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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开始旅行



 
    人到中年,艳福连连,猜猜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我们观察坐在的士上赴约会的老康的表情,我们很难说会有什么心得。他的表情有点漠然,目光散散地从司机的背后望着前方,城市的灯光像放了学的孩子,一群群叽叽喳喳从远处跑过来。过了一座拱形的立交桥,像是跃上了浪尖,又迅速地滑了下去。老康左边望了一眼,右边望了一眼,目光也仍是那么迷离涣散。我们能对这样的眼神说什么呢?
  红色的士来到一座大酒店门口。拱顶的漂亮透明遮阳棚下,一个戴褐色筒帽的门童把车门打开来,脸上是有礼貌的微笑。老康东张西望,嘴角叼了根没来得及点火的烟。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一只白皙的手臂在大堂左边咖啡吧的人头里伸出来,朝他招摇。接着老康就顺着那条手臂看见了朱娟的笑脸。她旁边还坐了改变了发型的杜志红。
  “很抱歉很抱歉,”老康走到她们的身边坐了下来,拿出打火机把烟点燃,“塞车。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般来说都是绅士等女士啊。”朱娟朝他笑了一下。
  “我晓得,我晓得。”老康很虚心的样子,“显见得我不是什么绅士。”
  “喝什么?”杜志红问他,同时用手拢了拢新烫的头发。
  她们两位面前都是绿薄荷酒。在一只盛水的玻璃盏里,短短的一截红烛跳出一豆微光。
  “啤酒。青岛的。”
  老康望了一下杜志红:“新烫了头?”
  “老康要接见我们,那还不打扮打扮?”杜志红调皮地笑笑,“不然下回再怎么请都请不动你这位大师啦。”
  “拿我开玩笑很开心是不是?”老康喝了一口啤酒。
  “怎么得了,”朱娟说,“我们两个都迷上了老康,天天等着你接见呢。”
  “嗯嗯嗯,玩笑越开越大了是不是?”
  “这个年头,说假话倒是有人听,说真话还真是没有人信呢。”杜志红说。
  两位三十四五岁左右的衣着很讲究的女士就这么调笑着老康。老康也不生气,喝着啤酒,恰当地回敬几句。
  “老康,今天晚上,你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管来,我请客。”朱娟说。
  “怎么啦,发财啦?”老康侧头问道。
  “没错,老康就是聪明。同聪明人聊天才叫愉快。”朱娟说。
  “她啊,今天接了两个大单。”杜志红说。
  “什么大单?”
  “两个都是酒厂,下半年的广告代理。加起来将近千把万吧。好像捡的一样。这样的单接得真是轻松。”朱娟的得意溢于言表。
  老康又要了一瓶青岛啤酒。他问杜志红:“你那个公司呢?”
  杜志红也是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她和朱娟原来都是学幼教的,都当过幼儿园老师,后来就下海经商。各自做过很多不同的事,最后她们都对搞广告产生了兴趣,于是一人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朱娟主要是做媒体代理,杜志红主要是搞制作。她们是好朋友,是两个互相之间没有秘密的女人。
  “告诉你吧,就在我来朱娟这里吃晚饭的前半个小时,我搞掂了平安保险公司。他们的所有印刷品都由我来制作,外加印刷。这个单不小吧。保险公司有的是钱。”
  其实老康同这两位尚有着几分姿色的半老徐娘说话时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喝了好几瓶青岛啤酒。
  喝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朱娟提议,接着去唱卡拉OK。
自从与黎晓菲分手之后老康就变得总是这么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很难聚焦,因此也很难兴奋。他当然需要女人,这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一个不缺少罗曼蒂克的美术学院的教授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的油画家,他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但他现在对女人的态度看上去却有点玩世不恭。这倒好,一个教授兼画家的中年男人身上有点儿玩世不恭,正好使他具有了某种魅力。就是这种无法言说的魅力,让他很随便地就吸引了朱娟和杜志红———站在她们一面说,她们对男人可是很有几分挑剔的。在她们的窃窃私语中,多的是对那些向她们献殷勤的男人的刻薄的讥讽。他们相识是在一家公司的周年庆典上。那公司的大股东之一是老康的学生。那天他们的胸前都戴着有金丝线的嘉宾的红花,手里端着盛满橙汁的高脚玻璃杯,在学生的引见下彬彬有礼地握手,互留名片,然后谈论这场庆典的排场和气氛。老康耸耸肩,恰当而又精到地批评了酒会的那种庸俗劲儿。他的语言、神态,加上他那一本正经之下的某种玩世不恭,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两位自视不低的女士。接下来,第二天,老康就接到了朱娟的电话,她请他出来吃晚饭,随后说,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也要和他讲话,而身边的那个人就是杜志红。在那餐有龙虾的饭局上,老康感觉到了这两位女士对自己的强烈的喜欢。他喝了很多酒,有点高兴,说了很多话,有点张扬。那天晚上他显得有很有个性,有一种艺术家的狂放,也有一种教授的口才。他像一辆坦克,带着征服的力量轰隆隆地碾进了两位女士的心房。除此之外,他内心里有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企盼,他从一个女人身上失去的东西,想从另外的女人身上得到。有一瞬间,他沉默下来,因为他想起了黎晓菲。想起了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他的目光就涣散了。后来他就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失态反而让那两个多少有些矜持的女人更加喜爱,她们觉得老康就是与她们认识的其他男人不一样,有一种她们也说不出来的特别味道。就像后来朱娟开玩笑时说的一样,她们俩个都迷上老康了。
  朱娟让她公司里的司机把老康送回美术学院,她们两个还坐在包厢里聊天。她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见识,共同的兴味。她们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老康。作为都是离了婚的女人,她们都觉得此生再也不需要婚姻了,但是,她们都非常需要男人,需要那种能够像坦克一样征服自己身心的雄性力量。她们尚不了解老康的身体,不过她们倒是领教了老康的脑子。男人就应当有那样的脑子。同时,她们也深深感觉到,除了她们,喜欢老康的女人一定大有人在。好在她们都比较自信,也比较聪明。她们对自己的能力总是估计得相当充分。事实上,像她们这种懂风情又有些姿色的女人,干起什么事来还真是有点无坚不摧。
  昨天晚上的酒的确喝得有点多。她们后来请他到了一家特别火爆的夜总会,据朱娟说,到过这么多地方唱歌,就是这里的KTV包房音响效果最好。她们只有三个人,却要了一间大号的包房。杜志红说大点好,大点可以跳舞。
