屋,大家更加兴奋,发亮的眼珠子围着他转,好象要从他身上找到
可笑的事情。
“那捂嘴,想吃点嘛药?”那小伙子又逗弄他,脸上溢满调皮捣蛋的劲儿。
“我这几天闭眼。”郗半民认真地说。他不大分得出别人是否取笑自己,便摘
下眼镜,给大家看。他左眼红肿,好象一个大红果儿。
“好呵,说捂嘴,你要这样子在胜利路上一站,保管所有车辆都停住--人家
以为你这是红灯信号哪!”这小伙子机灵得很,抓到话茬,俏皮话说来就来。他的
后腰上别着钳子改锥,一看就知是个电工。
在大伙的笑声里,郗半民赶忙戴上眼镜,请兰燕给他瞧病。兰燕也不看他,却
冷着口说:
“我没能耐看你这种病。你去卫生院吧!”
“不行,白大夫。”郗半民马上焦急起来,“羽毛画组等着要样子呢!你给我
点眼药水滴滴,叫它别总流眼泪就行。”
兰燕膘他一下,说:“这是急性角膜炎,滴眼药不成,除非打针!”她说着把
身边的针盒用劲儿拍得啪啪响。
旁观者明白,郗捂嘴胆小,兰燕这是故意吓唬他。谁知郗半民活忙心急,认头
挨一针,顿时引得屋里这几个小伙子兴致大发。“郗捂嘴,快,脱裤子,把屁股露
出来!”那电工小伙子立刻叫道。
“王宝,你起嘛哄,这么多人……”郗半民手挡着嘴说。
“王宝,你对人家老九别讲粗话。你应当说--”另一个长脸的小伙子说,
“您请卧下,高抬尊臀……”
笑声贯满屋子。郗半民显得很紧张。那名叫王宝的电工小伙子叫着:“你这屁
股怎么跟房子的分配方案一样见不得人?今儿我们非看不可了。哥几个,来,帮帮
他忙。”王宝闹得最欢,他是诚心吓唬郗半民取乐。
还有一个长得黑生生的胖小子从旁起哄闹着:
“郗师傅,捂嘴干嘛,捂屁股呀!”
屋里两个女工立刻吓得失嗓门叫着,夺门跑掉。郗半民死抓着裤腰带,扭着屁
股,生怕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上来扒裤子。兰燕忽然气势汹汹朝王宝他们骂道:
“你们再要没脸没皮地胡闹,我就轰你们啦!”
若在平时,这几个小子非跟兰燕耍几句贫嘴不可,但今天不敢,兰燕那副气哼
哼的样子叫他们不敢闹得过分。开玩笑的深浅,不在自己,而在对方。
那个络腮胡子的大个子,是保全车间的钳工刘来。他说:
“算了吧,哥几个,别拿人家老实人开涮了!”
刘来在这几个小伙子心中有些威信,郗半民这才从威胁中解脱出来。他左手在
胸前抓住裤腰往上提,右手绕到背后把裤子谨慎而不情愿地退下一小截,露出肥嘟
嘟一块肉。兰燕用镊子夹着浸了酒精的棉球抹一下,飞快把针戳进内里。可能她心
里有股气,用劲就过猛。“哎哟!妈哟!”郗半民不觉疼得一挺肚子。
打针的就怕人家说疼。兰燕没好气地说:
“凑合点吧!好处都叫你们老九捞走了。赶明儿,住进新房子,嘛病都没了。”
这几句话打她那又薄又快刀片一样的嘴唇中间吐出来,字字好象带着刀刃。郗
半民听了,摸不清头脑,只好“嘿嘿”陪笑应付。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旁边那几个精明小子,从兰燕这几句话仿佛一下子猜到
她耍脾气的根由。没等他们用话往深里探一探,技术股的股长伍海量闯进来。伍海
量是个五短身材的矬子,比普通人还矮半头,其貌不扬。他窄脑门,方下巴,大嘴
叉总张着,好象钱罐的投钱孔,大鼻头往上翻,鼻眼直对人。有一次,电工王宝装
电扇时,假装搞错而故意把插头往他鼻子上插,这事也算他的一件提起来就叫人大
笑不止的轶事。在厂里,人人都叫他“武大郎”,不知由于他个儿矮又偏偏姓“伍”,
还是因为他那模样不错的老婆和他离婚,另嫁了别人。
他一头进门,就往屋里一张张脸上看,象是找人。
“找西门庆吗?”王宝笑嘻嘻说。
“闭住你的烂嘴。我找--哎,这小子在这儿!”伍海量一眼瞧见倚在墙边儿
的邢元,立刻眉开眼笑,“快跟我来,邢没准儿!”他这一笑,五官挤在一起,象
个于柿饼。
邢元没动劲,帽子造着脸。
伍海量上去一把抓过帽子。邢元闭着眼,好象睡着一样。伍海量打趣道:
“唷,你小子成佛啦!”
邢元忽然睁开眼,目光挺凶。旁边几个工人互相递眼色,意思是伍海量没长眼
眉,专往烧火炉子上撞,看来准有乐儿在后边。刘来不声不响换支烟,紧抽两口提
提兴致,一只手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硬胡茬,好象等着瞧这意料中的大戏。果然,两
天来一言不发的邢元开了金口:
“武大郎,你是厂里第二号大学问,我是头号文盲。我斗不过你。你有能耐跟
关老爷(厂长关国栋的外号)用不上,可别找兴我。我姓邢的没招没惹你!”
伍海量看他神色不对,不明根由,却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便赶忙换个口气说:
“我打一早就找你。找你整整两个小时,哪知你在这儿呢!”
邢元把小白脸绷得硬梆梆,没好气地说:
“你找我两个小时,我还找你两个小时呢,也没找到你。我找不到你,你能找
到我?”
旁边几个工人一听邢元这机灵巧妙的答话,不觉都啧啧称绝。伍海量无言对答,
只好说:“外贸退回那两万个长了霉的彩蛋得赶快拉回来。怎么,你今儿不大舒眼?”
他用柔和的话哄着邢元,生怕邢元给他一个硬钉子,“不过这事还非得你不行。没
你办不成。嘿嘿……”
虽说伍海量曾是轻工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但在工厂混油了,天性和善,学不会
心硬手狠,却早学会了厚皮赖脸。
“少来这套!别把我往高处抬,再撒手掉我!老伍,这事你少管。你是管技术
的,生产归人家关老爷和王大拿管,彩蛋出问题有你的嘛?你想当厂长?好吧--”
他一手从伍海量手里拿过帽子,不管歪斜地扣在头上,然后交盘手臂,往肚子上一
放,扬起下巴说:“你先分给一间房子吧!你要是象那帮头头们答应了不算,哼,
秃蛋再来求我!”
这两句话,等于把他两天来装病怠工的底儿泄了。原来这小夫妻俩阴阳怪气,
闹罢工,撂挑子,是给头头们一点颜色看:房子分配方案一直是个谜。那几个工人
一听邢元的话里有蹊跷,便撬乎着说:
“邢没准儿,我们都听说,房子不是你稳拿一间吗?”
“稳拿?狗屁!这回公司的工作组一来,戏法又重变了。我那间吹了!”
王宝接过话说:“吹不了!凭什么吹?谁敢?你告我,咱哥儿们拿三百八的电
电死他!”这话好象是为邢元打抱不平,实际是挤他往下说。
“谁说不敢?这工作组是公司新来的那个姓贺的书记派来的。我早就听说过,
这个姓贺的原是局技研所的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正想做出点样儿给别人看。
咱厂那群捞不上房子,急了眼的,腾起哄,往上反映。要不公司会来插手?”邢元
气哼哼地说。
“公司不插手,你们几位又得手了!”刘来靠着药柜,抽着烟,不紧不慢的话
里含着冷嘲热讽。
“嘿,大胡子,你还别气,小心生气长癌。人家该得手的照样得手。就说人家
关老爷,在公司里、局里、市里有多少人?工作组来了还得帮他的忙,帮不了我的
忙,也帮不了你的忙!”邢元听出刘来嘲讽他。有意回去几句。
“怎么,这房子也有关老爷的?他城里不是有两大问吗?”王宝紧着问。
“弄来这房子他自己住,城里那两间给他闺女儿子!”邢元心里有火,平日嘴
里那道闸也关不住了。
“你别胡扯了,人家关老爷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刘来假装不信,故意刺激他
多吐出一些秘密。
“我?我嘛不知道。头头们上下班,出门开会,坐在汽车里嘛都说。还有武大
郎一间呢!”
“别胡安,哪能有我的份儿!”伍海量虽然这么说,意外的好消息使他那张短
脸闪出惊喜的光彩。
邢元说:
“我不骗你。我也不跟你争。要是分房给你,我服气,咱俩条件一样,都是倒
插门女婿,住着老丈人的房子。可是咱一条男子汉不能总寄人篱下。当然你比我更
难,你老婆又和别人结了婚,你住在人家算哪一号?多窝囊!我就是不眼那群头头
们,哪件事他们不吃香喝辣的?天天上班,干脆说就是找便宜来的。他们要把我惹
火了,我把他妈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兜出来。咱光脚不怕穿鞋的。无产阶级、天
不怕地不怕!”
“行了,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没鼻子没眼儿的事别随便往外扔。”伍海量
阻止他继续说。
“去!要不说你是武大郎!连骨头都不够长!我姓形的虽然小学毕业,人事不
比你懂得少。你原先在制镜厂是管生产的,为嘛王大拿一手抓着生产供销两样偏本
给你,楞叫你管技术?懂得吗?就因为你不是关老爷的人,人家不信你。你别象孙
猴子,拿着弼马温当个什么官儿!别看分给你一间房,那因为不给你说不过去。拿
你去堵住人们的嘴,再怎么干都成了!”
“好呀!”刘来突然把半棵烟往地上一扔,发火道:“敢情你们在上边暗含着
把油水都分光了,把我们几百号工人都蒙在鼓里。邢没准儿,你小子也不够!要不
是工作组拿掉你的房子,这些话你死也不会往外说!”
邢元怔住,他忽然醒悟到自己话说多了。冲动最易坏事。兰燕插进嘴来:
“你们可别往外边去瞎造!我早对小邢说过,给我们房子也不要。头头们叫小
邢搬去,不就因为他是司机,晚上看电影看戏,半夜去接站看病,随时都能把他从
被窝里掏出来?”
“别唬我们了!”王宝说,“要给我一间,每天夜里掏两次我也干,别净说头
头们吃香喝辣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沾一沾也捞点油腥呢!”
“滚,别在这儿耍臭嘴!”兰燕上来使劲给他一巴掌,掉下脸儿说:“就这样
还想在我这泡假?美的你!”
“唷!”王宝挨了一下,不但没急,反而扭过脸逗弄邢元:“嫂子拍我肩膀一
下,你可瞧见啦,吃醋吗?哎--”
邢元的心思在房子上,根本没理他。
伍海量怕他们逗急翻了脸,一推王宝说:“耍什么二皮脸,还不干活去!贝雕
车间好几台电砂轮都不转了。”然后又转脸求邢元,“去拉几趟吧!那两万个彩蛋
霉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天再热,霉得会更厉害,将来返工都洗不干净。”
“怨谁?怨我?”邢元小眼一瞪说,“你们头头们没弄好,叫我来回拉,我不
受那份累。汽车不在院里吗?自己拉去!”
刘来嘴角含着讽意说:
“反正外贸给钱了,叫外贸赔呗!”
“那怎么行!”伍海量半仰着头对大个子刘来说,“发霉的原因是咱们没洗净
蛋壳。再说,外贸还压着咱一笔贝雕和羽毛画的钱呢,人家正要用这笔钱顶这批货。”
“人家是正正经经做买卖,咱们头儿才不费这份脑子呢!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刘来似笑不笑地说,“把这两万个彩蛋都处理给职工。五分钱一个,拿回家把
蛋挖去,至少外边那锦缎糊的小玻璃金也值,我们情愿不要这个月的奖金了。”
“那厂子就该关门了!”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郗半民着急地说,“五分一个
得赔多少钱,最少也得四万块钱!”
大家看他这副急欺欺的样子,都笑起来。那个黑黑的小伙子取笑说:
“要不说你们老九办不成事。一张嘴就是傻话。”
邢元说:
“你急得嘛?郗捂嘴!厂里养了五十多个干部白吃饭?告诉你,一个钱也陪不
了!”
“不赔?那我可不信!除非头头们把工资和存款全捐出来!”王宝说。
“想得倒好。个个瓷公鸡、铁仙鹤,哪个肯拔毛?不多拿就算好的!”邢元说:
“人家不赔钱自有绝招,叫你小子把脑袋里的水挤净了,也想不出来!”
“如果是王大拿出的主意,准有倒霉的!”刘来说。
“算叫你说着了。”邢元的话里带着三分佩服。
“说着了嘛?”王宝十分感兴趣地问。
伍海量生怕邢元再捅出什么来,上去一手拉着邢元的胳膊说:
“别胡捅乱捅了,还嫌厂里的漏子不够?彩蛋霉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你有这
胡扯的时候三趟也拉日来了!”
“我说过,不给房子我就--”邢元说到这儿看了兰燕一眼,把下面的话改为
“我就有病!”
伍海量急中生智,扒在邢元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尽力把大嘴叉子凑向邢元耳
边。邢元一推他:
“离远点,嘴怪臭的!”
伍海量不但不恼,反而笑喝喝又亲热地拍他一巴掌:“你听着呀,好事--”
跟着又凑上去小声说两句。声音小得屋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这话象魔法吹进邢元的耳朵里。邢元的小黑眼珠立刻好似通了电的小电珠一样
亮起来。他问:
“武大郎,你这话当真?”
“骗你是孙子!”
“你们老九心眼多。”
“我算哪号老九。我是中专毕业。”
“矬子里拔高个儿,别看你矬,跟我们比还算大学问。”小邢说,“郗捂嘴老
大,你老二。咱厂就数你们俩。”
郗半民在一旁听了,不觉又抬起手背挡嘴。
“小邢,我保你了,怎么样?”伍海量说:
“你的话不如放屁。谁保你呀!你还保别人?要是工作组他们保还说说……”
伍海量又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邢元立刻神采焕发,好象中了什么头奖。他叫
一声:“你这矬子心眼就是多,你怎么--”他看看屋里的别人,便把下边的话留
在口中,只是说了一声:“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手一拉伍海量,开
门就跑出去。
屋里那几个人虽然没听见伍海量的耳语,但从邢元转瞬突变的神气,看出来这
小子得了便宜。兰燕八成也猜到了,脸蛋好象开化的小河,盈盈漾出活气。于是王
宝他们就拿兰燕开起心来。兰燕抓起一把扫帚象轰鸡一样,劈劈啪啪把他们全打出
去。不过这一次不是赌气,而是高兴。
这几个小子一出保健室,立刻把刚刚屋里这些新闻散扬出来,不出两小时,就
有声有色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于是,这八间房子的分配方案更象谜底,在揭开
之前最富于魅力,吸引全厂工人的眼睛全都瞄准它!
二 彩蛋变松花
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猜不准……猜不准就多听听,耳听为虚就用眼瞧。
瞧哪儿?那儿,那边的办公楼!
全厂总共三座楼。前楼是旧厂房,做的是植线和浆印的床单、桌布、枕袋、头
巾,多年来不变的老品种。单是这破旧杂乱的车间厂房就显出一副靠惯性缓缓运行
的老态。一楼是植绒车间,从剪绒机里飞出的细小的绒毛,用风扇排不出去,就混
在空气里;黑暗的地方看不见,光线里密密麻麻亮闪闪,好象牛毛小雨到处飘飞,
十分吓人,工人们最容易得矽肺。上班时工人们一律象医院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
大口罩捂在脸上。逢到伏天夏日,嘴唇四周捂出一大团痱子,象吃了鱼虫子。年轻
的姑娘们爱美而不肯戴口罩,得矽肺的多是她们。二楼和三楼都是喷花车间。一条
长长的巨型桌案从车间这端通向另一端,几十名工人对面坐着,用喷枪把各色浆液
喷在城花上,色雾也象绒毛那样乱飘,于是这二三楼就成了色彩世界。桌案上、衣
服上、地上、墙上、手上、头发眼毛上全都花花绿绿,真象当今舞台上时髦的那种
五颜六色、变来变去的灯光“效果”,有时弄到脸上就象戏里的小鬼儿。四楼上搞
丝漏浆印,虽然看上去整齐得多了,人也少,可是制版房里喷漆稀料的味道专往人
鼻眼儿里钻,再加上制版用料含着容易发挥的苯,引起苯中毒。厂里几次开会,大
张旗鼓地叫喊要把绒毛、色雾和苯这“三害”从这座楼里清除出去;然而,不少头
头似乎习惯了这种用“运动”的方式解决问题,凡是靠运动这股猛劲办不成的,过
后反而无人过问。“三害”顽固地存在,厂里唯一能拿出的办法是每人每天两角钱
“有毒作业补助”。没有补助倒也罢,这两角钱却引得人们去想:谁愿意为这两角
钱找病?没病装病倒不错,可以到兰燕那里弄几天假,回家干点私事,但谁也不想
真有病。人最大的福气莫过于有个硬梆梆、经得住折腾的好身体……这就是旧厂房
全部内情了。楼梯走廊上全是绒毛、破布头和草绳。楼外的大篷里堆满没拆包的原
料布匹和包装成捆的成品。看上去,这座楼就象一只正在装卸货物的破船。
这老厂房对面,竖着一幢漂亮的新厂房。红砖、青瓦、白水泥抹得见棱见角的
窗户框,上下六层,十分爽眼。这是七年前厂里恢复工艺品生产时,外贸拨款资助
盖起的一座新楼。厂里从旧厂房选出几十名年轻能干的工人--自然又都是与头头
们有着各种各样瓜葛和裙带关系的人,分成三批,一批去营口学习羽毛画,一批去
大连学习当地精熟的贝雕技艺,另一批人跟随重金请来的两位老画工学画粗糙而地
道的仿古国画“苏州片子”。自从尼克松来中国,外国闹起中国热。从长城故宫到
熊猫,以至泥胎的小花脸和月饼模子,一概惹得外国人眼珠发亮。一百年前,不少
外国人靠着中国古董发财,外国人脑筋并不灵活,这次他们抱着原先那种旧成见和
新的神秘感,竟把所有没见过的中国玩意儿,不分良莠都当做宝贝,这就使国内的
工艺品厂发一笔洋财。这座楼也就应运而生,楼里生产的东西招人喜欢,它成了厂
里向外炫耀的资本。不知哪来一个奇怪的逻辑:凡是唬住外国人的,也就唬住自己
人。于是这楼里的工人们给人的感觉不一般了,个个身穿平平整整、没有皱折的白
布大褂,手洁脸净,进进出出,比大医院的医生护士还神气。这帮人也算转运了!
干着最轻的活儿,练的最拿人的本事,互相打趣还称什么“艺术家”!一幅画,动
辄卖几百上千,等于喷花车间几十个工人千一天的。而且,这两年前楼植绒浆印的
工艺陈旧,植绒不牢,浆印怕洗,砸了几家国内的老客户;广州那边的彩印床单图
案新颖,价钱也便宜,不声不响地在广展上把和他们保持多年关系的外商全拉走了;
多亏生产供销股长王魁生拉硬扯,拆东补西,使尽全身解数,才使前接的生产没垮
下来。但是,究竟是一个月只有半个月的活,楼里三百号人只能慢慢腾腾地磨洋工,
如果一努劲儿,跟着就没活可干,该睡大觉了;只能这样有气无力地维持,时赚时
赔。这么一来,“后楼养前楼”的说法可就沉重地压在前楼工人们的身上了。两座
楼一新一旧,一高一矮,遥遥相对。后楼好似一群高等精神贵族,前楼却象一伙吃
闲饭的食客,脑袋也抬不起来。唉,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哪!
