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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  


                 一

 
  那癫子,不晓得怎么搞的忽然又踅到学校里头来了。
  瘦而且长的影子:斜斜涂在地上;又不偏不倚,恰站到水泥篮球坪正当中那个红圈圈的圆心地方,将两只没有血色的手颤颤兢兢举向了天空。
  “我的天……呐!”
  颈子上几根筷子粗细的筋,蓝生生地跳动。她的声音仿佛碎玻璃似的尖利,然而偏偏好听。
  戴大爹从传达室里急急忙忙拱出来,手里还湿津津地拿着两片阿笋叶。
  “喂,喂!——出去哎!”
  因为时时要吸那便宜低劣的纸烟,戴大爹的嗓子,故而也就全没有他时常敲打的那半截铁轨——停电时权作洪钟用途的——那么悠扬、那么清越。
  “喂,听到没有?出去!出——去哎!”同时将手圈成半圆,作出赶鸡进塒笼的架势。然而又离她丈盈,并不凌厉地逼近来。
  “我的,天……呐……!”
  越发尖利而且好听,俨然一个青衣,在露珠滚动的林子里潇潇洒洒吊嗓子。
  于是教学大楼南面,许多的窗玻璃上,就都胶住了贴平的白生生的鼻头,以及亮而且黑的眼瞳。那眼瞳自然闪烁了意外和兴奋的光芒。
  这学校面南的窗子,在刮风天气,是不大打开来的。因为不远地方有一个汽车轮胎厂,尽朝这边吹过来檬胶的烘烘的臭味。
  “我看到底是哪一个?这么不自觉啊!”
  一楼135班的班主任胥树良老师,将目光从密密麻麻而又规规整整的生物课教案上收束拢来,迅速射到临窗的那一排位置上。自然窗玻璃上的白鼻头和黑眼瞳,一闪,便化为乌有。
  “要自觉啊,同学们!”胥老师将粉笔头在讲台上轻轻戳着,“我们都是初三的学生了,要善于自我约束;不管外面——”
  “……天……呐!”外面依旧潇潇洒洒吊嗓子。胥老师也不自觉地将头转了过去——不过四十几岁吧,那头发就白了大半——但立即又转了过来。“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惊天动地,我们都不能够分心。要晓得这是学习啊。要珍惜分秒寸阴,要……”
  讲台上粉笔戳出的白点子,由稀疏而至密集,而至白花花蚕虫似的一片时,坐在最后面的刘强和赵丽丽,飞快地从课桌底下递了两回纸条,又抿住嘴,意味颇深地对视了好几眼,然后便作古正经地望定讲台上胥老师那微微有些发白而且颤抖的嘴唇。这嘴唇时时叫人想起“苦口婆心”的“苦口”两个字来。胥老师忽然弯下腰去,吭吭地咳嗽,白白的脸涌出来鲜艳的红。一沉一沉的弓曲的背后,黑板上关于哺乳动物的板书,写得十分的规整不苟。他写字,玻璃黑板总不免吭吭嗄嗄的响。墙上面呢,有两面锦旗和四张奖状——都还是这个学期新得的。旧有的收在他办公室里,足有大半柜子。
  坐在前排的班长易卉,看到胥老师咳得这样厉害,一颗心便隐隐作痛。她不晓得她妈妈抄给胥老师的单方,胥老师照服了没有。她的妈妈说,那是一个老郎中告诉她的,极其灵验,服三五副立即就可以见效的,屡试不爽。易卉自然比同龄的学生,有一张懂事的脸。
  终于喘平了气,见班里头秩序井然,胥树良老师便微微地笑了。鲜艳的红消散后,脸立即又恢复了纸一样的白。
  135班的隔壁,是138班。切近花甲,教中国历史,矮矮的,衣服旧而且长,而且邋遢的李适夷老师,额头上正细细密密爬出来无数的汗粒。
  “唉唉,什么名堂?什么名堂!……孺子不可教也……”
  这咕咕哝哝,自然只有他自己可以听明白。因为班上实在是太吵了,太乱了,太……无法无天了!
  “喂——癫子!”
  “癫子癫,癫上街,捡个钱,买草鞋……”
  竟趴在窗子上唱了起来。而且协韵,而且抑扬。那顽皮简直是彻底的。
  “孺子……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李老师在心里头,借了咒语似的古训,万分艰难地驱逐愤愤。又莫可奈何地绕着讲台踱来踱去;本用着罩棉袄,现在单穿的衣服,于是就随了来回的蹀躞,而颇具魏晋风度地飘逸起来。
  “你们……你们你们简直……”然而说不出石破天惊的话来,只从折了两转的阔大的袖口里弯弯地伸出食指,有什么神功似的点着那几位武高武大、在后面打闹的留级生。留级生的嘴唇上,茸茸地有一抹微黑了。那块头最大、穿一身工作服的王春保,而且还跑到门外走廊上去了。跟着又有了两三个追随响应者,麻雀子似的快活着。
  “我们班,千万不要学这种坏样子啊。”135班的胥树良老师,指着闹腾的门外边,教诲他的学生。这时候,学生个个都极认真。
  “五胡十六国……五胡十六国……”李适夷老师终于提高了声音,兀自地讲了下去。因为他从老花镜的上缘,也还看到有热诚和渴望的眼,朝他直视过来。于是心里头便一热,意绪立即昂扬了许多。
  “不要吵嘛!”
  “尊敬老师啊!”
  班里面几个干部,陡地站起来,朝后面厉声抗议。这便又使得李老师,很有了几分感动。
  “五胡十六国嘛,即——”将阔大袖口抖到时弯里,踮起足尖来尽可能把那“五胡十六国”的国名板书到黑板的上端。他写字,一手柳体,素来不用连笔,而且必定是繁写。固然好看极了,却时常叫他的学生们瞠目以对。
  不过今天他那板书,似乎稍稍地斜了,俨然“一行白鹭下青天”,怕是足尖越踮越没有气力的缘故吧。
  “怎么跑到教室外面来了,嗯?”
  走廊后头响起了皮鞋声音,跟着就是这轻声然而严厉的诘问。正叽叽咕咕策划躲到厕所里去吸烟的王春保们急急回过头去时,满脸的顽皮陡然消散,胁肩勾头,灰溜溜地踅进了教室,仿佛几只水鸭,被人撵上了岸似的。
  这来的人也并非什么校长抑或教导主任之类人物,不过是楼上高二年级205班的数学老师马子清。他其实并不凶——简直从来不曾凶过。然而不晓得什么究竟,这学校里的顽皮学生,偏偏怕他、服他,而且又想跟他亲近。简直是怪事。
  方才他只是从走廊上路过。见到138班课堂纪律一竟糟糕如是,便推开教室的门,站了一会儿。
  竟一时天下太平了。李适夷老师朝他感激地点着头。
  “从公元304年刘渊称王起,到439年,北魏统一中国北部止,一百三十五年间,这天下……呃,怎么的,又闹起来了?又闹起来了?!你们,你们你们简直……”额头上刚刚回收的汗,一粒一粒又见得分明了。
  因为马子清老师,胁下夹一本精装书,朝图书室那边走去了。
  那癫子还在球坪里喊天,一声高一声低:仿佛有跟天同样寥阔的冤枉。
  太阳汪汪地斜照到球坪上,她的影子也就越发的瘦而且长。
  矮胖的、走路颇有一些摇晃的邹汝荣出来了。立即又退了回去。不一会儿,在她背后,便跟来了新校长曾懿民。
  “在那里。经常,来捣乱!”邹汝荣指着癫子,禀告道。满脸的愤愤。
  癫子吓得把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倒也并非畏怯身坯伟岸、脸色铜黑的新校长,乃是看见了邹汝荣的缘故。这邹汝荣是学校里政工兼人事专干,而且永远剪着五十年代的革命头,做梦也并不想到烫发的。
  “我……呵,……呵……”癫子呢呢喃喃地说。哪个也听不明白。戴大爹站在一边只摇脑壳,轰鸡进塒状改作了听候领导处置的样子。
  “怎么一回事?”校长倒颇沉稳,并不忙呵斥癫子,转过身来问邹汝荣。
  “她啊……”邹汝荣为习惯所使,就到口袋里去摸笔记本,倏然记起癫子的情况并不在笔记本上,便慌慌地汇报道,“她啊,是这,这么一回事……”
  那窗玻璃上的白鼻头与黑眼瞳,本慢慢减去了大半。“校长出来呐!”——忽然便又繁多起来,而且越发好奇,要看球坪上这场戏,到底如何热闹下去。
  却唯有一个班,134班,竟全然没有一个学生,朝外头觑的。
  因为正在静静听故事。
  代课老师刘虹,今日穿了一件火红的大领晴纶毛衣,额外显出来青春的英爽和热情。这时候她正讲着英国女作家勃朗特的小说《简·爱》。她是完完全全用了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去感受那些人世的苦难和反抗的。故而但凡那个清贫的家庭女教师遭逢到不幸,她那秀美浓密的睫毛,便不免如朝晨林间的松针似的潮润了。这是颇感染学生的。因此几个情绪沸点极低的女生,也就泪水纵横了。后排的几个男生却陷入到沉思当中,同时拿眼睛亮亮地望定他们的老师,一眨不眨。
  到那动人地方,她其实并不将声音抬到很高,只轻轻地,甚或耳语似地说下去,说下去。因此教室里就极其的安谧,似乎外面的世界已不存在。然而那暖烘烘的暗流似的情感,则正在这安谧下面荡荡地泛滥开了……
  这里,只有刘虹的声音,似乎既遥远,又贴近,既具象,又空灵。
  这代课老师有一个习惯是颇特别的。四十五分钟一堂的语文课,她只用三十分钟来讲课文,余剩一刻钟则安排讲故事。奇怪,这样一来效果倒颇佳。前面的三十分钟,单位时间的利用率极高,而后面一刻钟呢,学生们又额外地晓得了世界上,竟还有如许多的动人心魄的事情,真真是获益匪浅。故而她的课,一直他讲下去,纪律方面就全不用费半点功夫、一如李适夷老师那样去当“维持会长”了。虽然她的班,在学校也算得是有名的调皮班。
  然而二楼的227班,汪自华老师却在大发脾气——他对发脾气简直算得是很有几分热爱。他自己当然并不认为是“发脾气”,而是“师道尊严”。现时已不否定“师道尊严”了。
  “啊?——啊!排比和对偶都分不清了呵!”啪啪啪啪啪!教鞭打在第三小组第五排位置上。那位子上呆呆站着语文成绩一塌糊涂的学生胥卫卫。
  “说,——说啊!”
  “分……不清……”胥卫卫吞吞吐吐,依旧呆呆地,死盯住课文。
  “秦惠!”
  于是站起来了一个女生,语文课代表,答道:“这几句是排比,不是对偶。——‘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才是对偶。”
  “坐下,你看,”啪啪!“同在一个课堂里听课,啊,你的心未必叫狗叼去了?”
  “嘻嘻……”有人窃笑。
  “笑什么?!”环顾而且怒目,而且将教鞭敲得啪啪响。“给我坐下来!——留校!”
  那胥卫卫便哭相地坐了下去,呆呆地望定黑板。他喜欢出太阳的天气穿套鞋。他的父亲即是135班的班主任胥树良老师。他是这个学期,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差等生,虽然很老实。
  总务室对汪自华老师最大的意见,莫过于他一个学期要领四五回教鞭。而且你不给他,他立即就发脾气,亦即义愤。
  “……至于她发了癫,那是六七年她受到批判以后的事情呐。……完呐!”球坪里,邹汝荣终于汇报完了关于目前这个站在红圈圈圆心地方瑟瑟抖索的癫子的若干历史问题,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戴大爹,在一边暗自叹道:“唉,遭孽!”连连地摇着脑壳。
  校长曾懿民,因为新调到该校上任不足半个月,故而暂时对一切问题,不轻易表露态度。虽然这邹汝荣,已掏出笔记本向他详详细细汇报过二七一十四个问题了。
  “这样吧,”校长说,“戴大爹,请您把她带出去,以后注意莫要让她闯进来,影响学生学习。”
  癫子被戴大爹领着,拖着自己瘦而且长的影子,瑟瑟地走远了。由于今日停电,戴大爹噹噹噹噹敲响了下课“钟”。
  一窝蜂,学生们嗡嗡地从教室里飞奔了出来。立即这大而且虚空的天,便为哇啦哇啦的喊叫声音充实了。
  “象什么话!”邹汝荣指了沙坑边上几个对打“少林”拳脚的低年级男生,对校长说,“太顽皮了,太顽皮了,简直!”
  有几个学生拥着一团耀目的火红正从教学楼里移出来。那火红便是刘虹。
  一个女生从后面追上来,“刘老师刘老师”地喊着,气喘喘地。
  “什么事,符梅?”刘虹分开那几个学生,朝符梅走拢去。
  符梅,喜欢文学,作文成绩最好,这时候有些怕羞似的,低低地说:“刘老师,你有那本……《简·爱》吗?”
  “有呀,怎么,你想借吗?”
  “……嗯!”然后仰起脸来,清澈的眸子里便跌入了两团跳跳的火。
  “是啊,”校长看了乱打乱闹的几个男生,“要整顿,要抓……”暗想。