  她们又叫来了新鲜的扎啤,要了果盘,还要了手撕鱿鱼和卤鸭舌。
  “喝,继续。”朱娟说。她打了一个很夸张但是很优雅的手势。她的样子有点迷人。
  而杜志红在摆满食物和酒的茶几与电视屏幕之间的空地上开始试着走了一下舞步。同样的,也很夸张但是也很优雅。
  这是两只展屏的孔雀,两块生活的可口的蛋糕。
“康教授早。”有个勤杂工跟拾级而上的老康打招呼。他手里拿了扫帚,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和可口可乐的易拉罐。
  “忙啊。”老康回敬了对方的谦卑的礼貌。
  “教授忙,教授忙。”教工说,“哦,有你两封信,已经放在你的画室里了。”
  勤杂工是个五十岁的男人,脸很瘦,但是身形结实,老康曾经请他到画室里做过模特,肖像和人体都画过。从模特的标准来看,他的结构清晰,肌肉分明,甚至比学院里请到的许多男模特都显得有形。但是他的工作却是扫地,烧水,送信件,修理教室里坏了的桌椅之类的杂事。他是一个合同工,每年在续聘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至少签了有十五次吧。老康只晓得他姓张,所以只叫他老张。系里面的老师和学生都是这么叫。
  老康的人物肖像是画得很有名的。每次画展,他的参展作品几乎都是油画肖像。这些带有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作品为他赢得过一系列的奖牌和声誉。他的画室里就挂着一小部分令他的学生崇拜的这样的油画肖像,而另外的大部分,则是被国内外的各种美术馆或有财力并且有鉴赏力的私人收藏起来了。
  两个研究生都在那里。俞丽在画小幅的草图,钟可尼胳膊下夹着一本书,站在师姐的后面看她画。她们在交谈着,看来比较兴奋,发出了非常明媚的笑声。她们听到了身后老康的脚步声,就停止了笑谈,回过头来,一起喊了声教授早,教授好。
  半个小时后,老康把大连女孩钟可尼打发走了。
  他走到俞丽的身后,看她的毕业创作草图。他对那种相当熟悉的抽象画面摇了摇头,很不满意。
  “跟你说过,一直都在跟你说,”老康的声音有点凶巴巴的,“你一定要画出自己的东西来,自己的,懂吗?你看你画的这个,完全就是塔皮埃斯的翻版!你是西班牙人吗?你是中国的、四川的、重庆的、名字叫做俞丽的画家,懂不懂?!”
  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油画笔,怔怔地望着他的嘴巴,渐渐地,眼角里闪出了一点泪花。
  “好吧,重来吧,慢慢画,时间还来得及。”老康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那两封信,一封是他的一个台湾朋友刘道尺写来的。信里说,他十五号从台北飞香港,十六号从深圳到广州,羁留两天,然后十八号过来看他。这个刘道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画家,后来不画画了,在台北热闹的忠孝东路办了个弘道画廊,专门代理内地画家的油画。自从八年前买过两幅老康的女人肖像,以后就每年来找老康买画,出价不菲,一米见方的尺寸,每幅一万美金。但这个刘道尺挑画挑得很刁,要走的都是老康最得意的作品,使得老康一手收钱一手交画之后总是有好长一阵惆怅。
  老康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历:刘道尺下周三到。
  另一封信是美协寄来的,有一个全国性的首届油画肖像双年展将于下个月十号至十五号在北京中国美术展览馆举办,通知邀请老康参展,展出作品务必在月底之前寄北京。通知还打上了本次展览组委会的名单,全都是中国顶级的油画名家和美术评论家。看来规格也是顶级的。老康有点兴奋,吹了一声口哨,忘了刚才发过的脾气。
他把两封信放进皮包里,走了出来。在大楼的拱门前再次遇到当合同工当了十五年的老张。这个颧骨突出的男人手里提了两个空热水瓶。他用谦恭的微笑迎向教授,并且弯了弯腰。
  老康从他身边走过,下了麻石的台阶,忽然止住脚。
  “老张!”他回过头来喊道。
  老张转过了背。“喊我?”
  “是,喊你。”
  老康又跨上台阶,进到拱门的前廊上。在刚才的一瞬,老康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要画老张!他忽然发现老张的脸上很有内容,可以概括出中国下层社会中的某一类人的生活。对,画老张,并且用这张画参加那个顶级的全国性肖像画展。
  他把老张叫住,把要画他的想法跟他说了。
  “你以前不是画过吗?”老张有点困惑的样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老康解释道,“以前是带学生画习作,而我现在是要以你为模特搞创作,性质完全不一样。”
  “要坐好久吗?”老张又有点恐惧的样子。
  老康点点头。老康说,他会给他额外的报酬的,以小时论价。
  “每个小时三十块钱你看怎么样?”
  这回轮到老张点头了。老张看上去有一点捞外快的兴奋。
  “什么时候开始,教授?”
  “今天,下午就开始。”
  “是……是……脱光衣服的那种?”
  “不不不,只是画你的肖像,就是只画你的脸,懂吗?”
  “那好那好。”
  老康的午饭都很随意。他不想到教工食堂去吃,也不想到学院外头的饭铺去吃。通常,他就是自己下面条。他喜欢吃自己下的面条,放一点葱,放一点蒜,打两个荷包蛋,味道不错的。更主要的是,这个过程有一种很闲散的、自然支配生活的意味,给老康带来了轻松和懒洋洋的愉快。教工食堂那么多的熟悉的人,饭铺里那么多的陌生的人,无论夹在哪个人群之中,他都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离了婚以后,老康就变得稍稍有点怪了。
  他在厨房下面条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打电话来的是不久前和他上过床的一个姓王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她陪他的一位学生家长到系里面来,那位母亲是为自己犯了校规的儿子求情来的,她儿子和班上的女同学在学院外面租房子同居,被校方发觉,做出了让这对年轻人退学的决定。那位做母亲的不擅言辞,一味地拿手帕拭眼泪,是这位姓王的女人在旁边伶牙俐齿地帮她说话。她长着一双让老康喜欢的杏仁眼。嘴唇很厚,很性感。老康那时正好也在系里面,他也觉得这样的处罚未免太过严厉,就也帮着那家长说了几句话。于是他们彼此注意了对方。他们的目光在一瞬之间碰出了火花。第二天,她就来敲他的门。接着,他们就上床了。就这么简单。因为简单,所以也没有太多余味可以咀嚼。他觉得她在床上的表现尚可,但是一说起话来就没多少意思了。她的话很多,有点喋喋不休,却显得俗气和自作聪明。从那天起老康就不想再同她交往。她却不断地打来电话,有点子穷追不舍的意味。
“我最近很忙,非常忙。”老康说,“我的研究生要毕业了,我要指导她的毕业论文和创作。一点时间都没有。”
  “你是想逃避我吧?”那姓王的女人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哪里哪里,”老康说,“我就是忙,真的是忙,忙得晕头转向。”
  “难道我们在一起吃餐饭的时间都没有?”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人一忙起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你晓得,我们在一起吃饭是需要好心情的,对吧?”
