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顿文集              人生瞬间


                                  一

    老三是我的朋友,是一个极有味的人。有的人活着就是让人讨厌的。例如我楼
下一个姓易的男人,这男人个子很高,有一米八,是个怪僻的家伙,也不知他是
通过什么途径,成了一名教师。他刚入我们学校时,我们都称他为易哥,都以为他
是条汉子。这是因为他身材高大,长一张马脸。通常高大且长一张马脸的男人都是
侠客一类的好汉,于是我们也这样看易哥,相信他是一个通达人情、不多事但绝不
怕事的男人,就像荧光屏上的那类让人竖大拇指的角色。最开始我们以为他的沉默
是彼此不熟,还因为高傲所致。但久而久之,我们发现他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类人,
而是一个怪僻的家伙,只能说我们学校里又多了一个乏味的人。于是我们就改称他
为老易,这是说不把他做朋友看,且不打算交往了。

    在我们黄家镇中学,有趣的事情很少,乏味的事情却比比皆是。例如校长为了
表示他是校长,总是绷着脸,这就让人很乏味。又例如总务主任走路时总是目不斜
视,以示自己是主任,这也让人乏味。还例如校办公室黄主任常常开会时站在门口,
手拿一支钢笔, 登记谁谁谁迟到了几分钟,或谁谁谁早退—— 这与每月的奖金直
接挂钩。这也够叫人气愤和乏味的。当然,还有更叫人伤心和乏味的事。这里就不
赘述了。

    我的朋友老三生于一九五四年,属马。个儿不高,也不矮,长一张方方的面孔,
当然你也可以称这种脸型为国字脸。今年四十五,已秃了顶,头发于是就稀薄了许
多。他有一个儿子,不像他那么老实,从小就十分捣蛋,天生的捣蛋鬼。老三于十
多年前看上了一位姑娘,而那位姑娘也看中了他,两人匆匆结婚了。

    我说两人匆匆结婚了是因为老三当时不顾我的反对。他相信爱情。那时候他是
个理想主义者。理想只有年轻人才拥有,中年人的理想基本上都破灭了,老年人只
剩下回忆了。老三那时候年轻,当然就被理想支撑着。

    老三当年确实年轻,二十几岁,虎头虎脑,而且酷受文学。文学在七十年代末
和八十年代初是很好的烧饼,又香又热,大家都想啃几口,以示自己的文学造诣非
同一般。现在的人对文学不那么关心了。但假如你是处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
假如你身边有一个什么人在刊物上发表了散文或小说,你就会对他肃然起敬。就像
你现在对一个大款一样,甚至还超过了你此刻对大款的态度。当年文学是一切,因
为人人都读刊物,爱文学。这很好解释,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电视机还没
有普及到家家户户,更不要说卡拉OK了。再说那个时候的人都安于现状,在工厂工
作不存在下岗的问题,在政府部门或学校工作也不存在开除的问题,所以大家都有
一份薪水拿,且大家都生活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茶余饭后,自然就捧一本文学刊物
看,且看得津津有味。

    现在没有人再关心文学了,茶余饭后有电视看,电视不好看有报纸或很时髦的
杂志看,如果什么都不想看,还可以和几个朋友坐下来打麻将、打牌或聊天谈生意
或放开喉咙唱卡拉OK等等等等,反正打发时间的方式有的是,再也用不着为打发剩
余的时间犯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三仍坚持爱文学,仍然订阅《小说月报》——他是黄家镇
四五万人里惟一一个订阅《小说月报》的读者了,期期都看,每一篇文章都要读一
遍,最后发出一番感慨:现在的小说比以前写得更好了; 或者说:现在的小说愈看
愈没味了。他对我说:我都看不懂,何况那些不懂文学的人。
    老三认为他是懂文学的人。

    我现在又想说说老易这个畜牲,我说他是个畜牲是有根据的。人首先是畜牲,
才是人,这是根据之一;其次,他的乖张行为也类似于一只老鼠。比如他独来独往,
与任何人都不打交道,却非常阴险地同他楼上的人斗争。这种行径不太光明磊落,
也有点像畜牲。说到他阴险我颇有些证据。老易与我住一栋楼且住一个单元。我住
五楼,他住三楼,我们中间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术老师。美术老师姓罗,中等个
儿,长一张圆圆脸,生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天生一副刁民相。但美术老师是个极
好的人,天性十分善良,虽然外貌凶猛。有的人长得凶,骨子里却温顺不堪。罗老
师还是个极有事业心的人,不甘心一生就这么毁掉,常常把大量的时间投放到搞创
作和搞装修设计上,变着法儿改变自己的生活。在中学里当一名美术老师是没什么
油水可捞的,美术课属于副科,领导既没要求,学生也很马虎,从来就没有补课的
好事发生在美术老师身上。所以教这门课的老师就只能把挣外水的心事摆到校外。
不然,他就是我们说的“死狗子”。所谓死狗子就是拿点呆工资生活的人。

    我和这位美术老师倒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学油画。
他的油画既参加过市级美展,也参加过省美展,还在省里获了奖。如果要说才干,
在黄家镇中学,他恐怕是最有才干的老师。但因为他是美术老师,他的才能被人忽
略了。领导也好,同事也好,一概对他视而不见。这可能是因为他有一把络腮胡子
所致。那一脸土匪样的胡子把他那张英俊的脸蛋涂抹得一塌糊涂。假如你望上去像
个土匪,领导就对你没好印象了,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好驾驭。美术老师觉得,他吃
亏就吃在他这张脸上。

    罗老师常常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总是困惑无比,其中一条就是: 我为什么生
一张这样的脸?这张脸看上去是多么不逗人喜欢啊。

    罗老师同老易的矛盾是渐渐积累的,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深的矛盾。罗老师是
白水县城人,在县城街上长大,而老易生在黄家镇,长在黄家镇,两人在进入镇中
学前素不相识。一个是大学毕业时分来的美术教师;一个是在黄家镇管辖的另一所
村小学的戴帽中学里工作了十多年,通过一些关系才调入镇中学的。两人一开始并
没矛盾,矛盾总是要有基础的。老易住三楼,罗老师住四楼。久而久之,就产生了
矛盾。假如是罗老师住三楼,老易住四楼,也就不可能有后面发生的事情,偏偏学
校不是这样安排的,所以就有后面的故事。罗老师是学美术的,在住进这套两居室
前,一开始便大兴土木——为他的新居装修。装修当然要用电锤、电刨,还当然要
磕磕碰碰,噪声自然就难免。而老易是个九点钟就要上床睡觉的人。这是在那所戴
帽的农村中学里养成的习惯。在老易成长的道路上,一开始是黑灯瞎火的,晚上只
有青蛙和蛐蛐叫,而要把黑夜的漫长时间挥霍掉,在黑乎乎的乡村学校里惟一的方
式就是睡觉。所以老易养成了早睡的习惯,而他老婆也睡得很早。罗老师却急于想
把装修搞完,一开始就早晚不分地干着,让那些装修的民工吃过晚饭接着又干,而
民工也想早点干完,所以常常晚上要闹腾到十一点多钟。

    矛盾来了。

    老易于一天晚上十一点钟,敲开了罗老师的房门,当时罗老师正指挥两个民工
吊客厅的顶。罗老师见来者是楼下的易老师,就客气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齿。什么事?