 

  球场边上,泡桐树叭哒叭哒落下绿苞子来,同时那白里透了些淡紫的喇叭形状的花,颤颤地,朝天空尽吹些人不能听见的曲子。天空里又散漫了橡胶的臭味。
  一颗泡桐子恰跌在从图书室里疾步出来。心里正默想着一句英译汉的疑句究竟怎样译好的章建军的皮鞋尖尖上,叭地吓他一跳。他单单瘦瘦,又因为架了一副白边的眼镜,就越发显出了文气。他从外语学院毕业分配到这中学执教尚不足两年,便发表了七篇万字左右的翻译文章。慢慢大家就都晓得了。自然是一些人景仰,又一些人妒嫉。没有办法的。他环顾了四周,并不见有拿弹弓的顽皮的“刺客”,就夹紧备课本,径朝134班走去。因为业已响过第二节课的预备铃了。
  进了教室,却发现后面黑板报下头,已排了四张单人的座凳。新校长曾懿民正侧着耳朵听教导处薛主任以及外语教研组长彭老师低低说着什么话,微微将头点着,同时拿一双眼睛,颇特别地朝章建军老师的细格子西装上上下下地看。章建军近视,只觉到校长的脸块额外黑。忽然记起今日并非星期三,不是规定中的可以任意听课抽查的日子。“哼,突然袭击。又来找碴子。”他心下就很有了几分不悦。因为这种事情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总是事先不打招呼的。
  “今天这节课,我们——”待值日生喊过了起立敬礼,他忽然临时决定改变教学计划,不上那课《渔夫和妖怪》了;索性,统统安排来做课堂练习,让他们坐在后头活见鬼去。故而心下的那一抹不悦,因为中和了一点点对抗和一点点戏谑的情绪,便反而见得有些快意了。
  “请把课堂练习本拿出来。一、把下列主动语态变换成被动语态;二、把下列直接引语改成间接引语;三、……”
  于是写了满满一黑板的语法练习题。然后掸却落在西装袖口上的粉笔灰,便反剪了手,在行与行之间悠悠地巡行。间常停住足,在某学生的练习本上轻轻点一点,又巡回开去。
  “你们听课吧……突然袭击……”他快意地想;镜片上闪着嘲弄的光芒。
  大约捱过去了半个钟头。极缓慢的时间的甲虫似的爬动,到底对坚硬的耐心作了不小的动摇。于是薛主任——首先是他不耐烦起来——将手腕抬得高高,看看表,低声对曾校长说:“故意。这是故意!——我们走吧。”
  校长和薛主任出去的时候,自然那脸完全如铁铸了似的。唯有跟在后头的教研组长彭老师,却大有深意地朝章建军点了点头。章建军便越发的快意,于是耸了耸瘦瘦的肩膀。
  “故意……”
  薛主任们在走廊上急急地走。忽然听到二楼有了闹声,便一齐上得楼去。只见211班的语文老师张化德,正拖一个学生下楼来。“不!——不!”那学生努力地甩手,同时口中嚷道。
  “怎么一回事?”校长曾懿民,问。他终日脸色铜黑,但并不因为晒过太阳。
  “问他,问他,——自己讲!”张化德老师喘着气,鼻孔洞洞地翕张。
  原来是这学生,用铅笔刀在墙上刻了一个“化”字,很大,而且竟把它刻成了一只老鼠的形状。这不分明是侮辱老师吗?虽然颇艺术的。
  而且胆敢不认帐、胆敢顶僮。殊不知所顶撞的正是学校的王牌语文老师,教研组长,市语文教学研究会理事;外面学校听公开裸,都须仰仗他来撑门面的。
  学生自然要哭了,喊着:“我是无意的。”
  “故意!”薛主任说。他今日对这个词有了专门的感情。
  “你来,我们谈一谈。”校长沉稳得很,对那要哭的学生招一招手,然后转过那伟岸的背,兀自下楼去了。他晓得那学生会跟着来的,用不着拖。用不着。
  然而134班的外语老师章建军,忽然肚子胀痛了起来——他近日腹泻得厉害,又不到下课时间,正莫可奈何,陡地计上心来了,便朝门外俨然正经地招呼了一声:“找我吗?啊啊就来。继续,同学们,做练习。我马上——有人找我。”就飞快地跑了。
  坐在后门边上的符梅,移开拇指宽的门缝,觑觑到底是什么人来找章老师。
  然而走廊上空空如也。
  她立即有了一种说不甚分明的怅然。因为她最喜欢上语文课和外语课。因为这两门课的老师即刘虹即章建军,她觉得,都是极可亲近的。
  有一帧很香的书签,夹在书包里的那本《简·爱》里了。她还把这本书,细心用画报纸包了起来。
  癫子好久不来喊天了。教学大楼新近又粉刷过一次了。物理组教师某,五八年分到学校来时,还是个喜欢流眼泪兼喜欢吃紫苏梅子的姑娘,前天,忽然就做了外婆了……一切似乎尽在演变。然而每周星期二下午的政治学习,却是照例地雷打不动。
  而且邹汝荣,必定拿着考勤本子在会上走来走去地记名字,一个一个地清点缺额。满脸是严肃和神圣。
  “X老师病休。”
  “X老师赶印卷子去了,请一下子假。”
  各教研组组长,纷纷地对她汇报。她自然要皱一皱眉头,虽然并不一定有什么别的深刻得要命的意思。
  “搞什——么名堂?”李适夷老师从前排椅子的靠背上把脑壳抬起来,同时努力睁开一双红红的睡眼,正要愤愤,却见拍他的背的,原来是边上的汪自华老师。汪老师指指踮起足尖寻人的邹汝荣说:“你伏着打瞌睡,她看不见你,小心打你的X咧。”
  “是吧?——啊?”于是将那张略呈弯曲的背,绷直了。然而又兀自咕咕哝哝起来,“……还不就是念报纸?……学习,学习……发展养猪事业也拿来念……莫名其妙……”
  这倒是不假的。念发展养猪事业,念某某在逃犯人的通缉——譬如身高如何,衣著如何,相貌特征如何……李适夷老师终于又伏倒在前排的椅背上小睡了。自然呼吸大半要依赖一张额外张大的嘴巴。
  认认真真地倾听者,也大有人在。而且取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这自然是积年的习惯吧。图书室的唐大爹,捧了一叠老师们私订的杂志,正挨个地寻人发下去。邹汝荣走拢来,拍他的肩膀,“老唐呐,收起,不要干扰了政治学习呐。”
  曾懿民校长站了起来,沉沉稳稳地;谈了几个问题。譬如早自习今后要增加一刻钟时间的问题;宿舍区晚上不要将收录机开到很大的问题;学生的家庭作业每一本都要详批细改的问题;又譬如个别青年教师上课时应当严肃和注意语言里的思想性的问题……
  “是说哪个呢?”有人立即在下面打探。
  同时有人朝青年老师一个个细细望去,看看谁的脸色不大坦然。
  薛主任站起来宣布:“下面,就分教研组讨论。另外,支部委员留下,碰头。”
  “我还以为,散会了咧。呵——呵——”李适夷老师哈欠连连地回到办公室。
  他那个史地教研组的组长程楚桥,和他同岁,然而显得年轻多了,是个精力旺盛工作负责的人。哪怕打成右派,文化革命长期革到农村分校去教书,也是如此。衬衫领子和布鞋的边,从来就是绝对干净的,很白。
  “发言啊,讨论啊,”程组长轻轻拍着桌面,催促道。
  然而组里大半的人,却伏在桌上改起作业来了。
  李适夷老师这张桌子串到那张桌子,低低问:“有废卷子了啵?——都给我,啊!”
  “又拿去卖点酒钱?”本想鄙夷地问。却又忍住了。用牙齿咬住了讪笑的意思。
  邹汝荣拿着小本子,探头进来:“讨论得怎么样啊老师们?”
  “正在讨论咧!”程组长说。等她走了以后,又叨叨地催促,“讨论啊,发言啊。”
  邹汝荣到数学教研组去问:“讨论得怎么样啊老师们?”
  “啊,很热烈的!”代理组长马子清说。于是大家就露出牙齿默默地笑。因为方才所讨论的,乃是一道颇不容易解析的解析几何题。
  “那就好,那就好。”邹汝荣点着凸凸的额头,退了出去。然而又溢出了一脸的狐疑来。学校老师里面,她素来以为第一不好惹的,就是这个马子清。他这人捉摸不透的。
  校长老曾却坐在语文组办公室里参加讨论。其时倒也真有几分热烈。汪自华老师,愤愤地,怨如今的学生,哪里可以和文革前的学生比!“那时候啊,——唉!”重重叹一口气,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几乎要站立起来的身子,立即又萎顿了下去。张化德组长接着发言,那意思是作业,尤其作文,一定要篇篇详批细改。“耕耘和收获,总是成正比例的。”他最后结束长达一刻钟又五十秒的宏论,用了一句相当精辟的话。然后看看效果似的,拿眼睛去望刘虹。因为刘虹在办公室里时或有一个论调,即作文的详批细改,多半属于无用功;倒是结合课文特色作写作分析以及加强作文讲评以及引导课外阅读,对学生写作能力的提高,反见成效得多。而且她说语文老师整天泡在批改作文作业上,简直负担太重了,压得人不能喘过气来。“你代了几天课哟,就这样子了!”张组长想。因为他的教龄尚要远远长于她的年龄咧。“我过的桥……”他于是继续想。
  刘虹今日倒颇沉静,固然早听出来了张化德老师的弦外之音。然而她似乎有了什么心事,故而一语不发。她依旧穿的是那件红腈纶毛衣。在这个中学里,她代了一个半学期的课了。去年考师范学院中文系,她离录取线仅差两分。她自然准备再考,然而初衷又似有改变。她那张饱满的瓜子脸,因为有了沉静,就越发显得清丽端庄。
  校长老曾吸燃一根烟,并不看她,只慢慢说:“刘虹老师,你的意见呢?”
  其实他早晓得她的意见了;而且兼及其为人处世。
  这一天上午,围了几个晃动的脑壳在教导处门口,看新贴的政治学习考勤表。这是每季度一次,由邹汝荣踮起足尖去公布的事业。
  大半的人都贴了红旗。
  “啧啧,你看,他们这些人,只到过一两回咧。”有人看到几个青年老师极少参加政治学习,便啧啧地摇脑壳,以示泾渭分明。
  “年轻人,唉!……”有人叹息。
  然后就看旁边黑板上写的本周工作安排。
  这一周的工作安排,了不起的大事情有两项:一是后天的全校革命歌曲大比赛;二是后天的后天领导分组检查教案。
  刘虹走过来,朝这边看了一眼,就静静走开去了,嘴角里浮着一丝淡淡的笑。因为看到考勤表上,自己的名字后面,是很有几把“X”的。
  体育老师周其松,朝她的背影痴痴望去。他三十二岁了,还是单身一个;虽然一副好身坯,发达得孔武有力的样子。
  歌咏比赛组织得很好很热烈。礼堂里面,整个的气氛如一锅沸水。竞争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其实这比赛多半并不是比学生们的声带颤动得如何动听,而是比各班的班主任的组织才能。故而班主任们的认真和担心,便可以想见。自尊心和荣誉感,原本是两样好东西。
  课任老师们则在台下打分子。轮到134班唱了。发育得很早的符梅担任指挥。她的黑发轻轻在额前飘动,显出热忱和激动。唱完了第一首歌《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然后便唱印尼民歌《哎哟妈妈》。
  ……
  