身子没翻过来,压在上边的东西竟然渐渐变轻了。市场的变化谁也控制不住,
国际行情比邢元的脾气更没准儿。机灵的人象兔子到处都是,到处乱跑。你不动脑
筋,人家的脑筋转得一刻不停。如今世界上以不变应万变的,大概只有宗教和古董。
当外商看到中国工艺品变成热门货,一下子香港和台湾都干起来,善于模仿的日本
人很快就把一些做工简单的中国工艺品制造得维妙维肖。不大会变化的工艺品总厂
有限那点招数叫人偷去,它的高潮也就很快过去了。技术股长伍海量有些买卖眼光,
看准彩蛋在国际市场上抬头,立刻叫国画组改画彩蛋,抓住了几家国外客户,才暂
时撑住后楼这个撑得过大的摊子。谁料到,彩蛋出了漏子!两万个彩蛋在外贸仓库
里,没等出口全长了霉。如果外贸叫厂方包赔,切关全厂工人利益的大问题就要马
上临头--奖金没钱发了!两楼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又复杂了。幸好这两天,分房
是件超级大事,暂时压住人们对它的关切。
再说在这前后两楼中间,横插进一幢结结实实的两层小楼。这是厂里的办公楼。
原先这里是篮球场,厂领导不管那群球迷们怎么恳求加吵闹,硬把篮球架子技走,
盖了这座楼。其实后楼后边还有一块宽绰的空地,但把办公楼盖在两座生产大楼中
间,干部们办事就方便些,坐在屋里透过窗子还能把前后两楼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工人们称这座楼为“岗楼”。可是此时的情况相反,两座楼几十扇窗子后边都有一
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岗楼”有何异样,有何变化和可供猜测的蛛丝马迹。这
“岗楼”就象被一群细心的侦察员紧紧又悄悄地包围住了一样。
人们把鼻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按瘪了,也没看出任何溪跷。大小干部们照样象平
时那样在办公楼的门前进进出出。偶尔有两个干部在那楼前站着,凑着脸儿说几句
悄悄话,这又不算什么,干部们一向喜欢这么说话。没有秘密干得还有什么劲!公
司贺书记派来的工作组的三个成员自打进楼就没出来。他们已经来了五天,天天如
此,不知他们在干嘛!有些与“岗楼”里的小干部们要好的工人,偷偷打听,也问
不出一二。回答的话好象统一过口径:“我们也不知道,在搞调查吧!”这话和没
说一样。
自打这八间房子分配的事闹到公司去,贺书记就派来三个人组成的临时工作组。
工作组到厂当天就召开大会,宣布公司党委的三条决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
立即作废;第二,工作组只做调查,不管分配,对外不接待;第三,全体职工安心
生产,要相信公司和厂党委一定能妥善解决。
可是,在这之前,工人们并不知道什么分配方案。就因为分房的事一直门在罐
里,私下又谣传这八间房子都叫头头们包了,大家才闹起来。工作组头天开了这会,
大家心头一振,可拿眼一瞅派来的这老三位,心就凉半截,犯起嘀咕来。这三位是
公司劳资科朱科长,保卫科韩科长和党委秘书谢灵。人称“超级蜘蛛”,上下左右
到处牵丝拉网,到处有熟人,到处走得通,他能办到的事,别人连想也想不到。他
们三人无论私为公,经常往厂里跑,与厂里的头头们不知互相串通办过多少事。尤
其是朱科长,绰号“人贩子”,全公司职工调动和学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办,随
意摆布。在这工艺品总厂的后接干活,真是少有的干净清闲、玩玩弄弄的美差。每
年夏天,轮到学生分配的时刻来临,局和公司头头们都拜托他,把各自亲的厚的送
到这儿来。当然,厂里的头头们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这个地利,和他搞点交易,
不过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觉时成交。那个保卫科的韩科长,人虽老实,脸上从不
带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从这三位
到厂后,每天上午来半天,中午不出楼,在;‘岗楼”里吃饭,不与外界接触。所
用饭菜都是关厂长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饭”。吃过饭,没过多时,都由邢
元开车送走了,不知回公司开会,还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别人没见过,谁
又能保准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个方案?官官相护,利害相关,哪个头儿没便宜,肯
去损害对自己有益的老关系?说得好听点:谁也得顾点人情。现在的人情不那么纯,
里边包着利害。于是,立在前后两楼中间这幢门窗紧闭、悄无声息的“岗楼”,更
给人一种神秘和不稳妥的感觉。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干部们清闲时擦
得锃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进去。
上午十点钟,传达室的老龚头,去办公楼送热水,出来时提着一把高柄的绿铁
壶,门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给什么绊一跤。由于各窗口都有人盯向办公楼,
老龚头这一跤叫人看个满眼儿,摔得真不轻,一下子就象给火枪打中的野鸭扒在地
上,手里抓着壶把儿,壶盖儿早滚出七八尺远。六十大几的人不死也够呛!站在院
里的人都跑过去,料想老龚准摔增了。谁知老龚头没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来,满
脸皱折里居然溢满了笑容,好象秋天的阳光照在一个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
在前襟和膝头上的土,马上去抬那壶盖几。这一下,他不但没摔晕,反而挺高兴。
别人问他摔伤没有,他笑哈哈地一个劲儿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赶紧乐不拢
嘴地颠颠跑回传达室去了。
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这一下都难免龇牙咧嘴,他怎么倒象交了好运?
摔跤能摔美了?那纯粹放屁!没这种傻蛋!王宝追到传达室问他:
“老龚头有嘛好事?”
“没嘛,真的没嘛!”
“别骗人!没一个人能摔成你这模样!”
“摔一下,脑袋反而清爽了。”老龚头咧开嘴,大门牙只剩下一个,好象大门
缺一扇。
“你又来‘骗自己’啦!”王宝指着老汉说。
老龚头嘿嘿笑。他外号叫“骗自己”,原因是从来不说自己坏,总说自己好,
人们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认真地对王宝说:
“真没骗你呀!”
“不对,你今天这样子一看就不对,是不是土作组给你房子了?”王宝眨眨眼,
连懵带唬。
老龚头一怔,跟着摇着手说: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来补差的,还能给房子?房子是给你们站
在生产第一线上的!嘿嘿。”
王宝不信他的话,却信他不肯说真话,就绕着脖子套老龚头的话:
“全厂只你这么一份,一家三代挤在半间屋里。你没找工作组说说?”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处,谁找谁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来‘骗自己’了!谁不知这几天你老伴为房子和你呕气!”
老龚头方要解释,忽听外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尖叫,还夹着邢元一声叫喊:
“糟蛋来了!”
跟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大卡车从传达室的窗前掠过,飞驰一般直开到办公楼的楼
前停下。这是邢元刚从外贸仓库拉回来的一车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围上去,要看看这变了质的彩蛋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前楼工人,穿着花
花绿绿的工作服,好象一群防空伞兵,跑出楼来看。邢元跳下车楼子,爬上车槽,
打开一个牛皮纸箱,掏出一盒彩蛋举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众人目光汇聚处,盒里的彩蛋没了画儿,霉成青绿色,长了长长的毛。工人
们见了并不个个都笑,有的面露焦虑神情,反骂邢元:
“算了吧,邢没准儿!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下子连你的奖金也没了!”
“快拿去给王大拿看看吧!关门算了,干什么劲儿!”一个女工愤愤道。
忽然,从办公楼里走出几个人。衣袖间仿佛带着二三级的风,走起来很有几分
劲势。走在前面的关厂长,沉着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张脸,眉眼横着,目光冷峻,
还真有几分厉害样。人们立刻不言语。他沉吟片刻,对邢元喝斥道:
“干嘛?扰乱人心?成心捣乱?还不快把车开到仓库卸货去!”
要凭邢元的脾气,马上就会回敬关厂长两句。但他这次没吱声,仿佛浑身的毛
都捋顺了,没一根倒戗着的。他顺从地跳下车,钻进楼子把车开走。
王宝和刘来几个正走来。这几个是厂里出名的捣蛋鬼,谁也不在乎。王宝叫道:
“邢没准儿,把它拉到食堂里去吧!这些天净炒大白菜,这大松花正好下饭。”
工人们一哄而笑。这笑是成心给头头们难看。他们恨这些头头嘴里是公,办的
是私,厂子都快散摊子了,还在争房子。如今彩蛋成了这样,谁能力挽这惨局?没
有权,生气也没用,还不如寻开心,把气撒出来!
然而,关厂长并不以为然,相反却莫名其妙地一笑。仿佛他胸有成竹,根本没
把工人们的嘲笑当回事。
王魁一挥胳膊,叫着:
“大伙快回车间生产吧!这事主要归我负责。不过请大家放心,厂党委研究了
一个妥善办法,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一个钱也赔不了。这月奖金照发不误!”
好大的口气,两万个彩蛋变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钱不赔,难道你王魁的本
事齐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气十分自信。谁都知道,这王魁可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
人,心里有什么,脸上看得见。尽管刘来认定王魁又使什么缺德的招数了,一时也
猜不出。人们没了话说,只好怀里揣着疑问纷纷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
的事!
八间房子和两万个彩蛋,两个谜搅在一起,弄得人们不知议论哪一桩才好。一
会儿从彩蛋说到房子,一会儿从房子说到彩蛋。费琢磨呀!不知这些头头怎么解决。
有些懒于动脑筋的人就说,你们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当头儿,必定会有超出常人
的智力商数和神机妙策,等着瞧呗!
三 “您算把我们吃服了!
北方人一听涮羊肉三个字,口水立刻从腮边往外冒。春天的铁雀,夏天的炸蚂
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这四样,羊肉数第一。紫铜锅,鲜嫩绯红、纸片
一般薄的肉片、青菜叶、白粉条、烤得焦黄酥脆的芝麻烧饼,再加上那浓香的卤汁
儿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当神仙也不过如此。无怪乎涮羊肉这东西在北方,
要从小雪初降吃到春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个带“庆”字的羊肉馆,牌号叫做“庆来”,“庆德”、“庆春”,
都以涮羊肉驰名远近。如今,三个馆子都给历史埋葬了。这家新办的“宏祥羊肉馆”
承继着当年庆字号涮羊肉卤汁的配方,还能叫一些吃过见过的老食客们点头称做
“不错”。馆子开张时,颇有些小气派。人造大理石铺的地面,玉兰花蕾状的壁灯,
服务员穿着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馆子。可是自从后街开设了自由市场,卖菜、
宰鸡、倒卖鱼虾的贩子们就进来吃吃喝喝,馆子立时变了样。原先桌上的花儿、写
着桌号的牌儿、四味瓶儿,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这些贩子们肚大腰圆,
胃口好,手里有钱,喜欢大鱼大肉,实实惠惠。店随主便,只要赚钱,该怎么干就
怎么干;会做买卖的人,都不把劲儿使在受累不讨好的地方去。于是,这馆子就颇
有码头上小酒馆的味道了。主顾们大帮大伙踢门就进,坐下来就大盘大碗地招呼,
敞衣绾袖,一条腿搬上来,脚跟踩着椅于边儿,膝头垫着下巴,给酒烧红的脑袋一
歪,腔调里带着儿分江湖口,屋里什么味儿都有。但这月份里,几个共和锅烧开了,
热气带着羊臊味儿一串,什么难闻的味儿都给遮住了。
靠墙那共和锅的桌上,一边是几个小伙子,一边一胖一瘦两个成年人;两伙人
都涮得带劲。火炭烧旺,压在烟口的小碗里边的水都冒热气儿了,锅里的汤更是哗
哗响;羊肉在他们肚子里发,酒劲往上蹿。就象看戏到了高潮。
再瞧这边的胖子,满脑门大汗珠儿,肥大的上衣扣儿全解开,摘开的腰带勾子
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旧一个劲儿把大肉片子从翻滚的热汤里提上来,塞进嘴里,
厚厚的嘴唇汪着一层亮光光的羊油。旁边的瘦子斜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坐着。这瘦
子虽然喝了不少,锅里的热气连熏带蒸,却依旧不改面上干黄的气色。他看样子不
过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折象棉袄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帮的肉塌下去,下巴连着脖
子,几乎没有下巴颏,只显得那个鼓鼓的脑门和一双流光四射、精神十足的大眼珠
子分外突出。最显眼的还是那对龇出来的门牙。无论嘴唇怎么蠕动,也不能把这对
不安分的、总想出头露面的大板牙遮住。这对大板牙给他破了相,不然他还算得上
漂亮。不过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象闸刀
一样“嚓”地把肉片整齐地切开。这人就是公司党委秘书、“超级蜘蛛”谢灵。人
也称他小谢。一来他个头小,很象标准的“上海小男人”,二来因为熬到公司一级
的中层干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岁以上,鬓角见白茬,有点发胖,还有些轻微的慢
性病。可他正是当年,浑身于巴劲,脑灵腿快,嘴巴说一天也不累,说话的速度极
快。此时他笑着对这胖子说:
“怎么样?王大拿,肚子里的气儿没了吧!”
王魁大脸一扬,象面蒲扇抬起来,脸上笑呵呵,用粗嗓门说:“没了,没了,
都让这羊肉片挤跑了!”可是跟着说出的话依旧带着两分气,“你今儿在场,你说
这事怨不怨我?这矬子找兴我不是一天啦!到底还是人说得对--五短的人不好斗。”
谢灵笑道:
“人还说,个儿大的不傻必奸呢!”
“去吧!我没念过几年书。那矬子念过大学,心眼比我起码多三倍。平时跟我
说说笑笑,赶到火候就来一下。尤其这彩蛋的事叫他逮住了,恨不得借茬把我和老
关弄下去。说什么‘生产管理……管好全过程’啦,‘文明生产’啦,‘奖金是只
金不奖’啦,‘供产销恶循环’啦……还有什么来着?全他妈放屁!这套我虽然学
不上来,可这厂子五八年合并时,不过十几家小买卖凑到一块的,现在折腾到嘛样?
还不是我和老关?把厂子给他。三个月不关门,我王字倒写着!”
“‘王’字例写,不是还姓‘王’?”谢灵逗他。
“你别逗弄我。我这人大老粗,火上来嘛话都往外出。咱再说这矬子,他说我
管生产,天天给自己擦屁股。你可别以为他这话是玩笑,他是骂我,我懂!不擦怎
么办?鸭蛋没洗净我知道?我这个管生产的还能把鸭蛋个个拿来看洗没洗净?谁又
知道堆在库里一夏天能长毛,我知道鸭蛋还能长毛?外贸退货,能认头赔吗?赔得
起吗?两万彩蛋,几万块,还不把厂里的老本赔出去一少半?外贸那帮家伙唬我,
说什么限期四个月,不重新交货合同就作废,从此彩蛋业务一刀两断。两头挤我,
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你说我这法儿对不对--叫外加工赶画一批,加工费减半,能
画多少就画多少.敞开的活准有人干。现在谁不想多捞点钱?减价一半还五角钱画
一个呢!一天画两个就白拿一块。外加工要是一气赶出三四万个,说不定还能赚呢!
哎,你说这法子有什么不对。赔钱也不赔在我身上,赚钱也分毫进不了我的腰包。
这不也是为了保住厂里工人们的奖金吗?这违反政策吗?犯法吗?”
“人家老伍也没说你犯法呢!人说你总这么办,自己也够受!”
“受不了也得受。我算看透了。无论哪儿都一样--谁能,谁受累!没能耐的,
一边享清福,还一边挑刺儿:如今老九又吃香。不过我王魁不服他,看不出他有哪
点能耐:”说着,他把油烘烘的嘴唇凑上前,“听说你们这次要给他一间房子,落
实知识分子政策?”
“谁告你的?”
王魁笑道:“你别问我,我问你,有没有这事?”他一边夹起一串连刀向,赶
忙歪过嘴巴,连续用筷子头捅两下才捅进口中。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他紧劲嚼着,
没法说话,眼睛直盯着谢灵等着他说。
“你的消息真快!这次贺书记特意提出改善知识分子住房条件,你们厂一共才
两个够上线儿的知识分子,住房又都是‘特困户’,不解决说不过去。不过我们工
作组只管调查,不管分配。”
“算了吧!不管分你们插手有什么用?这倒好,郗捂嘴也捞上一间了。咱得说
明白,别看老伍总跟我作对,分他房子我决不阻拦,但要想把原先打算给我那间拿
过去给他们,我可不干!”
“你家有三间房,还算困难户?”谢灵边吃边笑道。
“分房看不看贡献?天底下住房困难的多了,难道房子都是给不干活的人盖的?
新鲜!”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一个小秘书哪有拍板的权力?”
“没权的人比有权的人更有办法。你那‘超级蜘蛛’是白叫的吗?全公司数你
本事最大!”
“这么大嗓门干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房。”谢灵说着膘他一眼。这句话也是一
种暗示。
王魁立刻露出笑容,转口问:
“这次有没有老关的?”
谢灵犹豫一下,嘴张开义闭上,白花花的大板牙还露在外边。
王魁给他夹肉斟酒。待把他自己口中正嚼着的一团肉片咽下去,便兴趣十足地
问道:
“你们那个贺书记怎么样?听说是个秀才,有人说象个大姑娘。”
“怎么说呢?倒是大学生。但不象一般人认为那么软……但他怕老婆。”
“那不算嘛。如今有几个头儿不怕婆?我只问他在公事上怎么样?”
“他才来公司三个月,我哪摸得准。反正他挺有主见,敢拍板,说话做事能够
利索。可是他和咱公司别的头头们不一样。你说他太楞吧,他前前后后都想得到;
你说他知识分子太迂气,不懂社会这一套吧,也不是……我说不好。”
“我信这句话--老九不好斗!”
“话还不能这么说。你说咱公司大小头头哪个好斗?依我看这贺书记很少为个
人打算……但我料他这套绝对行不通。”
“我明白喽!你说到这儿,我就全懂了。不过如今这社会,是你不买我的账,
我就不买你的账。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他认死理,不识路子,对吗?”
“不完全对。依我看他还算够精明。他为嘛自己不伸手而先派你们三位来,是
叫你们挡挡呛。如果他自己掺和进来,可就象这盘肉片--掉进烧锅里喽!”王魁
说着,吃吃一笑,把一大盘鲜肉片倒入滚沸的锅中。
“够了吧,几碟了?”谢灵说。他看了看旁边许多空碟子。
“管它呢,吃,吃!”王魁说,然后再把话题扯到刚才没有答案的问话上,
“你倒是透给我一个信儿。老关的房有没有问题?”
“我透给你,明早你就会透给老关。”
“你不肯说就算了。你处在的地位上不好讲话,我也甭问。”王魁说着,脸上
不大高兴。
谢灵从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心情,便凑近些说:
“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乱讲。老关的房子,下边反映最大。我和老朱都死
保老关。最后拍板还得看贺书记和公司党委的。你得明白,为了老关的房子,我们
才打算拨给郗半民一间,平衡一下。其它尽量保持原样不动。包括你那间也不动。
当然,这只是我和老朱研究的方案。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好,好。”
“只是邢元那间得拿过来。”
“哟,你要拿他的可就麻烦!他那间是老关早答应他的。他这两天撂挑子,我
看八成是他打听到你们的方案了。”
“总共才八间房,一百双手伸过来,我们也不好办。谁叫你们厂净干亏本买卖。
如果盖它八十间问题就好办得多。房子愈少愈惹眼。再说,现在你们厂传达室的那
老头儿和裁布组一个姓杨的呼声最高。他们分上,邢元也分不上。”
“根本不能把那老龚头算上。人都退休了,过两年一蹬腿,房子全便宜他们家
了。这房子得用上谁才分给谁。”王魁说着又给谢灵的卤碗里夹肉。
谢灵没答话茬,眼珠一怔,似乎想着别的事,忽然目光又移到王魁蒲扇般、挂
满热汗的大险盘上,改换一种亲近的口气说话:
“王魁,你知道纺织公司的马经理吗?我表哥,他想在阳台上搭个小花房……”
“用什么,说吧!”
“你这人可真痛快。得用点方木和五层板,如果有松木板子更好。”
王魁手一摆,慷慨地说:“好办,回头叫管仓库的杜兴把东西择好的弄出来,
再叫邢元给你拉去。我给你开票,批发价,再按清仓处理对折打五扣收款。行吧!”
他说着,不耽误吃,酒肉齐下。
这话谁听了都会高兴。但不等谢灵答谢,王魁便说:
“我听说老伍为了彩蛋的事,要去贺书记那里告我。”
谢灵拍拍胸脯,龇着牙说:
“这事包在我身上,管叫它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王魁心喜,一扬眉毛,立刻有两颗汗珠子滴下来。他大手向下比划两下说:
“打住!就说到这儿吧!吃,再吃!”
当他再把一盘鲜肉片倒入锅中,用筷子涮动时,对面吃锅子那三个青年人站起
身走过来,前头一个又瘦又黑,满脸捣蛋相。鸭舌帽歪戴着,帽檐下伸出一些卷发。
他一手拿包烟,一手已经从盒里抽出一支送到王魁面前。王魁已经喝得微醺,更弄
不懂这几个陌生的小伙子的用意。前头这瘦小伙子对他开口说:
“这位师傅,我们哥生一边吃,一边数着,您自己就已经足足吃下去三斤肉!
