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阳光                  


                             47、回光返照

    马民根本就没想到,那天是他妻子生命中最后的一天。马民后来想,那两天,妻子
精神那么好,根本就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样子,接吻时那么卖命,性交时那么努力,
连着两次步入高潮,是不是一种回光返照呢?书本中,常常有这样的描写,一个病人气
息奄奄,突然就跟病好了样,精神特别清醒,结果是回光返照,当晚或者没两天就死了。
马民后来对周小峰说,要是那天他坚持不去游泳,妻子就不会淹死,而他良心上就不会
有责任感,心理上的压力也不会有这么沉重。但周小峰不是这样看,“她不去游泳,可
能出去买菜时被汽车撞死了,这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周小峰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这是命中注定,没改。这不存在着良心上过不去的问题。”
    “现在她家里人都在怪我,说我害死了她。”马民难过地说,简直要哭了,为了拚
命抑制着不哭,脸上的肉直跳。“我真的过不得想,我并不希望她死。她死了对我有什
么好处?反而天天没人管了,中午没人给天天搞饭吃了。”
    “那你可以给天天请个小保姆,这倒好解决。”周小峰说。
    “保姆毕竟只是保姆,女儿点点大就没了母亲,这点让我心理上有压力。”
    周小峰想起了彭晓:“要我告诉彭晓吗?我打个传呼给她要不?”
    “不要,”马民说,“我知道我和她不会有结果的。”
    “你莫说得这样悲观。说不定,上天就是让你妻子死,安排她走进你的生活。这是
命,要这样看待,马民。我倒觉得彭晓很适合你……”“你不要提她。”马民说,“我
现在好过意不去的。”
    这是星期天下午,两人在马民家外面的一棵樟树下说的话,而王珊淹死是星期六的
下午五点钟,就淹死在湘江大桥下的两个桥墩之间。水陆洲的居民告诉马民说,那里去
年的这个时候,也淹死过一个女人,尸体漂流到了月亮岛那边,自己浮了起来。
    星期六的下午三点多钟,马民开着车带着妻子和女儿没往月亮岛去,而是驶到了水
陆洲上。这是一个河面上有风的天气。水陆洲也是长沙人喜欢来游泳的地方。今天水陆
洲上没有几个人游泳。太阳时隐时现,天空给马民的感觉就仿佛一亮一黑似的。马民注
意到,这里停了几辆汽车和几辆摩托车,游泳的人稀稀拉拉的。马民锁好车,便牵着女
儿和妻子,一并走到了一处浴棚前,自然是干着昨天那一套,存衣物和租救生圈(即汽
车轮胎)。马民扛着汽车轮胎,牵着女儿,走到了清清的湘江里。马民放下黑鼓鼓的轮
胎,捧起一捧水往自己的胸脯上洒了下,拍了拍,看了看阴云一层一层浮游着的天空。
这会儿,太阳在云层里不肯出来。“有点冷。”马民听见妻子说。马民折过头来,瞧着
妻子,妻子穿着墨绿色泳装,脸色与昨天相比显得有点苍白,两只眼睛大大地瞪着他。
    “游一下就不冷了。”马民说,“有的人还在冬天里游泳呢。”
    “我不冷。”女儿高兴地说,“我一点也不冷。”
    马民看着女儿笑笑,就牵着女儿往深水区走去。一会儿,女儿的脚就不能点地了,
她于是就向前游着,马民走在她前面,领着她往前面游。走了几米,马民只好跟着向前
游了,因为水已经淹到了他的下巴上。“你今天又进步了啊,”马民觉得女儿今天游的
距离比昨天长那么一点,就禁不住称赞道,“不错不错。”
    女儿不说话,继续用劲朝前游着,两只小眼睛直视着前方。马民听见妻子说:“莫
游那么远,回来。”马民看了眼妻子,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她的位置距他们几乎有十几
米远了。马民非常高兴,这证明女儿在游泳上有了飞跃似的进展。“你真的游得蛮远
了。”马民游在一旁保卫着女儿说,“可以了可以了。”
    女儿那在水中划动的小手,这才攀住汽车轮胎,“怎么样?”女儿那湿淋淋的小脸
蛋上飘扬着绝对骄傲的形容瞧着他,“我今天游得远罢,小爸爸?”