  甜蜜的爱情是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到心怀。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生气,

  ……
  打分子的老师便都笑了。虽然滑稽,实在也是唱得极好的。整个比赛的气氛,于是轻松热烈畅快了。
  只有邹汝荣摇着她那从不烫发的脑壳,掏出本子飞快地记下这首歌的歌词来。又立即在掌声里起身走开了。
  胥树良老师的135班,也唱两首歌:《社会主义好》和《大刀进行曲》。唱得极认真。呈扇面的队伍,很起伏了一些雄壮。自然得的是满分。这也是天天放学后,坚持一个小时的练唱的结果。马子清老师支住下颏坐在礼堂的后排。他那清癯的脸,在静默时,总见出深不可测的神情。他拿着一张卷着的《文摘报》,在手掌上轻轻地缓缓地击着。然而,胥树良老师立即猛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象一枚熟透的柿子。他实在操劳过度,心力交瘁了。因此伴他最忠实的,是黑糊糊的一个药罐子。这一周的星期二下午,校长在政治学习时特地表彰他而且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他每天都是六进六出——即早晨六点钟来校,傍黑六点钟方才回去,家务事情几乎弃之不管,连自己儿子的学习也无暇辅导。他还瞒着所有的病假条不休息,——这是好不容易才从校医口里晓得的。他不停地找学生谈话,不停地看作业和家访。弄得他的妻子,哭哭啼啼闹到学校好几回了……素来沉稳的校长曾懿民,说到这等等一切时,声音也分明激动了起来。自然被感动的人是颇多的。胥老师,一直是全市的优秀教师。
  不过方才唱完了歌,队伍从台上下来时,他的学生刘强和赵丽丽,又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抿住嘴笑一笑,竖起一根指头做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的暗号。
  终于邹汝荣找到了坐在前排的校长。
  “校长,刚才134班……”她凑拢去悄悄说,同时将笔记本摊开来。
  刘虹老师,自然是不会听到这汇报的;也不会意识到这汇报对于她在这环境里的生存,将带来怎样的威胁。五月的天气晴朗朗的,有白云飘得轻柔而且缱绻。歌咏比赛结束后,她就到图书室去了。管图书的唐大爹,对她很好,晚上就把钥匙交给她,让她在里面读书。照规矩这是不允许的。
  在图书室,她最常遇到在那里找资料做卡片的马子清和匆忙翻着《简明牛津字典》的章建军。朝他们一点头,她便伏到桌上去准备功课。
  间或从对面的阅览桌上,滑过来章建军那大胆凝视的目光。马子清则时时沉思地望着窗外,然后忽然埋头到桌面上,沙沙沙沙写着些什么。这声音是颇激情的。
  窗外的夹竹桃花,蓦然间就红了一小片天空。
  刮了一夜风,大风。满地便是泡桐花了。天蒙蒙亮的时刻,是不会有橡胶的臭味的。故而早起锻炼身体的人,蛮多。
  花白头发的程楚桥老师,正在大操坪里教汪自华和张化德两位划陈式太极拳。
  “太慢了,太慢了。不耐烦!”喜欢断教鞭的汪自华,性子大约属于多血质类。他说着,张望了片刻,索性就扳依到跑步的人群里去了。
  刘虹的白球鞋忽然松落了鞋带,便弯下腰去系。其时,距离她驻足的地方大约一两米,体育老师周其松,正绷紧全身的肌肉在那里做哑铃操。待刘虹又蝴蝶似的翩翩飞远了,他就放下哑铃来,将痴痴的目光胶水似的粘在她的背影上去。想:莫不是……啊!啊呀!心跳立即在一百四以上。这周其松,失过两回恋,因此患过一种爱情狂想症。自然,并不时常发作的。这时候他便认认真真研究:“不早不迟,她偏是要停在我的跟前系鞋带,不显然是对我有明明白白的那个那个意思啵?啊呀,——定的!”于是快活得嘴巴皮子发抖,立即将哑铃呼呼地举过头顶八八六十四下。
  马子清绕大操坪跑了二十个圈,就提了铝桶到食堂旁一口老井边上去冲冷水澡。他春夏秋冬无一日间断的。故而精力极旺盛。章建军怕是受了他的影响,如今也日日去冲一个冷水澡,感觉得很好。他慢慢觉得和马老师在一起,蛮有意思的。
  李适夷老师提了个撮箕,沿教学大楼四面的水沟走,伸长着颈根觅觅寻寻。一刮大风,沟里必定就有碎玻璃捡。因为总有几个教室,忘了关窗子抑或挂风钩的。
  “李老师,发财罗!——这样早。”
  教学楼边上的一排低矮平房,住了两户在厨房里做事的校工。有两个女人站在鸡塒笼边上正说着什么话,见李适夷老师过来捡玻璃碴,于是跟他逗乐。
  “发,发什么……财罗。”脸便有些红,舌便有些结,弯腰捡了几片碎玻璃,然后急急走开去了,象是要逃避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李适夷老师的家眷全在农村,一个儿子又是个残废,故而他手里头时常有些拮据。就捡些碎玻璃,抑或拿些别人不要的废试卷旧报纸去兑几个钱来。自然学校也补助他,十块,月月有。然而他偏要喝酒,喝到颈根通红如香肠,这点补助也就远远地不够意思了。
  鸡在塒窝里咯咯咯咯唱。慢慢的,学校里就来了三三两两的学生。自然多半是班干部。135班来的人最多,来了就扫走廊,扫球坪,扫校门口。每天如此。这是胥老师培养起来的班风。
  早自习之前,语文教研组大办公室里,额外地早到了一些住在校外的老师。一来即伏在办公桌上备课,一派案犊劳形的样子。所谓备课,实则抄一通教学参考资料到雪白的备课纸上去,应付照例的教学检查。其实上课时,多半并不去看什么教案的。重点、难点和疑点,直接地写在课文上,省事得多,方便得多。然而领导却只检查教案,并不论其他。
  各各做着“滕”(誊)文正公,彼此却不打问。人人心里明白,都有数,戳穿了便没有意思。而且也不好意思。于是一味地抄,密密的,满本子都是蝇头小字。还用红笔划杠杠,划波浪线。
  “早啊,诸公。”
  组长张化德走进办公室来。他今日似乎诙谐了几分。
  “早啊,组长。”点过头之后,统又伏在桌上去,匆匆地抄。
  这张化德固然有些恃才放旷,却也究竟是一个好人。在教学上常常帮那些并不曾受过正规师范教育的青年老师的忙。训诂能力又极强,在市里头教育界,是颇有几分名气的。他曾经因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某《诗经》译注权威将《硕鼠》里的“三岁贯女”译成白话“三年来我养活你”,而写了一篇《论古诗文中的“三”》,论证这一个“三”,多用作虚数。故而“三岁贯女”,则应当译做“多年来我养活你”。专论发表不久便收到那某权威的信,称道他的治学,是如何如何样的谨严。那封信便和存折放在一个地方。唯有对代课老师刘虹,他很有一些鄙夷。窃以为她那一套方式方法,简直是误入子弟。而且,成何体统,下了课,她竟还跟女学生一起跳绳踢毽子咧。“猫弹鬼跳,简直。”他想,很生气。
  不一会儿刘虹也进来了。然而她并不去抄教案。
  “让他们检查好了。我的教案全备在课本上了。要怎么查就怎么查。——形式主义。”她说,其音朗朗如钟磬。因为早晨跑了步,脸色便额外地艳若桃花。她站到窗口旁,望远远的天,望远远的云,宁静而且端庄。
  似乎听见癫子的声音飘了过来,但旋即又消失了。
  校门口,那些忘了佩戴校徽的学生,在外面排了一列。薛主任和邹汝荣站在大门的两边。邹汝荣挨个地问:“哪个年级的?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同时把可怜巴巴的回答一一记在本子上。因为这是要公布的,假使有了三次的话。135班的刘强和赵丽丽,也忘了佩戴校徽被拦在门外了。他们住在同一栋居民楼。偷偷地看过两回电影。又时常结伴上学。一路说很多语不及义的话。在心里头吃吃地笑。
  他们喜欢在一起玩。
  校长也来了。他身坯伟岸,故而站在校门口是颇有一些威仪的。对不佩戴校徽的学生的名字进行登记,这是沿用了他的前任订下的老例。他的前任李校长,解放初期在某县公安局工作过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因此他喜欢反剪着手,在那些勾着脑壳站在校门外头的学生面前踱来踱去,目光警惕,而且严厉,而且尖锐。
  学生中没一个敢跟这目光对视。
  新任校长曾懿民,虽然并不如此厉害,但是规矩还是要继续。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玻璃在晨光里小心小心地泛亮。
  135班教室里,傍窗的一个男生,在背诵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的齐整而规矩的朗读声中,叭地沿口角滴落了一丝涎水,便趴在桌上睡去了。晨光钻进了他那蓬蓬松松的头发。
  早自习在这城市的许多学校,业已试行取消了。然而这所中学却反倒把先前规定的半个钟头早自习,延长到了四十五分钟。这等于说是额外地加了一节课。又早,六点半就开始了。故而难免有学生要打瞌睡的。学校里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的高考率在全市比较的低,那么如今便一定要整顿,一定要严严地抓——要笨鸟先飞。如此方能后来居上。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预备——起!”班长兼语文课代表易卉,是极听话负责的一个女孩子,成绩又门门在九十分以上。她站在讲台上,小先生似的,带全班同学背诵古文。一遍复一遍。
  胥老师走近那个临窗打瞌睡的学生,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啊……不,不咧……”那学生惶乱地揉着眼睛,同时惶乱地抓起书来,“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似与游者相乐……”
  胥老师便坐到讲台边的一张凳子上,望着这些认认真真背书的学生;而且间或吭吭地咳嗽。易卉的妈妈的单方,其实服过了十好几副,然而并不见效。他感觉到浑身似乎有些发烧,心里也颇难受,脸好象有点浮肿。
  但他一望到易卉,似乎就象服了药似的好过多了。这女孩子,很懂事。他教过的每一班,都发现和培养过这样的班干部。这实在是他最满意最快慰的事情了。
  同时又望了望后排的刘强和赵丽丽。据易卉和其他班干部反映,他们总是一同上学一同回家;还递纸条,还互相送笔记本。胥老师想,这是很危险的;要防微杜渐。准备今天分别找他们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下第二节课时,阳光灿烂得好。没有风,故而橡胶的臭味也就全然闻它不到。大操坪里蚁散着学生们。因为马上就要做广播体操了。司令台旁边那棵泡桐树上,高音喇叭正雄赳赳地播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电工小刘,去年调到这学校来时,每每在做广播体操前五分钟空档里,放《拉兹之歌》。有时还放《四季歌》。后来便吃了学校里的批评。“怎么可以的?这都是些中学生呐——青少年!”故而从此便只一味地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这总没有话说了吧,他想。然后再放第四套广播体操音乐,轰轰烈烈。
  然而今日放完了两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却不见司令台上体育老师周其松孔武有力地站在那里。取而代之,却是站着校长教导主任们。从那个个脸上的严肃神色推断,学生们便揣测,一定又要处罚人了!
  果然。不一会儿校长曾懿民便站在麦克风前,用他那十分沉稳而且拖长的声音说:
  “今天,我们利用做广播操的时间,宣布几项事情。”转过身对薛主任说,“你来讲吧。——现在,就由薛主任,来宣布。”
  台下立即将种种揣想埋在安静下面了。
  薛主任先是总结了近阶段学校里各方面的情况,又安排了下一段的例如评比优秀课外读书小组等等工作,然后便宣布奖惩。受到褒奖的是胥树良老师的135班。决定记集体功一次,特授流动红旗一面。此外还加操行分每人平均十分。然后便号召,“鼓掌!”于是鼓掌。“不齐,再鼓!”于是再鼓。然后是,“现在,请邹汝荣同志,宣读处分通知书!”
