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阳光                  


                             40、离婚(六)

    几天后,马民从工地上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女儿唱歌的声音,女儿正在唱一首儿
童歌曲。马民开门走进客厅时,看见妻子坐在沙发看女儿唱歌。妻子一看见他,脸上的
表情就变得呆板了,一双眼睛不望他,也不望女儿,而是看着窗外。
    马民对女儿一笑,就势在沙发上坐下,把脚架到茶几上,点上支烟,从口袋里掏出
了一小时前在工地上写的离婚协议书,重读了一遍。他主要是看有没有错别字,好久没
看过书了,很多字都生疏了。他把协议书的协字,写成了“协”的左边形旁,还是彭晓
把“协”的左边形旁改成“十”字旁的。“这个字写错了,”彭晓说,拿起他手中的美
国派克钢笔在“协”的左边形旁上画了很粗的一横。“他妈的,现在我的大学本科文化
程度都显得不如她这个小高中生。”他望着协议书上的“协”字想,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协字写错了,”彭晓瞧着离婚协议书说,伸出手问他要钢笔。
    “协字没错罢?”马民怀疑道。
    “莫跟我争。”彭晓说,对他骄傲一笑,两个酒靥当然就很可爱地一闪,“我读高
中的时候既是班长,又是语文课代表,我们语文老师经常要我看同学的作业。”
    “现在你跟我改作业罗?”
    彭晓笑得头低了下去,“马民,你好有味的埃”“我是你同学,你是班长又是语文
课代表么。”马民想起被新兴路小学两次评为优秀儿童的女儿,忙说,“我女儿也是班
长,不过是学前班的小班长,还是优秀儿童。”
    “你要让你女儿把班长当下去。”她告诫他说,扬起她的葵瓜子脸骄傲地看着他,
“我小时候一直当班长,初中是班长,高中也是班长。当班长好,班长可以多考虑事情,
逐步变成有自己的头脑,还善于分析问题,老师对她的要求都不同些。”
    这番话是在工地上说的。他后来问彭晓:“假如我离了婚,我带着女儿,你会喜欢
我女儿吗,如果我们组成一个家庭的话?”
    “我对小孩特别好,真的咧。”她笑笑,“假如我们组成一个家庭……应该会吧。”
    “我女儿是很聪明的,而且点点大就晓得察颜观色了,还经常有新鲜的词从她嘴里
冒出来,让你吃一惊地高兴。”马民一谈起女儿就兴奋,“我并没教她,你看我有什么
时间教她?她妈妈脑海里只有自己,根本就不懂怎么教育她……”“她是你马民的女
儿,”彭晓打断他的话说,折着头看着他,“遗传好。”
    马民回忆起彭晓说“假如我们组成一个家庭”,心里对“假如”两个字有点不快,
他是认真的,她却把他的计划设置成“假如”,他当时就不舒服。女儿在妻子和他面前
唱完那首儿童歌,“小爸爸,”女儿一脸可爱地走上来说,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跟我
买东西吗?”
    “没买,冰箱里还有好多东西你还没吃完,等你吃完了再买。”
    妻子的眼睛继续望着窗外,马民把女儿从身上推开,“爸爸要同妈妈有点事。”马
民对女儿说,转过头来望着妻子:“王珊,这是我写的离婚协议书,你看下。”
    妻子干笑一声,看也不看,起身步入了卧室。
    马民听见妻子在床上躺下的声音。女儿看着马民,那是一种迷困的眼光。马民一咬
牙,起身走进卧室,对望着他进来的妻子说:“你看一下好些,如果你没意见就签个字,
然后我们一起去办事处办个手续。如果你不签字,那就只好由法院判。”
    妻子接过马民递上去的离婚协议书,匆匆扫了一眼,扬手一丢,“我不得签。”妻
子说,“你害得我这样子还不够,还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你好毒咧。”
    “女儿给我,你还是可以每个星期来看一次。”马民说。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妻子激动地说,脸上也显得很激昂,“你的臭钱,
我一分都不要!这个家我也给你,我只要女儿。”
    “你不要钱,不要家,你怎么活?”
    “我带着天天住到我爸爸妈妈那里去。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家。”
    “你蛮高傲啊?你真的让我佩服你的高傲。你如果这样坚持,那就只好由法院判。”
    “判就判。”妻子说,坐了起来,“没有女儿,我情愿去死。”
    “你这话说得蠢。”
    “是说得蠢。我要不是个神经,你会这样嫌我?”妻子尖声说,脸上的表情更激昂
了,还起了两团红潮。“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女儿,没有女儿我情愿去死。”
    “你越说这样的蠢话,我越发看你不起。”
    “你要跟我离婚,我还要你看得起做什么?”妻子愤怒地盯着他,要是她可以吃得
他下去,那情形她真的要一口吃了他。“我不要你的假关心,不要你的看得起,我只要
天天,天天是我生的,你别想把天天拉走!天天,到妈妈这里来。”
    女儿非常听话地站到了妻子身旁,妻子一抱着女儿,眼泪水就沙沙地从她两只大大
的烂李子样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在她那红薯皮一样难看的脸上滚着。“天天,妈妈要你
和妈妈过。”妻子带着哭腔说,嘴唇不住地抽搐着,“妈妈如果看不到你,妈妈就去
死。”
    “妈妈你莫哭,”女儿说,又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了,“我不喜欢爸爸。
爸爸你走罗,你一回来就搞得妈妈哭,你出去。”
    妻子索性哭了,呜呜呜呜呜,抱着女儿。
    马民又怜悯又恨,觉得她太不坚强了。“哭你的死!”马民愤怒地吼道,他真想一
脚把妻子踢死。他的脑海里这时闪现了他母亲的形象,母亲那张苍老的面孔与他眼里的
妻子重叠在一块了。
    “我是不晓得好恨你!你的眼泪水这样不值钱,你去死罗!”