我们哥几个从来没见人这么能吃的,您算把我们吃服了!来,敬您一支烟!”
王魁听明白,哈哈大笑,接过烟说“谢谢”的当儿,这三个小伙子已然开门走
了。弹簧门来回一摆动,有股冷风吹进来,王魁感到清醒些,跟着忽对谢灵说:
“不好!”
“怎么?”
“刚向我敬烟这仨小子,我认得。其中一个是春和街画外加工的。他要是听见
咱们刚才那些话可就糟了!”
谢灵惊得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在酒意尚存的王魁眼里,谢灵龇出的一对大板牙,
好象麻将牌里的一双光秃秃的白板直对着他。
四 哪里下手
贺达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把办公桌上这堆成小山似的信飞快看了一遍。同时将
信件归类,数一数,共一百四十一封,各种公函十一封,各处寄来的杂信八封,余
下的一百二十二封全是工艺品总厂的告状信。按告状的内容又可细分为两类,一类
是关于分房问题的,一类是关于彩蛋发霉事件的。他从来没收到过这么多信件。他
从青岛开过发展工艺品新品种会议归来,前后去了七天,这里平均每天竟收到十七、
八封信!他只听说某某名作家和名演员会收到如此之多的信件。但那些信里都是快
乐和赞美,他这些信全是麻烦。
他把这些信边看边归类时做得有条不紊。这样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已然将其中
一部分只撒火、不谈具体问题的信件分出来放在一边。择出一些有人、有事、有看
法的信件放在面前。然后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站起身用光洁的手指擦了探疲乏的眼
皮,做几下工间操中的屈腿和扩胸动作,活动一下呆长了又僵又酸的筋骨,想让脑
袋清爽些,再坐下来重读这些值得细看的信件。各种人、各样的字、各不相同的口
气和问题,搞得他脑子发涨,他这才发现办公桌上蒙着一层尘土,袖子沾上不少。
刚才他走进这分别了一周的办公室时,蓦地见到桌上堆着一尺多高的信,浑身一震,
立刻趴在桌上看信,看完第一封就急着看第二封,一口气看了一百多封,根本没注
意到什么尘土,显然在他这屋里办公的谢灵也没进来过几趟。他感到奇怪,自己在
去青岛之前不是派朱科长、谢灵、老韩他们三人去这厂里了解住房情况吗,怎么又
上来这么多告状信,居然比没派去人时告状的信更多!而且都是指名道姓写给自己
的。那彩蛋发霉的事,在他去青岛之前就已知道,准备回来抓抓此事。从哪里来了
一群彩蛋的外加工,告状说工艺品总厂剥削他们,把本来低得可怜的加工费再压下
去一半,目的为了抵偿这批发霉彩蛋的亏损。还有一封外加工联名来信,很象一份
宣告书:如果压价;他们就联合不给工艺品总厂干了,情愿不赚这点外块,叫缺德
的工艺品厂关门!
看来,那八间房子不但没解决,纠纷更大,彩蛋的乱子又出来。麻烦缠着麻烦,
从哪里下手?从信件的比重上看,有关彩蛋事件的告状信八十一封,有关房子问题
的告状信四十一封,二比一。先让派去的工作组解决彩蛋问题吗?不行,内情还不
明。他有条经验:中国的事不在大小,主要看参预的人事多少。人事少的,再大的
事情也好办;人事纠缠多的,再小的事里边也难下手。
他抓起电话打给工艺品总厂找谢灵。谢灵接电话,电话里不仅有谢灵的声音,
还有乱嘈嘈的吵嚷声。他问谢灵房子和彩蛋的情况究竟怎样。谢灵回答的声音又低
又小--显然是凑着话筒说的。他说,彩蛋的事正乱着哪,一批画加外工的人员就
在打电话这屋里和王魁辩论。房子的事更不简单,只能当面汇报。贺达想了想,说:
“好吧!”就撂下电话,回到桌前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尘土,坐下来戴眼镜,把那些
特意择出的信一封封认真细读。
他先看关于房子的告状信。细看过后才明白,这次不是告关厂长,竞告他派去
的三个人,主要是朱科长。信上都说,这三个人沾过厂里的便宜,或调换工作,或
分配学生,或买便宜货、或私分样品、或借车等等。吃人嘴短,”因此在房子问题
上只能偏袒厂里那些给过他们便宜的头头。来信有根有据,连谢灵最近从厂里拉走
半方木料的事也告了!这事真是出乎初来乍到的贺达的意料之外!
贺达气得把这些信往桌上“啪”地一摔。上个月,他接连收到有关这八间房子
分配问题的告状信。他认为这涉及到干部作风的信件很有典型性,就把这些信的内
容核实后,摘要编成一份材料打印出来,送给市局有关领导们看,同时在公司党委
会上提出个人意见。经研究,决定组成三人工作组下到工艺品总厂摸清住房情况的
底数,并宣布原先厂里搞的任何分配方案都不算数。他想叫派去的这三个人成为三
个厉害的公鸡,啄破罩在这房子上的人事网。谁料到,工作组去了不过十来天,原
先那张网不但没有啄破,反而又通过另外一些不曾使用过的、更硬的关系和渠道,
结起一张更密更牢的网。到底这三个人是公鸡还是蜘蛛?
如今这世界上有多少蜘蛛?大大小小的蜘蛛,上上下下到处拉网,如果你想切
实去解决一件事,先要费出牛劲又十分耐心地解开罩在这事情上的一层人事大网,
若要解开何其难,不把你死死缠住就算你福气。
贺达沉吟良久,眼前忽然出现他儿时看过的一本忘记书名的童话画册。上面画
着一个小人儿挥刀斩破一张巨型的大蜘蛛网。不知为什么,这画给他的印象极深。
画上那蛛丝根根象粗绳子,小人儿必须使出全副力气,因此显得非常勇敢。想到这
小人儿,他笑一下,跟着这笑就在他平光光的脸上消失。他可不是一个初降凡世、
人事不通的傻瓜,虽然他在技研所只是一名管业务的所长,但是个头儿,就懂人事
这套。斩网的童话是画家想象出来的,他面临的这张网却是活生生的人编造出来的。
一个人一天得用多少时间对付这些不该对付的事?百分之九十?还得多!
他再去翻看那堆关于彩蛋发霉事件的信。相比之下,这些信的内容就没有房子
问题那么复杂,不过是外加工对工艺品厂压低加工费而表示的一致愤慨。但其中一
封信引起他的兴趣。这是技术股长伍海量的信。这人的情况他略知一二。六四年中
专毕业,起先在制镜厂管生产,管理上很有一套。七六年大地震时制镜厂毁了,公
司就将所属的两个制镜厂合并。两厂的工人合在一起容易,两厂的头头合在一起很
难。有如两个庙的佛爷合在一座殿堂里,哪个摆在中央,给哪个烧香?由于他是被
合并的,处于被动,被并入那家厂的生产股后,连板凳坐都没有。公司又把他调进
工艺品总厂来,可是工艺品厂的供销和生产向来都抓在王魁手里,公司原想调他来
协助王魁管生产,但王魁两手死死各抓一摊,不肯闲着一只手,他就被关厂长安排
到技术股,填补前任技术股长病退后的空缺。在上个月公司研究技改问题的座谈会
上,有些看风使舵的人起哄般闹着要“全公司生产自动化”时,他却提出根据工艺
品行业的特性,在生产线上分出手工和非手工两部分;取消手工部分,工艺品就不
存在;因此应把自动化生产的目标放在非手工部分上。贺达听得眼珠子快从镜片后
边蹦出来了。他一眼看出这矮人一头的矬子,在智能上高人一头。他向来喜欢这种
人:既能尖锐地发现问题,又有解决问题的高招。现在伍海量这封信却象电报那样
只写了两句话:“请抽出一小时谈谈,此事涉及工艺品厂的存亡!!”后边加了两
个吓人的惊叹号,表明事情决非一般。从这只言片语里看得出来,这矬子必定是有
见解也有办法的了。
贺达马上再一次拨通工艺品厂的电话,找到伍海量,要他尽快来,并带上两个
发霉程度最严重的彩蛋。急事急办,他最怕有事拖着不办,也怕情况不明干着急。
他不明白有些人在事情滚成一团时,居然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喀来。
过午不多时,伍海量就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矬人腿短,坐下来并不显矮。
他带来的两盒生霉的彩蛋象松花样品一样摆在桌上。贺达只字没问外加工如何去厂
里吵闹,他明亮的目光在这生满霉斑的彩蛋上停留片刻,便瞅着伍海量问:
“你说,怎么办吧?”
伍海量见这个不曾深谈过的贺书记挺痛快,心里立时顺畅,说话也就非常爽快:
“办法我有,就怕行不通!”
贺这一听,反而来了劲头:
“你说说,什么办法。”
“这批彩蛋决不能叫外加工包赔。责任不在人家,只在我们厂。鸭蛋抽完蛋黄
后,理应清洗三次。但工人们偷懒,图快,只洗一次。因为,抽蛋黄时,只能打一
个眼儿……”
“我知道--”贺达说,“打两个眼儿,蛋壳里没有压力,蛋黄反而弄不出来。
蛋壳洗净后,要用石膏把眼儿堵上,免得里边万一洗不净的蛋黄流出来变质。可是
干活的人偷懒,想拿超额奖,洗一两遍就了事,石膏也不堵好,或者根本不堵……
”
伍海量不由得抬眼望了望这个千净瘦弱、略显谨严的公司书记,心想这书记不
是白吃饱。他怎么知道的?人家告诉他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伍海量接过话说:
“您说得对,工人们抽黄洗蛋时根本不管这一套;画画的只管画,其它一律不看。
最后往玻璃盒装蛋时也没人提出来。问题可就出来了!”
“好了,你说该怎么办?”这个看上去挺沉得住气的书记突然显得性子很急。
这句话正中伍海量下怀,他说:
“返工!全体国画组一律投入返工。从各车间调出一部分人把彩蛋从盒里取出
来洗净,再重新画。原先每人一天画三个,这次限定画六个。”
“噢?六个,画得出来吗?”贺达的眼镜片亮闪闪对着他。
“当然画得出来,画八个也行。”
“保质保量?”
“没问题!”这矬子很有把握。
“你对生产潜力的估计有没有出入?”
“我有根据。去年,国画组要去北京看法国绘画展,王魁说,每人必须一天干
完两天的活才准去。结果当天下午四点钟每人都画了六个彩蛋,画得个个都比乎时
好。现在国画组有三十五人,其它各组能画彩蛋的大约还有几个人。总共能有四十
人,每天出二百四十个,一个月就出七千,顶多三个月就能画完。”
贺这象得到什么稀世的宝贝那样高兴,笑着说:
“真的?”
“我还能编?又不是蒲松龄。”
“这么说,外加工是多余的了?”
“您说得真对!根本就不需要外加工。关键在于自己不千,活儿堆在那里才找
外加工呢!”
贺达听罢沉下脸,好象生谁的气,垂头沉默一小会儿,随后扬脸问伍海量:
“如果工人不肯干呢?”
“那就得宣布,不干不发工资。干多了提成给钱,但必须保证质量。这一下不
单能干出两万,我看能干出三四万,厂里赚钱,工人也能多拿钱。工人们准干。您
刚才问我生产潜力如何,如果拿眼一盯,处处都有潜力,人人都有潜力,整个社会
更是有无穷的潜力。可是我们这套把自己卡得太死了,有潜力也用不上!”
“说得好:很好!”贺达激动得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冲动使他不能平静。他在
屋里来回急步走着,边走边说:“这样干明明很好,为什么不这样干?彩蛋可以,
羽毛贝雕可以,植绒浆印也可以.干部不干正事,不干公事,就辞掉他!你想,这
样厂子一下子就会增添多大力量!本来就应当不劳动者不得食嘛!马克思也没讲过,
哪个人可以不劳而获,或者不计劳动多少,报酬完全一样。如果不改变这种僵死的
有碍生产力发展的体制、规定、章程,我们就只能当撞钟和尚,靠着惯性向前滑行,
那我们的社会就会成为一个畸形的平等社会。一个社会如果处处封锁自己,不是处
处解放自己,渐渐就没有活气。困难的是,几十年我们一成不变,连突破点都找不
着,甚至担心突破,害怕突破。怕突破会出乱子。可是没有突破哪来的创造?马克
思决不会希望社会变成这种局面。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推动社会发展,就因为它的
灵魂是不断革新的。”他看了一眼伍海量说,“拿你们厂来说,就要敢于这么干一
下子。变!”他说得激动极了,晃动的眼镜片象风里没关严的两扇窗子,一闪一闪
发光。
伍海量有些吃惊。这个看上去沉静文气的书生,居然能说出如此有气魄、有雄
辩力量的话。这些话和自己心里积存已久的许多想法碰上了。心里的想法一旦受到
外来的相同东西的撞击,当当发响,把他自己震动起来。这些话如果出自一个工人
嘴里,他最多只会有所感触地叹口气罢了。但这是出自公司书记之口。这只是他个
人想法,还是上边有了什么新精神?小百姓要求再强烈也是空的。即便公司书记也
是白搭,他有多大权力?他一个公司书记能改变一座大山似的整个社会的面貌?于
是这矬子涌起一种渴望,他真希望更高的一层领导们也看到这些,顺乎国情民意,
那么生活就会象大江那样翻滚起来,而且一泄千里,万阻不止。
可是当这矬子思绪的端头一触到厂里那坚硬、纠缠不清、死疙瘩般的一团事,
心儿就象云遮月那样暗下来,不觉说:
“我完全赞成您这些想法,但决行不通!”
“如果我非这么干呢?”贺这对他的话并不怀疑,相反用一种挑战的口气问他。
这话听起来,仿佛有种给自己打气的意味。
“失败等着您--真的:因为这里边事事关乎大局,不是您一个人力所能及的。”
贺达笑了,好似地把伍海量这几句话反来覆去都考虑透了。他说:
“如果咱们卖卖力气,解决一两个问题并不难。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自己
给自己找麻烦。整天解决那些本来不该出现的问题。社会的进步,是不断寻找和解
决新问题,而不是总去和那些没完没了的同样的老问题纠缠不休。这根源在于我们
这愈来愈顽固的漏洞百出的老一套。因循守旧,这本是封建时代养成的惰性,不知
道什么时候,我们一些共产党人也学会了。哎,你怎么总笑,你说对吗?”
伍海量微笑着,笑得无可奈何,好象听一个幻想家在忘乎所以地发表美妙而空
茫茫的演说。他这表情使贺达不自觉停住口,转身望着窗外春光普照、依旧料峭的
景物。陡然,他好象也被一个巨大的什么问题难住了。是不是热烘烘的脑袋一旦冷
静下来,不可抗拒的现实就透现在面前?远远的,一群鸟儿飞起,在低垂的云层下
被挡住。他觉得自己就象那群鸟。他为什么象那鸟?他不知道,也没去认真想。一
时空空任了一会儿,转过身刚要说话,忽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面露惊
骇表情,沉一下便对着话筒说一句:
“你们就说我说的--没有公司党委决定,那八间房任何人都不准动。搬进去
就算抢占。你们明儿一早来公司上班。还有,你办完事先马上回来一趟。”
他放下电话,问伍海量:
“邢元是什么人物?”
伍海量不知厂里出了什么事,答话象问话:
“厂里的司机呀!人挺热情,就是性子没准,脾气又大,挺难对付,怎么?”
“脾气大,性格不好吗?”
“如今俗话说,听诊器(医生)、方向盘(司机)和大秤杆(售货员)这三种
人最吃得开。有人求,脾气就大点。”伍海量说。
贺达皱皱眉头,仿佛不喜欢听这种话,转口问:
“他跟你们厂长关系怎么样?”
“不错呀!关厂长坐他的车,原先传说关厂长打算给他一间房子。今儿早上我
听邢元说,工作组把他那间房拿掉了。”
“怪不得呢!”贺达的左拳往右掌心里一砸,恍然大悟一样。他不避讳地把刚
才电话里的内容告诉给伍海量:“邢元刚在厂门口贴了一张房屋分配方案。把你们
关长厂、王魁、政工股长万保华等几个人都写上去了。还有你的名字。厂里现在一
团乱。关厂长发火了。名单已经揭下来,但工人们闹着不上班了。据说邢元竟然还
要找我来告状,你刚才说那彩蛋返工的办法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伍海量怔住了,跟着短短的小腿一抬,使劲一跺脚:
“瞎来!这小子一向没准儿,胡捅乱捅!”
“胡捅?”贺达陷入沉思,“恐怕还不一定。他能平白无故惹翻你们厂里的头
头?”
“是否在分房上有什么新考虑,叫他知道了。”伍海量想一想说。
“他住房紧吗?算不算困难户?”
“紧倒不能算紧,可他也是倒插门女婿,不愿意总住在老丈人家。要说困难不
困难,分房一向不看这个,就看谁跟领导近,关系硬。”
冷峻的笑浮在贺达脸上。他略沉一下便对伍海量说:
“老伍,这两个彩蛋留在这里,你先回厂。两件事,一是你把刚才想的那彩蛋
返工计划再扩大一些,联系生产管理全面细致地想一想,不要怕涉及到工资制度、
干部制度等等。怎么符合实际,有利于挖掘潜力,调动各方面的积极因素,你就怎
么想。第二,这彩蛋上的霉斑怎么搞掉还没想吧?这可是个重要环节。你回去想想
办法,回头我再找你谈。好,你走吧!”
伍海量起身告辞,走出屋子,心想如果这霉斑弄不掉,返工计划就会落空。市
场上缺鸭蛋,一下子根本搞不来两万个鸭蛋的空壳。于是他带着对这位外表文静、
做事泼辣、胆大心细、富有魄力的秀才书记一种佩服,甚至感动的心情,离开了公
司大楼。这样的头头还真是第一次碰见!
贺达在屋里来回转了三圈,主意拿定,看来工艺品总厂的事必须先从八间房子
下手!只要这八间房子在里边搅着,就是有再好的想法也无法去做,全闹得乱七八
糟。这叫“先治标,后治本”。他心里盘算着,要拿工艺品厂做个试验。试验他刚
才对伍海量那些思考已久的想法。但是他要先拿这八间房子的事做个试探,试一试
久闻铁板一块的工艺品总厂究竟有多厉害!
这时,贺达忽然想起谢灵刚才与他通过电话。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再打电话
给工艺品厂,厂里说谢灵早离厂,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五 生米熟饭
不等贺达伸手,先重重挨了当头一棒。
今早他刚到公司,楼梯上迎面碰到公司党委副书记鲍维。鲍维告诉他:昨夜工
艺品厂突击分房,八间房全都住满了人。
谁搬进去了!谁决定的?鲍维只说声不知道,跟着说他有事要办,扭头就走了。
这消息使贺达懵住了。他直怔怔站在楼梯上,不禁向自己发出一连串问题:这
事谢灵和朱科长他们知道不?公司党委有决定,工作组决不敢擅自分房,难道工艺
品厂的头头们这么霸道,置公司党委的决议不顾而搞突击分房?当他想到,昨天谢
灵一直没有回来见他,便觉得此事大不妙了!他在楼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老朱和小
谢,赶紧跑回办公室打电话给工艺品厂。他按照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厂里的几个电
话号码拨遍,都没有人接,他只好拨传达室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小伙子的声音。
这小伙子一听是公司打来的电话,就写一句:“房子都分完了。来晚啦,捞不上了,
傻小子!”随后就“啪”地撂下了。
一听这话,突击分房的消息是确定无疑了。再琢磨接电话这小伙子的口气,可
以断定厂里突击分房瞒着工人,出了偏差,闹起风波。再一联想桌上那些告状信.
更大的乱子就在眼前。自己该怎么办?就在这时,朱科长、韩科长和谢灵三人,忽
然一起走进屋来。他抬眼,严峻和审视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谢灵和韩科长感到
这目光象一双利剑,不自觉耷拉下脑袋。朱科长双手摊开,无可奈何地一笑,朝贺
达说:
“没办法,我们也不知道。”
贺达明白,这句话等于告诉他,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好厉害!自己还没张嘴,
人家就把自己的嘴堵上了。他脸上没有改变由于气恼而不舒展的神情,问话的声调
分外冷淡:“这次搬进去的都有谁?”他眼瞧着朱科长,意思是要他回答。
“王魁,万保华,杜兴……”
“好啊!”贺达有些沉不住气,说话的声调挺大,“一个供销股长,一个政工
股长,一个仓库组长。成了办公楼了,嗯?还有谁?”