    老易没笑,脸上是黑的,因为他是上楼来提意见的。你看见过提意见的人笑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人家要休息。他不说他,而说人家。

    就完了就完了,罗老师说,看了下手上的表。对不起。

    这几天,我根本就没法睡好觉。老易又说,把头一甩。你们也要顾及一下楼上
楼下吧。

    罗老师脸上没有了笑容。假如你正在兴头上装修,楼下的人跑上来提意见,你
脸上也不会有笑容了。罗老师说:好好好,就完了。

    一个人要讲公德。老易说,不能只顾自己。

    罗老师扭开了脸,这时他想回敬一句,却忍住了。

    从此,罗老师就不理老易了,因为罗老师被老易弄得不舒服。你一旦不舒服,
你也就不想佯装笑脸理让你不舒服的人。

    二十年前,老三曾经爱过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就住在我小时候长大的巷子里。
我们那条巷叫做光裕里。光裕里有一处大院,曾经是黄家镇最大的地主的住宅,大
地主于一九四九年跑到台湾去了,但大院还在。大院里有两棵玉兰树,一到春天就
开很大很大一朵的玉兰花,满树的白花,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好看得要死”。玉兰
花一掉,到了夏天玉兰树上就结满了玉兰籽。我们叫玉兰籽为“瓢羹粒粒”。在那
个物质匮乏生活贫困的年代,瓢羹粒粒成了我们食用的东西。一到玉兰籽熟了,我
们这些孩子就爬上树用竹篙把玉兰籽打下来,然后放到锅里去炒,放点油放点盐什
么的,当豆子吃。

    老三家里很穷。这很好解释,因为老三有六兄妹。老三排行老三。我们就叫他
老三。老三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三个妹妹。所以老三就非常注意那些瓢羹粒
粒,经过大院时常常走进去看看,看那些瓢羹粒粒熟了没有,看瓢羹粒粒被人打掉
吃了没有。

    搞瓢羹粒粒吃不?老三会对我说,做出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模样诱惑我。

    我们那时候都很小,也很穷,身上从来就没有一分钱,所以就特别想吃东西。
现在的小孩子身上都有钱,这是因为社会发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还因为一家只
能生一个小孩,父母们负担没那么重。所以,现在的孩子看也不会去看一眼玉兰籽,
因为什么零食孩子们都吃得不爱了。我们那个时候不但吃玉兰籽,还把凉薯、黄瓜、
藕做零食吃,甚至红薯和盐蛋也是我们的零食。我就记得老三拿着盐蛋在街上边走
边吃的情形。那是农历五月端午节,这样的节日家家户户吃粽子和盐蛋,以此纪念
那个名叫屈原的投河者。要不是屈原投了河,我们还没有盐蛋吃呢。老三对我说。

    这话一点也不假,如果那个名叫屈原的老祖先不跳进汨罗江,后人就不会用吃
粽子和盐蛋的方式纪念他。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初五,后来的子孙们把这一天变成了
节日。于是我们才有幸吃到了粽子和盐蛋。老三在家里舍不得吃盐蛋,他在吃饭时
把盐蛋节约下来,吃完饭他就拿着盐蛋到外面来吃。这并非是炫耀他家里有盐蛋吃,
而是纯粹拿盐蛋当零食吃。他把蛋白吃掉,拈着油渍渍的蛋黄,用舌头舔着吃。那
模样现在想起来还蛮可爱的。那时候老三只有十岁。我八岁。

    瓢羹粒粒也是老三爱吃的。他带我常常上大院里摘瓢羹粒粒,然后把瓢羹粒粒
放到脸盆里洗洗,在锅里放点油,把瓢羹粒粒倒进锅里,再放点盐,炒着吃。这就
是我们的小时候。

    大院里有一个姑娘,我们黄家镇称姑娘为妹子,就同称男孩为伢子一样。那个
妹子姓孙,父亲是南下干部,北方人,说一口普通话。孙妹子既说黄家镇话,也说
普通话,声音非常好听。孙妹子长得白白净净,还很苗条,看上去弱不禁风。我们
那时候叫孙妹子林黛玉,可见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审美能力。孙妹子经常瞧着我
和老三摘瓢羹粒粒,因为有棵玉兰树就在她家的窗前,说准确点就在她的闺房前。
孙妹子就趴在窗户上看我们爬到树上摘瓢羹粒粒,或者看着我们用棍子打。孙妹子
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和一双妩媚的眼睛。有的女孩子天生妩媚,可能就是说孙妹子
这样的女孩了。

    你们会掉下来的,孙妹子指出说。不会,老三很自信道。

    天啊,孙妹子叫道,爬那么高。她简直是很佩服地瞧着爬得老高老高的老三。

    这孩子是谁?孙妹子的母亲会问孙妹子。

    孙妹子会在我们面前摇头说:不知道。孙妹子会笑。她的笑容也很好看。

    孙妹子比我高一届,比老三又矮一届,与我们同在迎春路小学上学。后来上初
中时,我们碰见还彼此一笑,主要是她先笑。但进入高中后,孙妹子看见我就不笑
了。我长大了,她也长大了,似懂非懂地懂得一些男女有别的事情了。

                                   二

    我和罗老师是在镇中学相识的。我小的时候是在镇街上与老三和孙妹子一起长
大的,而罗老师是在县城街上长大的。镇中学成了我们相识并逐渐要好的地方。罗
老师教美术,我教语文,住楼上楼下,十年前又都是年轻人,所以成好朋友是有基
础的。

    罗老师。

    何老师。后来我们又将称呼改为罗兄和何兄,这就是走向亲近的称呼了。开始
我们彼此都有点清高,这是当老师的德性。假如你是一位教师,你也会做出一点清
高的样子来。但人一旦混熟了,你就用不着再装清高了。清高是给不熟的人看的,
在朋友面前如果你还清高,那就要上医院去检查了。

    罗老师在镇中学受到了校长的排挤,校长看他不顺眼,这是罗老师有点像土匪。
我在镇中学也不逗领导喜欢,这是因为我有一天不知天高地厚,叫他“校长老兄”,
且是当着几个体育老师的面叫他。这不能怪我,因为我叫惯了老兄,一下改不过来。
况且我叫老兄的出发点是想跟他套近乎,表示我们很友好。然而错的是我。校长不
想与下极亲密无间,他喜欢与老师保持距离,从而好驾驭老师。假如你叫他校长老
兄,我也叫他校长老兄,大家都叫他老兄老兄的,那么他还有什么威信呢?他一失
去威信,指挥就不灵了。我一声“校长老兄”开罪了校长,从此他一看见我就把脸
拉下来,甚至都不看我,让我懂得距离的重要性。

    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罗老师骂道。他妈的,老子也觉得没意思。我也说。刘
校长这人水平太差了,罗老师说,怎么都是一些这样的人当校长。

    刘校长装腔作势的,硬要别个怕他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真是好笑。我说。
他包庇老易他们。

    是的,他是包庇人。罗老师赞同我的话说。他拉一批打一批。

    这是当领导的伎俩。低劣的伎俩,罗老师蔑视道。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我们没
有道理不成为好朋友。罗老师喜欢打麻将,我也喜欢打麻将。罗老师打麻将输的时
候比赢的时候多,我打麻将赢的时候比输的时候多。但我们几个老师玩得不大,所
以输也没有杀伤力,赢也赢不到哪里去。主要是玩。想想吧,人活在世界上干什么
呢?工作、吃饭、睡觉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看书看电视虽然也可以打发时间,
但看多了就乏味,甚至枯燥。打牌时间过得挺快,一个晚上很快就挥霍完了,剩下
的时间可以睡得很好。第二天照样上班。我是个麻将鬼,这是我没什么事情可干。
假如你感到前途渺茫,你也会成为一个麻将鬼。这很好解释,因为打麻将让你一天
很快就过去了。

    罗老师是半个麻将鬼,因为他还有一部分事业要干。他对艺术的痴迷到了“不
可悔改”的地步。如今这年头谁还去画画?况且他还是画赔本生意的油画,就是说
他要自己买画布,请木匠做画框,还要把我叫下去钉画绷——把油画布拉抻钉到画
框上,然后他便面对画绷痴痴迷迷地画着。一个月下来,那画绷上就有了一幢破烂
不堪的房屋,房屋的前面有两株枯树,或屋顶上生着两棵枯草,或屋角栖息着一只
乌鸦。他的四壁上挂满了破败不堪的房屋画。他在画房屋系列。他很想有朝一日跑
到省城办一个个人画展,从而一举成名。他有成名的欲望。一个人有了成名的欲望
就会始终不渝地追求,这是有一个成名后的梦想在诱惑他。

    画卵呢,有什么意思?我有时候打击一下他的积极性说。

    我喜欢画画。他嘿嘿笑着说。你想成为大画家?

