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二部 官场过客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东河”便是山东境内的黄河,众司事听说黄河决口,赶忙出旅店打听,都说是昨
儿半夜本县张村决了口,又听说齐河县也决口了,却不详细。铁云跺足叹惜道:“张村
决口,铁拐老人一家遭难了。”立即赶到县衙问个究竟,门上说是县上大老爷、二太爷
全都赶往张村抢险去了。铁云回到旅店,张司事也从外边踅了回来,说是“糟了,糟了,
黄河发了大水,水码头船老大都拢了船,只往上驶,不去下游,水路断了。”
测量河道的贾司事已到长清汇合,说道:“就是有船也不能走水路,倒口子的地方
有漩涡,要翻船的,只能抄陆路到济南去,齐河的事以后再去吧。”
铁云无可奈何,说道:“本县知县、县丞都到张村去了,县里无人当家,县志也抄
不成了,只能从陆路去济南,先把下游的事办齐了,再回过头来补上长清、齐河两县吧。”
于是雇了车轿,出长清东门走了半日,来到平安店附近,忽见北方人头攒动,纷纷
沓沓,没完没了,尽是逃难的灾民,挑箩担筐,扶老携幼,狼狈不堪。到了十字路口分
成两股,一股向东前往济南,一股向南去兖州逃生,铁云停轿向一个背着包袱拄了木棍
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是张村倒了口子了吗?”
“是啊。”老人愁苦呆滞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说道:“惨哪,半夜
里都睡熟了,大水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灌进了村庄,有人在喊:“不好了,倒了口子了,
快逃命啊!”可是已经迟了。大水冲到了屋门口,嘟嘟地直往屋里灌,霎时漫到了屋檐
口,俺家八口淹死了五个,来不及逃啊,可怜尸骨无存,她们不知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
老人涕泪零零,用巴掌抹了一下,拄起木棍便要再往前走,后面跟了容颜惨白的媳
妇,怀抱一个周岁大的孩子,绝望地直视远方,不知走的是生路还是死路。铁云急忙又
喊道:
“老人家,张铁拐家逃出来了吗?”
“张铁拐?”老人茫然了一会,叹口气道:“村上死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全家
遭难,一个也不曾逃出,实在是记不清了。慢一慢,让俺再想一想,哦,俺想起来了,
张铁拐死了。”
“啊呀!”铁云浑身汗毛直立,叫道:“他怎么会死的,他不是在外边摇船吗?”
“天意啊,那一天是他的生日,爷儿俩回到家中,喝了一顿酒,临睡前还说:“醉
了,醉了就死最好!”半夜里埝上开了口子,他没有睡着,听到外面发大水了,急忙叫
起全家上屋顶,把家中小孩一个个托上了屋面,儿子说:“老爹,你快上去吧,让俺来
托!”张铁拐道:“别跟俺争,快,快上屋去!俺年纪大了,到时候了,还是俺最后一
个上,别管俺了。”就在最后一个孙子托上去之后,一阵大浪把他卷走了。他的儿子
赶紧跳下水去救,眼看背起了老人,可怜,却被大水一起卷走了。逃到屋顶上的人大哭
大叫,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船来救人了,俺家剩下爷儿三个,侥幸上了船,才要去救
他家,不料豁拉一下子,屋顶承不起几十口人的份量,坍了,全坍了,赶紧救,一个也
不曾捞起,全压在水下面,都死了。”
铁云心境惨然,掏出一些零碎银子给了那老人,老人谢了又谢,继续往前走了。铁
云的心灵受了激烈的震撼,惶然骇然,忽觉一阵愧疚,是谁害得这些灾民家破人亡?仿
佛自己有份,又仿佛沾不上边,那么是谁之故,他讲不清。他们进了济南城,街上处处
坐着躺着行乞的难民,那悲哀愁苦的眼神教人心碎。他们在趵突泉附近找了一家祥记客
店住下,那趵突泉里里外外竟也住满了灾民,正由府县和地方绅商出面,设了好几处施
粥棚赈济灾民。铁云来到帐房间,向掌柜打听水灾情况,掌柜请铁云坐了,叹口气道:
“这回决口的地方可多了,长清的张村,齐河的纸坊,章丘的大寨庄、金王庄,全出事
了,不知死了多少人,够惨的了,今年河南没事,是河帅的功劳,山东却遭了殃。”
铁云道:“虽则东河常常出事,可是口子小,容易堵,河南万一出了险情,口子大,
堵口困难,不到冬天不能合龙,也是有利有弊哩。刚才说的那些开了口子的地方,秋后
必能合龙了。”
“但望这样,否则灾民都得冻死饿死了。”
次日,铁云备了手本,由李贵跟随前往山东抚台衙门求见宫保大人,门上挡驾道:
“宫保为了河上出事,已到张村、纸坊查察灾情去了。”
“请问宫保哪一天能回省城?”