“还有老关--”朱科长略略发窘地嘿嘿笑,好象他自己占了房子一样。说完,
他那双幽暗发蓝的眼睛从镜片后面,溜溜看着这个初来乍到、年纪不大、脸皮不老、
经历有限而学生气犹存的书记。遇硬则软,遇软则硬,是他处世的一大功夫。有如
武术中以实击虚,以虚化实,决不硬碰硬,吃眼前亏。
贺达一听“老关”两个字,先是禁不住露出惊愕表情,跟着有一股更大的火气
从他这光洁、没皱纹的脸上冒出来。他问:
“他带头占房是不是?”一朱科长只是笑笑,不再搭腔。贺达便转脸对谢灵气
冲冲说:
“通知党委委员,紧急开会--哎,老朱,咱们这就去吧!”
朱科长乖乖跟着贺达一起去会议室.贺达脑袋里乱哄哄,完全没主意。他心里
清楚,必须压住自己容易冲动的情绪。他便想起林则徐挂在书斋里的“制怒”两个
字,每每在他火气难禁时,就竭力使自己服从这两个字;朱科长的脑袋却凉如水,
他冷静地思考着怎么对付这个看上去不难对付的秀才书记。他在世上修行了将近半
个甲子,三十年了;他自信跟这种皮嫩毛软的大学生斗法,过上三招,对方必定无
计可施。他并没把贺达放在眼里。
二十分钟后,公司党委成员除去病假未到和有事外出的,大多数都到齐。贺达
叫朱科长把工艺品总厂头头们突击分房的事件讲一遍,朱科长却叫谢灵先讲。
主持会的贺达表情过于严肃,影响得会议一开始气氛就有些紧张。谢灵平时那
张能言善辩的嘴巴今儿也不灵了。好象是那对龇出来的板牙碍事似的。他吭吭巴巴
半天,说的话有皮没肉,不过这也算他的一种本事。仅仅“突击分房”四个字居然
叫他绕来绕去说了二十分钟,没有碰着任何人。
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好象作家的灵感,跳进贺达苦苦思索的脑袋里,
有如一道电光把他阴云般黑沉沉的思绪照亮。他突然把几句问话插进来:
“为什么在邢元贴出那分房方案之后,我在电话里特意嘱咐你们,没有公司党
委的决定任何人不能分房,反而促进他们私分房屋的步伐,当夜就突击分掉?为什
么邢元张贴的分房方案与现在实际占房情况基本相同?你们三人在工艺品厂搞过分
房方案没有?”
朱科长没说话,点上烟一抽一吐,浓浓的烟雾把脸遮住。谢灵支支吾吾说一句:
“我们只是议论过,没什么方案。”
贺达并不相信仅仅是些口头议论。
尽管这些事完全出乎贺达的意料之外,但这个善于思索、异常敏感的人,一旦
稍稍冷静,很快就看出这件事其实并不意外。意外的事也是有根由的。他虽然没有
任何确凿的发现,却实实在在感觉到,派去这三人帮乱不帮忙。他们与厂里的头头
们串通一气,非但没有为解决房子的纠纷做好事,反而帮助厂里的头头们把生米做
成熟饭,把他逼进一个挥不动胳膊大腿的死角。当然,他根本不想搞清这三个人与
厂里的头头们的龌龊关系。这些关系根本搞不清。当务急需是要拿出一个对这非常
棘手的突击分房事件的有力对策。事情本身需他稳住劲儿。而且他还必须沉着冷静,
控制住情绪,连声调都得拿稳,好不叫人家看出他这个年轻的书记遇事没根。他说:
“情况就这样。同志们拿出个人意见吧!”
话说出,马上和他呼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办公室主任邬志刚,复员军人,
人虽刻板些,但他的主张很坚定,一句话,占住房子的立刻搬出来!这话叫他那生
硬的调门儿一说显得肯定又有力。另一个是干部科的青年女干部顾红,去年分配来
的学生,也是公司团委书记。她是那种无忧无虑又无拘束的姑娘,说话极冲,开口
就带着一股雄辩劲儿:
“不但搬出来,还要提交到纪律检查委员会给予严肃处理。带头占房的党内要
给处分,公司要通报。这种干部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如果我们纵容他们,必然在
群众中歪曲干部的形象,党员的形象。那么责任就是我们的了!党员形象不是靠演
员,靠小说,靠报告树起来的,是靠每一个党员实际的好作风,靠党的纪律树起来
的!我就说这几句!”
贺达听了这高个子漂亮的姑娘吐出这些又干脆又清晰的话,自己真象口燥舌干
的人灌了一大杯凉开水,痛快极了!他用十分欣赏的目光看了看这个毫无世俗气、
甚至过于天真的姑娘。不知为什么,他一下感到五十年代--他自己曾经经历过的
大学时代的气息。那纯朴自然,快乐纯挚的气息。生活本来就应该那样单纯、透明、
忠诚、温暖和自由自在。可是这气息在这.场合,在这时代,为什么如此强烈、如
此古怪、如此尖锐地不谐调?看来文化大革命遗害之深,决非制裁了“四害”就万
事大吉。他目光扫视了在坐的其它几个党委委员,个个不吱声,脸上反应冷淡,连
副书记鲍维也是板脸闭嘴。这些人就象等火车耗时间那样直怔怔坐着。会议不能这
样不了了之。贺达有些心急,催促一句:
“哪位接着讲?”
这话是面对朱科长说的。朱科长被逼无奈,接过话来,一手慢慢腾腾敲着烟卷
磕烟灰,一手翻来覆去弄一个火柴盒,说话的节奏比磕烟灰的节奏似乎还慢半拍,
说话的口气与速度都和顾红形成对比:
“小谢和我,还有老韩,下到厂里了解情况。这厂里问题不少,人人住房都困
难,房子只有八间,无论怎么分也难摆平。今天这事出来了,我看……既然出来了,
先得承认这个现实吧,至于……”
顾红抢过话来反问他:
“什么现实?是遵守党纪的现实,还是破坏党纪的现实?”
“小顾,现在可不兴乱扣帽子。党纪,未免说得太重了吧?再说,这是工艺品
厂自己盖的房子,厂里有分房的自主权,厂里还有党委。他们自己能解决的事还得
由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不能包办代替!”
贺达听到这里,忘记自己是主持会的,更忘记“制怒”那两个字,一连串话象
火车驶出山洞那样蹿出来:“那要看什么样的厂党委!为人民群众利益着想的基层
领导,还是只顾询私舞弊的一小群掌权人?自主权是谁的?群众的,还是几个人的?
如果群众利益受到伤害,我们上级党委就连过问一下,制止一下都不必要?我们把
权力下放给基层领导难道能象封建时代把土地分割给藩镇诸侯那样吗?你们看--”
他说着站起身跑回屋,把那上百封信抱来,“啪”地扔在桌上,“你们要是把工艺
品厂这些群众的告状信读一遍,能不动感情?共产党之所以得天下,就因为它得人
心。如果我们以为权力在握,胡作非为,就会一点点失掉人心,就会亡党。我的话
一点也不过分,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要给谁扣帽子!”他说完,冷冷瞅了朱科长
一眼。
朱科长与他隔桌相坐,连他两片薄薄、光亮、发红的嘴唇微微颤抖也看见了。
他原以为书呆子的天性是懦弱怕事,不敢得罪人,哪知道书生更憨直和认真,逢到
紧关截要的关口,就和工人一样直来直去。他感到,贺达每句话都象一根粗大的钢
针,硬往他脸上扎。但他脸皮结实得很,什么热的、冷的、辣的、硬的、酸的、尖
的.都遇到过,毫不在乎。而且他深知这些话绝对动不了他的根儿--罢他的官!
他把现在这套摸得很透,象他这样的中层领导干部,如果没犯什么实实在在的错误,
不但罢不了官,而且只升不降。即使调到别处,照旧是科长。他怕什么?对于他来
说,最难对付的只是那种胸有城府、不动声色的人,最好对付的恰恰是这种喜怒皆
形于色的人!故此他面对贺达,把两颊的皱折都对称地弯成曲线,好象受了上司误
解挨了批评,勉强笑一笑,索性不说话了。
其余几个人,好象打定了主意:不点名到自己头上决不说话。这架式仿佛故意
给贺达冷场。贺达的目光转向谢灵,谢灵担心贺达叫他再说话,赶巧有人叫他去接
电话,他急忙抬起屁股就跑了。
贺达扭脸问鲍维:
“你的意见呢?老鲍?”
鲍维黑黝黝的脸上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神态,说:
“我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把老关他们轰出来吧!真的要轰,怎么轰?麦出来,
老关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今后工作怎么做?”
鲍维一向无所不能,练达得很。虽然他是从鞋帽公司调来的,不懂工艺品,但
无能照旧可以当官。当官的秘诀是不犯错误。他死守这一条。因而公司换了几次头
头,唯独他没换掉,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干部都是他的人。故此今天他这副无能的
样子纯粹是装出来的。贺达听这话心里立刻明白。他想起鲍维一早告诉他“突击分
房”一事时没作任何表态,再听这几句话,分明是在袒护工艺品厂那些占房的头头
们。“官官相护”--他一想到这四个字,心里真的起火,止不住说:“我看老关
他们搬出来倒比霸在房子里边更能得到威信。威信这两个字挺有意思,一是以‘威’
取‘信’,一是以‘信’得‘威’。凡是想从‘威’上取得威信的人,决得不到真
正的威信!”说到这里,他忽一惊,这一惊是对自己。因为自己从来不用这种毫不
客气、不留余地的口气说话,今天怎么啦?这种话会把一个心地狭窄的人得罪一辈
子!
果然,鲍维听了,黝黑的脸立即罩上不快的阴影,沉吟不语,双方也就但住了。
其他几个委员看出界限分明,说话必须有倾向,开口就得得罪一方,更得装哑巴。
于是党委会立刻变得无声无息,只有朱科长不紧不慢抽烟时,火烧烟纸丝丝响,还
有近来手脚发麻的韩科长不断搓手的嚓嚓声。
这时,谢灵急冲冲地进来,好象有什么大事。他把一份电话记录交给贺达。贺
达一看,连脸颊都好象发出光彩。这一微妙的表情叫朱科长看在眼里。不等他想方
设法探听,贺达已然迫不及待,声调振作地说:
“吴市长刚来了电话说,工艺品厂领导突击分房一事,市里已经知道了。市委
的意见是--”
朱科长看出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非同一般。突击分房是昨夜的事,市里这么快就
知道并跟着做出反应,可见市里给予特别的关注。他止不住问:
“什么意见?”
贺达没瞅他,念了一遍电话记录原文:“市里决定,把解决权力交给你们公司
党委,请你们尽快办好,负责干部要得力。哎--”贺达一边把电话记录转手给鲍
维。一边抬起眼问谢灵:“市长还说什么了?”
谢灵犹豫一下说:
“要您把解决情况直接汇报给他。那记录上写着吴市长的电话。”
谁都知道这个去年才由团中央调来的市长是个颇有头脑又敢做敢当的人。朱科
长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泄了气。顾红故叫道:“太棒了,市委坐劲就行!”鲍维
的脸色很难看,可是当贺达要大家发表意见时,鲍维却抢着说:“我看这事最好由
贺达同志挂帅来解决:怎么样?”这一次,鲍维丝毫显不出无能的样子了。
朱科长立刻明白鲍维的意图,接过话就说:“好,贺书记一抓到底,我同意!”
他明白关厂长那些人脑袋个个不好剃,现在厂里一团乱,只要这个不通世事的书生
涉足进去,保管什么事办不成,不脱层皮也得落个神经衰弱:他这一句话就等于帮
着鲍维把贺达往漩涡里推了!
顾红和邬志刚也同意贺达亲手解决。他们的意图自然和鲍、朱二人不一样。他
们对这个正气在身的书记抱着信赖和希望。
贺达沉了一刻,没说话,脑筋却在疾转。他渐渐悟到这件事的份量。他虽然不
完全明白朱科长原先不愿意他过问这件事,现在又急于把自己推进去的根由,但他
知道这事要给他招惹一帮冤家,缠住许多找不着头绪的麻烦。如果他不干,他刚才
那些气概非凡的话,就成了一大堆好听的空话,成了叫人耻笑的话柄。他无意间抬
起眼,瞧见一双双眼睛正对着自己:年轻、明朗、期待的,混浊、窥察、老谋深算
的,疑虑不安的,不可思议的……他觉得每一种眼睛都是一种压力,各种压力合在
一起就压力十足。但这压力在他心里激起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冲。他端起茶缸喝
了一大口,把缸子往桌上“梆”地一撂,摆出一副应战者的姿态,果断地说:“好!
我来解决!”然后扭脸对谢灵说,“你马上给工艺品厂关厂长打个电话,叫他和其
它占房的人三天内全搬出来,把房子腾空,钥匙交到我这里。如果不交钥匙--”
他目光闪闪,下面的一句话象抛出一个重磅炮弹,“那就别要党籍!”
这句话使党委会所有人都惊呆了。朱科长镜片后一双幽蓝的眼珠子简直要对在
一起了。他不明白这书呆子到底要干嘛!是不是疯了?
六 铺天盖地
一天一个样。
贺达今天上班来,还没进屋,就听屋里的电话铃一声紧接着一声。现在十点了,
电话象疯狗一样,一刻不停地嘶吼着。这铃声好象要扯断他的神经,他却几次想去
扯断那电话线。
这些电话来自各处,却一律是为那八间房子的占有者告饶求情来的。打电话的
都是头头脑脑的人物。从上级局各处处长,局长副局长,到其他一些局领导,区领
导,乃至市里一些有关或无关部门的有职有权的要人。这些人中间,有些他认得,
有些不认得,有的头一次听说,那就得先由对方作一番自我介绍,寒暄几句,再谈
正题。他在社会上工作多年。头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职称,这
么多头头们。平时找不到,此时忽然一拥而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里里外外,一窝蜂把他死死困在中心。别看这些头头在大会上没有讲演稿差不多就
成了哑巴,但此时此刻,各有一张硬梆梆、能说会道,嚼不烂的嘴巴。开始贺达只
是做些解释,婉言谢绝,但解释是无力的,费尽唇舌挡不住那些死皮赖脸的要求。
后来他累了,就干脆回绝,口气又直又硬;只要他回绝一个,他立刻明白自己又得
罪了一个,把以后办事的必经之路一条条堵上。尤其上级局的头头们,与他关系挺
熟,不好硬来就还得软推。说多了,他连推辞的话也好象公文那样有了固定的格式,
说来说去总那么几句,没词也得说。有一个电话,声音苍哑,自称曾是警备区的一
个副司令员。但这位当年的“副司令员”连他的姓名都没弄清楚,把“贺”字念成
“霍”字,错叫了一声“霍书记”,就以一种长辈儿口气要他“顾全大局,加强团
结”,不要抓住关厂长“一时糊涂做了点错事就不放”;贺达起了火,吼一声:
“这里没有姓‘霍’的,你找错了人!”就把电话“啪”地挂上。跟着他灵机一动,
不等电话铃再响,拿起话筒,用一块手巾裹严,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这法子真灵,
铃声不响,耳膜感到分外轻松和舒适。今儿一早。谢灵就被鲍维带着去到绒绢花厂,
审查即将送往广州参加春季广交会的样品。不然,他还可以叫谢灵抵挡一阵子。
屋里一静,隔壁就传来吵架声。他走出屋,看见劳资科那屋门开一条宽缝。目
光穿过门缝,只见一个细白精瘦的小伙子正和朱科长拌嘴。这小伙子坐着,看样子
还沉得住气,朱科长一手叉腰站着,却有一股难捺的恼怒。屋里还坐着两三个年轻
的办事员;时而低头看报,时而说几句劝解的话。可这小伙子嘴茬不软,又利索又
挖苦,句句都挺气人,更气人的是他自己并不生气。朱科长居然不是对手。
此时,这小伙子正说着:
“那您就摆摆条件吧,现在抢占房子那几个人,哪个比我条件还高?关厂长一
家四口,在城里有两大间房;王大拿六口人三间房,独门独院。还有……”
“你别总拿关厂长和你比,你怎么不拿伍海量跟你比呢?伍海量不比你困难?
离了婚一直住在丈母娘家里。人家离婚的老婆前一年就结婚了。要是你,早就闹房
子了!”
“嘿!朱科长,咱谈正事,你可别拿我邢元奇涮!我老婆嘛时候跟别人结婚了?”
“我这是打比方,你懂不懂?”
“你怎么不拿自己打比方呢?”
贺达在屋外一听,才知这小伙子就是邢元。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朱科长气哼哼地说:
“行了行了,别胡搅歪缠了,这就够热闹的了,你还火上浇油!我说了,你的
条件要是跟伍海量一样,公司马上给你一间房。”
“可是人家伍海量并没搬进去。”
“他今儿就搬!”
“别唬弄我,伍海量昨天说了,明人不做暗事,叫他这么往里搬,人家还不搬
呢!”
“他不搬也轮不上你。别饶舌了,回去吧,有事厂里解决,公司不是房管局,
不管房子!”
“说得漂亮!不管房子你前些日子跑我们厂里干嘛去了?买处理床单吗?告诉
你,你要管就得管好了,你想这么一分就了事,没那么容易!”
“你要怎么着?你要告我,呵?你要批斗我,呵?你还要吃了我吧,呵?”朱
科长发起火来,声音愈来愈大,顿时面红耳赤,扬着下巴喊道:“来呀,斗呀,批
呀,吃呀!”
这时,屋里那几个年轻的办事员都来说邢元:
“哎,哎,算了!房子的事回去找你们关厂长。你跟他间管什么用,他也没房
子。再说我们科长血压高,闹出病来你可吃不了兜着!”
朱科长听了这话,立即在屋里快步走来走去,口喘粗气,做出一副怒火难禁的
神气,好象弄不好就要大病发作。
“唷嘿--”邢元发出一声调皮的尖叫,白白的脸儿轻淡地一笑,并没搭理那
套,反而翘起二郎腿,身子担过来,一条胳膊懒散地搭在椅背上,朝这几个办事员
连损带挖苦地说。“你们哥几个可别拿我当软茬!你们去扫听扫听,我邢元是怕吓
唬的?他血压高可以歇假,他到这儿干嘛来的,是养病还是工作来的?要是头头们
办事不讲理,说一句血压高,别人就不准再言语,我们老百姓就擎着受窝囊气了?
话又说回来--你们几位是干嘛的?管房子的?他血压高不能管,你们血压不高,
我找你们怎么样?瞧、瞧、瞧,不说话了。瞧你们多美,整夭一喝茶,二看报,三
聊天,四睡觉,放着清福不拿,往这里掺和嘛?你们都是这位科长大人调来的吧,
房子早都解决了吧,吃饱没事了吧,不就想逮个机会巴结巴结你们科长,多捞点便
宜吗?明白告你们,傻小子们,这里没便宜,麻烦一大堆。你们要是呆得难受就找
个僻静的地界打会儿扑克去!”
这小伙子好厉害,把这几个办事员硬噎回去,居然没人再敢吭声。朱科长见他
们压不住邢元,就换句话说:
“你态度不好,我不跟你谈!”
“什么?又讲态度了,不讲条件了?我态度怎么了?”
“你喊什么?”
“是你嗓门大还是我嗓门大?再说,你是谁,我是谁?”邢元嘴角一挑,好似
要笑,伶牙俐齿一刻也没闲着:“你是公司头号吃香喝辣的大科长,我是个臭开车
的;你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你多少年党龄,我还在党外呢,你能跟我一般见识?”
“你到底还有完没完?跑这儿来耍贫嘴,你给我走--”朱科长再也受不住这
小伙子蔫损嘎坏的挖苦话,非轰这小伙子出去不可。这小伙子话里虽然也带来三分
气,脸上却装出气人的笑。这么一比,朱科长不仅狼狈,还显得蛮不讲理。
“走?你这是军事重地?没事你请我还不来,今儿有事找你,想这么随随便便
就打发我走--没那么容易!”
“我没房子。你走!”朱科长上来想拽他。
邢元刷地站起来,冲他说:
“你有房子全便宜给关系户了。明白告你,我邢元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如果住
进这房子的人比我更困难,我决不找你来。今儿我来跟你争这个理,争这口气。吃
几十年大米白面,不至于长出驴肝狗肺来!”