  姓王的女人生气地挂上了话筒。这让老康暗暗高兴。他希望她生气,希望她因为生气就不再来烦他。这年头要勾上一个女人不是一件为难的事,要甩掉一个女人却不见得那么容易。
  姓王的女人在老康的印象中只留下了三样东西:杏仁眼、厚嘴唇,和在床上的乌鸦般的叫声。
  老康的单身生活从来不缺少女人,但是除了黎晓菲,所有的女人都只会像姓王的女人一样留下两三样东西,然后这些东西给合起来,就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他需要但不会失去爱的女人,需要过后就不需要的女人。
  老康吃完面条就躺在沙发上小睡。这是老康的习惯。中午他都不躺在床上休息,而是躺在沙发上。小睡就是小睡,没必要那么隆重。上床在老康看来当然是隆重的,这是因为它与生命的两极相关:休眠和运动。
  电话铃又响起来。老康拿起话筒就听到了里头格格的笑声,他听出这是杜志红的声音。
  杜志红说她这几天很辛苦,但是也很高兴,因为公司的业务发展很快。她今天开始就让手下的人设计保险公司的一干印刷品。她说她赚了钱不像别的女人舍不得用,她赚了钱就要大肆消费。所以,她又想请老康去喝酒,今天晚上。
  “今天又喝?”老康说。
  “赏脸吧,我的教授,我的大师!”
  “对不起,今天我实在是有事。改天吧,改天。”
  “那不行,不行,我不批准!”
  她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就像情人之间一样。这让老康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是老康想,也许她跟保险公司的总经理说话也同样是这样的口气。这是她们这种女人很自信的地方。她们认为她们和男人之间的关系是由她们来决定和主导的。姿色、才干,以及进入了懂风情的成熟年龄,这就是她们的资本。
  但是老康还是婉言谢绝了。基本的原因就是一条:她对他尚未具有充分的吸引力。就像她们对付男人很有一套,老康对付起女人来也是段数不低的。
  他刚刚把杜志红打发掉,不一会儿朱娟也打来了电话。看来她和杜志红之间是没有通气的。她们都没有提对方的名字。她们纯粹是单独邀请老康,一对一的。朱娟说,白天太忙,晚上就想换换脑子,“要不要去听歌?有一场小提琴演奏会,有人给我送了两张票,很好的位子,前面二排,中间的。”
  同样的,老康也婉谢了。他推说今天晚上系里面开会,一个很重要的会,他无法脱身。基本的原因也是那一条:她对他也不具有充分的吸引力。
下午,老张如约来到他的画室,坐在一张铺着布的台子上,从窗外透进来的一柱侧光中,他的脸结构突出,明暗分明。衬得这张粗糙的脸上的线条朴拙有力。老康受伦勃朗的影响很大,非常讲究用光线塑造肖像的轮廓。
  一切都摆好了,老康开始在亚麻的画布上勾画轮廓。
  “不要紧张,放松一点,不要动。”他一边勾勒一边说。
  “我习惯走动,不习惯这么呆坐。”他的模特解释说。“要是成天让我这么呆坐,我会生病的。”
  老康笑起来:“很有意思。”
  老张有点害羞的样子,问:“为什么有人愿意这么坐着给人画?有时候还要脱光衣服?”
  “为了艺术,当然也为了钱。”
  “哦。”
  “懂啦?”
  “哦,不,不懂。我们是粗人,你说为了钱我还懂,为了艺术就不懂了。那些女人,也脱光衣服?”
  “嗯。”
  “都是些漂亮的女人啦!”
  老康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就像有只兔子忽然跃出草丛。那兔子代表什么?老康觉得它代表的是一个被压抑的男人对女人的有点淫秽的想象。
  “你有老婆吗?”他问老张。
  “嗯?”
  “问你有没有老婆?”
  “没有。但是快有了。”
  “什么意思?”
  “下个星期,我就要同刘淑贞领结婚证了。我们说好了。”
  “刘淑贞?你的女人?”
  “是。就是教工食堂的,老公死了两三年了。”
  “教工食堂的?我见过吗?”
  “就是那个矮胖胖的,四十八岁了,嘴角上有粒黑痣的。”
  “唔。”老康想不起来。再说老康很少到教工食堂吃饭。
  “哈,”老康说,“要做新郎公啦?”
  “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什么新郎公不新郎公的。”
  “你就是八十岁结婚那也要叫新郎公啊。”
  “那倒也是。”
  他们一边画一边随意聊天。老康不时地提醒他不要乱动。但他并不责备他,因为这位勤杂工毕竟没有受过模特的训练。老康脑子里还在回味刚才他问女模特是不是也脱光衣服时的一闪即逝的眼光。他想这张看起来比较老实的脸孔后面一定藏匿了某种不老实的念头。这张脸看起来除了老实,还有显然的谦卑,和那种令人略感不快的委琐。老康注意到他的眼睛,眼珠子说话时的滑动,似乎有些难以觉察的狡狯。这是他以前没有发现的。他的细微的观察告诉他,此人应当不像他平时看到的那样简单。他在慢慢把握对方渐渐显露的复杂。因为他的画笔要揭示出这个人的复杂从而显示生活的复杂来。
  他早就听出老张说话是河南口音,于是问他来这座城市之前他在哪里做事,来这所学院之前又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做过些什么事。
“以前嘛就是在家里种地。我们那地方穷,就跑出来做事。到学院里来之前嘛在车站帮人提过行李。后来被一帮湖南人赶走了,他们说我抢他们的饭碗,要打断我的腿。正好学院里招勤杂工,每个月有三百块钱工资,就来了。”
  “你说得很简单。就来了---没有经过挑选?”
  “挑选。怎么不挑选?他们看我人老实,又有力气,就挑中了我。没想到我在这里一干干了十五年。学院里的人好啊,老师也好,学生也好。知识分子嘛到底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看没什么不一样。”老康一下一下涂抹背景的颜色。
  “我也说不好。我没文化。我小学都没念完。”
  老康有点同情他。想象一个乡下的孩子,连小学都没念完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拿一把很大的镰刀收割生活的艰辛,多么可怜。
  “以后你可以兼着做做模特,赚取另外的一份工资。”他关切地建议道。
  “你是好人,教授,你是天大的好人。”老张说得声音都抖起来了。
  双休日的两天,他都在画老张。加起来,他已画了四个工作日了。老康搞起创作来,谢绝一切社交活动,专心致志,埋头苦干,干完了才会去放松自己。这是老康一惯的风格。这几天那两个女人,朱娟和杜志红,有时是一起,更多是分别,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邀他喝酒泡吧,但他都婉拒了。
  这幅画的画面很大,长有两米,宽有一米五。非常写实,细部处理得相当仔细,使人物看上去有特别厚重的生命感。
  有人敲门。老康以为是俞丽或是钟可尼。他叫了一声:“请进。”
  没想到进来的是朱娟,一身白色的休闲装,笑吟吟地,依门而立。
  “你怎么晓得我在画室里?”