  在忽然凝结的一片静穆、焦灼和等待中,邹汝荣从那些首脑的身后走了出来。因为她太矮,电工小刘急忙拢去帮忙把麦克风的活动支杆缩短了一尺。做学生的心情便越加惶恐。只听她念的所处罚的对象,原来是211班的一个男生。理由是,“他竟然——,多次——,顶撞老师!还把——,老师的名字丑化成——,老鼠的形象——!……”
  全场鸦雀无声。极好的太阳。云淡淡的,柔柔的,舒卷得万分自在。而且天又蓝。
  “……宣布,记过——,一次!”
  章建军老师站在后面,听到此处,便低低地咕哝了一句“Sheerfantasy!”(活见鬼)。一边的马子清老师却并不作声;摸着下颏,显出沉思的样子来,而且冷静里分明透了严峻。
  解散后,薛主任便叫138班的班主任把调皮大王王春保点到教导处去谈话。这王春保,因为捣蛋,还因为偷盗,是常常要被留校和叫到教导处去受训斥的。故而也就造就了一派眼睛望天、对一切都不在乎的神气,甩着膀子跟在薛主任后头荡荡地走。胥树良老师这时则找了赵丽丽到办公室里做思想工作。
  “你啊……”他说,声音和心情一样,沉沉地。
  然而赵丽丽绞着衣角,任什么话也一句不说。而这一天放学之后找刘强谈话,刘强竟也是同样态度。他们在对付老师的诘问这一点上,似乎业已达成攻守同盟了。
  “唉唉,”胥老师有几分悲哀地想,“发展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我竟几乎没有觉察到咧……”
  他手里捏着刘强规规矩矩从《为了忘却的纪念》课文中抄下的,赠给赵丽丽的那首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他痛心疾首。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后,在礼堂边的音乐室里,开了一个小型茶话会,欢送原史地教研组组长程楚桥老师荣调某民主党本市委员会工作。他的某民主党党龄已届满三十了。凡二三节课没有课的老师,便都来参加。气氛正跟茶一样的酽。
  “怎么说呢?……”会开到一半,程楚桥老师便很有了感慨地说,“执教三十多年来,虽然照说也算尽了一点绵薄鲁钝之力,实则谈不上为教育事业和振兴我中华做了什么贡献,细思起来,这或许是我毕生最大的遗憾吧……”
  声音忽然就哽咽了。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本必须要说的好多好多话,便忽而凝结到这样一句古训上来。因为再要说下去,恐怕一定会掩涕不止了。
  于是大家便都唏嘘、都慨系、都遗憾。
  这程楚桥老师除了打过右派,文革中还险乎坐了牢。他老婆也正是在那风雨惊怖中溘然长逝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想他这一辈子,也是十二分的坎坷多舛了。
  校长曾懿民,为了凿破这凝冻的郁闷氛围,便少见地打了两个哈哈,大声道:“我这个学物理的,今日倒要来即光赋一首诗,表表欢送之意。见笑啊。”
  叭叭地吸了几口烟,略待铜黑的脸上有了通悟的样子,于是即席赋了四句诗,号称七绝。首句是“敲锣打鼓送程公”。立即叫章建军老师将口中的一颗橄榄笑落了。气氛便为之一改。
  “吃呀,吃呀!”李适夷老师振作了食欲,就抓过来一把糖果,丢了一颗在口里,余剩则趁人不备将它悄悄抖进了阔大衣服的口袋中。
  有两个史地组的青年女教师,不忙着吃东西,倒急急地开了腔,历数老程老师是如何样诲人不倦,帮助及关心她们学习、工作和生活的。自然有许多往事的回顾。听来的确也是很动人的。
  老程老师连连摇手,“罢,罢,莫提它了,莫……”眼睛立即泛了红。
  然而邹汝荣却没来参加欢送会。她本是照例热爱开会的。——怕是不好意思!因为她整过三回程楚桥的材料,固然是秉承了上头的意思。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档案柜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得好清寂。
  后来数学老师马子清,从人品从道德,评价了程楚桥老师的半生经历。固然话多说得不无诙谐,别情却也溢于言表。他的思维和语言极清晰明了,情绪又善于感染别人,故而他说话时,连李适夷老师也忘了兀自低头吃蛋糕。年轻气盛而且睥睨一切的章建军,从马子清的言语中,分明听出他这人的不凡之处来了。自是对他又有了额外的注意。他只晓得上个学期,学校领导改选时民意投票,马老师的票数最高。之后风传他会出任校长。之后又风传教育局长找他谈话时他却将此任婉言地谢绝了。什么缘由呢?总之,是一个谜。正如同他这人的深邃和魅力是一个谜一样。
  不一会儿就响起了下课铃。球坪里便传过来一阵一阵的哄闹。章建军从窗子里望过去,看见代课老师刘虹,穿着那件鲜红的腈纶毛衣和男女学生一起玩排球;不住“嗬嗬”地极快活地叫着。有一个球蹦到围墙外边去了,她竟笑得弯下腰去,整个的身体火红地摇晃着。
  然而她断乎不会晓得,这同时有三个人的目光,正远远注视着自己。
  即章建军,周其松,和办公楼上的邹汝荣。
  校长室的隔壁即邹汝荣的办公地方,总是四处擦得泛亮。伴档案柜放的有一张洗脸架。架上洗脸盆子里,倒扣着七八只被她无事消闲时擦得极其干净的搪瓷茶缸。她平素大约总是忙,抑或是闲。鼻子颇塌的脸上也大约总是十二分的庄严和自信和傲慢。而且说起话来又总是“你看呢——”一味地拖长那嗡嗡的尾音。这尾音的拖长,是足以使一个小人物,充分感到自己的卑微猥琐的。
  然而她也有过说话不拖尾音而且口吃的时候。譬如有一天,在她的办公室里,就坐了这么一位四十好几的男人。眉毛极粗;又将半截烟头掷到地上用力去踩,——自然是皮鞋。就这个大员似的男人,便让邹汝荣说起话来变得口吃了。
  “好,好……久,没来,来……呐!”她说,同时嘿嘿地笑。又将那极干净的搪瓷茶缸泡了一杯茶——自然是抓了一大撮茶叶的——捧到这粗眉毛的蒲扇般的手掌上。
  然而粗眉毛并不望她,也并不嘘嘘地吹开那漾满杯口的茶叶;兀自放开喉咙,道:“我的崽,犯了什么王法,要天天留他的校?!”
  “这这个嘛,啊,啊,这这个……嘛……”邹汝荣说不出什么理论来时,倒也心生了脱壳之计。“这样子吧,我把班主任找来,你你们们谈吧。”
  不大一会儿就领了李适夷老师进来了。“班主任没找到,找找了一个任课老师来了。”然而立即浑身一抖。因为粗眉毛声如洪钟发话了。“我才不管什么班主任什么任课教师咧,”他说,放下茶杯,“我只要问个明白,犯什么王法要天天留他的校?!”
  李适夷老师于是说话了:“王春保嘛,确确实实是蛮调皮。他昨天上我的课的时候,简直……”
  “我不要听了。我都晓得。我只要问个明白,你们天天留他的校,哪个来给我做饭吃呐?啊,哪个?!”
  然后粗眉毛又踩灭半截香烟,冲冲地走了。门于是呼地一响。
  “有其父,必有……”李适夷老师摊了摊两只精瘦的手。阔大衣袖便魏晋风度地晃了晃。
  “王队长,还是当年那股子精神啊。”邹汝荣茫茫然地低语。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愤愤起来,“怪不得他老婆要找他离婚罗。怪不得!”
  “有其父,……”李适夷老师依旧摊着手。
  这王春保的父亲,原来在这个学校里任过工宣队长。说话从来便是一律地放开喉咙。即便问你一句“吃过饭没有?”也不免要吓你一跳。有一回刚刚落过一场大雨,他忽而兴发,紧急集合了全校老师到操坪里去,然后陡然发了一声喊:
  “卧倒!”
  便一律地都趴到那积水的地上了。
  有一个女老师因此小产了。
  想起来这些事情,李适夷老师于是得了伤寒症似的浑身抖索地认认真真生起气来。生谁的气呢?却也并不十分明白。
  他正要退出办公室去,校长曾懿民进来了。他便让李老师去把代课老师刘虹找来一下。
  “有事?”
  “有事。”校长的脸,总不见得有白皙起来的指望。
  这时候又进来了两个学生家长,即前天宣布记过一次的那个学生的父母亲。完全一副老实巴焦灼意味;递了烟给校长老曾,然后尴尴尬尬地说话:
  “我们那崽,不争气的崽,我们那……”
  结结巴巴说了小半天,方才把意思讲明白。意思是他们的崽记了过,其实是背了冤枉的。因为把个“化”字写成老鼠形状,完全是无意识所为,并不存得有污蔑张化德老师的阴谋。话说到最后,则是恳请学校取消处分。“我们已经,啊,啊,骂过他两夜了……要是记在档案里面,啊,啊……”
  “不行呐!”曾懿民校长,掌握原则,并不通融,“把老师的名字丑化,还否认事实,顶撞老师,所有的学生都这个样子,这学校还办得下去吗?”
  “啊,啊,记在档案里,会影响他一辈子啊。”那做父母的,恭恭敬敬坐得笔直,而且把手放在膝上,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呀,我们办事若是循私情,怎么可以搞得好工作呢?”校长说。
  “学校要有学校的威信。”邹汝荣在一旁插进嘴来,“党支部研究过了的,反复。”
  终于将这满脸悲哀的父母,打发走了。
  “平时不好好管教,出了问题就来找学校。我原来当教导主任的那个学校,也是这样子。——可见是普遍现象!”
  “校长,你找我?”门口传来清脆如铜铃的声音。
  “啊,小刘老师,请坐。找你来谈一谈。”
  刘虹于是坐了下来,胸脯饱满地起伏着。她刚刚在球坪里和几个男生一起玩排球去来。
  曾懿民校长递过一杯热茶来时,将刘虹迅速地打量了一番。
  “你代了两个学期的课了?”
  “嗯。校长,有什么事吗?”刘虹那样子,似乎你没有什么要紧事,那我就走了的意思。
  “是这样,小刘老师,”校长示意邹汝荣把门带关,“找你来谈谈,是因为,据一些反映,你上课总是讲故事。这不好呐。四十五分钟课时,怎么可以拿来讲故事呢?别的老师还嫌课时不够,星期天都来补课,而你——”
  “我的教学进度完全——”
  “你莫性急,听我说。你可以课余讲嘛,是吧?而且据反映你给同学们讲的都是外国的小说。《简·爱》,对吧?我没有读过。我想这样的书里面,总有些不大适合中学生接受的东西吧。还有,上次的歌咏比赛,你让学生唱的是什么歌呢?——太不健康了。”
  曾懿民校长摆着手,止住又要开口的刘虹,依旧沉稳而且严肃地说,“还有,据反映,你们班的符梅,还和社会上的男青年一起看过电影。你晓得吗?”
  刘虹轻轻摇了摇头。她似乎反有些镇定了。虽然一切皆在意外。
  “这事情我们正在调查;查清了,是要严肃处理的。反映这个问题的是135班的班长易卉同学。你可以找她了解一下。她和符梅同住在一个宿舍。你想想,一个班主任的责任,有多么重大。一言一行,都要对学生负责啊!另外,好象你对作文批改,很有意见是吧?——好吧,现在听听你的意见和想法吧。”
  校长朝邹汝荣望了一眼,掏出烟来,慢慢吸燃了它。静候着刘虹的回话。
  刘虹走了以后,曾懿民校长便问邹汝荣:“胥树良老师的典型材料整理好没有?”
  “这两天……我……”邹汝荣显出局促来。
  “要尽快,给局里报去。”校长分明有了慨叹,“这样的好老师,是要多多宣传的。让师生、家长,甚至整个的社会都晓得。自己的儿子的成绩不好,他都没有空闲辅导;整个的心都扑到教育事业上了;而且一身都是病——难得啊难得啊!”
  “的确,难得。”邹汝荣说,同时望了望窗外。
  忽然落雨了。
  过了约摸一两个小时,雨才小了起来。校门外面站了好些个撑着雨伞的接学生的家长。
  “怎么,还不出来啊?打过放学铃了吧?”
  “补课咧。”传达室戴大爹搭着腔,“经常要补课。”
  于是放了心似的,家长们就在门外等着。又仿佛明白这学校规矩;故而并不随意到里头去探头探脑。雨是看看越来越小了,然而终究也还是落。天倒是亮色了许多。
  有电话找校长。戴大爹便颠颠地跑去把曾懿民找了来。原来是校长的一个老上级,受了那挨处分的学生的家长的托咐,打电话来替他们说情的。
  “唉,不行啊。”明白了那意思,校长便很不耐烦了,“说了不行就不行啊。我校长可以不当,但是处分不能撤消啊。学校要有学校的权威嘛。”
  放下话筒小小一会儿,对那老上级素有的亲切感,忽然竟减免了大半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放了学,于是将书包抑或手帕,顶在脑壳上惶惶地朝校门口跑去。
  满天里已是曛曛的一片迷离的黯淡了。
  “妈妈!”在校门口,频频地就有了这意外呼叫。
  “伢崽,补课呀?——这么晚了。”
  “小考!总是考,每个星期都考。烦死呐烦死呐。我们快走!”
  一些伞,立即红红绿绿飘远了。一些伞,仍蘑菇似的呆呆立在那校门口。
  135班,胥树良老师还在给学生“加餐”。他不断弯下腰去,一弹一弹地吭吭地咳嗽。
  这几日他吐的唾液里,网络了好些血丝丝。