    “游得远,”马民很欣赏女儿说,“你和爸爸小时候一样好强。
    你会有出息。爸爸小时候就正是你这样,什么事情都是尽最大能力去做。你会比爸
爸更有出息。”马民说到这里时,忽然看见母亲的脸庞在天上闪现了一下。马民眨了下
眼,母亲的脸庞当然就消失了,天上仍然是那些层层叠叠的乌云。
    “我要比你还能赚钱。”女儿说,非常认真的模样看着马民。
    “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马民的思想回到女儿身上说。
    “赚那么多钱给你们用这还不晓得,蠢宝。”
    马民牙齿差不多都笑悼了。妻子游了过来,脸上的神色很庄重,也很苍白,那是一
种面临死亡的苍白——这种感觉马民是事后才感觉出来的,当时他感觉不到。妻子也攀
住了黑鼓鼓的轮胎,整张脸露出了水面。马民说:“马艳天以后可以当一名女游泳健
将。”
    妻子表情麻木地一笑,笑声很缓慢,不是一种自然的笑,而是一种迎合他的笑,这
种笑容很机械,里面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欢娱。“是罢?”妻子说。
    “马艳天,你将来想不想当游泳健将,到奥运会上去拿金牌?”
    马民引导女儿说,“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亮相?”
    “什么叫亮相?”女儿不懂“亮相”这个词的意义。
    马民这样解释道:“亮相,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你马艳天在奥运会上领金牌,一
个人就会走上去,把金牌挂在你颈根上。那时候爸爸妈妈就光荣得不得了呀。”马民说
这些话时,瞥了妻子一眼,觉得妻子没在听他和女儿说话,而是把眼睛望着河那边。妻
子的眸子很灰暗,眼睛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似的。马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女儿身上,丝毫
没想到妻子就要离开他们而去了。马民继续对女儿说:“一个人成功了,这个世界就承
认你的成绩。你要好好读书,不要爸爸妈妈操心,争取在班上门门都第一,听见吗?”
    “我晓得。”女儿说。
    他们游了气,回到沙滩上,照例是躺在睡椅上休息。马民望着天空,天空灰灰的。
马民想,他怎么刚才会看见他母亲的脸庞呢?马民又把视线落到河对岸,那儿是一片灰
白的住宅楼,河堤马路上,汽车、摩托车飞来驰去。这个世界人太多了,马民想。妻子
就躺在他一旁的睡椅上,思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目光比天上的乌云还要散漫,脸色
又显得有病样的苍白难看。马民想起她昨天那样有精神,就觉得她可能是累了。“你很
累吧?”马民说。
    “我好冷样的。”妻子没有把握的样子说,看他一眼。
    河风很大,吹在湿淋淋的身躯上,是有点凉。马民把目光落到宽广的河面上,又把
视线收回来放在妻子脸上,“你用劲游泳就不会冷了。”马民说,“生命在于运动。”
    “是罢?”妻子仍然是用没把握的口吻说。
    “当然,生命是在运动中新陈代谢。”马民说,“机器不用都会生锈,何况人。人
不运动,人就会变得臃肿和愚蠢,身上的各个部分都会萎缩退化,没有战斗力。你莫以
为我每天在外面跑很累,其实我身上充具着活力,身上的每一个分子都很健康。”
    “是罢?”