    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打麻将去。走,三缺一。我说。

    他于是就放下画笔,洗了手,上我家打麻将。

    老三是不可能把孙妹子掘到手的,就好像我们的体格不可能攀登喜马拉雅山一
样。老三是一只普通的狗,而孙妹子是一只高贵的狗。这样说似乎是对人格的一种
侮辱,但这样说也比较客观。在光裕里那条灰暗的巷子里,住着一位镇领导,那便
是孙妹子的父亲——说一口普通话的南下干部。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在我们
黄家镇,很少有人有自行车。那辆自行车经常于早晨或黄昏时响着车铃穿街过巷,
让我们急忙闪到一旁待这辆自行车匆匆驶过,都看见了这辆自行车的后雨板上印着
永久两个漂亮的字体,也都晓得骑在车上的人是孙镇长。我还记得孙镇长是个秃了
顶的男人,生一张圆圆脸,中等个儿,常常穿着灰色或蓝色的干部服,自行车的龙
头上经常挂着一只黑公文包。我们那时候都晓得孙妹子的父亲一发话,就得抓人。
因为他是分管治安的镇长。当年,镇街上的流子一见到孙镇长就东躲西藏,都很怕
他,尤其怕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孙妹子有一个这样的爸爸,又怎么会看上老三的爱情?老三呢,时常往大院里
跑,借着各种由头找大院里的同龄人玩。大院里有一个与老三同龄的人,小名叫四
毛。老三就是去找那个四毛玩。那时候也没什么东西玩,要玩也就是坐在一起聊天。
想想那个年代,也真是乏味透顶。书没书看,电视没电视看,麻将也不敢打,最多
就是下下象棋或军棋,把棋盘砸得嗑嗑响。老三那时候爱吹笛子,他的笛子还真吹
得好,吹《我是一个兵》还真吹出了味儿。所以他常常到四毛家里吹笛子,把笛子
吹得呜呜地叫。四毛不吹笛子,四毛的哥哥也不吹笛子,他们打着哈欠,睨着老三
吹,吹完后评价两声,也算是对他的肯定。

    老三吹笛子不是给他们听的,而是给孙妹子听。那时候的夏天,大家都喜欢把
竹铺搬到坪里,晚上点根蚊香,一把蒲扇握在手上,乘凉、聊天、睡觉。那时候空
调这个东西还没进入家庭,对付炎热的方式也就是这个古老的办法。老三坐在竹铺
上吹笛子,眼睛不是望着四毛——四毛是个不懂音乐也不爱音乐的年轻人,而是望
着玉兰树下的那个竹铺,那只竹铺上坐着一个漂亮姑娘,她就是孙妹子。她坐在她
家的竹铺上乘凉,她的身旁不是坐着她姐姐,就是坐着她母亲,有时候坐着她那个
镇长父亲。孙妹子的父亲当年在我们眼里就同国家领导人一样,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老三就像一只叫着的癞蛤蟆,而孙妹子却是一只天鹅。癞蛤蟆又怎么可能吃到
天鹅肉呢?

    你这是单相思。当他拐弯抹角地向我吐露他的心事后,我对他说。

    老三说:我觉得她看着我的目光有点那个。

    哪个?我硬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你这是自作多情,我想当然地说。然而老三仍
一如既往地去大院玩,穿得很干净,将白网球鞋上的脏渍用白粉笔涂掉,拿着笛子,
像一个文艺码子。文艺码子是当年的专用术语,专指县剧团的演员。没经历过“文
化大革命”的年轻人不会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个世界上最吃香的人就是
搞文艺的。那时候八个革命样板戏,可不是工人生产的,也不是农民种田种出来的,
而是剧团的演员演出来的。《白毛女》里的白毛女和大春,《红色娘子军》里的吴
琼花和洪长青,《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和杨子荣等等,都是演员演的。所以,
当年搞文艺的人很香,在众人眼里全是吃香喝辣的角色。十六七岁的老三那时候就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搞文艺的人,就像现在很多人都把自己改头换面成经理或外商一
样。

    但孙妹子对他的良苦用心一点也没放在眼里,因为孙妹子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吹
笛子的老三竟敢爱上她。在孙妹子眼里,老三根本就不算一个人。她只是觉得老三
这个人老喜欢盯着她看,让她觉得讨厌。孙妹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要身材
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了,穿戴也很漂亮,且有一个镇长爸爸,她又怎么会看上一个
穿着一套灰色文工团服,脚上一双白球鞋,手上攥着一支笛子的老三?她只是觉得
老三这个人讨厌,老盯着她看,一双眼睛贼溜溜的。有一天,她终于对老三发话了,
语句很冷淡,分量却很重。

    老三爱了孙妹子五年,也许是十年,最后被孙妹子一句话打发了。那天傍晚,
老三守在大院门外,他决定约孙妹子一起去看场电影,他已经买了两张镇电影院的
电影票。那时候我们排遣苦闷的惟一娱乐就是看电影。镇电影院是我们最爱光顾的
场所。只要有什么新片子上映,我们就会涌到电影院前抢购电影票,常常在售票窗
口前与什么人大打出手,令电影院的负责人大伤脑筋。电影是朝鲜影片,名叫《摘
苹果的时候》。老三觉得他应该摘苹果了。事先,老三还跑来跟我商量,问我他约
孙妹子看电影可以不。我说这是他的事。老三急不可待地瞪着我,渴望我支持他。
他说:我天天想着她,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很可怜他,同时又觉得他的爱情很伟大。我说:那你就去约她看电影么。

    老三火烧眉毛的模样看着我,你是说真的?你说可以我就去,你说不可以我就
不去。

    听上去,好像我操纵着他的爱情似的。我很感动,我说: 那你就大胆约她看电
影。

    老三支支吾吾了半天,又问我:你说她会跟我去看电影吗?你判断一下。

    我想应该会,我说,这是看电影,又不是干错事。

    老三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有信心了。但还是信心不足。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
枚五分的硬币,他要让硬币来决定他的命运。他对自己说: 国就是她愿意和我一起
去看电影,粮就是她不愿意去。五分的硬币上,有一面是国徽,另一面是稻谷图形。
他把硬币使劲摇了摇,抛到空中,看到硬币落下滚到一边不动了,他忙盯着看,一
见是国徽,马上就舒眉展眼,狂喜不已。国,国,你看,国。他对我嚷叫说。有希
望,有希望。

    罗老师的妻子也很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在我的记忆和眼里,我觉得罗老师
的妻子比孙妹子还漂亮一些儿。我只能说是一些儿,不能说是一倍儿。孙妹子在我
情窦初开的记忆里是我视野里最漂亮的姑娘,那时候学校里还有几个姑娘也漂亮,
但都不及孙妹子。我一开始就感到诧异,虽不能说罗老师相貌丑陋,但至少也是相
貌平平,中等偏矮个儿,一脸胡子,凭什么娶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有些事情会让
你一目了然,有些事情会让你不以为然,还有些事情会让你困惑。我一直就想问罗
老师,问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漂亮老婆,但一直没开口问,因为这心里或多或少有
一丝儿妒忌。当然这种嫉妒并没化成仇恨。

    有一天——什么事情都有个有一天——罗老师生日,叫几个玩得好的老师上他
家吃饭,我也是其中一个。吃饭吃到一半时,大家因喝了点酒,就开起了玩笑。首
先,几个人都承认罗夫人的菜做得好吃,不是恭维,而是真的做得好吃。比如炒肚
片、爆炒腰花。还比如炒豆壳和凉拌海带等等。罗夫人十分谦虚,而罗老师却分外
得意,因为几个人都在赞美他老婆。