   四

 

  癫子忽然又阴谋踅到学校里头来。叫戴大爹发觉,亟亟乎制造赶鸡似的形势将她驱逐开去。然后提了小鎯头一把,踱到挂在老柳树上头和那半截铁轨下面,仰起桃核似的脸便去敲“钟”。又停电了,刚刚。敲的是静校钟。
  戴大爹的传达室,素来类乎白宫的新闻发布中心。课余得了些闲暇,人便常常要坐在这里看报纸,抑或扯闲谈,抑或取信。外语老师章建军信件最多,而且不时还有稿酬汇来。他因此去年没有能够转正。道理呢自然是他专门搞外水,不务正业。了得!
  校办工厂的工人,也间常油腻腻地聚到这里,抽烟,喝茶,抑或男女打闹。格格格格笑。
  电工小刘若不将口哨吹得极嘹亮,便是恨恨地说:“娘的,老子横竖只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你这个鬼东西。你这个鬼东西。”戴大爹说,同时手中不得空闲,择着豆芽菜。
  “以色列又进攻,”一个中年的工人看《参考消息》,喜欢念出声音来,“巴勒斯坦……”
  “啧啧……”周围于是有了吁叹。统是胸怀世界、替外国佬忧心忡忡的样子。
  “嗬呀,马老师,章老师!”戴大爹跟走拢来的马子清和章建军打招呼。“章老师有信件咧。好大一封呐。”
  章建军间常和马子清结伴,到学校外面不远地方一个售书亭去转转。那里时或到些新书。
  “马老师,我觉得你,”在路上,章建军忽然说,“好些地方与众不同。”
  “是吗?”
  “是的。我注意听过你好几次发言了。很有思想,很有条理。你好象在研究什么问题对吧?常常看见你在图书室找资料。前天还看见你从《克鲁普斯卡雅教育文选》里摘卡片对吧?”
  “是的,”马子清说,“是在找一些资料。但是很缺乏呵!而且多半是些老化了的东西。”
  马路边有人吹口哨,悠悠地。各样声音嗡嗡的,一阵阵地散开来。
  “那么你研究什么方面的问题呢?”
  马子清朝章建军瞥了一眼,然后答道:“谈不上研究。我对整个的教育体制问题,发生了一些兴趣。”
  “啊——这样!”
  这又是章建军始料不及的。由是愈加地景仰马子清其人了。
  “打算写文章吗?”
  “有这个打算。但观点还不成熟,也还不系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如果意味着要对一些传统的观念和制度形成冲击的话。”
  马子清仰起清癯的脸来。一抹残霞在远天里静静地,微笑地烧着。
  “不足为外人道。——啊,你翻译的文章,能借来拜读拜读吗?”
  “呀呀呀,惭愧!”一向自信的章建军,忽然有了惶恐。
  而恰在这时候,传达室里那班闲谈家,正在窃窃地谈论起马子清来。这自然是马老师不能听见的。
  “曾校长跟他的关系,很微妙。——你们发现没有?”看《参考消息》的说。眼睛很亮。
  “当然呐。本来是马老师当校长的,他不当,曾懿民才来的嘛。”电工小刘,一派形势分析家样子,说话时手在空气里用力地劈。
  “不晓得他,”隔了一气,看《参考消息》的又提出疑问来,“为什么放着官不做咧。”
  这疑问倒也实在是一个疑问。于是众人便摇脑壳,叹气,显出颇为惋惜的神气。
  “他若是当了校长,学校里或许要比如今起色得多。校办工厂或许就要赚钱。年终奖发得或许就很多……”
  “什么或许或许?难讲的,难讲的。人呐……”
  “嘘——邹汝荣来了!”
  “你们好啊——”邹汝荣提了黑色的公文包,螃蟹似地移拢来。“我没有信件啵?大爹?”
  “今日没有。今日没有。”
  只有戴大爹跟她搭腔,余剩人便拿起报纸来看。小刘呢则对着天花板,嘹亮地吹口哨。天花板上一只蜘蛛猛地落下来,在半空里又忽然逗住。然后杂耍似的又朝上慢慢地缩去。
  邹汝荣从传达室窗玻璃上踮足取了她自己订的《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塞进黑公文包中,又螃蟹似地走远了。
  “‘这小哇刁,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电工小刘忽然高声吊了一句《沙家浜》。传达室里的人便哄地一笑。有白的牙齿,黄的牙齿,和缺了的牙齿。
  自然邹汝荣并不曾听见。因为她走路,是要一边慢慢想些问题的。这习惯正使她不例外地,低头斟字酌句着呈报局里的关于对符梅同学停学一年的处分报告的措辞。同时又摇脑壳连连叹惋:“唉,可惜哎。聪聪明明一个妹子,不学好……”然而一想到两次找符梅来谈话时这学生满脸的不服气样子,她又分明地有了些懊恼。“如今这学生,越来越不象话罗。哪里比得五十年代哦!那时候,唉!纯洁,进步,努力,向上,好儿女志在四方……”
  又想到符梅。一个女学生,竟多次的和同院的男青年一起看电影,到公园里划船,而且游泳,啧啧,成什么体统!
  “这是不能容忍的,”她想,“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这是不能容忍的。”
  她的家就住在学校围墙外边。两个女儿,一个初中一年级,一个小学五年级。长得模样都很可怜爱。然而成绩却不甚好,虽然做起作业来,便极自觉地不去看电视。
  院子外头有一群女孩子跳橡皮筋,口中悠悠地唱:“咪咪嗖嗖咪咪咪……”大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梅梅,小红——”邹汝荣喊道。立即从屋子里飞出来了两个女孩子。
  “做作业吗?”
  “正做咧,妈妈。”大女孩戴了副三百度眼镜,答道。
  “很好。听话。妈妈给你们做饭。”——忽然侧过脸去。
  窗户外头,癫子颤颤兢兢地手爪向天空,唱歌似地喊:
  “我的,天……呐……”
  一抹残霞蓦然消逝。等待己久的黄昏,于是陡然四合拢来。
  这时候胥树良老师才最后推着单车离开学校。传达室里的闲谈家、国际局势担心家们业已各各散尽了。橡胶的微臭里又夹了饭菜的香气。
  “啊呀呀,胥老师,”戴大爹讶然惊呼,“你脸色煞白煞白,象月婆子咧!又病呐?”
  “不舒服。呕,吃进去东西就呕。”胥老师蹙紧眉头,同时又吭吭地咳起来。
  “要到医院检查咧。多休息咧。”戴大爹极关切地说,“积劳成疾呀!”
  “唉,哪里有空哦……”胥老师轻轻说,苦苦地一笑,然后骑上车去。
  他的家离学校很远,骑车要半个多小时。因此他中午是不回家的。在食堂吃了饭,就去这里那里家访。近来胥老师愈加地感觉得体力不济了;而且吐血,全身浮肿,天地一阵阵地旋转发黑。但他瞒了所有的人。他对班里头的事情实在是太挂心了。他不能够去休息,便是每个星期天,人全都这样那样去寻快活时,他却分明地寂寞着,心如荒漠似的空旷着。因为离开了学生,似乎他呼吸也将变得迟滞。
  他今日又找过了刘强和赵丽丽。据易卉的反映,他们两人前天不约而同地请病假,其实是到公园玩去了。他觉得这情况有些严重,就反映给了教导处。薛主任的意思,是要他们写出深刻的书面检讨来。“态度若是继续的不老实,就停学!”薛主任的声音,到现在还在他耳膜上震颤。
  他于是极其的心痛,为学生,也为自己。
  离家大约两华里地方,是一个农贸集市,固然已经断了黑,却依然的有几个农民在卖黄瓜鳝鱼蒜苗紫苏等等。喊着跌下去的菜价钱,拖长了疲惫无力的声音。又并不曾有立即要离开的意思。
  这使得胥老师忽然记起上个星期也是这时候,在这里遇到王瑞霞的事情来。
  他那天骑车经过这里,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了一个圈在看着什么;从那圆心地方,水珠儿似的迸出来吵骂的闹声,又尖厉又狠毒。其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听来分明的又很耳熟。便不由得下了车也站在那圈子外边踮足看去。竟十分意外地认出来,那个为了两分钱菜价钱恶狠狠地跟农民吵架的女青年,原来就是八年前从他手下毕业的班干部王瑞霞。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左手搂着把嘴巴吓成了一个黑洞的半岁左右的细伢子,右手提了个菜篮,唾沫飞溅的嚷道:“你们大家看看秤!——多算我两分钱呐!我们城里人的钱也不是马路上白捡来的呐!……”
  看得胥树良老师颈根窝里都发起烫来,空前地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仿佛一个窃贼,被人发觉了似的慌里慌张地骑上单车就逃逸开去。他断断乎也不曾料到,花了三年的功夫——他足足教了她三个学年——培养起来的班干部,而且他料定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王瑞霞,几年不见,竟出落成了完完全全一派泼妇样子。唉唉,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呢!当初这女孩子那么听话,天天记日记,黑板报出得那么漂亮,而且穿姐姐穿剩的衣服,而且经常象现在的易卉那样,给老师汇报班里面的各种情况,而且……唉唉,伤心,简直是伤心……
  “胥老师,——还认得我啵?”
  一路叹惋地回到家,却见门外停了一部很小巧的铃木摩托。正置疑间,一个声音在门口响亮起来。
  “你是……啊呀,周——文——勇!”
  胥树良老师上去在那个穿夹克的青年人肩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胥老师,我专门来看看您的。越来越瘦了啊,您!”从前的学生的宽阔的肩膀上,颇大的脑壳轻轻转动。
  “一年,不比一年呐!”做老师的便不无慨系。这眼前的青年,比他高出一个人头了。从前却是班里头最使人脑壳痛的调皮大王。
  “你现在……?”
  “学做生意去呐!”
  “什么?——没当工人了?”
  “退职一年多呐。开了一个小百货店。”
  “你还是,从前那样子。做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啊。”做老师的回忆道,“总是好新鲜,而且调皮——还那么调皮吗?”
  “当然。老实巴交有什么用?!尤其是如今!”
  “唉,那一回,”胥老师想,“要不是我努力做工作,你怕连毕业证都拿不到咧。好险!”同时他观察着这张连初中毕业证书都几几乎没拿到手的前学生的脸。这脸上漾动着鬼聪明和自信,和把什么尽不放在眼睛里的神气。“年轻人,凭着你这种处世态度,你这种调皮,迟早要碰钉子的咧……”因为这样地想着,胥老师脸上便呈着迷离和恍惚。
  他妻子从里间出来,同往常一样,淡然地道:“饭凉了。热一热。添块煤。我到对面去坐去了啊。”就走了。到门口,又回头嚷一句,“明天,煤票就要作废了啊!”
  “哦哦,晓得了,晓得了。”
  “您还住在这老地方呀,”前学生说,“若不是碰着您家的小卫子,我早以为您搬了咧。小卫子说,学校两次分房给您您都让人呐。唉呀您也真是!小卫子说您身体不好,所以我专门来看看您。——一点小意思啊。”
  前学生说着,便从身后摸出一网兜罐头苹果蜂乳之类来了。
  “啊呀这不行!看看就是了。这不行,这……”胥老师惶乱起来,极力地推让。
  然而前学生拧住网兜朝他桌上一放,便朝外面走去。“告辞呐,下回再来看您。您注意,要保重身体!”
  铃木摩托突突地响起来,走远了。
  夜里,路灯静静淡黄着窗纸。胥树良老师横竖难以成眠。王瑞霞和周文勇的影子荷叶浮在水面似的,分明地浮在了他的眼前。这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如今都已长成了大人。然而一个使他失望,一个使他担心。“唉!……”他辗转反侧地想,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忽然大咳,一股浓浓的血腥奔涌了上来。
  “不好!”他脑壳里嗡地一响。
  妻子并没有惊起。她大约早已习惯这咳嗽的声音,因而鼾声持续,而且均匀。
  只从隔壁院子里传来一个婆婆子的轻轻的、含含糊糊的催眠的歌子。
  “哦哦哦——,我的毛毛睡觉觉哦……”
  “哇——”
  然而那毛毛,夜鸟似的畅然一叫。