    妻子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呜。
    “我好烦躁啊!”他的脑海里,母亲用一双慈爱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那种眼神是
马民一生中无法忘记,就像雕刻家将这双善良的眼睛凿在他脑壁上了一样。“我好烦躁
咧!”
    “你滚罗!”妻子眼泪汪汪地瞅着他尖叫道:“你滚!”
    “你滚!”马民也大声吼道,“这是老子买的房子,老子的家。
    你给我滚!”
    妻子揩了下眼泪,对女儿说:“天天,我们住到爷爷奶奶屋里去好不?”
    “好,”女儿看着满脸泪水的母亲说,马上望着马民,“哪个要你这个臭家罗?滚
就滚,我们住到爷爷那里去还好些,奶奶每天还会跟我讲故事。”
    妻子获得了女儿的支持,马上站起身,开始打开柜子清理自己和女儿的衣服……马
民那天晚上回来,家里冷清清的,他觉得这个婚离定了。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马
民坐在客厅里抽了支烟,接着就躺到铺上睡觉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仍感到家里空空
的,不像个家,倒像个寂静的山峪。妻子确实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生活能力很低,她
连怎么斗争都不知道,我其实不应该伤害她。他又想起了他和妻子恋爱时的那段岁月,
那时候他可不知道她会得这样让他绝望的病他又想昨天晚上,他和彭晓之间也有点不愉
快。这可能是他的不愉快感染了她。他和她在王经理家打三打哈,自然刘局长也在,另
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她在一旁看他打,看他故意输钱。十二点钟,一桌牌以刘局长大获
全胜而告终,两人走出王经理家时,彭晓走在前面,但她突然回过头来说:“我觉得你
没有必要故意输钱给他们,他们这是吸你的血。”
    “这个时候我是马大猪。”马民承认说,“我懂得他们是在我身上抓收入。”
    “你输了一千多块钱。”
    “一千三百元钱。”马民说,“这没关系,他们迂回曲折地把业务给我,为了让别
人无话可说,还做出投标的形式封别人的嘴。输点钱给他们是小意思。”
    “你还不如把一千三百块钱输给我。”彭晓笑着说。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但马民听了却很不愉快。在马民看来,她的笑容里面隐藏着贪
婪。她是那种以笑取悦于马民的女人,马民为她的笑,为她那一对酒窝干了很多事,可
是她却没有作出相对的反应,这让他心里存着疑团。“我的钱都是你的,”马民这么说,
“把这个工程做完,加起来我有两百多万块钱,够你花天酒地的。”
    “跟我买只游艇罢?”
    “买只轮船。”
    “不罗,买只划子。”她说。她要让他懂得她的幽默,说完格格格一笑。“我们划
着船到月亮岛去玩,那里好多树木,那是你最喜欢的绿色世界。”
    他很快活的形容笑了,但是,当他俩坐在巨洲二楼的餐厅里吃宵夜时,她说的一句
话又让他不愉快了。“我要是离了婚,你什么时候离婚?”他待服务小姐从他们身旁走
开后,两眼期待地看着她问。
    “我还不晓得。”她夹起一点腰果,没吃,“因为我还没跟我丈夫说起这事。”
    马民很不舒服,“你还没跟你丈夫说?”马民瞪着她,脸上有些气,“我不晓得我
这样急着离婚做什么。”
    “也不是一点没说。”她说,“我说要是我跟你离婚,你会同意不,我丈夫说‘我
们已经约法三章了,相互不干涉,但不离婚。’你要我怎么说?”
    “我要你怎么说?”马民简直是叫了起来,“这是你的事,你真的要离婚,我相信
你丈夫也会一步步同意!我在这里拚命离婚,我老婆那样软弱,我都决定抛弃她……”
“你声音小点可以不?”
    “你知道我为了你,使我老婆又一次陷入了精神崩溃的困境,你还没一点动静!”
    “喂,我们走吧?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你说话是不?”她瞪着他。
    马民把筷子一扔就起身往外走,她自然跟着他走了出来,两人上了车以后,马民绷
着脸开车,不跟她说话。后来马民为了打破车里难堪的沉默,吹起了口哨,吹着忧伤的
《握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吹着周小峰最喜欢的这支歌曲时,脑
海里出现的画面却是妻子哭脸的情形,那张脸扭曲得很难看,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流泪。
汽车开到彭晓家门外,马民将汽车停下,彭晓看着他,他也看着彭晓。两人这么默默无
语地看了几十秒钟,或者是一分钟,彭晓对他轻声说:“马民,我会让你满意的。”
    “我没关系。”
    现在,马民想起自己怎么说了句“我没关系”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怎
么说了句“我没关系”?怎么不说“我等着这一天呢”?她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她
是这么说的。但这能不能兑现就很难说。她现在照样与她丈夫同床共寝。马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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