    你是怎么追上你老婆的?一个老师非常好奇地问罗老师。

    哦,这个这个,嘿嘿嘿。罗老师笑笑。我也关心这个话题,马上抓住这个话题
不放说: 你要老实交代,你是下什么钩子钩到唐丽丽的。罗老师名叫罗平,而他妻
子名叫唐丽丽。

    罗平又嘿嘿嘿笑着。我也记不得了,主要是我胆子大,而别人胆子小。

    哪个胆子小? 我趁机问。追她的那些伢子。罗平说。我们都笑了。罗平又说:
当时我们班上就有三个追求她的男同学,我是其中一个。体育系还有五六个,还有
音乐系的一个年轻教师也追求她,给她写爱情信。

    我们大笑。

    罗平高兴了,又说: 还有中南工大的一个学生也追求过她,给她写爱情信,信
里还夹着爱情诗。那个人家里还是部队里的高级干部,父亲好像是军区后勤部长。

    他越说越玄,但我相信。我说:我相信,我相信。

    罗平的妻子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的身边拥有一打男人追求一点也不
奇怪,因为很多男人都想占有漂亮女人,任何男人都以自己的妻子漂亮为荣。这是
常识。罗平说的话,我相信。我问罗老师:那你是怎样追到唐丽丽的?

    罗平的妻子唐丽丽是学游泳的,当然身材就很好。你看见过游泳运动员又肥又
胖的吗?我没看见过。唐丽丽现在当然不游泳了,夏天里也难得游一次泳。她大学
毕业后到县体校教书,后来又调进了县电视台做文体栏目的节目主持人。不久又被
一个搞电视的导演看中了。那个导演三十多岁,有一点才,在省内有一些名气,拍
了一部曾获得国家奖的电视剧,为此评了一级导演。一级导演来我们县城拍什么电
视,在看本县的电视节目时一眼就看中了她。一级导演觉得她适合演他将执导的一
部十集电视连续剧里的女配角。就找到了她,并吹嘘说可以把她捧红。后来那部电
视连续剧里的女配角果然是她。但一级导演不是张艺谋,也不是陈凯歌,拍的那部
片子很臭,没人看。虽然也在省电视台播了,但没人对唐丽丽有印象。这是说并不
是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会演戏,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导演都能导出好戏来。唐丽丽看了
在荧光屏上哭哭笑笑的自己,深感自己不是演员的料子,所以就放弃了当女明星的
梦想。唐丽丽现在仍在县电视台干,仍主持那档节目,拿比罗平多三倍的薪水一月。
这让罗平觉得很有压力。好在罗平在艺术上有些追求,造诣也在一般人之上,书也
读得好,且常常有些大作发表在报纸或美术刊物上,两人才算扯平。

    罗平说: 当年好多男人追求她,遇到她的冷脸就退却了。我没有。我第一次对
她说我爱她时,是一天晚上,她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我拦住了她。我说我为她睡不
着觉……

    真有这事?一个同事抢着问,看着唐丽丽。

    唐丽丽咧嘴一笑,说: 我忘记了。罗平很得意,说:唐丽丽当时对我说:那你去
看校医吧,说完就转身走了。我第二次向她表白时,她说她有男朋友了。我第三次
约她时,她跟着我在湘江边上走了很长时间,这一次她同意了。所以我说,男人不
要在女人面前气馁。

    二十年前的老三,面对爱情却没有罗平的胆量,更没有罗平的自信。老三不像
罗平,生性要自卑得多,这是他生于资本家家庭。老三的父亲在四九年前,在镇街
上开了一家卖咸鱼和腊肉的店子,为此雇了两个店员。然而在划成分的五十年代初,
由于资本家的名额多了,而在黄家镇能配得上这个称号的人却没几个,情急中就把
其中一顶资本家的帽子安插在老三父亲头上。为此还做了不少工作,说大家都清楚
他不是资本家,但称你是资本家总比说你是小商小贩要好听些儿,就这样定了吧。
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这顶帽子却很不好戴。解放初期这顶帽子并没什么重量,
但在"文革"中这顶帽子却沉甸甸的,压得他一家人抬不起头来。我们读中学时,政
治老师告诉我们,资本家靠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才成为了资本家。这就正应了幸福
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句老话。“文革”中,老三的父亲没少挨红卫兵的批斗,
因为他竟敢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老三一家人的身份自然就比工人或干部家庭的子
女低一个等级,这就养成了他自卑的性格。二十年前的那天傍晚,老三掷了五分的
硬币后,便信心十足地走到大院门外等着孙妹子。他穿着灰色的假文工团服,头发
梳得整整齐齐,还穿上了他哥哥的黑皮鞋,手上攥着两张电影票,心潮澎湃地在大
院门外走过来又走过去,等着孙妹子迈出大院的木门。那是两扇很厚的木门,常常
是开一扇关一扇。对于老三来说,春天就在里面,走进去就是了。但是他不敢走进
去,他当然就错过了春天。

    孙妹子走了出来,不是走出来会他,而是将去什么地方。那是六月份,天气不
算太热。老三迎了上去,很激动,因为他面对的是他的热恋的姑娘。

    喂,孙、孙、孙……他没有说出她的全名,便红着脸说: 看电影去罢?我有两
张电影票,是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

    孙妹子不屑地横他一眼,只是瞟他一眼,说道:你没病吧?

    一句话就把老三的满腔热情堵住了,就好像黄继光挺胸堵敌人的机枪口一样堵
住了。老三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她,满肚子甜言蜜语都被堵在喉咙里了,犹如机枪
卡壳了似的。孙妹子见他瞪着她,忙转身走开了,走的时候脸上还笑了下。那也许
是一种感到他模样好笑的笑容,也许是一种不屑于和他约会的笑容。老三愣愣地盯
着孙妹子的背影,一脸羞红,好像自己被当众剥光了裤子。接着,他迅速逃离了那
儿。从此他再也不敢走进大院半步了。

    这就是老三的初恋。一个流产的初恋。

    老三和周萍过了三年幸福生活。他们养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名叫旺旺。儿子出
生后,老三的负担加重了,周萍仍没工作,而老三一下子得养活三口人,光靠那点
工资是很难养活三口人的。八十年代中期,有一些工人由于在厂里怄了气,或者与
厂领导关系闹僵了,率先离开了工厂。他们开始了自己办厂的生涯。老三所在的工
厂就有两名工人由于在提级上受到厂领导刁难,与厂长吵了两架后就索性停薪留职,
利用迎宾路小学的几间破房子办起了一家模具厂。老三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就去
那家模具厂打工,常常要干到深更半夜。

    八十年代中期,县城跳舞的风刮到了我们镇。于是镇上的年轻人就纷纷喜欢上
了跳交谊舞。先是这家工厂、那家单位把会议室改成了舞厅,对本单位的职工开放。
后来有几家舞厅索性对外营业,自然就出现了舞厅爆满的情况。跳舞的人成群结队。
于是街上也相应有了几家舞厅,有两家舞厅还装修得很漂亮,走进去跳舞的年轻人
自然就络绎不绝。

    一些能跳几步慢三或伦巴的男女开始邀周萍跳舞了。他们觉得周萍应该学会跳
舞,他们说跳舞很好玩,跟着旋律起伏真是愉快极了,一个下午一闪就过去了,一
个晚上不晓得讯就过去了。不晓得讯是镇上的土话,也可以说讯都不晓得,两者都
是表示很快的意思。周萍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很漫长,用我们的话说叫做"不得完",
就是不得它结束的意思。时间在她身上变慢了,对于一个无聊的人来说,时间会在
她身上放慢速度。老三的一天都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但周萍却不得一天完。周萍
生了孩子后,身体迅速就得到了恢复,这是她为了保持体形不愿意奶孩子的缘故。
她看见人家一对对地去跳舞,心里就痒痒的,好像别人得了路一样。得路也是我们
镇上的土话,有占了便宜的意思。

    有一天下午,周萍午睡醒来,懒懒地站在门口,见街上的两个女人打扮得漂漂
亮亮的,便问她们到哪里去,因为她心里痒痒的也想出去玩玩了。一个女人对她说:
跳舞去,去吗?