    “你不要一天到晚总是说‘是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脆点。”
    “你又指责我。”妻子说,脸上有气的形容,“我总是被你指责。”
    马民说:“我是关心你,我指责你是希望你晓得怎样说话。一天到晚说‘是罢’,
人就会变成‘是罢’,变得失去与别人沟通的语言能力。”
    “你做好事。”
    你做好事这句话,此刻含有断然否定的意思。“我情愿听你说‘你做好事’,这比
‘是罢’说得肯定。”马民笑笑,“人就是要这样,在肯定和否定中间选择。我和周小
峰就都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时间极短暂,还一天到晚犹豫不决,你看那活着
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你,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凡是你这样的人,都找不到自身的价
值。”
    妻子瞥着他,那是一种又恨又气的目光!十分钟后,她就是带着这种目光离开这个
弱肉强食的世界的。在她的家庭里都含着弱肉强食的意味,不是吗?她曾经不止一次地
说“我真的想去死”,那是气话,但是今天她却找到了这句话的归宿。这能不能说也是
一种如愿以偿呢?她死的时候,马民觉得她没有挣扎!她带着一颗灰暗的心,一种怨恨
他的目光去了。“你做好事,”妻子又这样说了句,语气和语调都与刚才说的一样。
“我不要你讲。我自己晓得怎样做。”
    “你晓得怎样做,你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马民咬住她的话不放说,“你并不晓得
怎样做。我不是说你,你是一个没一点自己的思想的女人。你十六岁的时候,因为那个
教练要你委身给那个卵运动员,你就真的去跟那个运动员睡觉,结果……”“我不想听
你指责我。”妻子横他一眼说,“你好讨厌埃”(这是她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
她愤然站起身,向河中走去。
    女儿一直在一旁玩沙子,跷着她的小屁股,这会见母亲向水中迈去,就高兴地走过
来,要去游泳。马民说:“爸爸还休息一下,你等爸爸把烟抽完。”
    马民抽完烟,对女儿一笑,就亲昵地牵着女儿的手,向水中迈去,父女俩慢慢朝前
游着。妻子在河中央游着,只有半个头露出水面,眼睛看着他们。马民带着女儿游到她
身边时,妻子不理他,又向很粗的水泥桥墩那边游去。马民看着她游去,没去追赶。
    他知道她生他的气,他刚才指责了她的缺点,而妻子是很反感他指责的,马民有点
不想游了,以为这里脚能落地,结果不能。女儿这时候没劲了,箍着他的颈根休息。她
其实在下水的那半个小时就把她今天的力气提前用完了。马民感到女儿的身体很重,就
要女儿别箍着他的颈根,要她学会用仰泳来代替休息。女儿不知道什么叫仰泳,仍然箍
着他的颈根。马民后悔没有把汽车轮胎扛来,这样父女俩就可以攀着轮胎休息。“你学
爸爸这样踩水看看。”
    马民对女儿说,“爸爸没一点劲了。”
    女儿就学他的模样踩水,结果她不是踩水而是踩他的腿。父女俩这样玩着时,他想
起十年前,他和妻子恋爱时,常常来到湘江边上,坐在冰冷的石头或沙滩上欣赏月亮的
情景,那时候妻子很年轻,还很漂亮。马民眼角的余光蓦地瞧见妻子在离他们二十米远
的水中一沉一福马民深刻地记得妻子没喊救命,因为这让他耽误了几秒钟。当他意识到
妻子是在溺水时,他对女儿说:“妈妈不行了。快快,你快往岸边游。我要去救妈妈。”
    “爸爸,我怕,爸爸我怕。”女儿紧张道,反倒把他紧紧地箍着。
    马民立即往岸边游去。当他的脚可以着地时,他抱着女儿迅速往岸上冲去。他把女
儿放在水齐女儿腰身的地方,“你自己走上岸去。”马民对女儿说完,转身一看时,却
不见了妻子的踪影,那片水域变得很平静。他焦急地往前奔跑几步,就朝前一冲,向妻
子溺水的地方使劲游去。他潜到水中摸着,那片水域很深,好不容易脚落了地,手四处
摸着,可是什么也没摸到。他感到恐惧,慌忙蹬上来吐了口气,又沉下去摸索。
    “爸爸爸爸爸爸,”女儿在岸上哭着,“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爸爸妈妈。”
    马民浮出水面,换口气又潜下去寻找妻子。马民想,你总不能就这样抛下我和你心
爱的女儿吧。你连一声救命都没喊呢,你怎么连救命都怕叫得呢?!他浮出水面,听到
女儿哭着叫他爸爸,他看一眼女儿,但不想回答,吸一口气,又潜下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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