 




 

  忽然出了块黑板,下第二节课,老师也要集体做广播体操。
  邹汝荣克尽职守,到每一个教研室门口喊:“做操啊!一律的都去做操啊!”
  “几十岁了,做什么鬼操!”李适夷老师侧身在门背后,咕咕哝哝道。
  窗户外头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乐。大约因为唱片抑或唱针出了毛病,喇叭里的声音便极其的沙沙沙沙。操场里弥散了橡胶的臭味。
  “手臂要抬高。哎——哎!腰!腰!挺直些。哎——哎!……”
  学生在大操坪里做,老师们则在篮球坪里做;由周其松示范着。他那发达厚实的胸肌,似乎要从紧紧的运动衣里皮球似的蹦出来。
  然而老师们做操的样子是极其好笑的。虽然都十二分的认真,而且出汗。做得轻盈规范的,只有刘虹他们几个青年老师。校长老曾简直笨得象肥硕鸭子。然而他分明满脸是严肃和汗粒。
  只有邹汝荣不做操。她左手端着本子,右手夹了笔,在鼻尖前移来移去点人头。
  遽然的风吹过来,泡桐树沙沙沙沙地摇响。教学楼墙上的那张公告,一角也在风中飏动。而且那一角分明在扩大,扩大;终至于整张的公告从墙上飘了下来,掉在了水沟里。“……符梅同学……一贯……停学一年……以示……”几个字,立即便被水浸湿,濡成墨团团了。而那白白的云,同时也在水沟里慢慢地移,似乎小心小心,要将这墨团轻轻拭干净。
  散了操,章建军正要到图书室去。邹汝荣过来把他叫住了。“章老师,校长叫你去一下。”
  “什么事?”
  “你去就晓得了。”
  “是这么一回事,”在校长办公室里,曾懿民递了一杯茶给他,然后说,“你上第二节课去时,我和薛主任检查了你桌子上的作业本。——你坐下。我发现有三个单词,有学生写错了,但是你没有更正。你坐下。”
  章建军坐下了。茶杯的杯口散着一缕热气,又在空气里散尽。教研组彭组长和邹汝荣也都在那里,拿眼睛看着他,仿佛他会跑了似的。
  “校长,”这并不想跑的人悠悠地说,“这很可能是事实。即使是报社的校对,也难免有差错——报纸上不是时时有勘误吗?何况我每周要看二百多本作业!如果借此说明我工作不负责任,恐怕难以令人诚服。”
  “你要学学胥老师!”邹汝荣忽然插嘴进来,“他看学生作业,连标点符号都改过来。他也教两个班的课,还当班主任。身体,你晓得的,尽是病!”
  教研组长不作声,然而微笑得大有深意。
  “你好好的想想吧,”校长继续说,“听说你业余时间专门搞翻译,你不否认吧。一个教师,他是不能搞第二职业的。他只能一切为着他所教的学生。兢兢业业地忠实于党的教育事业。……”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章建军其实全不曾听进去。因为从窗子里,他望见操场上,刘虹正在跟几个男学生玩排球。火红毛衣显得极耀眼。有两只鸽子从操坪上头低低飞过。翅膀驮住了广漠的天空。周其松自然也站在操坪边上,身体壮实地朝刘虹看,刘虹真真是美丽。
  “这象什么话!——‘我就是喜欢和女同学玩。和她们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活泼起来了,聪明起来了。’——这象什么话!这未必也叫做检讨?!”
  在教导处,薛主任拿了刘强的检讨踱来踱去,发着空前的大脾气。
  “不行,重写!第二遍了,还写这种鬼话!”
  刘强本低着脑壳站着,这时候却抬起脸来:
  “我是……我是……说的老实话嘛……”
  “什么?老实话?哈哈!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实话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您让我重写,我,也还是会,写这种话的。因为……”刘强的眼睛忽然射出来蛮气的光芒,“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喜欢和女同学玩,喜欢和赵丽丽玩。我和她,只是玩得好的同学而已。我们送日记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好的好的,你是故意——”薛主任的下巴挨了冰冻似的哆嗦着,“你要后果自负!”
  刘强被遣走了不一会儿,马子清到教导处来了。
  “老薛,”他站着说,“我让龚志回班里面来上课了。我反对动不动就停学生的课。”
  “唉呀,老马——马老师,你应当事先和教导处打打商量呀。”
  “我个人以为,没有必要多商量。我是他的老师,我有权决定。而且停课不是帮助学生,相反倒是害了他。对不起,我的做法可能有损于教导处的威信。我把他从街上拦回来了。”
  然后马子清老师转身就走了。
  薛主任似乎茫然进来,喃喃地说:“这象什么话。纵容……”
  邹汝荣探脸进来:“薛主任,刚才是马老师来过了吧。我在隔壁听见他说什么了。”
  薛主任依旧茫然的,空若无人地低语:
  “姑息呀……”
  “鼓励?”邹汝荣滚了滚小小的眼珠子,“鼓励哪个啊?”
  晚上,章建军到图书室去看书。刘虹仰起脸来灿然朝他一点头。
  “你好。”
  “你好。”章建军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唐大爹真是额外照顾你们女同胞啊!”
  “怎么说?”刘虹提出疑问,形容极美丽。
  “我问他要钥匙,他横竖不给。”
  刘虹吃吃地笑过了,就问:“又译东西?”
  这算得是她的第一回的询问——他们素来只是点头招呼,并不多说什么话的,于是使得章建军脊背上燥热了起来。
  “是的。想学着译一点东西。但是有人看不惯,以为我不务正业。”
  “怕什么?人家看电视,通宵打牌,没人表示看不惯。你业余搞点翻译,倒看不惯了。好笑。”然后模仿电影里的话,“我们不理踩它,——人民委员斯大林!”
  于是都快活起来了。
  “想不到在冷眼之中得到了你的首肯。很意外咧。”
  “我为你的意外而意外。”
  然后他们推开书本,索性聊起天来。聊起翻译,以及翻译之难为。又聊起所喜爱的外国文学。居然刘虹读过那么多古典的、现代的、及当代的名著。而且在理解上在欣赏趣味上跟章建军有诸多一致处。这不是易得的事情。
  “想不到这学校里还能遇到知音啊。”章建军慨叹道,同时就听到心房里突突地跳。
  忽然听到“知音”两个字,刘虹的脸便因此敏感而霎地微红了。
  幸而章建军并没有看她——他不敢看。
  窗外星光繁密,闪烁了一些谜、一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大操坪,草丛间又虫声唧唧。
  “马老师,还没睡?”章建军走出图书室时,正遇到在泡桐树下孑然独步的马子清。奇怪他这时候还在那里沉思逸想。
  “陪你散散步好吗?”
  马老师点了点头。
  夜风从远天拂来,凉爽而且温馨。这似乎要令人伤高怀远起来。然而又并不。
  “小章我问你,”一会儿马子清终于说话了,“你细想过我们的教育思想和体制,存在有哪样一些弊病吗?”
  “这个……”章建军一时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对好多的事情,是极有感触的。他望着马老师那清癯的侧影,有星光在那眼瞳里依稀闪亮。
  “为了文章,这样苦苦地想吗?”
  “不,不是为了文章。是为了我们这校园里的生活。文章倒是刚刚完稿了。”语调却极不轻松。
  章建军无意地回头一瞥,图书室的灯,依旧那么温柔地亮着。这使他立即懂得了诗。
  “啊呀呀,李老师,发财!”
  昨夜里下了透雨,而且大风。还很早,李适夷老师又提着撮箕沿了教学楼的四围水沟走。
  那张前几日贴的,给135班刘强和赵丽丽分别警告处分的通告,被风刮到了水沟里。
  自然那平房里住的在厨房做工的女人,比他起得还要早。又正纷披了头发站在那里喂鸡食。
  “发财发财,……”她们喊道。
  “发什么……财……罗……”捡了半块碎玻璃,李适夷老师谦虚而且惶惶地说,转身就急急走了。
  鸡在塒笼里咯咯地高唱起来。
  “昨天,一个女学生,捡了块表!”一个女人说。
  “真的?”另一个女人显出极惊讶的样子。
  “失主跑到学校里来谢她,那妹子啊,她硬是不讲出自己的名字!”
  “啧啧,后来晓得了啵?”
  “晓得了。是胥树良老师那个班上的班长吧,好象是姓易什么吧,啧啧……”
  “啧啧。”
  “果然这一天上午,学校的门口,就张贴了一张大红的感谢信。毛笔字虽然写得不怎么的,却显出了写字时的激动。”
  这天天气好得很;因为无风,故而整个的校园里,空气也就新鲜起来。窗子统打开了。每一面玻璃上,便分明地都耀了一轮红红的火球。
  刘虹老师的心情,自然也跟这天气同样晴朗。
  她照例是提前一刻钟把课授完;然后对那些明澈而且企望的眼瞳,略略沉思地说:
  “今天,我们说点什么呢?”
  黑眼瞳们愈发明澈,而且企望。
  “让我背一首叶赛宁的诗吧,《星星》。”她轻声地耳语似的说。
  