    我不晓得跳舞,周萍说。我教你跳就是了,又不是跳芭蕾。那女人回答她说。

    周萍去了,也像她们一样打扮了一番,然后三个女人进了镇电影院的舞池。那
两个女人一个叫黄妹子,一个叫刘妹子,很早就出来跳舞了,她们对跳舞情有独钟,
因为她们热爱舞场的这种气氛,喜欢听圆号、小号和黑管吹奏舞曲,喜欢跟着慢三
或快三舞曲翩翩起舞。她们觉得这是人间的一大享受,假如碰到一个男士会跳的话,
那就更是人间的享受了。她们认识很多跳舞的男士,她们一走进去就有男士邀她们
跳舞,很快又有男士走过来邀周萍跳舞。周萍不会跳,但那些男士极有耐心,一遍
又一遍地教她跳,马上又带她跳,要她踩着节拍跳。周萍很快就学会了跳慢三,马
上又学会了跳伦巴。周萍很兴奋,这个男士刚刚走开,另一个男士就跑上来邀她跳,
她简直应接不暇。一个下午真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第二天下午又是不晓得讯就过
去了,第三天下午还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

    舞场里的女人跳舞都穿得很时髦很漂亮,周萍立即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落伍了。
光裕里的那两个沉迷于舞场的女人,开始为她的衣着操起心来。她们给她设计时装,
判断她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好看,给她当参谋。于是周萍上裁缝店做了两套时髦衣服,
穿在身上觉得自己靓丽多了。在她怀旺旺的时候,某些男人的目光离开了她,现在
这些目光又回来了,盯着她看,又觉得她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了。

    哪里去?我不准你去。老三见她晚上也要出去跳舞,就阻止她去。

    我已经同黄妹子和刘妹子约好了。周萍对老三说。

    跟哪个约好了都不能去,老三说,你要在屋里带崽。

    黄妹子和刘妹子来邀她,被老三断然拒之门外。她不去,老三对两个女人说。
你们去吧。他又回了句:你们以后不要来叫她了,招呼我发宝气就是的。

    黄妹子吐了下舌头,表示不理解。刘妹子却说了句:鬼相样子。

    周萍从屋里冲了出来,我要去,她说。老三大声吼叫: 你敢去,你去了就莫回
来了。

    那天晚上周萍果然就没回来。她跳完舞,在街上缓缓走着,走到油义巷里敲开
了母亲的房门。第二天一早,老三跑到油义巷岳母家去寻她,她睡在床上还没起床。

    罗平于那天早晨起来,觉得自己手的握力很大,他试着用手握着椅子把,椅子
把似乎都被他拧得叽叽响。罗平觉得老易这狗娘养的是太欠揍了。他觉得他该干一
件鱼死网破的事情,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他想他今天要打这狗娘养的老易一顿,让
他进医院去躺一个月,或者躺半年也行。他二十多年没打过架了。回想起来,他只
是在小学打过架,而且吃亏的是他。那个跟他打架的同学是个留级生,一拳把他的
左眼睛打出血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打过架了。在大学里时,他曾同一个男同学
于体育课中打篮球发生了争吵,但只是摆开了准备打架的架势,并没真的打架,同
学拉开了他们。唐丽丽见他攥着椅子,站在窗前仰望天空,天空上有一抹橘红,那
是朝霞的光辉。唐丽丽说:我要走了。

    唐丽丽要赶到县城上班。县城距黄家镇七公里,每天都有公共汽车和私营中巴
开来开去,倒也方便。唐丽丽在电视台上班的时间相对松散多了,八点钟去上班也
是去,九点钟去上班也是去,十点钟到台里露面也没有人说她。这是大家都这样,
也就约定俗成了。

    唐丽丽又说:银丝卷我已蒸好了,快去洗脸漱口吧。

    我就来。他仍然望着天空。唐丽丽走过来,对他温柔地一笑,算了,别想那么
多,就当楼下住了个神经。她不屑道。有什么办法?等我们台里的宿舍建好了,就
搬到我们台里去住。身为漂亮女人的唐丽丽有着正常的性欲,对丈夫有着正常的性
要求,与丈夫做爱,她每次都积极配合,这是她自己也有对高潮的渴求。但她昨天
晚上没有进入高潮,正当她的快感向高潮的方向突飞猛进时,地板上突然嘭地一响,
这破坏了她做爱的情绪,于是高潮感觉跑掉了,变得麻木了,且烦躁的模样看着窗
外暗幽幽的苍穹。而他亦如此,只是勉强完事,却没有那种完事后舒筋展骨的美好
感觉,有的是迎面扑来的烦恼。他觉得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你们台里的房子
什么时候能建好?他问唐丽丽。

    县电视台确实在建宿舍,建在县城边上的鱼场旁,是一栋六层楼的建筑,现已
建到了五楼,年底就可以交付使用。唐丽丽可望分到一套两居室。年底,我问了。
唐丽丽回答说。

    还要等到年底?他感到时间还很漫长。唐丽丽说:年底能住进去就不错了。

    我要搞他一顿,罗平回答,我不搞他一顿我不是人。

    唐丽丽晓得他是指老易,就说: 算了。他是个很无聊的人,他就是要逗你跟他
斗。

    我会跟他斗的,罗平尖声说,我要搞宝他,反正年底就搬到你们台里去住了。

    唐丽丽有很多烦恼,其烦恼的主要来源便是楼下的老易。她心里一百个不屑于
用正眼看楼下老易,又一百个恨老易。她没想到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讨厌的男人。
她甚至想让她哥哥叫上几个流子冲进老易家来一番打砸抢。但她又晓得这样做的后
果是不堪设想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搬家,搬到这个讨厌的男人鞭长莫及的地方。她
跟丈夫一样烦恼,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深想丈夫的话。她说:洗脸漱口去吧,
莫站在这里七想八想了。

    我们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就是健毛。一九八六年,健毛买
了一辆玉河土狗子。于是你就可以看见他时常蹲在门口修车,而左近就飘扬着一股
浓烈的汽油味。我那时还住在光裕里,当时学校里我住的这幢楼还没建。那时候健
毛还没结婚,但有一个姑娘与他同居。那个姑娘住在离光裕里不远的迎春路小学里,
叫福妹子。福妹子个儿高挑,生一张看上去不讨厌的脸蛋,但长相只是一般。福妹
子原来也是在镇街上玩的妹子,在镇街上玩的妹子当然就不能叫做淑女,品行上是
要打点折扣的。福妹子喜欢健毛也就在情理之中。但健毛心里仍装着住在油义巷的
周萍,尽管周萍同老三结了婚且生了孩子,这丝毫也不影响他想搞这个女人。健毛
发了点财,他包了一个土方工程,叫他的几个弟兄一并去做那个工程,赚了点钱,
当然就买了这辆常常要他蹲在门口修的玉河摩托车。你除了看见他常常在门口修这
辆矮塌塌的铁马,还偶尔能看见他推着这辆铁马在街上走,那是玉河在他胯下成了
死狗子,他不得不推回家去。但更多的时候你是看见健毛乱骑着这辆铁马在街上乱
飙,时而在你面前猛地刹住,忽然又扬长而去,抛下一线散乱的黑烟让你羡慕。

    最羡慕他的当然是周萍了。在周萍同老三结婚时,健毛还只是在街上打流的流
子,现在健毛成了包工头,骑着铁马到处谈生意接工程,这让周萍觉得他真潇洒。
她没想到健毛会有这么大的出息,现在晓得了,然而她却是老三的老婆了。有一天,
她去镇百货商店扯了块花布做衬衣,回来的路上,健毛将铁马停在她身旁。上来喽,
健毛说,我搭你回去。

    玉河的车身很短,要坐只能紧挨在一起。她可以走回去,因为并不远,走个四
五分钟就到了。但她还是选择了坐摩托车,这纯粹是出于好玩的心理。他开得很快,
但又猛地一刹,她的身体撞在他身上。她吓得抱住了他。健毛觉得这很有意思,于
是说: 我带你兜兜风吧。健毛骑着摩托车带她沿着迎春路骑到头,又拐上迎宾路,
又把迎宾路骑到头,然后上了去县城的公路,见上岭就冲,下岭反而骑得更快,简
直像开飞机样地俯冲下去。周萍吓得要死,紧紧地抱着他。健毛觉得这种感觉真好。
健毛说:好玩吗?