  “我是女007。我没有打搅你吧?”
  “啊,我正好也要收工了。欢迎。欢迎。”
  朱娟进了画室,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里充满了惊奇。
  “画家!”她说,“了不起!我从小就崇拜两种人,科学家和艺术家!”
  “现在是科学的时代,不是艺术的时代。”老康说。
  “这个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崇拜艺术。我想我的崇拜总不会过时的吧。”
  “对不起。”老康转头对老张说了几句话,又拿了钱给他,让他走了。
  老康吐了一口气,再次地问:她是怎么晓得他的画室的。他好像没跟她提起过这地方。
  “这重要吗?”朱娟笑了笑。“如果你再这么问我,我可就理解成你不欢迎我了啊。”
  “哪里哪里,我只是好奇。”
  “我们上哪儿去吃一餐饭?”朱娟问。
  “你今天真漂亮,一身的白,像个天仙啊。”
  “我问你,我们一起吃餐晚饭如何?”
  “那我来请客吧。”
  “不,我来请。想吃海鲜吗?我晓得一家海鲜做得很好的餐馆,走吧。”
  这时画室里的电话铃响起来。
“马上就有人约你吃晚饭了是不是?”
  老康走过去拿起话筒:“我是老康,请问……”
  话筒那头没有声音。
  老康喂喂喂了几声,仍是没有声音。过了十来秒钟,只听得对方轻轻地把话筒搁下了。
  “奇怪,怎么不说话?”老康眉头皱起来。
  “她感觉到你身边有别的女士吗。”朱娟说,“女人的直觉都是非常非常好的。”
  “别乱说好不好,根本没有什么女士晓得我画室里的电话。这是学院的分机,要通过总机转的。”
  “啊啊啊,算是我误会啦。”
  “奇怪。”老康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走吧,我带你去那个海鲜饭馆。”过了一会儿,朱娟说。
  那个海鲜饭馆在江边,从窗子里望出去,黄昏中的江水裹着城市的喧哗匆匆奔流。江那边高楼林立,无数的玻璃窗辉映着夕阳的余晖闪闪发光,蔚为壮观。
  “怎么样,这地方,没来过吧?”朱娟高举着一杯啤酒,对眺望的老康说。
  老康也举起啤酒来,两人碰了一下杯。“很不错,你是怎么晓得这样好的地方的?”
  “我也是一个客户带我来的,一个大客户,一个老总,也是和你一样,很有情调的一个男人。”朱娟说完看了看老康的神色。
  老康说像朱娟这样的女士,当然应当有像样的男人请吃饭嘛。不奇怪。
  喝了很多的啤酒,说了很多的话,朱娟一直没有提杜志红的名字。老康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晓得这两个女人都喜欢自己,而且都想亲近自己。但是两个人同时进攻,谁也不能取胜。看来今天朱娟是采取了单挑的姿态。老康有一种倒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的近乎孩童的顽皮心理。
  这家饭馆的海鲜的确不错。清蒸螃蟹、醉虾和豉汁代子都做得很好。这餐馆的不便宜,但吃得倒是非常开心。
  朱娟把白生生的手臂扬起来,又叫了四瓶啤酒。朱娟的上装是无袖的,她的手臂高高扬起时,老康的心里动了一下。这条手臂很圆润,也很肉感。老康想朱娟原来还是有点性诱惑的。他想起年轻时读过一本巴尔扎克写的《搅水女人》,里头一个女人名叫西卜太太。这个女人有一句名言,她要用她的手臂打败所有的男人。老康想到这里时脸上浮出了显然的笑意。
  “你笑什么?”朱娟观察到了这笑意。
  “没什么。”
  他们把满满一杯又干下去了。他们究竟喝了多少啤酒,谁也没有数了。
  “你真能喝,朱娟。你好像一点事都没有。”老康点燃一支烟。
  “我其实已经醉了。我喝醉了你是看不出来的。你是一个艺术家,但是也是一个粗心的男人。”
  “我来买单吧。”老康打算招手。
  朱娟伸出手臂来按住老康的手。“谁叫你买单?我说了,我赚了钱,我来请你吃海鲜。我虽然醉了,但这个事情我还不会含糊。”
  “你真的醉了?”
  “你看不出来的。你是一个粗心的男人。粗心,懂吗?”
  “我懂。我是很粗心。”
  “你懂个屁。男人都是不解风情的,还不如我们女人。”
  “那我们走吧。”朱娟买完单以后,老康看了看表,十一点多钟了。
  “那你绅士一点,送我回去。我的脑壳好晕。”
  “好好好,我绅士一点,送你回家。”
他们走到外面,江风吹来,有些凉爽。他们叫了一辆的士,朱娟说了一个地址,车子就在灯火之间鱼一样游走起来。
  “我想吐。”在路上,朱娟喃喃地说,顺势靠在老康的身上。
  到了朱娟的家,在一幢高级公寓里面。她的家是跃层式的,面积不小,布置得很洋气,墙上挂着朱娟的影楼照,朱娟在照片里非常妩媚有一股明星味道。老康还看见朱娟和她女儿照的一张放大的照片。她女儿还小,长得很像她妈妈。
  “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醒醒酒。”老康扶着朱娟坐到一张漂亮的法国式长沙发上。
  “亲爱的老康,艺术家,大师,坐着是不能醒酒的,明白吗?”
  “那就喝杯酽茶。你的茶叶放在哪里了?”
  “酽茶也不能醒酒。明白吗?”
  “那怎么办呢?”
  “你坐着,坐在我身边,陪我,我就会醒酒。”
  朱娟的眼睛里射出了一种光芒。这光芒同那白生生的手臂一样,叫老康的心里又动了一下。
  十八号这一天下午,老康的台湾朋友刘道尺践约而来。这位从前的画家,现在的画商,差不多快六十岁了,却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双目放光,笑声洪亮。他熟门熟路,径直来到了老康的画室。
  老康的肖像画已基本完成,在做最后的润笔。
  “哇塞,了不起的杰作!”他看到了这幅画,发出响亮的惊呼。
  他又退后几步,歪着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再次发出赞叹。
  老张仍坐在台子上,看见这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么夸张,忍不住笑了。
  老康最后一次掏钱给他,并吩咐他从明天起不用来了。如果下次要画他,会通知他的。
  老张望着手里的钞票,感激之情显得非常真实。
  他走了之后,老康说:“一个勤杂工,我们学院里雇的。其实他应当做模特才对。”
  刘道尺的眼睛仍然盯着这幅大尺寸的肖像画。似乎没怎么在意老康说话。
  “太好了,一幅典型的下层人的面孔。泥土味很重。生活味很重。还有……我想想看,还有一股说不太明白的味。我看这一点更重要。一幅肖像画里有让人说不明白的地方,才会产生魅力。我要啦!”
  “什么?”