朱科长大怒,拍着桌子问邢元骂谁。邢元气哼哼的脸硬装出笑容,还想给他火
上浇油。站在门外的贺达倒挺赏识这小伙子后边几句听起来粗硬、却知情达理的话,
他一推门走进屋来。朱科长见了叫道:
“贺书记,您,这,他--”
邢元一听“贺书记”三个字,扭过脸来,用眼角上下打量这个刚走进门来的文
质彬彬又沉静异常的中年人。贺达对朱科长打个手式叫他阅住嘴,然后对邢元说:
“你跟我来一趟。”
邢元一怔。朱科长巴不得贺达把这个软硬不吃的小子弄走,赶忙说:“对,对,
房子的事归书记亲手抓,你找他才正对口!”他这一手,很象文化大革命中常说的
那句“嫁祸于人”。
贺达当然明白米科长的用意。在三十六计中,这叫做“顺水推舟”或“移花接
木”,但在这种情况下一用就成了无能的招数、不是高招了。邢元跟在贺达后边走
出门时,故意摇着肩膀,还用脚“啪”地喘一下门,一来表示对朱科长和同屋的几
个办事员的鄙视,二来也表示对这个没打过交道的书记满不在乎。
进了党委办公室,贺达叫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直截了当地说: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邢元头一歪,嘲弄地一笑说:“你知道嘛?”这意思是,你们当官的不就会耍
这套官腔吗?
贺达对这明明白白的挑逗并不介意。他面上没表情,嘴里的话说得清清楚楚:
“你大前年结婚。因为没房子,做了倒插门女婿,住在你老婆兰燕家。你老婆是厂
医,你两口子的房子都该由厂里解决。你急的是快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不过那种寄
人篱下的日子。对不对Z”贺达一口气说出来,象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滚瓜烂熟。
邢元不免惊奇:
“你怎么知道的?”
“你写信告诉我的。你还叫我给你快快‘摘掉倒插门女婿的帽子’,我没说错
吧?”贺达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的记性倒不赖。”邢元说。刚刚那股不在乎、挑战般的神气登时没了,好
似解除了一种武装。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光又瘦的后脖梗子,小白脸发窘地笑笑,
“那是气话:”他感到这个貌不惊人的书记倒有两下子。
“好,我先问你,你前天在厂里贴的那张‘分房方案’是哪来的?”
“我等会儿再告你。你先说,那单上的人名有假设有?”
“没有。正对!”贺达说。
“那就行了。这说明我没诬陷。”邢元说。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诬陷。只是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在汽车里拾的。”
“拾的?什么?”
“一小块纸上写的。”
“谁掉的?”
“不知道。还不是头头们。老百姓有几个坐小轿车的?不是我们厂的头头儿,
就是你们公司去的那三个。”
“你怎么知道是分配方案?”
“你是不是认为我唬弄你?咱有凭据。瞧--”邢元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驾驶
证,从中取出一小块折成两折的小纸块递上来,“看吧,上边连房间号码和房间数
都有!”
贺达感到惊讶。他接过纸块赶忙打开一看,竟是工作手册上的一页。上面的确
写着分房人的姓名、房间数和房间号码,而且有涂改的地方。从涂掉处还可以清楚
看到划掉邢元改换成伍海量的过程。一边还写着郗半民、龚宝贵、杨月梅三个人名,
旁边画了问号,最后还是给勾掉。关国栋、杜兴、王魁、万保华四个人姓名肯定而
清晰地排列在纸块中央。贺达看着,心里忽地一惊,因为他敏锐地识别出纸上的字
迹,怪不得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些字儿好熟悉!于是他就从中看到许多字迹之外的内
容,甚至看到这次突击分房的背景和内幕,不禁动了怒容。邢元见了,误以为贺达
对自己公开纸块上的秘密而恼火,准要狠狠批评他一顿。但贺达一瞅他,目光顿时
平和下来,问他:
“你认为,厂里分房谁最符合条件?”
这一句竟把他问住了。他反而不好先提出自己,只好凭良心说:
“老龚头,裁布组的杨师傅,老伍--他也是倒插门女婿,比我还难……,
“设计组的郗师傅呢?”
“郗捂嘴呀!”邢元立刻叫起来,“贺书记,咱可不能只管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就不管工人了。嘛甜头都给他们。他不就画两笔画儿吗?他画得不错,给厂里卖了
不小力气,咱都承认,可他工资一个顶我两儿。现在人都说,老九比老大吃香……
”
贺达一听就冒火:“什么老九老大,谁分的?四人帮!照你这么说,如果老大
有了知识,应该算老几?你怎么会听信这种在人民中间恶意挑拨的话?哪来的老九
和老大,都是人,一句话,都是人!”他的最后一个“人”字叫得特别响。
邢元见这表面文静的书记脾气并不小,话说得锋利逼人,驳不动,躲不开,竟
然如此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不禁暗暗吃惊。贺达一瞅这小白脸上吃惊神色,
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冒火。他想了想,并使自己恢复原先那种稳定的情绪,才说:
“你去过郗师傅家吗?”
“他家?没有。”
贺达问他:
“我有件事求你帮帮忙。你们厂今天公休吧?你现在有事吗?”
邢元先是一怔,黑眼珠机灵地一转,然后有所醒悟地琢磨出,原来刚才书记对
自己发火,准是想先压住自己,就好使唤自己了。他有个十拿九稳的经验,替头头
办事,自己就好办事。便慨然道:“有事您只管说,我马上去办!”他表现得挺识
路子。
贺达点头道:“好,我这有本书,你先给我送到一个朋友家去,回来咱再谈房
子好吗?”贺达说着,递给邢元两本厚厚的画册,自己回到桌上飞快写一纸条,说:
“这是我借的,请你替我还给他。”
“行,我去了马上就回来,我快。”
“不,不忙,你不妨在那几多坐坐,有好处。”贺达朝他笑一笑,然后把写好
的条子装在信封里交给邢元,“地址人名都在上边。谢谢你了!”
“哪的话,谢什么,又不是外人!”邢元咧嘴笑道,没看信封就顺手揣进衣兜,
两手抱着画册,拿出一股爽快义气的冲动劲儿说:“您有嘛事只管言语。我手里大
小车都有,方便!”
贺达没表示什么,只说:
“去吧!”
邢元飞快跑下楼,把画册夹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蹬车就走。走出一个路口,
忽然想到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边去呢。他把口袋里的信封掏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北大关,粮店后街五十一号四楼郗师傅”。
郗师傅?他纳闷,自己厂里有个郗师傅,怎么又来个郗师傅?他捏着这信封,
在当街上任了半天。
自从贺达把电话筒放进抽屉里,电话打不进来,使他得到一个多小时的清闲,
得以与邢无聊了一通。邢元一走,就开始有人“拜访”他来了,都是那些打不通电
话的占房者委托的求情人。有趣的是,人间往来,也依照社会地位的高低。谁制定
的规格?不知道。反正在这些拜访者中,局一级的干部大多亲自来,局以上的领导
大多派秘书来。他虽然精明,却没料到,这种面对面的谈话比在电话里互不见面地
交谈更难应付。他边谈边后悔刚才自做聪明地把话筒收起来。如果他接到电话就说
“贺达开会去了”,多么省事:他为什么不会说谎?谎话难道不能成全好事?现在
他反而不能将话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不然人来电话响,两面夹击,他就更受不住了。
他苦笑一下,暗暗说:“这叫自做自受!”
最容易回绝的是书信,最难回绝的是情面。尽管如此,他抱定宗旨,决不后退
半步。任他们铺天盖地而来,他却只是执意地等待关厂长他们从抢占的房屋里搬出
来的消息.当他叫一个个来访者冷着脸儿告辞而去之时,他不兔担心,在这个事事
依靠人事关系的社会上,他将受到多少报应?他禁不住掂量一下,这么干是否值得?
不,现在不是权衡利害的时候,事情顶到这儿,好象大炮顶在胸前,进退无路,大
丈夫就宁进不退!
下午三点钟,来了一个意外而陌生的客人,瘦长身材,鬓角泛白,看上去四十
大几,穿一件深蓝色风衣,戴副式样陈旧的养目镜,气度清雅。那人见面就哈哈大
笑,指着他说,当了官儿不念故旧,多年老同学居然装不认识。他叫这人把褐色的
镜子摘下来,却依然不认识,两人坐下来一细说,还真是当初中学时代的老校友。
但并非同年级。那人比自己高一级,在学校时也很少接近,本来就不清楚的记忆,
经过二十多年流水般时光的冲刷,谁还记得?那人不怨怪他,自称名叫车永行,现
任师范大学教务处处长。车永行说,他偶而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听到贺达在这里“当
官”,过路来看看他。老同学谈天,最容易扯到过去,往日人事依稀,互相提醒,
感慨唏嘘本已。人到中年,每每谈到少时,最易动情。就在他们谈到最痴迷的当儿,
谁料这车永行说,使他获知贺达的那个老朋友,目前正在贺达手下工作,就是工艺
品厂的厂长关国栋。这几天来,贺达对于工艺品厂就象雷达对于空中的飞行物一样
敏感。但比他惊觉过来还快,车永行就谈起关厂长的为难之处。他说:“关厂长不
是不尊重你的意见。他原先的房子已经叫他的亲戚们占住,报不回去了!”原来又
是个说情的!他象好东西正吃得快活之时,忽然吃出一个肮脏的苍蝇。一股厌恶的、
烦躁的情绪无法克制。他猛地站起身;本来一句可以说得婉转些的话,被憋在心里
的恼火区足了劲儿,吐出来时带着毫无顾忌的架势:
“我还有事,你走吧!”
他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清雅的人也如此俗气!
车永行给贺达突然变怒的神情弄呆,可他再看看贺达这乎光光、不顾情面的脸
和灼灼逼人的目光,他连给自己下台阶的话也没说,拿起帽子转身就走了。
车永行走后,贺达好半天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把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细细一
想,便从那些具体的人事跳出来。使他惊讶的是,社会上竟有这么大、这么结实的
一张网,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网是无形的,东拉西扯,没过没际。你就是水里的
鱼儿。当你以为自己是自由物而随意游荡时,不知碰到哪根线,大网一拉,原来你
竟在网里,跑也跑不出去!
骨子里的执拗,使他生出一股拚死应战的倔劲来!他眼前又不期地闪过童话画
册上挥刀斩网那勇敢的小人儿。
可是当他把车水行--这个不曾认得、从无联系的老同学的话略略琢磨,脑袋
里象撞钟“当”地响一下。车永行的话可是软中带硬,只怪他刚刚脑子大不冷静了,
竟然没有意识到,车永行说关厂长把自己原先的房子让给了亲友们住,等于自绝后
路,那就不可能再搬出来!怎么办?这一手好厉害。当初抢占房屋那一招叫做“出
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招叫做“兵置死地而后生”,都是兵书上的用兵之计。
由此,他悟到这些人当官决不是废物,别看业务上无能,社会上这套却老练得很。
简直个个都修练成精呢!面对这局面,如果他无计应对,那可就陷入泥潭,叫上上
下下,左左右右的人看热闹了。
这时,顾红推门进来。这细高的姑娘一向无忧无虑,好似快乐仙子,今儿眉心
却紧皱不展。她望一眼贺达便说:
“今儿一天我看您真够呛的!简直是一场总动员。连过去工业搞大会战时,头
头们也没出得这么齐全。中午还来了一伙工艺品厂画彩蛋外加工的,男男女女十多
人要找您。正巧叫我在门口撞上,就推说您出去开会,才把他们支回去了。怎么样?
情况很不妙吧!”
他好象一直在思索中,听到顾红的问话,惊醒似的一抬眉毛,跟着他自己眉头
也象上了一把锁。他绷紧嘴唇,吐出一句又苦涩又沉重的话:
“好戏还在后边!”
七 醒世明言
这世界上道理大大小小,多得无穷。至高无上的是真理,细细碎碎的是常说的
道理。哲学是对万事万物大小道理的发现和概括。法律、规定、条例、守则,都是
对道理的具体贯彻。顺理便成章,道理不通则寸步难行。照一般解释,道理没有不
对的。但社会上还有一些不成文的道理,就是处世哲理。这道理有时并不一定合理,
别看人人嘴上说不喜欢它,但办起事也得顺着它去做。照这样下去,世道人心便容
易变坏,于是就有些人不管这一套,该怎么处世为人,就怎么处世为人。虽然经常
磕磕碰碰,苦恼抱怨,依旧顽性不改,这就是真理的生命力呢!地球和表针大概就
靠着这股倔强的力量正转。试想想,如果倒转是什么样子?
下午四点半钟,谢灵走进贺达的办公室。他无时不带着十足的精神劲儿。总象
大觉刚醒,精饱神足。六七年他服兵役期间,曾在外交部支左,据说他的精明强干
被一位外交官看中,可惜他这一对破相的大龇牙太惹眼,要不完全可以做一名外事
干部。尤其这一张应答及时的嘴巴颇有功夫,舌头比壁虎的尾巴还灵活。坏事就坏
在大牙上!
谢灵进门一眼就瞧出贺达脸上罩着一种疲惫和焦虑的神色,好象根本没瞧见他,
不知在想什么。他一眼又瞧见桌上许多只空杯子,烟碟里一大堆烟蒂,大多是带过
滤嘴的。再一眼还发现桌上的电话秃生生的,好象近视眼摘掉镜子。跟着他就发现
话筒藏在抽屉里。他脸上没表情,心里好笑,明白贺达多半天来处在怎样一种境况
里。
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今儿过得够快活。上午跟随鲍书记在战绢花厂看样品,转
了半个多小时,歇了一个多小时,中午在线绢花厂吃一顿“便餐”。这“便餐”两
个字不过叫起来不刺耳罢了。吃过饭,一肚子油,又接受了厂里赠送的一大束精工
细制的“试插”绢花。一个工会干部还送给他三张该厂组织的尚未公开的影片的人
场券。听说是英国的《三十九级台阶》,惊险至极。这三张票正好他、老婆和孩子
一同去。午后,他跑到餐具厂给局干部处黄处长搞一套处理餐具。现在回到公司,
打算取了车就早早回家,不再去见费达。但是他一进公司的院,碰见朱科长,朱科
长把他拉到车棚后边说,贺达今天叫房子的事折腾得快熟了。这倒没什么。使他感
到有些担心的是,朱科长说邢元那小子来了,还跟贺达谈了好一会儿。他听了心里
犯嘀咕,生怕自己在工艺品厂弄木料的事,给这个被惹恼的小子闹出来。这事要落
到鲍书记那里,屁也不算,但落到这个认真得发迁的书呆子手里,没准真当做一件
什么事。他走进贺达的办公室时,假装没事,实则把耳朵、眼毛、甚至浑身的神经
末梢都竖起来,刺探一下贺达是否知道这件事。
可是他现在一看贺达这样,也就放心了。贺这已是自顾不暇,他灵机一动,觉
得这是开化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人,相互沟通,近乎近乎的好机会。如果这书记通
晓些世道,今后遇事也好办得多。说真的,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耿直的人由于不明
事理而自找苦吃,陷入困境。他先给贺达的碗斟上热水,又斟杯水端在手里,坐下
来,嘴唇不自主地蠕动一下,润泽那暴露在外、很容易风干的板牙,这样子好象蜘
蛛准备好唾液要拉网了,他对着低头沉思的贺达说:
“贺书记,屋里没旁人。我想跟您说几句私话,不知您愿意听不?”
“嗯?”贺达抬起眼瞧着他。其实他看见了谢灵进来,但脑子里的事一时扯不
断。谢灵的话,使得他把心中所想的事暂时掐断。他说:“什么话,你说呀!”
“我看得出您的心事很重。”他说。这句话有些象算命的。
“是的,你说为什么?”
贺达点头承认,这就使谢灵来了兴致。
“那还用说,当然为了那八间房子呗!我猜得出今儿一天,您给这件事缠住了。
来麻烦您的总有一二十人吧!准都不是一般人,叫您左右为难,对不?”谢灵目光
忽闪闪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一时大板牙露出半截。
贺达愈来愈感到他这几句颇象算命占卦的江湖口。忽然他也来了兴致,微笑中
连连点头:“你都说对了。你怎么会知道的?”他表现出一种钦慕佩服的神态。
谢灵得意非凡,用嘴唇抿了抿门牙,那牙给唾沫一抹闪出光亮。他说。
“其实我昨天就料到了!”
“噢?你简直料事如神。告诉我,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就在昨天您叫我通知工艺品厂,叫关厂长他们三天内必须搬出来时,我就知
道您要陷进麻烦里来了。”
“噢!我明白了……”
“不,您还不明白。”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根由?”
“不,不!”谢灵此刻完全象一位满肚子处世经验的老者,对待一个初入世道
的小雏儿。说话时,客气中含着几分教诲的意味:“贺书记,您是领导,我是一般
干部,按理我不该什么都说。可是我完全为了您好,才肯说出心里话。我以前认识
您时,只觉得您平易近人,学识渊博,交情并不深。仅此而已。三个月来,和您天
天相处,对您的印象的确很好。您为人正派,脑子清楚,懂业务,一心用在工作上,
办事泼辣,哈,这是从外表看不到的、我不多说您的优点,面对面这么讲话不好,
反正公司里人人都这么认为。可是……”
“你说,你说。”贺达迫切想知道下边的话。
“哈,您就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您可别生气,我并不是说您坏,只是打个比
方。就是说,你是不是过于认真?人不能不认真,又不能太认真。认真就象车上的
闸皮。没有问皮就会刹不住车,闸皮太紧车又开不动.您别笑,社会就是认这套。
我知道您瞧不起社会这套,所以您现在就不好办了。人在社会上生活,就得服从社
会的这套,社会不会顺从人的意愿。高英培说相声,把走后门的骂得够狠的,我就
不信他买东西从来不走后门,办事从来不靠关系!现在这社会不是应该堵后门,而
是应当堵正门。堵了正门照样有办法,没有后门反而不好办事。您说,一个人从生
到死谁离得开后门,在产院出生得走后门,托人照顾,找好病房和好医生,别出问
题。死后去火化也得走后门。去年我岳母去世,送火葬场,殡仪馆就是不来车,最
后还是托了人情才来车。不然死了也没地方去.再拿这八间房子来说,您何苦来呢,
管它干什么?如今房子是第一热门。为了房子人们的眼睛都瞪红了。每一平米里边
都一大堆麻烦,您管它干什么?再说这社会,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孤零零一个,其实
上下左右都连着一大群人。别看一个厂长的职位有限,他在职位上,有人事权,有
财权,有东西,就有人求他。上边有人戳着,左右有人保着,下边有人撑着。牵一
动百,为什么一个单位换一个新领导,底下跟着就陆陆续续调换一批人?社会是人
和人组成的,动一个就惹一串。人和人又是怎么连上的,您想想,说得太明白反没
意思了。我并不是赞成这套,可是如果您是个平民百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也
不求,照样过得下去,只不过时常有点为难事罢了。但您是一个公司的书记,下属
厂子就几十个。每天学习、生产、人事、财务、技术等等多少事,得上上下下和多
少人打交道?为几间破房子就得罪这么多人,不是生把自己的路都堵上了吗?您不
是,这,哈哈哈……”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由于有句碍于情面的话就嘎然卡住了。
“傻瓜”贺达替他说。
“这话您能说,我不能说。话别说这么直,但实际就是这个意思。您身为公司
领导,上边求您的事多,下边求您的事更多。您又是刚来,原先公司的人事矛盾您
没参预过。而且您又宣布过,不纠缠任何历史旧账。这都很好,几方面的人都想拉
您。本来您是既得天时,又得地利,还得人和。不过这么一来,您可就把所有有利
之处一脚踢了。贺书记,我在您面前瞎逞能了。我说的都是事理,没有别的意思……”
“不,你这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贺达说。
“我哪来的真东西!”
“确是真的!我听你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贺达郑重地说:“我这个
人看上去聪明,实际愚顽得很。人都说‘入境随俗’,我总是自命清高,不肯随俗,
也确实不大懂得世间的道理。’今儿经你这么一点,清醒多了,学到的东西可不少,
于今后处世为人肯定有益。过去有两本书,一本叫《醒世恒言》,一本叫《喻世明
言》。我把这两个书名合在一起赠给你,叫做‘醒世明言’。”贺达的表情真象是
如梦方醒。
谢灵以为贺达赞扬他,美滋滋而愈发得意地说:
“主要因为您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大的弱点是感情用事,容易冲动。感情
一冲动就容易坏事。感情这东西可得节约着用,否则就会把自己搞得不清醒,不分
利害,最后白白吃亏。我最初也和您一样,动不动就冲动起来,净吃亏,现在聪明
多了,不再缺心眼儿了。社会磨练人。咱这公司更磨练人。别看您现在这样,在咱
公司呆上半年,经几件事,保证您不变也得变了!”