  明亮的星星,高高的星星!
  你身上包含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
  啊,溶化了深邃的思想的星星,
  你用什么力量俘虏了我的心?

  ……
  她的声音她的心,统仿佛秋叶似的微微颤栗着,滚热着。整个的她,是那么的圣洁,崇高;尤其是今日,她换的是一件白色的上衣。一注阳光落在那瀑布似的倾泻的黑发上了。
  
  为什么你闪烁的时候,
  总引诱我向往天空,
  想投入广阔无垠的胸襟?

  ……
  在背诵完的片刻的寂静里,梦幻似的阳光温暖地淌动。那些心自然全变成了船,向远方的船。她然后将微阖的长长睫毛的眼睛睁开来。
  却一下子看到后排靠门的那个位子。
  ——那是符梅的位子。那位子平日逢到这种场合,总有灯柱似的目光灼热地投了过来。
  然而,空了……
  她没有力量,可以把她所喜爱的学生召唤回来。她是一个代课老师。她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符梅离开学校的那天,她把自己枕头下的那本百读不厌的《简·爱》送与了她。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这时忽然象酒盅似的盈满了莫名的忧伤。
  学生们依旧沉醉于这首诗的深邃和博大里。然而有人敲门。
  “刘虹老师,”邹汝荣探进脸来,“下了课,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学生的脑壳们一齐转了过来。邹汝荣只感到脊背蓦然一凉。立即将目光松落到地上。
  汪自华老师的脾气,说来便就要来的。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简单的填空,你看看你看,”他说,颈根上青筋暴暴地跳。“我若是骂了你们,骂你们是蠢……又见出我没有涵养。我真想啊……啊!”
  立即泄了气,啪地把教鞭丢到讲台上。这教鞭自然又有了裂纹的。
  几个做不出填空题目来的劣生,可怜巴巴地在黑板边上站着。
  “唉唉,这些蠢东西。”
  下了课,他在过道上碰到马子清,便连连摇头,说。
  “又怎么了?”马子清明知故问。
  “还要怎么去教?”他摊开两手,似乎要接住从天上落下来的什么东西,“一遍,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晓得!你看你看……”
  马子清朗朗一笑,却又并不说出什么话来。
  “这些蠢东西……一肚子鬼名堂,心象筛子一样尽是眼……,就是读不进书,唉!……”汪自华老师一边走,一边努力地摇脑壳。
  “汪老师,”一个学生走到他跟前,悄声说,“有两个138班的学生躲在厕所里吸烟。我看见了,一个是王春保,一个是……”
  “我不管——管不了呐!我只教课!”并不收住脚,而且狂躁起来,然后又喃喃地说,“这些蠢东西……蠢东西啊……”
  那个学生,站在那里发呆,而且要哭了。
  “……五十年代,唉唉那个年代……”汪自华老师,断气似的想。
  马子清老师到办公楼去找邹汝荣,看见刘虹从校长办公室里满面忧戚地踽踽过来。
  “你怎么了,小刘老师?”
  刘虹仰起脸来,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忽然眼泪一涌,便低头急步匆遽而去了。
  马子清驻足回顾她;在走廊的背光里,她的剪影整个地在一种颤栗之中,而且立即就消失了。马子清呆了一下。
  邹汝荣正在清理传达室戴大爹交来的厚厚一叠信件。学校新近作了决定,凡学生信件,一律由传达室交给邹汝荣,又由她转给各班班主任,班主任则按照她的吩咐,要学生当面看信——这自然便于察言观色;而且但凡寄给学生的信的信封上如不注明寄信人地址,便由邹汝荣拆开来检查。
  她正待剪开一封信时,马子清老师进来了。
  “呀,稀客,请坐,请坐。”同时去拿茶杯。
  “不喝茶,跟你说一件事。”马子清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伸到衣袋里,“我们班的陈晓霏同学,今天整整哭了一个上午。”
  “哦,真的?为什么?”
  “你未必没有数?”马子清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你们拆了她的信!”
  “哦——”邹汝荣这才敢对视马子清芒刺似的目光,同时正色地说,“这是学校的新规定呀。她的信上没署明寄信人的地址,对吧?”
  “但是私拆信件,你晓得,是违法的。你是学过宪法的,对吧。”芒刺于是利利地逼去。
  “唉,这个问题嘛,马老师,坐,——我们可以好好来认识认识,统一思想。”
  “这思想可以统一么?”
  邹汝荣并不曾听出这嘲弄意思,依旧正色道:“你是清楚的,现在学生当中不少人受社会上的坏影响;女同学中间象符梅那样不搞学习,专门谈情说爱的人也是有的;而且……”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我现在只问你,陈晓霏同学的信你拆了,你到底从信里头看出了什么谈情说爱的东西没有,啊?”
  “这个嘛……马老师你不应该这样认识问题。虽然陈晓霏的信里面——具体内容我记不得了——好象没有什么不健康的东西,但是我们也是本着关心孩子们成长的责任感,才这样做的嘛。你认为呢?”
  “我认为这样做,伤害了一个学生的自尊心和独立的人格!”
  以后的二分之一个上午,邹汝荣坐在办公室里,但想到马子清老师临出门前的这句话,便觉得档案柜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得好烦躁。
  “天……呐……”
  隐约地似乎又听到癫子在校门口喊天,然而一下子又倏然消失了。
  邹汝荣拿起那封不署发信人地址的信,反反复复想,剪呢,还是不剪呢?……
  终于从抽屉里,慢慢摸出了刃口雪亮的剪刀。
  刘虹老师的这一节课,上得极其宁静极其平缓,虽然照例是半小时的授课和剩一刻钟来讲故事。“讲什么呢?”他想,“就讲昨天看过的那部日本影片《四年级三班》吧。”
  她讲得很冷静。然而那个严厉而且慈祥的女教师,最后告别那一群虽然小,却很明白感情的她的学生,骑着单车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刘虹老师的声音便颤栗了,眼泪悄然涌了上来。
  “同学们,”她说,用了很大的力气,“恐怕我,从明天起,也会,和你们……告别了……就象我和你们,说起过的,那个韩麦尔先生……一样;今天……这是我的……最后……一课了……再见吧……”
  下课铃骤然响起。一群鸽子,在草坪的上空悠悠地飞。没有风;阳光正如荷叶上的露珠那么静静的,那么亮。天蓝得很特别,很令人想起一些忧忧郁郁的事情来……
  忽然有人大叫:
  “胥老师晕倒了!胥老师!”
  立即慌慌地跑来多少的人。七手八脚把倒在讲台底下的胥树良老师抬到教导处来。
  “胥老师!胥老师!!”
  “不要……紧……”隔了好久他醒转来,要说什么,立即又晕了过去。
  “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校长老曾,沉稳而且果断。
  邹汝荣便遍身流汗地跑去传达室打电话。
  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医生一看,便说,“危险,要急救,要快!”同时摇脑壳。
  校长看着救护车卷起的灰尘缓缓飘散,喃喃地说:“可是一个好老师,好同志啊……”
  鸽子在操坪上空划了些半径一个比一个大的圆,然后便飞走了。剩一小片天空,寂寥地蓝着。
  刘虹——她现在,已不再是老师了——提了小小一只皮衣箱和一大网兜书,朝校外沉沉走去。马子清老师没有过来,只远远沉思地严峻地站在球坪里目送着。他立即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同时他看到有一个人,已默默跟了刘虹走。
  那便是章建军。他刚刚听到消息,刘虹被学校解除合同了,——还不到期末;这完全是没有先例的。
  “我来,帮你,提!”他抢上一步,说。
  “不。谢谢,我能够。”额头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粒了。
  他于是退后一步,依然默默跟了她走。
  快上大马路了,他终于说:“他们为什么,要解除你的合同呢?啊?”
  刘虹轻轻地轻轻地摇着脑壳。阳光下她的头发是乌亮的。而且忧郁地飘动。
  “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谢你的关心。”刘虹停住足,喘了口气,说,“谢谢你,章老师。”
  然后一直的朝着汽车站走去。她的家住在郊外,很远的地方。
  她的背影,慢慢掺合到街市上无数的晃动着的,各式各样而且陌生的背影当中去了。这正是临近下班人流高潮的时候。
  “哦——今天不会留校哦!”
  135班教室里,几个男学生,忽然高声叫了起来,而且把书包朝天上丢。
  “放学了,我们到河边上去玩!”
  城边边上有一条河,很古老,静静移动着日历纸似的一页页白帆,移动着绵长无尽的岁月。


 