“这个不知道。宫保的脾气,办事就和打仗一样,河上出了事他会成日成夜驻在工
地,一年在外三百天也不希罕。”
铁云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位“目不识丁”大帅还是往日的豪爽脾气。看来张宫保一
时不得回省,不如先去下游办完事了再回省城来吧。他初到济南,久闻大明湖和七十二
泉的盛名,很想走马看花,先游赏一番,无奈遍处灾民,游兴全无。于是回到客店,与
众司事商议了,决定先去下游各县,直至海口利津河口再往回走。为了方便函件承转,
命书吏们出去寻觅住房。在紧邻抚衙东首的县西巷北首路西姓陶的房主家租了一所四合
院,由一名书吏留守。铁云又赶写了一份给张宫保的禀帖,命李贵送往抚台衙门,陈述
在河南办理河工情形,和此次奉河帅之命前来山东查阅抄录历年河工档案,请予鼎力玉
成,准备回省城时再往禀见。
诸事已毕,铁云与众人继续上路,出济南西门,渡过汪洋一片的小清河来到泺口,
这是个商旅辐辏的水陆码头,有绵亘六十里的民埝守卫着,埝上员夫密集,如临大敌。
这一带河道较直,没有陡弯险工,河面也较宽,过去不曾倒过口子。埝下便是滔滔奔腾
的黄河,岸边停靠了许多船舶。铁云等人下了埝子,雇船东去济阳。船老大和伙计将船
撑离了岸,换了舵,摇着橹,渐渐地驶上了航道,岸上的房屋树木渐渐模糊了,却见上
游陆陆续续漂下来不少门窗橱柜,桌椅板凳,时不时氽下一具具尸体,涨得鼓鼓的,不
辨面目,大概已在水中泡了多日了,委实惨不忍睹。铁云叹道:“这回水灾,恐怕死了
不少人了。”
船伙计道:“刚开口子那两天,河面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数不清有多少。好在老
天爷还算公平,穷的富的一概对待,有一家大财主,大水把他的一家一当全冲光了,老
财主淹死了,财主婆急死了,满堂儿孙只剩下一双孤儿孤女,惨极了。往年还有财主家
遭了灾,倾家荡产了,孤零零的姑娘被卖到窑子里当婊子的。有人说黄河边上的百姓命
苦,有人说发大水是天意,怪不了谁。俺说是衙门里人当官不问事,全不管老百姓的死
活,怪只怪当官的。”
船老大道:“老爷们是河道衙门吃公事饭的,听了俺儿子说的话,可别见怪。他不
是埋怨你们,只怪山东当官的太荒唐,平日只知吃喝玩乐,不把民间苦难放在心上,从
不曾拿些钱出来把民埝培得牢固些,好多地方只有民埝,没有官堤,埝子倒口,附近一
带村镇全完了,不死人才怪哩。当官人的心肝大概都和我们是两样的。”
铁云道:“你们尽管讲,我爱听。黄河多灾,不在天意,还是官府没有把事情办好。
若是多用些心,肯花些钱,一心一意扑在河工上,事先防患未然,而不是大水来了,才
拼命抢险堵口,那已迟了。然而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这是局外人的话,纵是山东抚台,
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必也有种种难处。”
船老大道:“都说俺抚台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好官,一年到头常为河工奔走。可
是再吃多少苦,还是瞎折腾,大水来了,依然是老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谁不骂抚台?
这一回倒了几处口子,俺的亲亲眷眷就死了三户十几口人,村上哪一家亲戚没有遭了大
水死了人的?”
于是船家父子们一路摇船,一路七扯八扯地和船上司事书吏们搭讪着,说了许多河
上倒口子的惨事,铁云闻所未闻,不由得骇然叹息。
船抵济阳,办完了事,然后又去齐东,最后来到利津县。此处是黄河入海处,港汊
分歧,分几股水同时入海。铁云与众司事跋涉步行,来到著名的铁门关河口,黄河至此
到了尽头,终于有了归宿地,一泻入海。碧蓝的涨潮吞没了浑浊的黄河水,再不容它放
肆地兴风作浪,为害百姓了。远眺大海茫茫荡荡,水天一线,无边无涯没遮拦,似乎已
经走到了天尽头,越过大海便将是宇宙外的另一个天外天了。近处滩涂泥淖,海水斯斯
文文地卷过来荡回去,轻轻地抚慰着仍然挟了泥沙的黄河水,好似在安抚它,为它轻吟:
“远道辛苦了,安息吧,与海同归大自然吧!”
铁云兴奋不已,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在海滩上走着,踩满了一腿泥污,然后浸入
温柔的海水中徜徉漫步,向同事们喊道:“我们一路辛劳,大海终于匍匐在我们的脚下。
治理黄河不到大海非好汉,快到海水里来玩一会吧。”
张司事年将半百,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贾司事、韦司事带头和一群年轻人也赤了
脚在海水中奔跑呼叫。铁云尽了兴,又和贾司事等用线锤测量了铁门关的河水深度,张
司事描绘了河口草图,然后挨次来到韩家垣、丝网口等处河口,因为泥沙沉淀,已有多
处淤浅必须疏浚,惟有铁门关通海的河道较深。
这天,忽然接到省城留守处雇人送来张宫保的回信,虽只寥寥数语,却很将铁云夸
奖了几句,可见相隔二十年犹有故人之情,铁云着实兴奋了好多时候。
九月初三日,铁云一身风尘,从铁门关回到利津县城,见县城周围水势已开始减退,
去县衙打听,果然黄河各处口子都已堵塞。铁云欣然提笔写信,向张宫保祝贺,并且寄
去他写的治河论文。刚写完信,又接郑工局易道台的手书,嘱他速回济南查抄档案,以
便早日编辑完书。于是铁云将所带人员分作三起,一起由张司事带领,留在利津办理未
了事情,一起由贾司事带队倒回去测量河道,都到济南汇合,铁云与韦司事等于初四日
启程,一路乘船溯流而上。决口虽已合龙,许多村镇积水犹未退尽,十一日抵达济南,
就可以和张宫保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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