贺达听了哈哈大笑。他摸摸自己光洁的圆下巴说:“我会变成什么样呢?真难
以想象!”他再一瞧谢灵时,神情变得分外认真,“这么看,应付社会这一套你算
齐全了。可是再换一个角度看,你又并非十全十美,至少你缺少一样东西。”
“什么?”谢灵听得出贺达这两句郑重的话后边隐隐藏着讥讽。他不觉闭上嘴。
无论他怎么拉长上嘴唇,也盖不上那讨厌的牙齿。
贺达笑了:
“看不见,摸不着,但十分关键。”
“学习太少?”
“不对!”
“党性?”
“你猜可猜不着。”
“什么?您说吧!”
贺达忽问他:
“你现在有事吗?”
谢灵犹豫一下说:
“什么事?时间长吗?我晚上看电影。”
“那来得及,我现在领你去一个地方。就在附近,顶多五分钟的路。”
“干什么?”
“找你缺少的东西。”贺达笑着说。他笑得挺神秘,象开玩笑,又不象开玩笑。
谢灵忽然有种感觉,他觉得贺书记不象自己刚才长篇大论所描述的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感觉对不对。
八 寻找
贺达领他走出公司大楼,穿过两个路口,拐进一条小街,再向右一拐,走入一
条烂鸡肠子一样弯弯曲曲、忽宽忽窄的长胡同。别看这儿离公司很近,抬头可以看
到公司大楼竖着旗杆、避雷针和鱼骨天线的蘑菇状的楼顶,他却从来没去过,更不
知这一片街道胡同的名称。
胡同的地面是黄土铺的,没有柏油罩面,中间凸两边回,靠近院墙根是排雨水
的阳沟。下雨天地面踩上去肯定滑哧溜,此地人把这种道儿叫“泥鳅背”。当下旱
情重,沟槽不但没水,也不潮,净是些烂纸、破塑料、断树枝、瓶盖、鸡毛什么的。
院墙都很矮,打外面一伸脖子就能看进去。里边的房子更矮,一间紧挨一间,这倒
不错,这家打开无线电,那家没有无线电也一样能听。但要是晾尿布、煮腥鱼、熬
臭胶,可就一臭十家了。
谢灵不知贺达为什么领他到这儿来。贺达也不说,好象故意要把这件事搞成一
个谜,答案叫谢灵自己去猜。
走到一个敞开的院门前,贺达只说:“到了,请进吧!”两人就进去了。谢灵
刚迈进院门,一脚踩空,险些跌倒,多亏贺达拉住他。
贺达说:“你进这种院可得记住,这儿院子比街面低一截,屋里又比院子低一
截。俗称‘三级跳坑’。你大概是头一次到这种院子来吧!”
谢灵一看,这个进身只有五六尺的小院,果然比胡同低半尺,只有两三间房,
院里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只留着走道。迎面一扇矮矮的、油漆剥落并补修过的小
门里,传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还有鱼呀、肉呀、油炸面食的香味飘出来。贺达上
去敲门。应声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小脚老太太。这小脚恐怕是中国最后一代了。
这小脚所象征的封建社会的残余能够一起灭绝吗?很难!这老太太一见贺达就说:
“呀!您呀!贺书记,您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您今儿来得正是时候!”
“什么好事叫我赶上了?我可不是有福气的人呢!”贺达笑呵呵开着玩笑。
谢灵听着有点奇怪,三个月来,他不知道贺达还能说笑话。
“今儿是老头六十五岁生日,您进来喝一盅吧!”
“噢?那好:进去拜个寿!”贺达满面高兴,与刚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一比,
完全象换了一个人。
两人猫腰钻进这扇大约只有五尺高的小门。
谢灵记着贺达刚才的话,进屋时分外留意,以免又踩空。屋里的确比院子又低
半尺。
刚进门,堵着门口站起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七八个人。人人穿得干干净净,脸
上都喜笑颜开,朝他俩客气地点头招呼。这些人中间放着一张小小的方桌。糖酒饭
菜,摆得满满的。谢灵发现其中一个老头挺面熟,但猛然见面,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了。
“您怎么有空儿来了?”老头说。那张满是深折的老脸上显得微微有些紧张和
局促。
“我不是正好赶上给您拜寿来了?”贺达笑道,“您欢迎吗?”
“欢迎欢迎。嘿!”老头惊喜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要给客人们找坐位,但屋里
的人挪来挪去,竟挪不出一个空儿。贺达和谢灵无法进去,好象堵在挤满乘员的公
共车厢的门口。老头歉意地对贺达和谢灵说:“今儿我大儿子一家都来了,就挤点。”
然后扭头对那些年轻人说:“你们先出去呀,请客人进来坐。”
“不!‘客不压主’!贺达摇着两只手说,“你们正吃得好好的,哪能我们一
来就停了。”
不等这老头说话,屋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挤出屋去,贺达拦也拦不住。
“他们都到哪儿去?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要是这样,我们可就走了!”贺达
着急起来。
“没关系!”老太太轻轻一拍贺达的肩膀说,“他们到邻屋坐坐。老街坊了,
互相都这样,谁家里来客人坐不下,都到别人家躲躲。他们不走,这屋子就实在进
不来人了:”她苦笑着。
人走净,谢灵一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屋子,更想不到这样小屋装得下这
么多人。最多恐怕只有八千米吧!一张床占去一半。另一边放着一个小木柜,上面
给暖壶茶碗,瓶罐筐盒占满了。中间临时支起这折叠式小桌,一边靠床放着,这边
的人就可以坐在床上,另外三面都是小凳子,凳子腿互相交错,刚好挤下来。怪不
得刚才那些年轻人挪来挪去竟然挪不出一个坐位来。这儿的人口密度真够得上世界
第一了。谢灵抬头再一瞧,更使他吃惊!床上那空间,居然打了两层阁楼,好象鸽
子窝,里边铺着褥垫,塞着棉被枕头。他抬头仰望的当儿,老太太在一旁说:
“这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最上边一层是二儿子和媳妇,中间一层是孙女和小
儿子。这下边是我们老两口,带一个外孙。七口人,分三层。”
老头截住她的话说:“人家来串门的,别跟人家叨叨。人家是公司领导,又不
管房子。你这么大岁数。嘛时候才能懂点事。”然后对贺达说,“别听她唠叨,我
这儿还可以。全家老少住在一起倒热乎,嘿嘿。”
老太太挨了训,心里不高兴,一边给贺达斟茶,一边嘟嘟囔囔小声叨叨着:
“你当然不错了,那些盆花就占了一大块地界。人都没地方呆,还摆弄花。过
些天下雨,又得往外淘水了。你淘?””
老头因为有客人在,忍气吞声装听不见。贺达见了,就把老太太斟给他的茶让
给老头,好把老头心里的火岔开。
谢灵瞧见,洞式的小窗口摆着十来盆上好的花。米子兰,茉莉,玉树,西番莲,
倒挂金钟……还有一块上苔的水山石。当下西晒的窗子正是夕照斜入,一片鲜翠碧
绿,生意盈盈,尤其那苍石,毛茸茸好象裹了一块鲜薄的绿毡。但这些盆花的确占
了不小的一块空间。
“大爷,您的花养得真不错呀,我家养过不少盆花,没过两个月就死了,也有
这么一块山石,无论怎么搞也长不出苔来。我得好好向您学点养花经验呢:”谢灵
笑嘻嘻说,“您是花匠吧!”
老头花白的粗眉朝他惊讶地一跳,跟着脸就沉了下来。贺达说:
“怎么?你不认识他?他不是工艺品厂传达室的老龚头吗?”
“哟!对!”谢灵叫道,“怪不得刚才一见面我就觉得挺面熟。”
老龚头瞥他一眼,抬起相茬丛生、四四方方的下巴,厚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
么,但没开口就把话咽下去,在喉咙处化为沉闷的一声,低下头来。贺达完全明白
老龚头想说什么、就替他说:“小谢,你眼睛可不能总盯着上边的人呢!”说完笑
起来,表示他这话是开玩笑。
谢灵当然听得出这不仅仅是玩笑。他挺窘,似笑非笑,大板牙在嘴唇中间一闪
闪地忽隐忽现。
老龚头顿时眉开国朗。贺达说出他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这使他痛快又激动。他
站起身,端起桌上的酒递过来说:
“贺书记,您们二位都喝一盅吧!”
贺达接过酒说:“好,给您祝寿!给大娘道喜。祝您们--”刚说了这两句,
目光无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一扫,下边的话就象横在嘴里卡住了,满脸兴冲冲的表
情忽然变得沉重和不安。他把尚未沾唇的酒盅放在桌上,垂下头,半天没说话。谢
灵差一点把酒倒进肚里,多亏他眼疾手快停住了。但他对贺达这突变的表情不明其
故。只见贺达带着一种深深的愧疚说:“我,我们当干部的无能,自私,忘记了群
众,没有为群众的疾苦着想。辛辛苦苦劳动了一辈子的老人,至今还住在这样的房
子里。可是我们干部、尤其我们自己的条件为什么好得多?”他说到这里,感情冲
动起来,脸颊顿时通红,连耳朵都红了,好象给夕照映上去的,又象心里的火蹿上
来的。他一眼瞧见窗前那几盆姿态生动的花草,声调转向深沉:“您使我感动!老
龚头!身居斗室,还压缩自己的生存空间,为了养育这几盆美丽的花。热爱生活!
我们中国人民多么热爱生活。但是,真正而美好的生活为什么只能得到这样一块窄
小的天地?怨谁,只能怨我们!我们把党交给我们分配给人民的东西抢占了,私分
了!把人民交给我们的权力变为图谋个人私利的权力!权力依仗权力,权力交换权
力,这样下去我们还是共产党吗?人民。一旦变成可以随便借用的名义,它实际上
就十分卑微可怜了。老龚头……原谅我,今天我喝不下去你的酒。”说到这里,他
背转过身去,摘下眼镜,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这使谢灵莫名其妙。
“不,不……”老龚头声音发抖,“您别这么说。没有党,我老龚早完了。国
家有困难,干部也不易。我们厂里那几间房又不是您分的。再说我已经退休了,在
厂里补差,房子就不该有我的份儿了。我这已经挺足了,真的!嘿嘿。”
老太太在一旁说:
“你也别跟贺书记说这些假话了。你平时在家里说话时是这个意思吗?书记什
么不明白,你何苦再来‘骗自己’?”
谢灵听了,好似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
“老龚头,我听人家都叫你‘骗自己’。干嘛‘骗自己’呢?”
老龚头苦涩地一笑,说出一句真心话:
“为了不找别扭。人不能太明白。过去老人们不是爱说一句,叫做‘难得糊涂’
吗?”
贺达再果不下去,匆匆向龚家老夫妻俩告辞而去。他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步履匆
匆,好象竞走一样,话也不说,仿佛有股气顶着他朝前奔。谢灵迈着大步才勉强跟
上,扯得大腿叉子疼,裤裆的扣子绷掉一个也来不及去拾。
进了公司大楼,人已下班。大楼显得分外宁静。值班的老商递给贺达一个纸条,
说是一个青年人留给他的。他打开一看,竟是邢元留给他的。上面的字真难看,好
象一堆横七竖八爬在上面的苍蝇,内容却叫他耳目一新;
贺书记:
您托我的事办了。没想到郗师傅住得这么难。今后有
房子,先让他住,我决不跟他争。
邢元
贺达心里感到象阳光透入那样亮堂和舒适。他心里生出许多感触,只是一时来
不及往深处思索,谢灵却在旁边问:
“您刚才说我缺少点什么,您一直役告我。跑了一圈,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贺达一怔。望着他笑嘻嘻、龇着门牙、过分精明的一张脸,歪着头面对他,话
里不无讥消地说:
“你缺的,竟然还没找到?”
“找到什么?”
贺达告诉他普普通通两个字:
“感情。”
“感情?您别开玩笑了,这算什么呢。”谢灵笑道。他以为贺达在和他打哑谜。
贺达忽然懂得一个道理:缺钱好办,缺少感情无法补充。感情不能借,挤也挤
不出来。缺乏感情的人很难被感动。这就使他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面对别人的艰难
困苦。竟会那么无动于衷!
谢灵晚上要去看电影,急匆匆走了,贺达回到家,爱人去接孩子,还没回来。
他把一天来经历的事细细想一遍。有时,人在一天里比十年中成长得还快。他今天
就是这样。特别是谢灵讲的那些处世格言,使他多年来不曾看透的东西一下子彻底
清楚了。他应当感谢谢灵,帮助他把那么多感性认识概括出精辟的理论。这也就使
他心里的主意更加坚定。他一时心血来潮,捉笔展纸,画了一大块顽石,还题了一
首顽石歌:
凿不动,砸不开,
不挂尘土不透水,
老君炉里炼三年,
依旧这个死疙瘩。
写完之后,不由得孤芳自赏地念了两遍。他大喜欢自己瞎诌的这四句打油诗了,
心里有种痛快的感觉。这感觉象把扫帚,一时把白日积在心里的烦扰扫却一空。
九 欲进则退,再用一招
倒霉!赶上一段上坡路,比顶着五级风蹬车还费劲。
从公司到工艺品厂本来有一条道宽人少、平平坦坦的柏油马路。可是贺达偏要
走这条道。他为了在到达工艺品厂之前,有时间把那里刚刚又发生的一件意外的事
琢磨一下,这就给他自己找了麻烦。
麻烦都是自找的。
“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
他想起来人这两句诗,拿这诗嘲笑自己。
“凡是找麻烦的人必定自食其果!”
他又想起妻子骂他的话。这话说得并不错。
可是这些话现在对于他毫无效用。他想,自己恐怕天性就是自找麻烦的。爱管
事,爱揽事,不怕事。当麻烦死缠着他,他一点点冲开这麻烦的包围圈,也是一种
快乐。这样,各种麻烦就象寻找知音一样专来找他。真是倒霉蛋儿!他觉得自己挺
好笑,倒霉蛋儿才总碰上倒霉事儿,就象他赶上的这一段上坡路。
车链绷得笔直,和轮盘的齿牙磨得轧轧响。但他不能松劲,一松就倒回去。他
感到,这情况很象他着手的工艺品厂的事--他从中得到了启发。于是他情不自禁
地把蕴藏在身体各处的力量都运到两条腿上使劲蹬。任凭这两天由于天阴而犯风湿
的膝关节隐隐作疼,脚腕子已经酸累发软,一想到工艺品厂那团虎视眈眈等待着他
的麻烦,两条腿竟然又加倍地生出力气来。
原来力气不在肌肉内,而在精神里。
自从他通知关厂长等人限期三天搬出来后,三天间他顶住四面八方、重重叠叠
的压力。这三天是一场艰苦的、全力的、针锋相对的较量,他一个人与那么一股人
多势众的力量抗衡,有生以来也是头一次。他豁出去一切,不肯倒退半步,软的、
硬的、软里带硬的,他一概都尝到了。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哪有小说电影编造得那
么多惊涛骇浪呢?如果一个人不考虑自己的利害得失,捍卫真理也并不那么艰难。
三天里,他的支持者为他担心,他的反对者等着瞧他的笑话。他却天天叫谢灵给工
艺品厂上下午各打一次电话,反复重复那句话,只字不改:如果不交出房间钥匙,
就交出党票!二者必取其一!他坚信这些靠职权巧取豪夺房屋的当权者,在最后的
抉择中,不会舍弃党票而要房子。对于这些人来说,为一两间房子,一次性使用党
票,太不值得。
但前天他从那“老同学”车永行那里,得知关厂长把原先住房让给亲友,自断
后路,可就叫贺达骑虎难下。贺达猜想,关厂长也许要用“拖兵”之计,赖在房里
不走,拖过一年半载,造成既成事实,他就败了;不仅败在房子上,而且他这个堂
堂的公司书记从此也就再也别想神气起来。他想赢又没办法,反正他不能把关厂长
他们轰出来,轰到哪儿去?眼看着限期三天就到,他急得火上来,眼眶通红,嗓子
眼儿一跳跳地疼,多年戒掉的烟,昨儿又买了一包,他暗暗发誓:拿下这八间房就
立即把这盒烟扔掉。发过誓,他又担心这烟卷永远拍下去了。谁料到今儿一早,谢
灵在他桌上留个条子说,关厂长他们都已经搬出来,房子腾空,他惊喜又惊异,不
敢相信这是事实。可是谢灵不在,也没说到哪儿了,他便打电话给工艺品厂,只听
对方气冲冲又粗野地说:
“你他妈别在上边坐着喝茶了,下来看看吧!”
跟着“啪”地撂了电话。他听不出对方是谁,但决不是上次那小伙子,分明是
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而且带着恼怒和敌意。
他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预感关厂长另有高招,他绞尽脑汁,无论如何
也猜不出来。这些天关厂长每一招大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想,一个人本来应
当把别人往好处想,为什么生活逼着他不这样思考问题呢?有时他觉得自已不应当
把别人猜测成这样那样,但事实总比他猜想得还要复杂……他想着,想着,不知不
觉已经到了工艺品厂。
一进门,他就感到有些异样。远远看见办公楼前放着许多箱子、大柜、小柜、
炉子、烟囱和高高的衣架,还有一堆堆装杂物的荆条筐和牛皮纸盒子。大柜上的镜
子照着院里来来去去的人。他放下车,迎面碰上技术股长矬子伍海量。这张跟帽檐
宽窄差不多的短脸上,满是焦急神情,不等他问就说:
“关厂长他们昨夜全都搬到厂里来了。他们说,搬不回去,只能住在办公室,
这一下就乱套了!我那间办公室叫王魁的儿子占去了。现在只能在车间里乱转。”
贺达感到脑袋里嗡地一响,好象冷不丁挨了照面一拳。但他这次没懵。几天来
遇事不少,真长经验。他马上就看破,关厂长这是“欲进则退”新的一招,从那房
子一直搬进厂里来,有意搅出一个更大的乱摊子,把他摆在中间,叫他拔不出腿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一下把厂里弄得一团乱,上边问起来还说是公司逼出来的。这
一招真是绝了!他原想一把火烧走关厂长他们,人家偏偏少上浇油,反烧了他自己。
如果把这几招写进《三国演义》中去,也不比诸葛亮那些招数逊色,有人说《孙子
兵法》是必读书,眼前这难道不是一部运用灵活的兵书?如今兵法普及,人人皆会,
并且变幻无穷。自己原先在研究所当所长时,整天和二十多名研究人员打交道,与
这场面一比,真如隔着一个世界。那里经过的都是细腻、不外露、妙不可言的矛盾,
这里才是真刀真枪、铿铿鸣响的斗争。这才是社会,是生活,在翻腾滚动中显现出
它险恶惊人的波峰浪谷,而只有这生活漩涡的中心才是真正锻炼人的。他很想从中
学点本事,因此他这一次没恼火,反而沉静地问另一件事:
“彩蛋的事怎么样了?”
“这些天房子一件事就把人心全闹乱了。不少人撂耙子不干,互相较劲,食堂
小灶停了火,锅炉房不给气,连植绒烘干也没法千了。千活的人心不在焉,昨天听
统计员告我,喷花的残次品率一下子上涨到百分之二十。原先一次残次品到百分之
八,全厂就开现场会。现在没人管,谁还管彩蛋,放在库里发霉呗!”
贺达知道事情愈大就愈不能动火,因此他沉着地把心里隐隐生出的火气压住,
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伍海量。伍海量打开一看,里边用棉花仔细衬
垫着两个雪白崭新的鸭蛋壳,其中一个还画了几笔漂亮的鸭子。他疑惑不解地问;
“这……”
“这就是上次你带给我的那两个彩蛋,我试了一下,用去污粉加上肥皂粉擦擦,
完全可以把蛋壳上的霉点擦净。然后再薄薄抹一层滑石粉,试了几笔不但不打滑,
颜色的附着力一点也没减少。你看这不挺好吗?”贺达的脸上露出笑容,笑里还含
着一点得意的神气。
伍海量禁不住叫道;“太好了!我这两天也试用了去污粉,把蛋壳打磨得太粗,
用肥皂粉洗过又不挂墨,您这法子可就太好了!”他欣赏这两个恢复一新的彩蛋,
分明更欣赏这个内行又认真负责的公司书记,“哎,您怎么还会画画儿?”