    心都被你吓出来了,周萍说。健毛笑笑,他要的就是她的心。我喜欢你坐在我
背后抱着我,健毛说。

    周萍脸红了,因为她没想到健毛会说这种话。她说:健毛,我是有夫之妇了。

    那又怎么样?健毛说,有夫之妇可以变成没有夫之妇。

    周萍没说话。健毛又说:老三这人我最看不起了,他从小就怕死了我。

    周萍说:健毛,我们回去吧。我还要带你玩一玩,因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健毛,回去吧。你太猛了,我不敢坐你的摩托车了。

    健毛叹口气,将摩托车掉头,一脸挑衅的样子把周萍送到老三家门前。老三看
见了,脸上很不高兴。周萍却觉得这没什么。她说:这有什么?他顺路带我回来。

    别人带,我无所谓。他带,就不行。老三红着两只眼睛说,要吵架的样子。

    周萍说:你心眼太小了。

    老三不服气,我心眼小,不错,但我这是出于爱你关心你。要是我不爱你,不
关心你,随便你跟哪个去跳舞,随便你坐哪个的摩托车。那这个家不就散了?

    散就散。周萍说,你以为我蛮稀罕。那天是他们两夫妻因健毛而第一次吵架,
吵架的结果是那天晚上谁也不理谁。

    学校里紧挨办公楼有一处工地,原来这儿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旧教学楼,现在
把这个教学楼拆了,准备建一栋体育馆。因为黄家镇中学被定为县里的重点中学,
在硬件上就得有所突破,不然就达不到重点中学的规模。工地上扔着很多钢筋、水
泥、砖头和树木。罗平是美术教师,那天上午他第四节有课。一、二节课时,他曾
去教学楼找过老易,想跟他理论,但他没找到老易。上第三节课时,他回了家,回
家拿备课夹、粉笔盒和范画。他再次出门时,就在那处工地前碰见了老易,当时第
三节课还没下,操坪上和林阴道上也就没几个人。老易见他迎面走来,便把头低了
下去,装作没看见他。罗平怒火万丈,想想这些天里,他什么都依他的做了,椅子
凳子都钉了橡皮,塑料拖鞋也依他的意见改成了布拖鞋,并且在家里走路也十分小
心,生怕这狗娘养的又心生意见,然而他还要破坏他内心的宁静!他喝住了他。

    喂,你站住。他吼住他,昨天晚上我实在没害你,你为什么又要搞!

    老易看他一眼,想走开。罗平骂道:我捅你的娘。

    老易觉得自己的娘很重要,不能随便给人捅,就猛地来了个狮子回头,抓住罗
平的这句话警告说:你莫骂人啊。我就不是好欺负的。

    你是一筒哈卵。罗平大声骂他说。哈卵就是蠢卵的意思。这是骂人骂得很猛的
话,确实不应该出自身为美术教师的罗平之嘴。老易从来就没把自己视为哈卵,当
然也没有人把自己视为哈卵。老易走前两步,仗着自己个儿高,冲罗平火道: 骂人
打嘴,打了无鬼。你有胆子再骂一句。

    那一瞬间,罗平的脑壳里充满了毒素,那些毒素是因恨激发的。那个片刻,罗
平就是想同老易打架,有一个恶狠狠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那就是揍一顿老易。
罗平指着他的鼻子进一步骂道:你是一筒乡里哈卵。

    老易还是不敢打人,但他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他一把逮住罗平的胳膊,走,我
们到校长办公室去。那情形,好像他是抓着一个捣蛋的学生。走,我们到校长办公
室评理去。

    罗平踹了老易肚子一脚,老易给了罗平一耳光。罗平将粉笔盒砸在老易脸上,
老易的鼻子顿时出血了,因为那只粉笔盒是白铁皮盒,且是砸在老易的鼻梁上。老
易摸了下酸疼的鼻子,见到血从鼻孔里淌了出来,就道: 哎呀,你不但骂人,还敢
打人啊。说着,他对着罗平的胸膛就是一拳。罗平一转身,见地上有一根三米长的
螺纹钢,便拾起这根螺纹钢,举了起来。老易没跑开,他以为罗平只是吓唬他,大
声说:你敢打。

    罗平对我说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一片白雾,思维受潮而短了路,根本就没考虑后
果。他手一抡,一铁棍朝老易的脑壳上劈去,老易惨叫一声便软软地倒下了。罗平
见老易倒下了才感到懊悔,思维这时候又恢复了,就仿佛停电了又来电了一样。他
感到了后怕,忙把铁棍一丢,瞧了眼走过来的同事,捡起备课夹和范画,上课去了。

    健毛半年后丢掉了那辆时常要修的玉河, 买了辆雅马哈100,日本车。他更威
武了,一辆摩托车在光裕里油义巷里擂来飙去。那时候改革开放还不久,全国人民
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法制一类的东西还没跟上来,一切都是乱搞的。健毛在那个乱
搞的时代里自然就成了乱搞的英雄。这话也许应该是这样说,在八十年代初至中期,
知识分子还没下海,还站在岸上观看,权衡利弊得失。而像健毛一类的人却像海鸥
一样在海面上拍打着翅膀,击起了一些浪花。他们永远也到不了海洋的深处,因为
他们没什么文化也就没什么眼光,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当前的利益。事实证明,在九
十年代末的今天,当年发了财的那些社会流子、劳改犯们如今一片汪洋都不见了。
知识分子一下海,他们就不堪一击了。培根先生说: 知识就是力量。如今知识就是
力量这句话真正体现出其价值了。丢开商海不说,看看海湾战争,看看科索沃地区
战争,不就是在打高科技吗?那些经博士、教授和研究员研制出来的飞机、导弹,
精密到了那种程度,在远隔数百上千里的海上发射,想炸哪栋楼就炸哪栋楼,这不
令人可怕么?

    健毛在那个年代做土方工程,接一个又一个的业务,自然就比一般坚守单位的
工人和干部发得快。他当然就是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他的身边就
有了一些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的年轻人,他们都尊称他:健毛哥。

    健毛有一天中午坐在门口抽烟,看见周萍和黄妹子、刘妹子一并走来,都穿着
大摆裙和束腰的衬衣,花枝招展的。健毛就朗声道:到哪里去喽,你们?

    跳舞去,黄妹子尖声说。去不?健毛瞥一眼周萍,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一脸有
心事的样子,就感觉很惬意地一笑:去。你们到哪里去跳舞?