  “我说,我要啦。你说个价吧。”
  老康摇摇头,微微一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画商问。
  “我要拿它参加一个肖像画双年展。”
  “什么时候。”
  “下个月中,在北京。”
  刘道尺搔了搔后脑壳,说:“那是这样,我先交订金。参完展,我就来拿画,再把剩余的钱一手交讫。怎么样,两全其美吧。”
  “这幅画我不打算卖。”
刘道尺是个有耐心的画商。这样的情形他也遇见得多。不少内地艺术家其实都舍不得卖掉自己的得意之作,只愿意售出二三流的作品。但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并诱之以在内地市场不可能产生的丰厚回报,便往往得手。在“你说个价吧”之后,是那些有才华但又清贫的画家们的紊乱心跳。刘道尺相信,清贫自守的人,总是少而又少的。而一些早已脱离了清贫,卖画获富的艺术家,他们说“不”也只是想讨一个更好的价钱而已。他胸有成竹,不急不慌,慢慢跟老康磨嘴皮子。他甚至还有一个更大的野心,不单是要买下这幅肖像杰作,还要与老康签一个为期十年的合同,在这十年中,台北的弘道画廊可以购买任何一幅老康创作的肖像作品。
  但是老康摇了摇头。“你不可以的。我是我所有作品的父亲。只有父亲才有权决定儿子们的前途。这个权力我不会出卖给任何人,包括你,我的朋友,我的尊敬的刘先生。”
  “我相信谈判。”刘先生说,“连战争都可以通过谈判达成停火。而况艺术乎?”
  电话在这时忽然响起,几乎吓了两个人一跳。
  “喂,喂,喂?”老康发现这个电话同上次一样,对方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沉默着,十秒钟之后,那边咯嗒一声轻轻放下了话筒。
  “谁?”刘道尺问。
  “真是奇怪,”老康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这几天接了好几个这样的电话了。”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俞丽和钟可尼。两个女孩子脸上笑吟吟的。
  “刚才不是你们打这儿的电话吧?”她们的导师问。
  “没有啊。我们刚才一路过来,正说笑话呢。”
  刘道尺见到这两位漂亮女孩进来之后,显得很是兴奋。
  “怎么这时候来画室?”老康问他的学生。
  钟可尼说,今天是俞丽的生日。俞丽忙于写毕业论文,什么都忘记了。直到下午她妈妈从重庆打来长途,祝她二十五岁生日快乐,才想起这事儿来。所以想请导师一起吃一顿饭。她们知道老康肯定还在画室里。
  “那好,俞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这餐生日饭我来做东。你们说去哪里吧?”刘道尺说得画室里都充满了响亮的回音。
  老康推荐他们到江边的那家海鲜饭馆来。他觉得这里的饭菜做得非常不错,而且找个临江的包房坐着,把窗子打开来,黄昏的景色正可以佐餐。
  “你真会选地方啊老康。”刘道尺赞道。
  “我前两天在这里吃过。”老康说。
  “一定是和一位女士在一起,”俞丽调皮地说,“这地方蛮适合谈情说爱的。”
  “康老师,俞丽说得对不对?”钟可尼也打趣起来。她们都知道这位单身的教授很惹女人青睐。
  “也许。”老康说。
  “你们的老师是有魅力的成熟男人啊。”刘道尺一边看服务生递过来的菜谱一边插嘴道。
吃饭的时候,老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天前的晚上,那个自己也记不清喝了多少啤酒的晚上,那个有发亮的江水、灯火、照片和法国式沙发的晚上,有白生生的手臂、眼睛里的光芒和忽然而起的心跳的晚上,充满了冲动的错误的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后悔的晚上。本来他是要看朱娟将一出喜剧如何演下去,如果他自己也深入到戏里头,人在一瞬之间跌进了温柔的陷阱,回过头来想十分可笑。平心而论,朱娟并不吸引他。她的挑逗和进攻他本是可以抵挡的。但他这么些天来一直沉溺在肖像画中,内心里已经有了想轻松一下的潜伏的念头。当她的白生生的手臂那么一晃,这念头就从心底里冒出气泡来了。完全不是道德的原因,他的后悔只是因为他仅仅把朱娟和杜志红划定在朋友的范畴。通常,一个缺乏性的吸引力的女人如果被划定在这个范畴之内,他是不会轻易越过界限的。他的错误就在于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也许那一刻,朱娟不是朱娟,而是夜总会里的三陪女,他倒是会有一种彻底的释放,并感到快乐。当第二天朱娟再打来电话,再想有第二次的寻欢,他坚决拒绝了。他告诉她,他最近特别特别忙,等他有时间,他会打电话给她的。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朱娟不要再给他打电话。朱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吧,再见。就此挂上话筒。这是一个识趣的女人。老康反而又产生了一点内疚。但他清楚,他不可能去爱上朱娟或是杜志红。自从半年前与黎晓菲分手之后,他就悲哀地想到,自己的将来只会有性,不会有爱。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不与任何女人做深入的纠缠。
  这餐饭丰盛已极。刘道尺充分表现出了他的大方、殷勤和健谈。他已赢得了两位漂亮女孩的欢心。
  江中央有个岛,岛的顶端有个商务会馆,会馆里面有一个很不错的半圆形咖啡厅。从落地的窗子望出去,三面是水,跳跃着两岸的碎银般的灯光。他们吃完海鲜之后就坐船到了这里。主意是刘道尺出的。他喜欢上了这两个漂亮的女孩。他只要见到漂亮女孩,就会大肆挥霍语言和金钱。他靠在一张巴西藤的圈椅上,拍拍巴掌,叫来服务生,让他送上一份生日蛋糕,另外再配上二十五支彩色小蜡烛。他拿出十元钱的小费给那个服务生,让他快一点送来。
  他们唱“祝你生日快乐”,点蜡烛,然后让俞丽一口气吹灭它。他们四个人的笑声感染了这个咖啡厅。老板叫刚才送蛋糕的那个服务生送来了一盘水果,表示对客人的美好祝福。
  他们一直坐到十一点多钟,刘道尺又说了许多的笑话。其中有一两个有点黄,但也无伤大雅。他还是说得有点含蓄的。两个女孩子也笑得很会意。现在的女孩子,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事是不懂的?老康觉得这个刘道尺对女孩子真是很投入。但是他在心里说,你可不能对我的学生下手。我要对她们负责的啊。
  回到住处,老康洗完澡,躺到床上,翻阅一本新来的《艺术研究》。翻完了杂志,老康把两只手枕到脑壳后面,让思想像江水一样自由流淌。如果不是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就会这样慢慢进入睡眠状态。
  在拿起电话的瞬间,老康感觉到一定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沉默的人。果然,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老康也不出声,只把话筒夹在肩膀和下巴上……
老康浑身一抖,忽然颤颤地说了一句:“是你,黎晓菲!”