“说来话长,将来有空再说。老伍,你上次与我谈的那些想法这几天总在我脑
袋里转,咱们找时间还得再往深处谈谈。”
伍海量笑了。心想这书记事无巨细,全抓得牢牢。他说:
“我已经把那些设想整理出一份完整的材料。有些方面搞得很具体。但是……
我还是认为这想法根本实行不了。”
“怎么?”
“现在的事情都是一环紧扣一环。看上去,只是生产管理问题;只要实际一做,
就会涉及到非常具体又重要的生产之外的问题,比如干部制度、工资制度、财务制
度,以及供产销关系等等。有些东西是动不得的。”
“为什么?”
“仅仅是这生产之外的八间房子就搞得这么乱。再那么一搞,不就更乱了套?
现在社会各行各业都早已形成了自己非常严密的一套……”
“体制?”贺达问。
伍海量想了想,点头说:“对!这可就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得了。因此我觉得
它太理想化了。”这矬子说完有些茫然。
“好的设想应该促其实现。问题是我们太缺乏想象力了。没有新的想法,哪来
新的行动?我们又怎么能适应时代不断变化的新情况?我前几天在青岛开会时还说,
马克思主义是走在时代前边的,我们现在怎么总落后于时代。好,我再问你,你估
计,这个办法群众会拥护吗?”
“不拥护的,只是现行这一套的既得利益者。”
“说得好:你这材料能给我看看吗?”贺达的目光好象挺迫切。
伍海量马上从衣兜里掏出来。原来就揣在他身上,厚厚一叠,。十几页。贺达
接过来翻了两下折起来,说:“我先看看,过两天再找你谈。”说话时,他用一种
怜爱的目光看了这矬子一眼。
贺达走进办公楼,看见王魁站在走廊上,正对一个年轻的女干部发脾气:“什
么长霉不长霉,我现在还一身毒气没人管呢!矬子逞能,你找他去!”说完转身正
与贺达面对面。他一认出贺达,登时火气从脸上消去一半,但说话的口气并不客气,
“噢,您串门来了?”
贺达没接他的话茬,只说:
“你通知党委委员,我有话说。在哪儿碰头?还在二楼的样品室吗?”
没料到他这话在王魁的大肉脸盘上引起一种捉摸不透的冷笑。王魁却满口答应
说了一句:
“哈,我马上去招呼人!”
王魁扭身推门进了播音室。全厂立刻都能听见他扯着大嗓门叫喊:党委委员马
上到办公楼开会!
贺达在走廊上来回走一走,看到生产股、技术股、政工股各屋都象逃水灾那样
搬进了人家。走廊上还堆着仓促搬来、未得安置的家庭用物。一口米缸上放着一个
又旧又脏的小布娃娃。这布娃娃仿佛睁着吃惊的眼睛望着他。好象他是这一切灾难
和不幸的肇事者,因而对他发出无声的指责和愤怒!他不由得产生一种良心上的不
安和负疚感。他奇怪地自问:我怎么会有这种负疚的感觉?但这感觉略略沉重地压
着他的心。
不会儿,厂党委委员们全到齐。他问王魁:
“关厂长呢?”
“在二楼样品室等着呢!”王魁说。
“好,我们去吧!”贺达说。
王魁脸上又露出刚刚那种不可捉摸又决非善意的笑。“正好!”他说。
大家上楼走到样品室,贺达推开门一看。又是一怔!这哪里还是样品室,完全
成了住家。各式样品橱柜、大小镜框和折叠椅子都靠在一边。这边堆满家具。中间
一张长条的大桌子上铺着被褥,正睡着一个男孩儿。桌下边乱七八糟堆放着锅啦、
碗啦、雨伞啦,小板凳啦、脸盆啦、棋盘啦,一家大大小小的鞋子啦,还有一个锃
光瓦亮的尿盆。
贺达走进来时,正和关厂长打个照面。关厂长也没和他握手,脸象一条湿手巾
那样聋拉得挺长,表情沮丧,但看得出他心里正憋足气。那神气仿佛说:“瞧你把
我们逼成什么样吧!”
一同来开会的王魁、万保华、杜兴,也都闷闷不乐,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但是这么一来,反而使贺达醒悟到,这是他们故意给他制造的心理压力,刚刚心里
生出的那微微的负疚感反而一扫而空。他想,我为什么负疚?应该负疚的恰恰是你
们这些仗势占房的人!于是,在临到头上的一场针锋相对的交战前,他竟然保持住
一种沉静稳定的情绪。他说了句:“我们坐下来谈吧!”就走到屋内的一边,找一
块宽绰地方,打开折叠椅和大家围坐了一圈儿。贺达没开口,谁也不说话。有的故
意制造僵局,有的不知深浅而不敢唐突发言。万事开头难,贺达琢磨着话该怎么讲。
一扭脸,忽瞧见一幅贝雕古装人物画,心里马上有主意,便问关厂长:
“这是谁?”
在关厂长意料中,贺达准会先对他们搬家入厂的做法作出反应。他盘算好,只
要贺达有来言,他就有去语。他没有料到,贺达竟然先扯到一个毫无关系的话题上
去。看来这种秀才就是格路--办事不识时务,说话不着边际,他便想随便应付两
句,拦住他东拉西扯,可是他回头一看那镜框里的古装人物,却辨认不出。上面虽
然题了字,但是篆字,扭来拧去,如同画符,怎么也看不懂,便说:
“不知道!”
贺达问别人,竟无一人认得。
王魁说:“戏上的人儿呗!”意思是,你闲扯这些干嘛7
贺达不动声色地问:
“你们哪一位高中毕业?”
无人回答。只有厂工会主任罗铁顶说他仅仅上了初中一年级。大家互相看看,
不明白这秀才书记是来调查干部的文化程度,还是为了房子的事来的。他这些话是
想没话找话拉近乎,还是对厂里现在乱了营的局面故意装傻充楞?贺达却一味认真
地问下去:
“这画是谁设计的?”
王魁心想,这家伙真怪,今天怎么跟这幅画干上了?他淡淡回答一句:
“还有谁?郗捂……郗半民呗!”
贺达请他们招呼郗半民来。圆头圆脑的郗半民很快就来了。他一见屋里这些头
头脑脑的人物和有些显得异样的气氛,就不觉抬起手背遮在嘴上。贺达问他这幅画
画的是谁。
“杜甫像。”郗半民说,手依旧遮着嘴。
“噢!是杜甫。”罗铁顶说,“我不认得这字儿,杜甫倒知道。古代的作家吧!”
他半知半不知。人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就能吐出多少墨水。少一点行,多一点不行。
“是的。唐代诗人杜甫。我这里正好有他几句诗--”贺达说着从口袋掏出一
个黑色人造革封皮的笔记本,翻开写满宇的一页,递给郗半民:“请你给大家念一
念。”
关厂长、王魁、万保华等人真不知这书呆子要耍什么把戏了。依王魁看,他是
逞能,想拿学问压一压他们。
郗半民接过笔记本,打开一看,说:“噢!这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的
几句。”忽然,他好象明白了贺达的用意,惊异又羡慕地看了贺达一眼。贺达会意
地朝他微笑一下,这微笑仿佛给他很大的勇气,使他不觉把遮挡嘴巴的手放下来。
于是,他双手端着本子,把这几行诗念下来。可能由于紧张或激动,他念得有点结
巴--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贺达问大家谁懂得这几句诗。谁也不懂。古文和篆字一样难。
贺达请郗半民给大家解释。郗半民逐字逐句解释一遍。这些人都低下头来不语,
这才明白贺达的本意。他就象踢了一个漂亮的弧圈球,看样子往球门外飞去,谁知
在半空中绕了眩目的一圈,正巧落入网内。原来这秀才书记一点也不糊涂!贺达谢
过郗半民,站起来送他走出屋门,走回来还没坐下,目光在那贝雕的杜甫像上一扫,
心里顿时涌起许多话,说出来不免带着感情:
“一个一千多年前封建时代的文人,居然有这样关心人民疾苦、济困扶危、忧
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我们呢?对着党旗宣过誓言的党员,马克思主义者,为群众谋
福利的领导干部,难道不如一个封建文人?难道还不害羞,不惭愧,不悔恨自己?
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我们什么时候规定过,社会财富应该按照职位高低分配?
们心自问,我们每天--比如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到底都应该琢磨什么?
到底琢磨的是什么?如果权力都成了变相谋取个人额外利益的法宝,如果人事升迁,
工作调配,财富分配,都可以做为个人营私的资本,我们的国家还好的了?这是多
么可怕的恶循环,还谈得上什么‘四化’,就用这一套能搞出四化?用这种僵化、
无知。自私。营营苟苟能使国家现代化?我不信!有的同志从抢占的房屋里搬出来,
理应如此,竟然满肚子气。气什么?还是先生一生自己的气吧!再不生自己的气就
危险了:好了,我不多说了!杜甫这几句诗就送给你们吧!”
他从笔记本撕下这页诗,放在桌上,站起来就走。
这时他觉得自己必须走了。因为他感到一直压在心里的火气随着这些激情难禁
的话,已经冲到脑袋里。他担心再冲动就会使他失去必要的理智。然而他走出去关
门时,仍然不觉地把门重重摔得一响。
关厂长与王魁坐着一动没动。罗铁顶和万保华跑出来要送贺达下楼。他执意不
叫他们送,自己走下楼。
他走出办公楼,正要去推车,只听身后一个女人清脆的叫骂声:
“装嘛洋蒜!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糟心烂肺。拿我们要着玩儿,还当我们不
知道,骗谁呀!”
他回头一看,是个女人在骂闲街。这女人个子不高,模样倒出众,身穿白布大
褂,看来不是厂医就是厂幼儿园的阿姨。只听这女人接着骂着:
“便宜都叫你们占了。厂子再大也经不住你们捞。口口声声为工人,为知识分
子,其实暗含着把好处全捞走了。我算把你们全都看透了。嘴头朝着别人,心眼儿
向着自己!告明白你,你要敢搬进去,我一头撞死在你门上。你就是住在里边,半
夜也叫你睡不着。什么东西!假模假样,还装听不见!哎--你聋啦!”
贺达原以为这女人在骂关厂长他们,细细品味,似又不是。他回过头再看一眼,
那穿白大褂的女人立刻骂了一句:“看嘛,驾的就是你!”骂完转身走进一间屋。
跟着贺达发现前楼几个窗子都有人朝他张望。他日光扫到之处,玻璃后边那些脸儿
马上躲开。这就使他进入五里雾中。这难道是骂自己?这女人是谁?为什么骂自己?
奇怪!真怪!
十 穷开心
贺达刚刚在样品室说那些话时,情绪激动,声调就特别大,一直传到门外,正
巧叫路过样品室的电工王宝听见了。他从门缝往里偷看,直看到贺达朝门口走来,
才一溜烟跑掉。他一直跑到保全车间,把所见所闻告诉给他那几个小哥儿们。那几
个嘎小子听了极开心。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刘来听了。兴趣十足地问:
“关老爷没发火?”
“叫人家姓贺的噎得大屁都放不出来。那张胜就象断了电--全黑了,连一点
光都没了!”王宝说。
“这小子,三句话不离本行。关老爷还带电。”另一个小子说。
“嘿,你只要说,一会儿有外宾来参观,中午请他去吃饭。保管这电立刻通上,
那脸就象二百度的灯泡‘刷’地亮起来!”王宝一边说一边比划。
“你这王八小子。真损!”
“我损?人家那姓贺的才叫损呢!说的那些话成本大套,我学不上来。不说人
家书呆子吗?居然把咱这几个土地爷全制服了。”
“走!”刘来把手里的烟头在车床上按灭说。“咱瞧瞧关老爷现在是嘛样。”
“你要去,你去吧!”王宝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关老爷正有气没地界撒
呢!你去正赶上。”
“他有气?咱还有气没处撤呢!不过你们也别看关老爷表面上没辙。他究竟比
那姓贺的老梆得多。你们是没看出这几步棋--先是关老爷来个‘窝心卒’,硬占
了房子。姓贺的也不善,问他们要党票还要房子。这叫‘一马踩两子儿,必吃一个’。
你们想,关老爷他们能舍去党票要房子吗?有党票就有权,有权要嘛有嘛,头一个
就是好升官,愈升官权还愈大。他们当然要党票,但又不肯放弃房子,就搬到厂里
来,硬往办公室里一住,看你姓贺的怎么办。你不给解决房子就永远不动劲。最后
你还得给房子不可。这叫‘退一步,进两步,以退为进’。看吧!最后不单房子还
得给人家关老爷,我保管这姓贺的不出三个月就得从公司调走!”
“行呀!”王宝叫道,“怪不得你的棋厉害。赶情连头头们的棋步都叫你琢磨
透了。”
“不管怎么着--”那个长得黑生生的小伙子说,“反正关老爷现在不顺当。
别等他缓起来,咱先拿他穷开开心!”
这句话引起大家一致的兴趣。这哥几个凑在一起商量阵子,竟然想出一个又俏
皮又解气的开心办法。商量好后,王宝飞跑到传达室去,刘来和另几个青工去找关
厂长。关厂长正在他的办公室里郁郁不乐,独自坐着,好象暂时挫败的公鸡,平时
那黑红的脸,现在就象鸡冠子发白地耷拉下来。
刘来他们坐下说:
“厂长,浆印自动生产线那计划报上来四个月了,您是不是赶紧批下来。我们
保全这两天跟干部们差不多,闲着没事。”
“怎么?”关厂长的声音一出来就带着气,“干部一直也比你们忙!役活不会
找活于,厂子这么大能没活干?浆印现在根本没必要自动化。没有那么大任务,印
得再快,活儿就断了!再说,自动化问题是领导研究的事,根据生产需要,不能看
你们有没有活干!你们现在要没事就去找王魁,他会……”
关厂长说到这里,电话铃忽然响了。刘来他们知道这是王宝从传达室打来的,
并且知道准有乐子可看。他们暗暗互递眼色。
“喂!你要哪儿呀--”关厂长那官腔拖着长长的尾音。
话筒里说:
“你是工艺品总厂吗?喂?喂!我是电话局,试试你的电话有没有问题。请你
协助一下。”
“好,试吧!”关厂长有点不耐烦,还有点心不在焉。
“请你从一数到十。对:”对方的声音在话筒里响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关厂长依次数下来。
刘来朝黑生生那青工飞了一眼,意思说:瞧这傻蛋!
“谢谢。”对方说,“请你再数一遍,这次快一点。”
关厂长皱皱眉:“一二三--五六七八--十。”他舌头不利索,好象嘴里含
着一块热豆腐。
坐在旁边的刘来这几个小子虽然听不见话筒里说些什么,但这些话都是他们事
先商量好的。当看到平时神气十足的关厂长被捉弄的傻样,想笑又怕叫他看出来,
只好把一阵阵涌上来的笑憋在喉咙下边,直憋得浑身发达的肌肉哆哆嗦嗦地抖额。
“你刚才念得不清楚,看来这部电话有问题。这样吧--”对方说,“请你抬
起一条腿来蹦三下。谢谢。”
“怎么还蹦三下?”关厂长脑筋不在电话上,糊里糊涂地问。
刘来一听关厂长说要蹦,忍不住要笑出来。他赶紧转过脸,连看都不能看了。
“蹦吧!谢谢。”对方说。
关厂长真的象金鸡独立那样,笨拙地回起左腿,左脚离地,右腿支撑着酒桶一
般死重而滚圆的身子,象瘸鸭一样蹦了三下。这一来,那面孔黑生生的小伙再也憋
不住,手捂嘴也不顶事,噗哧一声连唾沫星子都喷出来,跟着拔腿就跑出去。其他
人一看玩笑败露,一哄而散。
关厂长这才明白几个小子在捉弄自己。气得他把话筒“啪”地摔在电话上。谁
知电话一挂上,立刻铃声又响,他抓起话筒,气咻咻地:
“你说,你是谁?你这是胡闹!捣乱!你是谁?说!”
对方一讲话他怔了。马上把气压住,将嘴唇凑在话筒上,声音放得很低:
“噢,是你……刚才有几个工人用电话跟我捣乱。别管他,你说吧,怎么样?
噢噢,好,好!她收下了吗?太好了!她肯定要吗……真是太好了!要不人们都说
你是……你可真有办法!这次我叫他--对,我叫他办事学会动点脑子。谢谢你呀!
将来还得重谢呢,真的。这一下我又活了!”
他撂下电话后,一直僵固的身子好似舒解开。他伸伸懒腰,又用双手探擦一下
粗糙、紧绷绷、满是皱纹的脸。一天来满脸皱纹仿佛加深了,这一揉脸上又仿佛一
条皱纹也没了。他容光焕发,象一位反败为胜的头领!
十一 十面埋伏
天黑,贺达一进家门就觉得,家里象等待贵宾一样等待他。如果他平时这么晚
回来,老婆准会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座,也丝毫不给他面子。这
个在法院工作,比他大一岁,十分能干的老婆,不知由于做惯了教训人的工作,还
是自视年长一岁,对他一向使用命令式的口吻。人和人在一起长了,就会不知不觉
相适应,性格往往是互相造成的。一个人和另一个软弱的人常在一起,就容易发挥
自己自信坚强的一面;但与一个充满主见的人常在一起,就显得顺从,柔和,依赖
性多一些。别看贺达在外边是强者,一进门就是懦夫。他早已习惯妻子尹菊花在各
种生活琐事上对他喋喋不休地发表不满。每每此时,他就默不作声。不管别人说他
“怕婆”是否真确,反正他对她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很怵头,却又相信尹菊花是真
正疼爱他的人。她爱他,也骂他。只不过在她骂得过于厉害时就看不出那些爱来了。
今儿尹菊花一反常态,脸上的笑象画上去的那么明显,声调柔和,招呼他吃饭
的声调有点象苟派的道白了。多年来,她可是头一次显出女性温柔的一面,自然使
他有些吃惊和不解。他舅爷尹绿竹坐在屋里。尹绿竹是第五针织厂的办公室一名干
部,三十岁刚出头,和他姐姐尹菊花一样能干。特别是这一双又黑又亮、精明外露
的黑眼睛,简直和他姐姐完全相同,充分显示血缘的力量。看来尹绿竹早来了,外
衣脱在沙发上,一件银灰色夹白条的毛衣,那些好看的编织图案给他宽阔的胸脯全
都撑开了。不象他--照尹菊花的话说--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没样子,单
薄的身子架不起衣服来。冬天穿上厚棉袄还好,春天一穿制服,前后襟都垂着一条
条深深的衣褶。
尹绿竹对他也较往日更亲热一些:
“快来吃吧!我们都在等你。”
“快!妈妈刚才还骂你这么晚不回来呢!快坐下,贺达!”八岁的小女儿贺敏
撅着嘴说。这神气和她妈妈生气时一样。女儿向来对他称名道姓,很少叫“爸爸”,
这表明贺达在家里的地位低于女儿。在公司头一把手,在家里排行最后。家庭是最
小的王国了。
贺达已经习惯这些,不以为然。他只笑一笑,就坐下来。当发现桌上有酒有菜
十分丰富时,不禁问:
“谁的生日?”
今儿,尹菊花的埋怨也带着微笑:
“你真是。一家人的生日还记不住?哪有人过生日,这几样菜都是弟弟实来的,
给弟弟贺喜。”
“你结婚了?”贺达迷迷糊糊地问尹绿竹。
“你怎么没喝就昏了!他结婚能一个人来吗?你是不是脑袋里那些‘公事’还
没散净?”尹菊花说。
贺达笑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点糊涂,脑袋真的象塞着一团理不清的乱线头,说
话就不搭调儿。“那是什么好事?”他有点歉意地对尹绿竹说。
尹绿竹笑道;
“姐姐,你告诉姐夫吧!”
尹菊花一边给贺达夹菜,一边笑吟吟说:
“我弟弟有间新房,下个月就结婚。”
“噢!这可要贺喜。”贺达说着端起酒杯来。
“那先得谢谢你。”尹绿竹说。
“我?”贺达不明其意。手中的酒杯举到面前就停住了。
尹菊花接过话说:
“这房子是你给的嘛!当然应当先谢谢你。”
“我,我哪来的房子?”贺达好象傻了一样,张着嘴,眼镜片后边旋转着一对
无形的问号。酒杯也放在桌上。
“算了!你现在不是正管房子?满嘴瞎话!”尹菊花说。
“噢?”贺达此刻对“房子”两字十分敏感,听到这里醒悟了一半,他赶紧说,
“那房子是人家工艺品厂的,怎么归我管?”