    电影院,刘妹子说。健毛自然去了。健毛只跟周萍跳,把周萍抱得紧紧的。健
毛在一支舞曲完毕时,很用劲地亲了周萍的脸蛋一下。周萍说: 别这样,我已经有
老公了。

    健毛斩钉截铁道:随你有什么,我都喜欢你。你就是有八个老公了,我也爱你。
我还在八岁的时候就爱上你了。我爱你都爱了二十年了。

    健毛有资格说这句话,他们是彼此看着对方长大的。周萍没说什么,但脸却红
得像桃子。

    跳完舞,健毛就用摩托车驮着周萍先一步跑了。他不是要回家,而是驮着周萍
向县城奔去。周萍害怕了,扬言要跳车。但健毛没有听她的恫吓,他晓得她不敢跳。
他骑着摩托车直奔到山上的一片橘树林前,将车停了。我们在这里吹吹风吧,他说。

    山风吹拂着他们,很凉爽。四周没有人,只有无限美丽的夕阳。夕阳将红灿灿
的光辉涂抹在周萍的脸蛋上,使周萍显得异常俏丽。你真美,他盯着她说。

    一只鸟从两人头上飞过,发出吱的一声。他猛地抱住了她。这里没有人,只有
树木和花草,再就是飞来飞去的鸟儿。他可以恣意地亲她。她起先还反抗他,想推
开他的吻抱,但随后就不反抗了,她的身体软了,软在他的怀里。她娇声说: 你真
坏。
    他说: 我就是要坏。橘树上的蜜橘此刻还只有板栗大一个,但橘树释放出来的
那股清香却把两人熏醉了。

    六罗平因那个瞬间的恶念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人生有很多个瞬间会产生恶念,
产生杀人的念头,产生轻生的念头,产生抢劫、偷盗或强奸的念头等等。这些都是
恶念,假如你挨一挨,也许这个恶念就过去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就是
我们说的,关键是要把握好自己。恶念是你脑海里的一只狂犬,假如你放纵它,它
就要伤人,反过来又伤了你自己。就像我们说的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一样。假如
那天上午罗平没碰见老易,也许老易就不会挨那一铁棍,就不会死。但老易命扫,
偏偏就在那个时刻出现,而罗平在那一瞬间脑海里充满了要打他的恶念。那个恶念
一旦付诸行动,就导致他走向了深渊。

    罗平并没想到他那一铁棍要了老易的命,他只是觉得他那一铁棍打下去时有蛮
重,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上完课,他走出教室,向宿舍走去时,他看见一大堆老
师和学生站在办公楼前说话,议论着什么,见他走来就都抹下了脸,只有一两个年
轻老师对他笑了下。他估计他们是在议论他,他很高傲的样子向前走去。他没看见
老易。回到家里,他有些不安,明白自己闯了祸。他深觉自己太冲动了,现在后悔
也是空的了。他站在窗前望过去,办公楼前仍然站着那堆人。他不晓得老易已被学
校里的那辆卡车送往了镇医院,而就在他站在窗前偷偷俯瞰办公楼前的那堆人时,
老易已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学校里报了案,中午时派出所就来了两个民警。他们直奔罗平家,罗平当时正
在吃面,我也在他家吃面,因为罗平打了人,我来询问情况,罗平就留我吃面。他
感觉自己犯了错误,所以更需要声援。罗平正咬着一口面时,两个民警出现在门前,
当时门是开着的,只把纱门带关了。其中一个高个儿民警把纱门拉开了,拉长脸瞪
着我和罗平。

    哪个是罗平?高个儿民警问。

    罗平说:我是罗平。

    高个儿民警严肃着脸扫一眼罗平,跟我走吧。

    什么事?罗平脸色白了,瞅着民警。到派出所去,另一个矮个儿民警厉声说。
罗平一脸凄惨地看我一眼,起身,步入厨房抹了下嘴巴,走出来,看着两个民警。
高个儿民警说:你妻子呢?

    她在县电视台上班。高个儿民警又说: 那你自己把你的换洗衣服、毯子和被子
都带上。快点。

    罗平走进卧室,匆匆收拾着东西。我也走进去帮他收拾衣物,罗平一脸软弱和
凄惨,目光惊恐不安。我完了,我完蛋了。他对我说,呜呜呜哭了,哭得很难看。
我完了,我并不想这样,我好后悔的,呜呜呜我真的好后悔……

    我十分同情他,我也很难过。我说:莫哭了,罗平。

    罗平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涕泪横流。我我好害害害怕,好后后悔……

    矮个儿民警瞪着他说:现在哭已经晚了,哭也不解决问题。走吧,走吧。

    两个民警把罗平带出了这间对于他来说等于是地狱一般的房间,下了楼。楼下
有一辆警车,他被两个民警押进了警车。警车在众目睽睽下开走了。

    周萍与健毛的暧昧关系,慢慢地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我们都晓得《增广贤文》
里面的那句名言: 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不做,也就不会有事情发生。健
毛与周萍发生了一次性关系,当然就会有二次。周萍看不起老三,健毛也不把老三
放在眼里,事情当然就朝着健毛铺展的轨道上前进。开始有人留意他们了,进而发
现了他们的奸情。于是就有仗义疏财的人将此事告诉了老三。住在光裕里一号的五
伢子,另一个在街上玩的年轻人看见周萍在健毛家出出进进,终于看不过去了。你
堂客要不得,五伢子对老三说,你要盯紧点。

    老三没工夫盯紧周萍。白天他要上班,厂里实行上班翻牌子下班也翻牌子的管
理制度,没有一点弹性。晚上,他要赚外快,常常干到深更半夜。已经有风言风语
传到他耳朵里了,他也不是完全不信,也不是完全相信。但有一天,老三半夜干完
活儿回家,洗了个澡,就想同周萍做爱。周萍已睡了,身上盖着薄被,蜷缩着身体。
那是一九八八年春天的一个夜晚,门前的法国梧桐树上长满了新鲜的绿叶,四月的
春风带着一些冷意。他光着身体钻进被子,解开了妻子的睡衣,脸伏到妻子软绵绵
的身上。然而他在妻子的乳房上嗅到了一种口水的臭气。这种口水的臭气并不是很
浓,淡淡的,但他的鼻子凑上去时却能嗅到。这两天他并没碰周萍的身体,怎么周
萍的身上会有一种口水的臭味呢?他又一本正经地闻了闻,就像一只狗嗅骨头的气
味一样。周萍醒了,迷迷糊糊地说:睡觉,别动我,我要睡觉。

    他凝视着妻子的脸蛋,妻子的脸蛋很安详,还很恬静。但他瞧着妻子的脸蛋却
想起了那些风言风语。那些风言风语此刻犹如大浪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一脸伤心,
感到自己的好心喂了狗。他愤怒地把她摇醒了,指着她的乳房道: 你乳房上怎么有
一种口臭气?

    妻子醒了,你发神经吧你?

    我发神经?你自己当然闻不到,这是一种口水留下的臭味。

    妻子说:你有点宝,就是口水臭味也是你的口水臭味。

    老三也拿不准,但从此心里却有了些儿怀疑。于是就有了那一天。那是距他发
现妻子乳房上有口水臭气的半年后的一天,吃过晚饭,他丢下碗筷,对妻子郑重其
事地说: 今天可能要忙一通晚,因为江西的老吴明天要来提货,厂里人手太少了,
只好加通晚班做。

    周萍看着他。他又说:你莫睡觉睡得同死猪一样,要注意帮旺旺盖好被子。

    然后他出了门,他没有到厂里去,而是溜到距自己家不远的一株老槐树下候着,
密切注视着家里的动静。他在这株槐树下站了一个小时,正犹豫着是不是真的去厂
里时,他看见周萍从家里走了出来,随手关了门,左右看了看,便朝油义巷走去。
他尾随其后,跟踪着。他看见她走进了油义巷,快步向健毛家走去。我操他娘,他
心里骂道,果然如此。他看见健毛开门,随后又把门关了。他在外面站了五分钟,
这五分钟让他做出了改变命运的决定。假如他多站五分钟,也许这个决定又会取消,
但在他人生的那个瞬间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健毛这狗娘养的。他迅速跑回
家, 奔入厨房,拿起了钉板上的菜刀—— 这是一把因剁骨头而有了两处缺口的菜
刀,菜刀油渍渍的,还粘着辣椒籽—— 他提着菜刀奔了出去,径直向健毛家跑去。
他能听见自己悲壮的脚步声,那不是奔向光明地带,而是奔向监狱生涯。他敲门,
健毛在门里粗声问: 哪个?他没回答,而是进一步敲门。他听见妻子说莫开门,他
又听见健毛迟疑了下说: 怕么子怕。我未必还怕个什么人,长这么大?健毛朝死神
拉开了门。死神就是我的朋友老三。健毛觑老三一眼,一点也不惊慌。他看见老三
手握菜刀,还很镇静地冷笑了下。你还拿菜刀?健毛不屑地瞟一眼老三,你以为你
拿着菜刀就吓得住我?