  对方没有搁下话筒来。他听到了她的呼吸。
  “晓菲,我很想你。我晓得是你。我晓得,迟早你会来找我的。晓菲,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他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
  “晓菲,说话啊,莫让我急啊。”
  “我很贱。我是一个贱女人。”黎晓菲在话筒那边说。老康听出眼泪流淌在她脸上的声音。
  “你在哪里晓菲?告诉我,我马上过来!”
  “我不想见你……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告诉我,求求你啦。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说话呀晓菲,求求你啦。你晓得我想你想得好苦吗?”老康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你在哪里呀晓菲。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今晚上都要来见你,我的女人!”
  “我……我……我就在你们学院外面。”
  “我来啦!”
  老康把话筒一扔,赤着脚,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冲下楼,在校园的碎孵石小径上没命狂奔,简直像电视剧里面追赶爱情的小男生。
  二十分钟后,他和她坐在客厅的长条形餐桌前相互对视。
  过去了半年,好像过去了半个世纪?一股忧伤穿过时间透心袭来。他们相互对视,仿佛是在共同观察一只马蹄表上读秒的指针,也仿佛是在共同清算爱情残存的遗产。他们沉默着,但是彼此都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就像老康说的,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在一起时,他们尝到了痛苦,分开来,他们同样尝到了痛苦。他们彼此牵挂,彼此思念,彼此让对方盈满了自己情感的天空,已容不得任何旁人来插足其间。
  现在他们又走到一起来了。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然后把另一只手放在这只微烫的手上,轻轻地抚摸。仿佛这只微烫的手代表了她那心灵的创口。
  她的眼里含着泪花。因此一切是模糊的、颤动的、闪闪发亮的。这是梦境里才有的景观,是甜蜜而心痛的幻象。
  “我很贱,是吗?”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话。
  “莫这样说晓菲,你晓得这个世界上我谁也不爱,只爱你。你是我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不娶我?”
  他不做声了。
  对这个问题他以前回答过无数遍。即使要他现在再回答,他也不过是重复以前说过的。他不可能有其它的回答。他不想结婚,他惧怕婚姻,他不想让超越现实之上的爱情坠入婚姻俗务的泥坑。除此之外,他太热爱自由,没有比单身的自由更适合他的了。正因为他需要爱,所以他不想毁灭爱。这是他惧怕婚姻的理由。
  但是她无法理解这个理由。她认为这只是一个托辞。真实的原因是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是大学教授,是艺术家,而她不过是一个百货公司的会计。还有,她是离过婚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的男孩。她敏感而自尊,还略略有点固执。她看到了距离,为距离感到深深的恐惧。于是她选择了离开。她没有野心,仅仅只想和这些人群一样,过一种最安逸最平静同时也是最真实的生活。
然而,由于爱过他,并且是铭心刻骨地爱过,所以她再也没有能力去爱另外的男人。因为不能爱另外的男人,她在内心深处就更加地爱他,一刻也不能忘怀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一天比一天思念他,渴想他。她忍不住,冲动地拿起了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无声地淌落下来。
  “你为什么不肯娶我?”她再次地问道。
  “亲爱的,你晓得我不能没有你。我们在一起是幸福的,但是非得要婚姻吗?”
  “我要真实的幸福。”她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认为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本身就很真实,而你却认为非得要用婚姻来证实的幸福才是真实的幸福。”
  “你害怕婚姻,”她叹了一口气,“我害怕不真实的幸福。我们的距离太大了。”
  “我们不能再分开了。我相信,你我都忍受不了思念带来的痛苦。”
  “你就这样忍心让我一辈子只做你的情人?”
  “不是情人,”他纠正道,“是真实的爱人,懂吗?”
  “我不是你的学生,请你不要这么教训我。”
  “哦,对不起,晓菲,真的,你就是我的爱人,惟一的,懂吗,惟一!”
  “你还是这么说话。”
  “哦,对不起。”
  其实爱情就是一场战争,征服、占有,在对方的领土上飘扬自己胜利的旗帜,然后,统一。在没有达到这个目的之前,战斗无休无止。他们永远完不成统一,所以他们的痛苦的战斗也不会停歇。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断争吵,不断分手的原因。而这一次的分手时间最长,半年。最初的两三个月里,他们都很平静,都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分道扬镳,他们甚至有某种程度的轻松感。但是,三个月以后,思念与日俱增,不可抑止。他们明白了,他们彼此都需要对方,不能没有对方。
  但是他们坐在一起,又彼此明白了一点:他们都不能说服对方。他们的心灵的天空里永远都不能飘扬统一的旗帜。战争并没有停止。
  “先洗个澡吧。”老康对他所爱的女人说。
  他想暂时绕过困境。他想释放一下他对她的情爱和性爱。
  在老康交往过的女人里面,只有和黎晓菲做爱才是最有激情、最快乐、最享受和最彻底放松的。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老康和黎晓菲又开始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活。他们分过手,又走到一起来,走到一起来,又重新分手。他们如此这般地循环着,重复着,一波三折,柳暗花明。他们到底还是离不开对方。他们需要对方,需要爱和性,还有温情与浪漫。
  他们来到江边的一家小茶楼里。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绝不喝酒。他们只喝茶。仿佛只有茶才能代表他们那余味无穷越品越有回甘的情感。
  他们不再争执。生活观念的障碍还存在在他们之间,可是他们暂时绕了过去。他们等待着时间对人的改变。毕竟,除了不结婚,其它一切还是美好而诗意的。
他们叫了一壶乌龙,慢慢斟酌,看着窗外江面上繁星般的灯光。一艘江轮鸣了两声汽笛,从下游向上游缓慢逆行。江轮上像有人开生日派对一样所有的窗子灯火通明。
  “我想和你一起旅游,到很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她说。
  “你和我想的一样。看到那艘船,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的是不晓得目的地的旅游。”
  “我也没想什么目的地。”
  她看他一眼:“我们太投缘了,是吧?”
  他点点头,为她再斟了一杯茶。
  “如果迟早一天,我永远离开你,是真的离开,你会怎样?”她轻声问。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晓得。”
  她把手伸过来,在他沧桑的脸上摸了一把。“你这个人哪!给我最大幸福的是你,给我最大痛苦的也是你。”
  老康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艘江轮的灯火渐渐看不见了。
  “我们走吧。”他对他爱的女人说。
  他们回到美院。洗过澡,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发湿漉漉的。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属于那种比较耐看的女人。他就坐在餐桌旁看书,面前还摊开一本笔记本。他喜欢一边看书一边记笔记。这本书是达利的日记。这个超现实主义画家的思想和生活发出了酒一样的芳香。老康颇为感慨,他想大师的高峰是永远攀不上的。但他同时也对自己说,一个艺术家只能也只可能成为他自己。达利是达利,老康是老康。一个中国的油画肖像画家表达的只会是中国人的情感世界。
  一只手伸过来。手掌上摊着削了皮的苹果。
  他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黎晓菲一眼。
  女人的爱情充满了这样的细节。在分手的日子里,老康总是被生活中的各种景象所触动,回忆起这样的细节,因此他怀念黎晓菲。也因此,像朱娟和杜志红一类的女人只能成为他生活中的匆匆过客。她们没有细节的繁星布满老康的心空。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他们拥有许多这样的夜晚。温馨、宁和、波澜不惊。他们将永远拥有吗?
