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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零


  △寒食日

  疙瘩爷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几只正在啃书的老鼠。这些老鼠总是在傍天黑时偷偷钻进书垛,天亮前逃出来。麦翎子放进的灭鼠药几乎颗粒没动,书却披啃坏了不少。

  麦翎子往城里打了两个电话,催促一个叫赖汉之的书商尽快把货提走。疙瘩爷推门进来,麦翎子以为是大鱼回来了,扭脸看见爷爷阴眉沉脸地站在麦翎子面前。麦翎子就说:“爷爷,您坐哩!”疙瘩爷勾着腰,腰间夹着一捆计划生育宣传材料。他没说话,晃着胳膊在书屋里转了转,脸色铁青。麦翎子站在疙瘩爷身后惴惴地问:“爷,您有事么?”疙瘩爷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麦翎子,终于说:“翎子,你就是不听话,你看你姐,你姐夫,都成事儿啦!就你这玩艺儿真能来钱?”麦翎子松了口气,捂嘴嗤嗤笑:“爷爷,这比打鱼挣钱。不过这活儿,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疙瘩爷老脸阴住说:“这么说,你也是个赖汉子啦?你也学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话!俺就知道守着大鱼不学好!”

  “爷爷,大鱼哥是个好人!别因为他当年打您一枪,就总耿耿于怀!”麦翎子替大鱼争辩说。她知道村里人对大鱼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实际上,麦翎子觉得大家对大鱼有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大鱼求助麦翎子牵线,他要跟疙瘩爷谈谈心。疙瘩爷一听就火了:“俺不跟他谈!这小子只不定又要耍啥花招啦!”麦翎子被噎了回来。

  “翎子啊,你还不该醒悟吗?凭咱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你真用得着给大鱼打工?说出去你爷这老脸往哪儿搁?还不如丢给狗吃!”疙瘩爷苦口婆心地劝说。

  麦翎子噘着嘴巴说:“爷,俺真不明白,过去你对大鱼不是挺好吗?大鱼咋得罪您啦?”疙瘩爷张开没牙露风的瘪嘴说:“俺孙女跟他这样人呆在一起,就是得罪俺了!”麦翎子不说话了。疙瘩爷叹息了一声:“自从你姐姐落选之后,这几日俺做了好多恶梦,俺就想起你这儿,俺总觉得与书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训你都忘了么?”疙瘩爷深凹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寒光。

  麦翎子猛然想起麦氏家族的“寒食日”,今年还有三天就到了。麦翎子记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七奶奶和疙瘩爷都害起心病来,像得了夜游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边和村头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疙瘩爷搀着七奶奶提着马灯到海边祠堂,为祖先点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祷家门的兴旺。疙瘩爷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麦家都是正直勤劳的本分人,咋就那么不顺呢?儿子儿媳都去世了,留下两个千斤小姐,连一根子麦家香火都没能留下。没有指望的时候,疙瘩爷就坐在祠堂门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张望,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条振兴家族的路来。去年麦兰子竞争副乡长,就是给疙瘩爷一个希望。疙瘩爷同时还指望着麦翎子有出息。可是,麦翎子比兰子还让他伤感。七奶奶的法术不灵了,他时常跑风水先生“十三咳”家里串门子,想讨个吉利问个路子。“十三咳”说:“时下你家会出一个吃笔墨饭的,麦家往后得指望这个人。”疙瘩爷说:“你别挤兑俺了。”心上窝着一股气走了。麦翎子没再跟疙瘩爷吵,她心疼疙瘩爷,她扶疙瘩爷慢慢坐下来,疙瘩爷一落座发现屁股底下是书,赶紧挪开,闷闷地蹲在地上吸烟。

  大鱼回来了,大鱼想跟疙瘩爷说点自己的事情,疙瘩爷叹一声站起身来,踩着碎步,悻悻而去。爷爷走出门口,大鱼对麦翎子说:“刚才给城里书商赖汉之打通了电话。他来取书。赖汉之说夜里还要去海上拉一批书。你知道的,二怀那杂种拿俺一把,这运书的事俺想让你爷帮帮忙,钱不少给,不知你爷赏不赏脸?”麦翎子想想说:“别求他啦,刚才看他对你那态度。他和俺姐压根儿就瞧不起你!”大鱼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麦翎子给大鱼出了个主意:“黄木匠的造船场停工了,你求黄木匠吧。”大鱼笑了:“对呀,还是黄木匠人好。”大鱼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伸了一个劲道十足的懒腰。大鱼说:“老赖那家伙总是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俺跟黄木匠一起出海。”麦翎子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大鱼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是喷喷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擤鼻子。麦翎子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大鱼拿大掌在脸上揩了一把。

  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大鱼说:“翎子,快去求黄木匠备船吧,咱肥水不外流。”麦翎子应一声走了。她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在头顶上飞翔,不时划出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着,麦翎子仍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麦翎子进院抬头率先看见灯影里姐姐家的白纸门,门楣刚刚修好,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粉莲纸。七奶奶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纸。看见白白的门板,还有门板上的钟馗图案,麦翎子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慌。麦翎子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黄木匠的屋里去了。兰子姐和大雄都不在家,黄木匠盘腿坐在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屋檐下的鹞鹰咕咕地鸣叫着。这可是疙瘩爷的鹞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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