“钥匙都在妈妈手里呢!”小女儿贺敏在一旁说。
尹菊花瞥了女儿一眼,扭脸对贺达含笑道:“给你!”跟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
小包沉重的东西放在桌上,“钥匙在,房子不在?你看吧,一共七把!”
“钥匙?怎么跑到你手里来的?”贺达说。他本知这是怎么回事,惊奇之极。
“怎么?我偷的吗?是你们的秘书谢灵送来的。”尹菊花说。
“他怎么送到家里来的?”
“送到家里正好!总共八把,给你七把,我留一把给弟弟结婚用了!”尹菊花
怕他不同意,口气变硬,先压他一下。
“不行!”他大叫一声。
这一声不仅吓了尹菊花一跳,也吓他自己一跳。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口气、
这么大的音量对妻子说话。
“你干嘛这么厉害!”尹菊花把筷子“啪”地往碟子碗儿中间一扔,撕破脸,
习惯地露出本色,“这么多年,你为家里贡献过什么?连家里刷浆、买煤气、打家
具都是弟弟帮着干。没有弟弟帮忙,你还坐得上沙发?今儿给我弟弟一间房算什么!
你吼什么?你懂人情吗?”
“为了这八间房,现在上上下下都乱了会,谢谢你们,就别往里边掺和了!”
他不觉用了恳求的口气。
“那是你愿意。厂里的事你管干嘛?人家小谢说了,你放着清福不享,专往烂
泥塘子里越。告诉你,今儿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反正钥匙在我这儿呢!”
他听到这话,脑袋烘热,积满胸中而推不开的种种压力一下子都发生作用。
“不给!”他又大叫一声,这一声比刚才那声还大,喊得他额前的头发都扬起来。
随着这声喊叫,他抬起手刚要拍桌子,但在尹菊花怒目逼视下,手在半空中不由自
主地停顿一下,最后还是有力地“啪”地拍在桌子上。谁知这破天荒的一下反而使
他威风起来,他就着这劲儿,手一伸,大声叫道:“拿钥匙来!”
这好比象晴天霹雳,使尹菊花惊呆了。羔羊般的丈夫今儿怎么变成老虎?从没
见他这么大胆量,也没见过他这么威风过。一时压不住他,尹菊花就大哭大闹起来。
可是无论她怎么哭闹,贺达也不肯把房子给内弟。挺好的一顿酒饭吃不成了,尹绿
竹什么话也没说,穿上外衣就走了,显然是赌气走的。尹菊花闹不出结果,居然也
束手无策了。原来,她厉害,只不过这两下子,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她怔了半
天,只得使出最后一手杀手铜。她忽从衣袋里又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往桌上一拍,
说:
“钥匙在这儿,你看着办吧!你要把事情做绝了,咱就从此思断义绝!”,
说完,她抱起小女儿走进卧室,跟着把卧室的门摔上。
外间屋只剩下贺达一人。本来他脑袋里充满乱糟糟的矛盾,不知为什么,这一
间竟象真空的一样,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当他的目光一碰到这些钥匙时,脑
筋就转动起来。他想,这谢灵为什么偏偏自己不在家时送来钥匙呢?明摆着是收买
自己老婆来的。他忽又想到,白天在工艺品厂院内那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骂的
肯定就是他。原来关厂长他们串通谢灵搞这套,再把消息张扬出来,硬把他拉下水。
看来,“贺达也要占房”的谣言已经在工艺品厂传遍。这一手真够毒辣,“釜底抽
薪”!又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这些天,这些人,用了多少计?如果这些计谋都化
做有招有式的拳脚,少林武僧也得抵挡一阵呢!这些人这么善于相互斗智,怪不得
在正事上脑筋就不够用了!自己这身边的谢灵真不愧人称“超级蜘蛛”,居然神不
知鬼不觉把蛛丝一直拉到他家里来。童话中那小勇士也没见过这么大、本领这么高
超的蜘蛛吧!还是人更有本事!
他盯着这些在灯光下煌煌闪烁的钥匙。好沉重的钥匙!每一把里都有风险,计
谋,圈套,纠缠绞结的人事,一起压在他身上……他感到脑袋沉甸甸,浑身疲惫不
堪,力不能支。他口手去摸半导体无线电的开关,想听听音乐,洗一洗脑子。他有
个习惯,脑子一累就想听音乐。音乐能给他脑子换一个境界。他称音乐是“洗脑子”。
扭开无线电的开关,立刻有支熟悉的琵琶曲流泻出来。充盈满室,也充盈整个
脑袋里。刘德海演奏的吧!也只有刘德海才有那十根绝妙神奇、魔术般的手指。清
劲的琴音象泉水,每个清晰优美的音都象一滴亮闪闪的水珠儿,从耳朵钻进脑袋里,
滴溜溜乱转。跟着这流水一样的琴音快速疾旋,搅成漩涡,忽又分散开,忽又聚拢
而来,宛如四面来风,八方劲吹,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在这黑糊糊的迅风里,仿佛
潜藏着兵勇,刀剑相遇,绊索交错,危险四伏。摆也摆不开,脱也脱不出。他却有
种异样的舒适感,好象在这琴声里找到了知音。这知音是谁?刘德海?噢,他明白
了,这支曲子是刘德海拿手的《十面埋伏》,这曲子表达的情景,正与他此时此刻
的处境相合。可是这琴音,如此遒劲,如此昂奋,如此动情,决不是给他助威,而
是对他的挑战。声声加紧,在他心中激起一股潜在的搏斗欲。他豁然明白,这些天
虽然他竭力抵挡各种袭击,但他始终是“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处于被动,而且
思虑不周,事事出于意外。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总是把生活想得过于简单,看来这
弱点仍然存在他身上。这使他忽然想起《聊斋》中《陆判》里那两句话;胆欲大而
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生活要求他这样。
悟到这道理,任它四面来风,八面来衡,十面埋伏,他全不在乎了。他眼睛盯
着尹菊花关紧的门,忽然站起身,果断地把桌上的八把钥匙一收,“哗啦”装进上
衣的口袋里。
十二 这里才是开始
今天,天阴得好厉害。虽然早春天气,不是北方降雨时节,可是老天爷满面阴
沉,还真叫人担心,好象要突然大变天气,来一阵雷电冰雹,换个样子给人们见识
见识。
下午两点半,工艺品厂来上班的职工干部总共四百三十六人,一个不剩,全都
到食堂开大会。连大门都倒锁上,传达室的老龚头也参加了。食堂的桌子板凳都靠
边放,中间腾出的空地上,人们用砖头、报纸、包装箱、拆掉的木条、浆印用废的
纸版,垫到屁股下面坐着,地小人多,仍旧挤不开,就有些人拥在门外边。这次开
会不用人请,更不用万保华绷着脸到各个车间班组搜查一遍,把那些溜号逃会的轰
到会场上去,人们都自愿来了。因为,据说公司党委上午开了半天会,决定了房屋
分配方案,由那个姓贺的秀才书记来宣布。
贺达已经到了,还带来一个高个儿的姑娘和一个腰板挺直的中年男人。厂里有
人认得,两个都是公司干部,也是党委委员。女的叫顾红,男的是公司办公室主任
邬志刚。
关厂长、王魁、万保华等人都坐在前边一排,而没有象往常那样面对工人们,
似乎怕工人们看见他们的脸,招来闲话。
矬子位海量刚走进来,立刻有人拿他开玩笑。他走过邢元身边,被邢元一把拉
住。邢元坐着就把嘴巴凑在矬子的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伍海量对邢元说:“甭
你告我,我知道没我的份儿:”脸上却显得不大高兴。
兰燕一扯邢元的胳膊就说:
“你别拿人家武大郎开嘛心!哎,一会儿你可别再叫这姓贺的唬住了。只要他
留着一间不分,必是留给他自己的。咱就把会场给他闹翻了。叫他进得来,出不去!”
这几句话,引起周围一些人的好奇,纷纷探问究竟。这一些人就叽叽喳喳议论
起来。
靠墙根的方桌上坐着一群小伙子,大都是电工、管工、保全工、锅炉工和仓库
的搬运工。这是厂里最不好惹的一伙。当下都抽着烟,嘴里嚼着零食,嘻嘻哈哈地
说笑。他们不象坐在会场中央那些女工,由于老实规矩又好奇,竖着耳朵闭着嘴,
气氛也显得宁静。可是不管怎样,人们都等待着谜底揭开。有经验的人估计,在这
种场合,只要公布的谜底有一点摆不平,就要惹起一场乱子。这八间房子打破土下
砖那天开始,厂里头头儿就没一个敢在大厅广众提这件事。直到关厂长他们搬进去
又搬出来。始终闷在罐里。现在矛盾更复杂,解决就更难,除非这秀才书记敢把厂
里几位大人物甩在一边。怎么可能,不是说他也在打这几间房子的主意吗?再说,
现在所有有关人事的方案都是平衡方案。搞平衡就摆不平。
贺达走上台,人们顿时不说话了,等着他的。一时静得连国画组请来那老师傅
阔气管炎哮喘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得见。全场人的眼睛都往台上望。
许多人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贺书记。相貌平平,人不出众,外表是个标准的书呆
子。这种形象在电视剧里一出现,不是窝囊废,就是胆小鬼,心软,嘴软,骨头软
的一根软面条。
贺达沉了足足三分钟没开口,这下子就使工人们更觉稀奇。难道这书呆子吓傻
了?没想到他一张嘴,说话仿佛带着枪子儿:
“我知道大家的想法--就看我要公布的这方案合不合理。道理其实谁都明白,
党组织也应当和群众想的一样。想的和说的一样,说的和做的一样,我们的党员、
干部、领导是否能取信于民,不看怎么说,就看怎么做。过去说的太多了,今儿咱
改个办怯,只做不说。我现在就公布方案。我叫到哪位,哪位同志就上来领钥匙。
分到房屋的,明天放一天公假,搬家,住新房。”
王宝扭脸对刘来说:
“大胡子,我说怎么样,这家伙不赖吧!”
刘来一摆手制止他:
“听着,先别闹。”
贺达开始公布方案。他手拿一张纸郑重念到:
“设计组的郗半民同志,请上来领钥匙。经公司党委研究,分配你两间房。”
会场发出一阵意外的惊呼声,跟着议论纷纷,却无人反对,也不见郗半民站起
来走上去。只听东边有人说:
“郗捂嘴,这下子转运啦!怔着干嘛,还不快去!”
贺达又招呼一声,郗半民从会场东边的人中间站起来,圆脑袋转来转去,好象
刚睡醒,梦却没醒,抬起圆圆的手背尴尬地遮挡着嘴。四下里发出一片善意的笑声,
笑声里有种为他高兴的意味。
郗半民走到台上,从贺达手里领到两把用红丝带拴在一起的钥匙走下来,还象
做梦一样,差点一跤跌在人群里。
谁能知道,拴钥匙这红丝带是今儿中午贺达自己掏钱在百货店买的。他拴结这
丝带时,就象准备喜事的礼物。
“杨月梅。裁布组的杨师傅。”贺达叫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女工站起来,
等她明白过来就哭了,一边撩起围裙擦眼泪,一边上去领钥匙。领了钥匙站在台前
抹了半天泪才下来。这情景感染了会场上绝大部分人--贺达和工人们。
跟着又有两名工人被叫上去领钥匙。这是人们不曾意料到的,但又都是常在人
们议论之中的困难户。没人有意见,会议开得异常顺利。会场时时发出喷喷赞赏声。
人们心里有数,贺达手里还有两把钥匙。
“伍海量,一间,上来领钥匙!”贺达说。说得平静又沉着。声调中含着柔和
的感情。
没人反对,只是在墙根那边有人喊一声:
“武大郎住新房了!”
在热热闹闹的笑声里,伍海量抖颤着手拿着拴结漂亮红丝带的黄铜钥匙走下来。
邢元对他说;
“你得请客,武大郎!”
“去你的,你刚才还说没我的呢!”
“谁叫你那天唬我,说关老爷给我一间房,骗我去拉一车松花回来。今儿我就
唬唬你!咱一报还一报!”
周围几个女工笑起来。
坐在旁边的兰燕又扯着邢元说:
“别闲扯了,他手里可还剩下一把呢!是不是给自己留下了?”
“去你的!这么多人他敢吗?关老爷也不饶他呀!”邢元说。
“你不是说,关老爷告诉你的吗?他为什么还留着一把钥匙不拿出来?”
“对”邢元一抬下巴就喊起来,“还有一把钥匙呢,跑哪儿去了?”
在会场另一边的王宝叫道;
“贺书记够意思啦!再怎么分我也没意见了。”
“那也得叫大伙心明眼亮。王宝,你少挡戗!没事去安灯泡去!你没意见,别
人有意见!”
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起来。
贺达稳稳当当站在台上。他明白,邢元这两句话出有因,他还看见坐在邢元旁
边那穿白大褂的女人,就是昨天骂闲街的那人。厂里肯定有他的谣言。一个人心里
坦白,就不把谣言当回事。因此他故意沉了一会儿,他恨不得大家把怀疑都集中在
他身上,这样他下一步做法就会显得更漂亮和有力,给暗中造谣和搞鬼的人猛烈还
击。他一直等待坐在前排的关厂长和王魁等人的目光也瞄准他了,才微笑道:“同
志们说得对!当然要叫大家心明眼亮。哪怕是厂里的一块砖,也得放在明处。”说
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金黄的钥匙,用十分肯定又凝重的口气说,“龚宝贵。上来
领钥匙。”
很多人居然不知这姓名。
贺达说:
“传达室的老龚头。分给你的是楼下最大的一间。你上岁数了,分给你楼下。”
这决定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时的震惊使会场静得无声。这时,一个满头
白发、后背微驼的老头儿在人群中间站起来。这就是老龚头。他朝着贺达一步步往
前蹭。他相信这是事实,因此他两条腿迈不开步了。胡茬浓密的下巴抖得厉害,眼
泪一路掉在坐着的人们的肩膀上。
贺达见了,便用平和的声调,尽力使这个过于激动的老头的心情平稳下来:
“老龚头,您不必这么激动,本来就该有您的房子。这回您既不是“骗自己’,
也没人骗你!”
老龚头慢慢走上台,走到贺达面前突然“扑通”一下双腿跪下来。贺达和全场
的人都怔住了。只听老龚头抖颤的声音发自肺腑:
“贺书记!我老龚头一辈子不讲迷信,如今更不搞这套。我这是给共产党叩个
头。咱共产党这么干,我老龚头也就不再‘骗自已’了!”
这一句平平常常却有着无限份量的话,登时把贺达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喉咙哽
咽,说不出话,双手搀扶起老龚头时,竭力歪着头,怕眼泪流下来。坚强的人是不
肯流泪的。
老龚头走下台,双手揉着这拴结着象征喜庆红丝带的黄铜钥匙,真象得了稀世
宝贝一样。不知谁开头鼓起掌来,全场立即都鼓起表示高兴和祝贺的掌声。跟着这
掌声变得节奏均匀,含意也似乎变了。这既是对贺达的支持,也是对一切恶行劣迹
的抗议。掌声带动掌声,没人说话,没人呼叫,只有这一片整齐、严肃、又热烈感
人的掌声。人们的心刹时都变得十分庄重.连邢元和兰燕也被感动得诚心诚意地鼓
起掌来。
神圣的东西仍在人民中间--贺达深深感到。
但是,他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沉重了。尽管房子如愿地分了,他一瞧见台下关厂
长和王魁那几张脸就明白,这不过是序幕而已。一大堆矛盾会更加复杂和剧烈,还
要往深处发展。生活从来没有结尾,今夭仅仅是明天的开始。
贺达回到公司已是傍晚。他经常如此,又到了下班没人的时候。他去自己的办
公室取塑料雨衣和公事包。
楼里好静。他进了屋,由于门窗关闭有股沉闷的气息。他忽然感到很疲乏,就
坐到桌前。他知道,不仅仅是由于这些天紧张劳累,今儿暂告一段落,身体的劳顿
就感觉到了;更由于大堆矛盾仍旧压着他。一边,关厂长他们还住在厂里;另一边,
尹菊花正在家里等着和他算账。那些为了分房里里外外所得罪的人,谁知会在哪件
事情上给他点颜色看?还是一团乱!再有便是那两万个发霉的彩蛋,还堆在库里……
想到这里,他心如乱麻,没有头绪。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里摸烟卷,口袋空空,
原来他刚才从工艺品厂出来时把那盒烟扔了。因为他买那包烟时就发过誓,什么时
候解决了这八间房子,就立即重新戒烟。房子解决,他立刻扔掉烟。没有烟解闷,
他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解开风纪扣,搔了搔发痒的头皮,好象只有跳进河水
里泡两个小时才舒服。是不是要下雨了?怎么空气这么闷?是天气闷还是心里闷?
他的手攥成拳头,心烦意乱地往桌上一捶。忽见桌上有份电话记录。一看,竟是那
位吴市长下班前打来的,上边写着这样几句:
你们党委上午关于工艺品厂分房的决定我知道了。很
好。下一步决定怎么办?你昨天托人送来的那位技术股长
写的材料,我看了十分振奋。如果我们再一成不变,今后
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很想与你面谈,你随时来都欢迎。
我家的住址在睦邻道77号。
他的心陡然亮了。原先好象在一条坎坷又漫长的道上走可走呵,他几乎怀疑自
己要步人绝境,但忽然道路变宽,眼界和心境一下子都敞亮开来,现出一片旷阔的
处女地。到处可以行走,却又不知会走向哪里。如果市长真的同意伍海量的设想和
计划,并推广开来,将会造成怎样一个局面?他想不好。没有实现的事物总是充满
美好想象的。那将是在打破久已固化的陈规陋习中建设起的生气盈盈的新生活呢!
然而它必将要触动多少年来整个社会结成的大网,惊动在这网上寄生的大小蜘蛛们!
可是这么一来,工艺品厂那堆乱麻,不就一扫而空了吗?这才是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呢!但是……他又不敢往下想,如果真的这么动手一做,肯定麻烦会加倍压来,那
些既得利益者不知要用出怎样高强盖世的手段!肯定要比这八间房子复杂艰难得多。
中国历来最难办的是改革。也许这民族经历太久,经验成了包袱,成就化为碍障,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量和代价来突破……不管怎样,他急于想与这位吴市
长畅谈一次。他喜欢吴市长这种人。他昨天下午才托人把伍海量的材料送去,今儿
就有了回话。看来吴市长不单对这胆大包天的设想抱有兴趣,而且是敢于动手去做
的一位实干家。当然,他担心市长不一定支持他。但他觉得市长电话记录中的几句
话里,好似蕴含着一股使他满怀希望的前冲的力量,好象指给他去看一堆疾奔而来
的雪白闪光的潮头。如果真有这潮头奔来,他就要奔到潮头上,哪怕浪险涛疾,他
可不愿意做一个站在沙滩上的弄潮儿。
经过这场搏斗,使他厌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敢于改变面貌,才算是一个真正
的强者!
他想告诉市长,他不再做公司书记了,他要亲自下到工艺品总厂去,下到那麻
烦的焦点中去,跳进火坑中间去。几天来伍海量在他心里引出许许多多设想,种种
压力又加强了他这些想法的迫切感。虽然没有系统,杂乱得很,却包含着许多想一
想也会激动起来的念头。生活的希望正是在于它是大有可为的……
先别想了!马上去找吴市长谈!他的心情象火烧一般焦渴。忽然,一片哗哗声
敲打窗子。扭头看去,窗玻璃上挂满透明晶亮的水珠。下雨了!春雨!跟着天空隐
隐响起雷声。在熬过严冬的沉闷的天空中,发出不甘寂寞的隆隆声响。
他拿起雨衣和皮包,急匆匆下楼,一边走一边穿雨衣。这塑料雨衣怎么这样难
穿?唉!穿倒了。他走出公司大楼时,雨竟下大起来。春天很少有这样的暴雨。再
加上阵风大作,闪电雷声助威,好气派呢!狂风掀扯着他的雨衣,冰凉的春雨阵阵
扑面而来,从领口流进热乎乎的胸膛上。裤腿打湿,很快鞋子也湿透了,发出叽叽
呱呱的声音。他迎着风雨,步履匆匆。好一场大雨,来吧,愈大愈好,愈猛愈好!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给大雨浇一浇,竞会这样痛快……
1983.3.8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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