  俞丽的毕业论文终于获得答辩通过,这几天都很高兴,因为她彻底轻松了。她要好好玩一玩。那个声音洪亮的有趣的刘道尺先生,每天都请她喝下午茶。吃晚饭的时候刚开始一两次还叫上钟可尼,后来就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晚上,他带她去蹦迪、唱卡拉OK、吃冰激凌,然后是消夜。他让她喝很多的红酒,一边跟她讲同样多的笑话。他们真是开心。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微醺,就叫了一辆的士满城兜风。车在灯海里漂游,沿江大道的风灌进车内,渐生凉意。他说:“来。”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就把头向他靠了过去。他搂着她的腰,朝前面的司机说:“去希尔顿酒店!”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正在欣赏自己的裸体,嘴角叼着根雪茄,一股好闻的烟味像音乐一样洋溢在房间里。
  电视机是开着的,声音开得很低,但是听得清楚,是在播早间新闻。
  “想吃什么?我叫他们送餐上来。”他吐了一口淡蓝色的雾。
  “你帮我点吧。”她懒洋洋地说,并不想马上起来。
他在床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说道:“两份煎鸡蛋,两份法式羊角面包,一杯咖啡,一杯牛奶,两份水果沙拉,请马上送到2008房间来。”
  她终于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水声响起,压过了电视机的声音。
  她走出来的时候面色红润,头上包着白色的浴巾,身上穿了宽大的白色睡衣,看上去像个白衣仙子。
  “你买我两幅画吧。你不是到处买内地画家的画吗?”
  “这个……这个嘛,不好说啊,我们一般是有选择的。就是说,我们一般都是挑选名家的作品。”
  “刘先生,要晓得你的画廊可是开在台北,对台湾人来说,谁晓得谁是内地有名的画家?还不就是靠着你们这些画商的宣传和推介吗?”
  “是倒是你说的这样。不过,名家和非名家,到底出手不一样。比方你的导师康先生,台湾人是不熟悉,可是他有他的艺术品位在那里。即使是他二三流的作品,也有一种不凡的手笔嘛。”
  “那刘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这些无名之辈就莫想杀入台湾的艺术市场口罗?”
  “话当然也不能这么讲。后生总是可畏的嘛。”
  俞丽拿起刘道尺的一只手掌,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着:“你莫跟我兜圈子好不好。直说,我的画你愿不愿买?”
  “干脆是这样俞小姐,”刘道尺把手抽回来,说,“我拿你两幅画过去。我先付你五百美金的定金。画卖出去了,再跟你五五分成,你看怎么样?”
  “这还够朋友。讨厌。兜那么大一个圈子。什么名字啊,手笔啊,听都听不懂。”
  刘道尺哈哈笑起来,一只手搂住俞丽的腰,另一只手拉开睡衣的腰带。俞丽的两只挺拔乳房顿时一览无余。
  “你今天真是一个性感女神。来,坐到我身上来。”
  俞丽顺从地跨坐在他的双膝上,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
  “假如,”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的画卖不出去,那怎么办呢?”
  刘道尺西装口袋里装着第二天上午飞香港的机票,请老康和黎晓菲在希尔顿酒店吃了一顿西餐自助餐。一支四人小乐队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西餐厅里点起了有情调的烛台。窗外是黄昏中升起的灯火。三把刀叉碰得盘子的边沿叮当作响。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于是要做最后的努力,可他一开口就被老康用一个摊开双掌的手势婉拒了。
  “我有点饿,”老康说,“所以我不想再谈败坏我胃口的事情。对不起,刘先生,我今天晚上看见每一道冷盘都想大吃一顿。”
  刘道尺脸上有点尴尬,让黎晓菲看出来了。她感到莫名其妙。
  刘道尺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的了。虽然他很不甘心,也很不理解,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再继续谈那个显然让老康不快的话题。他说了几个笑话,当然是想赢得黎晓菲的好感。他看出来老康很爱这个女人。他在心里对老康说,时间会让你败下阵来的老兄。时间会改变你的老兄。
他的笑话老康没怎么笑,因为他都听过了。刘道尺跟女人准备的笑话也就是那么三四十个。说过一遍了,再说二遍,也没有什么新意思。只有初相识的女人,会觉得他趣味无穷。他怎么这么多好玩的故事啊!
  “有时候我觉得生活真是美好的。”老康说,拿餐巾擦擦手,“在友谊、爱情、烛光和音乐之中享受美食,真是让人乐不思蜀。”
  黎晓菲诧异地看他一眼,心想怎么一顿自助餐让你生出了这么深的感慨?平常你对吃东西可是马虎至极而且麻木至极的啊。
  “但是享受美好的生活是需要条件的,”刘道尺终于有了旁敲侧击的机会,“并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创造这种条件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康喝了一口啤酒,点点头:“我当然明白。”
  老康回到家里,黎晓菲对他说:“我觉得今天的气氛挺尴尬的。你以为呢?”
  老康说:“是吗?我怎么没这么觉得?我今天晚上吃得真饱。那些冷盘做得简直叫人胃口大开。听说是一位法国厨师做的。希尔顿到底是希尔顿。”
  “你是装傻吧?”黎晓菲又说。
  “装什么傻?他想买我早些天寄到北京参展的那幅肖像画。还想叫我跟他们的画廊签十年的合同。去他的,我才不干呢!”
  “他出的价钱不好?”黎晓菲小心地问。
  “很好,非常的好。如果我按他的意思卖画和签约,我们完全可以过非常非常好的物质生活,甚至你都不用上班了。我们可以到处去旅游。你不是想要那种不晓得目的地的旅游吗?都可以,完全可以。”
  “傻瓜,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假如是我,我就会同意。谁不想把生活过得好?你今晚上不是也说,生活是美好的吗?”