    老三紧攥着菜刀,愤怒地瞪着健毛。健毛很不屑地将头低下,用手指着自己的
脖子,砍喽,朝这里砍。他对老三说。

    在健毛眼里,老三是绝不敢砍的。假如是街上的五伢子——那个靠打架而在黄
家镇出了大名的五伢子,他就绝不会伸出脖子,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老三,一个为人
本分的工人,他便把脖子伸长了给他砍。他谅老三不敢砍。但那一瞬间,老三的脑
海有一只疯狗,那只疯狗吞食了他的理智,使他的头脑停顿在恶念上,就仿佛我们
身在飞快奔驰的过山车上一样,身体不由自己控制。老三手中的刀一抡,砍了下去。
老三是做工的,力气自然就很大,又加上很愤怒,力气就更大,一刀砍下去颈椎便
被砍断了,血溅了老三一身。老三傻了,害怕得全身痉挛,两腿也软了,傻傻地瞧
着倒在地上的健毛。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那一刀就砍了下去,仿佛鬼使神
差。血从健毛的脖子处不停地朝外涌,迅速在地上漫溢开来,流到了周萍的脚下,
周萍尖叫一声,从老三面前跑了出去。

    这事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十月,距今有十年了。我的同事罗平杀人是一九九三年
九月,是老三一刀剁下去结果了健毛的五年后的事。我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是
因为两件事情很类似。在老三杀人时我还不认识罗平,罗平那时候大学还没毕业。
在罗平杀人时,老三在监狱里服刑。两人从未打过照面,也不知道彼此,只是罗平
一铁棍把易老师打死后,我蓦地就联想到了老三。罗平因杀人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没有判死刑是因为罗平没有劣迹记录,再则并非是身藏凶器蓄意杀人。铁棍不是匕
首,不是手枪,不能算凶器,而且也不是事先就提着铁棍,而是临时拾起铁棍打人,
且只是一铁棍劈下去就罢手了,并非一铁棍又一铁棍地猛打死者,所以不能定罪为
蓄意杀人,只能视为误杀,也就不能叫做罪大恶极。在对一个杀人犯定罪时,这一
切都是供办案警察和法官参考和权衡的。

    罗平被判刑后,唐丽丽便从我楼下搬走了,从此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她和罗
平离婚及与她的上司结婚一事,我是后来听说的。我并没再见到过这个温柔善良的
漂亮女人。罗平现在还在监狱里服刑,现在还只服了五年刑,还有十年,等到他刑
满释放,他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人已经废了,毁在老易手上。正如我的朋友
老三毁在健毛手上一样。我不认为这是他们两人的妻子很漂亮,就给他们招来了祸
患,所谓红颜祸水什么的。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理论,这是把罪恶归结到
女人身上的论调。我认为人生有很多可怕的瞬间,那些瞬间里会充满恶念,把握好
那些瞬间,去掉恶念,你就不会陷入泥淖。许许多多的劳改犯、经济犯罪或刑事犯
罪分子,都是没把握好那些瞬间。我的朋友老三和罗平,都是在那些瞬间失控了,
从而走上了一条通向监狱的路。我还认为阳世上总有一些人爱惹是生非,热衷于干
一些挑衅的事情,与生俱来的好嫉妒和好斗促使他们成为这种让人讨厌的人。健毛
就是这种人,老易亦如此。我的朋友老三和罗平就栽在这样的人身上。

    一九九九年春节,我家里来了一位出乎我意料的客人,他就是老三。老三于一
九八八年十二月也被县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之所以没判死刑是因为健毛勾引他老
婆,健毛品德败坏是街上有目共睹的,而老三从未有过不良记录。且杀人的情节也
不是那么恶劣,并非一刀两刀地砍,只是一刀下去,并且是健毛伸长脖子赌他剁,
所以在量刑上也就没判他死刑或无期。但在一九九九年时,老三还只是坐了十年零
三个月牢,离他刑满释放的时间还有四年零八个月。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敲门的是
他。

    老三是你,你怎么出来了?我很惊讶且很高兴。

    老三对我嘿嘿嘿笑着。闲聊中,老三告诉我,他在白水劳改农场干得很出色,
经常立功,尤其在一九九八年的抗洪救灾中,他救了两个小女孩,还救了场领导的
父亲,鉴于他在这次抗洪救灾中的出色表现,他获得了人生的自由。过年前,场领
导突然通知他,他这一次减了三年刑,他可以回家过春节了。此前,他因不断地朝
减刑方向努力,累计起来,他已陆陆续续减了一年零八个月刑,加上这三年,也就
是四年零八个月。

    镇迎春路和迎宾路都拓宽了,从前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变成了一劳永逸的水泥
马路。路的两旁,这十年增加了好多栋七层或八层楼的房屋,例如工商银行大厦、
太空酒店和怡人大酒店等等。一栋栋房子都漂漂亮亮的,大街上不像过去那么灰暗。
我就跟一个乡下人一样感到欣喜和陌生。这几天,我天天在街上乱窜,我在劳改农
场的这十年,镇上变化真大。老三说。

    是的是的,这十年变化确实很大。我说。街上还有茶楼茶室,还有好多人唱卡
拉OK,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的样子了。老三说。

    是的是的。从前怡人大酒店那一带是橘园,而橘园那边是荒山坡。现在那边都
是房屋,一栋一栋。我说。荒山坡被夷为了平地,一个房地产商在那里建了一栋栋
五层楼的商品房。镇上过去只有两三万人口,现在我怀疑有五万人口了。真是人越
来越多了。

    老三现在仍住在光裕里。老三的儿子在老三服刑时由奶奶带着,现在已读初中
了,据老三说他儿子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拔尖的。老三还谈到了周萍,他听别人说
周萍吸毒、卖淫,而且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周萍彻底变成了一个要不得的却又没人
要的龌龊的女人,一个毁了他,更是毁了自己的女人。

    我跟她见了一面,她来看儿子。老三告诉我。我在厨房的窗口看见了她。她快
四十岁了,还打扮得妖里妖气,跟一些社会上的贼和嫖客混在一起,这样的女人彻
底没救了。

    那没救了。我也这样看。

    老三现在在镇上的一家现代装修公司做技术工人,经常接受老板的派遣,上门
去干活儿,为一些人家的厨房和厕所搞设计。老三是那种生性就很聪明和很努力的
人,做事也很有点子,不是那种只晓得做呆事的人,自然深受老板器重。老板给他
一千元一月。看来对社会有用的人,终究有用,对社会没用的人,终究是这个社会
制度及法律的危害者。

    老三又结了婚,这一次他没有大办,因为都是二道货。那是个比他小几岁的女
人, 长得普普通通,带着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自己有一份正式工作—— 是
镇幼儿园搞饭的老师。老三非常爱她,把自己这十年里积累的爱情都泼到了她身上。
老三仍然是那种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男人,十年的监狱生活并没使他变得灰心丧气。
他仍然订阅《小说月报》,仍然爱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和关心时事,仍然是一个在
生活中愿意努力体现其价值的男人。

    (此文原载于《人民文学》199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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