  “正因为我不是你,不是别人,我就是我,老康,所以,我不答应。在我看来,人选择自己愿意过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美好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可是我通过了复杂而漫长的思索,才获得了这种简单。”
  “你说得太玄了,我听不懂。”
  “慢慢来,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老康抱住他心爱的情人,热情地吻她的额头。
  黎晓菲在他怀抱中说,“我不晓得会不会有懂得的那一天。”
  “你不要这么说,”老康捧起她的脸来,“你不能这么说。”
  黎晓菲眼角湿润了:“我不晓得我到底适不适合你。也不晓得你到底适不适合我。”
  “别想得那么复杂,相信我,生活其实是简单的。”老康说,“真的很简单。”
  学院放暑假了。俞丽毕业分配回到了重庆。钟可尼也回大连度假期去了。这位小师妹是个一点都不蠢的女孩。那些天俞丽老是看不见人,她就晓得她是和谁在一起了。她心里冷笑一下,对自己说:“想甩开我?其实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他更喜欢的是我。”于是有一天,她拿起电话,按照那个台湾画商名片上留下的神州卡的号码,拨通了对方的手机。她听到话筒里的笑声非常响亮。他约她晚上去夜总会听歌。她去了,而且在消夜之后跟他也去了希尔顿。在有古巴雪茄香味的房间里,她和他做了爱。第二天中午,她和她的师姐在教工食堂一起吃饭,仿佛是不经意之间提起了那个台湾男人。师姐说,他真有意思,真幽默。她说,他虽然老一点,但是仍然很酷,尤其是在床上。
“你怎么晓得?”俞丽侧过头来问她。
  她迎向她的目光,轻松地学着她的四川口音说:“你晓得,我也晓得嘛。”
  她看到师姐的脸在一瞬间红了一下,心中就升起了一股战胜者的骄傲。她响亮地说:“他答应明年来的时候给我出一本精美的画册。他说他看出来我有很好的前途。”
  她带着这种久驻心头的骄傲回到了大连。她知道,明年,那个台湾人来内地的时候,她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了。
  老康计划带黎晓菲出去旅游一趟。他征询他的情人的意见,她说,我说过了,我不想有明确的目的地,我们一直往西北方向走,走到哪儿算哪儿,行吗?
  老康说:“那我们第一站,到西安。到了西安以后怎么走,到时候再看吧。”
  “很好,我赞同。”
  “这叫做没有目的地,但是有方向。”
  “要是连方向都没有,就更好。”
  “胡说,怎么可能呢?”
  “我很傻吧?”
  “不,事实上,我可能比你要傻。”
  他们好不容易预订到了三天后的火车卧铺票。假期的票,太紧张了。在行期的前一天,学院保卫处的处长带着两个操北方口音的人敲开了老康的家门。
  “他们是从郑州来的警察,想找你打听一个人的情况。”处长介绍道。
  “谁?你们想找我打听谁?”老康非常奇怪。他对公安没什么好印象,并且,他不愿意与他们打任何交道。
  “你是不是有一幅油画在北京的一个展览上展出?”
  “是啊,怎么,这个展览是非法的?”
  两个人中胖一点的那个笑了笑,说:“扯到哪里去了。我们问的意思是你画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很像我们追逃了十六年的一个罪犯。”
  “罪犯?什么罪犯?”
  “十六年前,他杀了一个人,然后逃出了河南,从此销声匿迹。”
  “我画的是我们系里画的一个勤杂工啊。”
  “你觉得你把他画得很像吗?”
  “那当然。我是非常写实的。就是说,很像。”
  “那他就不是一个勤杂工,而是一个逃亡了十六年的杀人犯。”
  老康摇摇头说:“不像,绝对不像。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他在我们油画系干了十五年了。”
  处长插进来说,“教授,他们带来了一张照片,请你认一认。”
  那胖一点的河南人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了老康。
  老康辨认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说:“看上去似乎就是他,老张。”
  三个客人互相望了望,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喜色。
  “他不姓张,”胖一点的人纠正道,“他其实姓高,真名叫高志存。”
  老康的表情像听到了天书一样。
  “感谢你,教授,”胖一点的人说,“是你的油画给我们提供了线索。要不然这个人我们只怕很难找到。”
  “他是,”老康问,“他是怎么杀的人?”
  “说起来话长,”另外那个瘦一点的警察说,“简单地说吧,是他爱上了一个寡妇,和她有了一手,后来这寡妇变了心,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于是他把那男人杀了。捅了他十几刀,非常凶残。”
  老康抽了一口冷气。
正在这时,门被一只小心的手轻轻敲响。
  “谁?请进。”老康说。
  进来的居然就是老张。
  “啊,有客人,那我先走啦。”老张说着就准备返身而去。
  “有什么事吗?”老康镇定地问。
  “啊,是……我想,明天中午请教授喝我的喜酒。我和刘淑贞已经领结婚证好些天了。我们不打算搞排场。也搞不起排场。我们就在家里结婚,只请了一桌人。教授平时对我好,我想请教授赏光。”
  “唔,看、看情况吧。”老康说,声音里有一种止不住的颤抖。
  老张,也就是真名叫高志存的这个人朝那三个他不认识的人卑微地笑一下,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
  那个瘦一点的人出了一口长气,说:“我差一点就把枪掏出来了。”
  火车上非常拥挤,硬卧车厢靠窗的凳子上都坐满了人。他们都不是这个车厢的乘客,是列车上的人放进来等着补票的。火车没开动之前车厢里非常闷热。黎晓菲拿起裙子下摆朝脸上扇风。她一脸的黄豆大的汗粒。哐啷一响,车厢晃了一下,火车终于准点开动。风从打开的窗子里进来了。黎晓菲的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了起来。她嘘了一口气。
  “喝点水。”她把一瓶她喝过的矿泉水递给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康。
  老康喝了一口水,把瓶盖盖上。窗外的城市已变成了有颜色的风。过了一气,看见田野了。田野上有一个农人站着朝火车张望。看不清他的脸。但老康觉得那就是老张。这个人不叫高志存,就叫老张。这个人和土地是联系在一起的。可是他杀了人,离开了土地,藏身于城市。今天中午,他要结婚了,和一个教工食堂胖胖的名叫刘淑贞的女人。他昨天听见那两个河南警察说,要在老张的婚礼上将他逮捕。他跑不了啦。他还听见处长说了一句成语: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他按捺不住简直快要丧失理智的时候,黎晓菲回来了。她带回了他们旅行中的用品和食品。她发现他面色涨得红紫,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忙问他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忽然生病啦?
  他结结巴巴地否认。
  “我还买了一些药,治感冒的,治腹泻的,还有晕车的中暑的。”她低头翻着手里的塑料袋。
  “多喝点水,你好像又有一点不舒服。”黎晓菲的声音和车轮的声音混在一起。
  田野像扇面一样打开。那个面目不清的农人不见了。老张也不见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叫做老张的人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幅肖像画,他还根本不知道,他的这幅画,在这届双年展上,获得了惟一的金奖。就在他打开矿泉水的瓶盖喝水的时候,北京的一些非常权威的艺术评论家正在赶着撰写评价他的获得殊荣的作品的评论。有一位评论家的文章说,这是继罗中立的《父亲》之后的又一幅具有对人性高度概括力的肖像作品。它完全可以进入当代油画史的经典。
  他把瓶盖又盖上,朝注意地观察他表情的情人说:
  “到了西安以后,我们怎么走?”
  他的目光又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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