 
  “马老师,信。”戴大爹走到马子清跟前,递过来一个颇大的信封。“这么厚啊!”
  原来是退稿。退稿信是铅字的,自然无所例外的有“感谢对本刊的支持”一类的客套话。马子清老师将它揉成了一团。
  这同时章建军老师也收到了一封信,却是采用通知。他译的一篇美国当代短篇小说,将在下一期的《外国文学》上发出。
  “OK!”竟孩子气地蹦了起来。
  同时,在办公楼里,校长教导主任们正遇到了极其脑壳痛的事故:134班的全体学生,今天忽而集体旷课。
  “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下午,134班的学生家长们,陆续地全跑到学校来了。
  孩子们中午都没有回家吃饭。
  家长们涌到校长办公室,哄哄地嚷着,焦灼着,满脸统是不安和疑惧。
  “我们,已经跟派出所联系了,正在找。”校长说,“请你们不要着急。坐。喝茶。”
  “真是奇怪。奇怪得很……”邹汝荣喃喃地低语,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
  到了四点钟光景,戴大爹跌跌撞撞地跑到办公楼来,气咻咻地喊:
  “回……全都……回来呐!……”
  在学校的大门口,跑拢去的家长们,于是各各寻到了自己的“小鬼崽子”。他们的前代课老师刘虹也站在那里,抚着一个小个子的女生的脑壳说:
  “好了,不要伤心。听话,以后再不要这样莽莽撞撞地跑到我家来了。不然我就关着门不见你们。星期天来玩吧,欢迎。——再见!”
  然后她走了。她的背影似乎有了颤抖。天上有云,静静静静骀荡着。
  “他们,”邹汝荣走拢到校长身边,轻声说,“是到刘虹家里去了。——难怪。”
  曾懿民校长默然不应。
  “您看,这怎么处理?”
  不料校长竟兀自叹了一口气;使得邹汝荣简直错愕不置。
  不久便是期末考试了。这期间逢着星期天,134班的学生,便结伴到郊外去看望他们的刘虹老师——他们依旧叫她刘老师。在那里快快活活地耍一整天。似乎这是他们的节日。
  这一天照例地,教导处把全校各班期末考试的成绩列表公布出来。这回的期末,是全市的统考,结果在语文的那一栏里,134班的平均分数居全校冠首。
  许多人看过了,便很有些“啧啧”起来。
  “想不到一个代课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居然过得硬啊!”
  “这样的人应当留住她,让她转正才是。”
  “就是。就是嘛。”
  马子清老师浏览了一下成绩表,回转身正待要走,却直遇着校长曾懿民的眼光。奇怪,那眼光一触之下,便立即缩了回去,由凝聚而至于松散。自然这属于那天传达室里的闲谈家们说起过的“微妙”的地方。
  校长只是远远站在那里看看的。脸上也照例地铜黑着。
  因为讨论到要不要将刘虹重新请回来代课的问题,这天下午的校务会议,就很见得有几分热闹。
  “我认为,她的思想成问题。”邹汝荣自然是反对派,“那么多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讲故事讲到眼泪珠子都流出来!”
  “这个嘛,我个人的看法,是……咳咳,”语文教研组长张化德老师,悠悠地说,“还是,请她,回来的妙。”
  薛主任则用一双白生生的手,在稀疏的头发里搔来搔去,同时拿眼再瞟住校长老曾。他今日竟不能轻易地表露态度。
  故而自然是没有结果的会议。说是等下一次开会再议;要慎重,总而言之。
  散了会,校长老曾问邹汝荣:“胥树良老师这几天病情怎么样?”
  “昨天我去过医院了。哎呀,遭孽,脸都肿了,一按就是一个眼窝咧。遭孽。”邹汝荣用指头在自己胖脸上戳着,“病危通知书已经发给他爱人了……”
  “唉,今晚上支部委员都去医院看看吧。薛主任,你打个电话告诉局里一声。”校长说,声音和心情统是沉沉的。
  邹汝荣这时候则推开每张教研室的门,大声传示:
  “去看胥老师,送点补品。凑钱啊!”
  一只手拿着小本子,一只手夹着笔,做出来要登记的样子。
  马子清说:“这也要记名字?”
  他们组里的人便抿住嘴巴笑了。
  “哼,念这些东西,他好象就很过瘾似的咧!”章建军跟边上的马子清老师耳语。罗老师于是淡淡一笑。
  “……当别的领导出面制止他时,他居然说出‘中国从来就是官官相护的’。……这与他一贯不参加政治学习,不……是有关系的!……”星期二下午政治学习,薛主任响亮地念着一份局里发下来的通报,似乎极舒心极解忿似的,“鉴于上述情况,决定通报批评,并责成当众检讨,以收回影响……”
  被通报的是别的学校的一个青年教师。其实也就是和领导当众顶撞吵闹过几回罢了。并不曾有什么伤天害理的惊人劣迹。
  几几乎每个学期,不乏有如此的通报。仿佛总有那么几个不怕被通报批评的吃了豹子胆的英雄。薛主任读几行,便要稍稍地一顿,拿犀利的目光一扫台下,似乎这台下一定藏匿了这种险恶分子。他身后,校长老曾,这种时候大致也是满脸的肃然。
  “哼!……”章建军说。但凡听到这种处分人同时一并威吓人的通报,他心里面就很有些莫名的不舒服的地方。
  “司空见惯。”马子清淡淡地说,并不曾有半分的激动。他开会,是总要捡后面的位子坐的。
  邹汝荣照例要踮起足尖来查人,在小本子上打“√”抑或就是打“X”和“!”;兢兢业业。
  曾懿民校长站了起来,宣布几件事情。一是从学生的信件里面,业已查出了一些问题,各班班主任一定要严格注意学生的思想动态;因为社会上有人给女学生——主要是高中的——写爱情信。第二是规定从本周星期三,就是明天起,一律不许在校园里面喂养家畜。三是要准备布置暑假作业,每天平均要有两小时的作业量,绝不能少的。
  “不然的话呀……”他说,同时眼睛里浮出孩子们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遍身大汗、玩得近乎发了疯的图像来。
  癫子在校门外头踱来踱去。这一回竟不照例地喊什么天,只反剪了手慢慢踱步,似乎要细细丈量什么怨艾似的。同时那铁栅栏外边,已坐了卖冰棒的老头子了。
  “冰棒——”凉浸浸地诱惑着。
  于是黄昏聚拢来了。
  章建军老师吃罢夜饭,到街上散步时,不意竟碰到了被停了学的女学生符梅。
  他喊了她一声。因为这前学生想要逃逸开去。
  女学生便站住了,把脑壳慢慢低下去。然而章建军站到她的面前,一时也嗫嗫嚅嚅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你现在……”
  “啊……”她忽然哭起来了。整个的将要成熟的少女的身体,为痛苦所扭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稍稍有了些平静,她袭击似的昂头冒了一句:“我永远永远记得你和刘虹老师!”然后跑了,跑得飞快。
  华灯初上时,自然四处是红红绿绿的亮闪闪的喧闹。一辆带拖斗的汽车驶过去后,符梅的影子便倏然消失于这一切的喧闹里面了。音乐似有似无地在天空里轻扬。霓虹灯下行人的脸是有很多颜色和很多表情的。
  然而章建军觉得空旷。四面只如沙漠的苍茫。那女学生则正好似一滴澄水,为这沙漠所轻轻舔去了。阒然无声。
  他买了瓶汽水,不知其味地喝下去,正徘徊间,轻轻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回头看时,树影里站了一个刘虹。
  “哎呀,你……?”
  “我有事。进城来。……学校,怎么样?”
  有了话题,章建军立即兴奋起来。
  “前两天全校作文竞赛,拟题是《记一个最亲爱的人》,134班的学生,好象约定了似的,全都是记的你。我看过两篇,写得真好真动人!”
  “是吗?”刘虹的脸涨红了起来。
  “你还是,打算参加高考吧?”章建军问。
  “嗯。不过我不想考中文系了。我想考……教育系。”
  “为什么要改变?”
  刘虹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在很久的沉默之后,只轻轻的耳语似的说了一句:
  “你……来玩……”
  也就是这一个晚上,在医院里,胥树良老师痛苦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毕生所热爱的职业。他临终前,断断续续念过他的历届的好些学生的名字。
  夜天里钉满了星,烛火似的跳跃着永恒的无可把握的幽光。
  胥树良老师的追悼会,花圈空前地多。镶了黑绸边的遗像,挂在作灵堂的小礼堂中央。一张抿住嘴角的极严肃而且多皱褶的脸,正很分明地注释了他的一生。很多人一见之下便流下泪来,勾起种种的回想。
  这天上午,学校破例地停了半天课。各方面代表,陆陆续续地来了。甚或包括那个曾经在县公安局工作过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的前任李校长,以及退休四、五年,住在乡下享清福去了的几个老教师。而那个有铃木摩托的胥老师的前调皮学生周文勇,则里里外外地忙。他的办事能力,自然是在治丧委员会诸公之上的。
  “缺什么,少什么,找我!”他拍着胸脯,颇义气地说。
  一律的悲伤,一律的沉重。这正是死者所带给生者的。于是低低的啜泣便连成了一片。连胥树良老师那位感情不和的妻子,这时候也痛痛地哭了起来,极悔恨当初为什么不对丈夫谅解一些,体贴一些,柔顺一些。她的儿子胥卫卫也哭。然而他的哭,大约只是因为周围泛滥着眼泪的缘故。晴朗朗的天气,大太阳,他着的是一双旧雨鞋。易卉和135班的班干部,个个泣不成声。小小的一颗心,完全不能承受住这样一种打击。易卉而且一边哭,一边还想起了妈妈的单方,那本是很有效的单方啊。
  学校请了一班管乐队来,在追悼会正式开始之前,鸣鸣地吹着荡气回肠的哀乐。
  长期病休的学校的支部书记,也拄着根拐棍慢慢从老远家里走来了,静穆地站在那里。
  前校长老李,支住他那高而且宽的额头,将一些有用无用的关于胥树良老师的断片似的回忆,用力连缀成片,想着要怎样来返顾和颂扬死者的一生,想着那些庄重而又动人的概括死者的不朽之处的言辞。因为仪程上是安排了他的发言的。
  曾懿民校长则走拢到胥老师的妻子面前,劝说她要节哀,要坚强一些,自持一些。
  “我的心,大家的心,”他沉沉地说,“都同样悲痛。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同志……”
  这样说时,声音哽塞着抖颤着,厚厚的眼睑分明泛出了半轮黯红。
  “我们要向他学习。”薛主任也在一旁说。
  在办公室里,张化德老师和汪自华老师正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宵旰劬劳’……这未免太老气了!”
  “功底!见功底!——什么老气咧。”
  由是一副挽联,写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写出来。李适夷老师寻来了,跺着脚说:“哎哟我的爷老子,快一点好啵?要开会了还……现在不是‘吟就一个字,拧断万茎须’的时候呐!”
  “功底,总要见功底嘛……”张化德老师喃喃道。悬起的斗笔始终落不下来。
  哀乐一直在那里荡气回肠。大家也都眼巴巴地等副局长的到来。
  副局长在电话里说“就来”,却迟迟不见人影。然而癫子倒是又踅到学校里头来了。
  “天……呐……”
  “走开!”戴大爹嘘她,“走开——哎!”手里拿着半截未刨干净皮的丝瓜。
  自然并不凌厉地逼拢去。
  “天……呐……”
  这喊声和那呜呜的哀乐羼杂混织,于是在这学校的空气里泛起颤动。而且因为有南风,当然不免就有浓浓橡胶的臭味。泡桐树汪汪的绿;夹竹桃花在今日的红,在人眼中的红,怕是伤心的红了。整个校园里的气氛是特殊的,不可言传的。
  “死了什么人?”走校门口过身的一个女青年,提了个菜篮子问戴大爹,口气木木的。
  “什么人?——胥老师。几多好的一个人!”
  “哦。”那女子淡淡应了一声,便走了。这女子好面熟,然而戴大爹想不起来,自然不晓得她叫做王瑞霞。
  曾懿民校长在人群里被一个满脑壳大汗的家长找了出来。
  “校长,”在稍稍僻静一点的地方,那个家长声音好大地说,“我的女儿昨天,出走呐!”
  “什么?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讲。”
  “昨天她下午回来就哭。说是什么信被人拆开了,拆过两次信了……我当时也没留意。后来吃晚饭喊她,就,就,不见了。到她房里,衣箱子也,也,打开了。呜……”
  便弯下腰鸣鸣地哭起来。
  “莫急,莫急。”话固然这么讲。然而校长老曾,额头上也细细密密渗出汗粒来了。“走,我们打电话给派出所去!”
  “打过了,我打,打过了,呜……怎么得了!”
  曾懿民校长的方寸,似乎也叫这家长的哭啼搅乱了。“是啊是啊,怎么得了。”他低低地含含糊糊地说。而且记起来两年前他当教导主任的那个学校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女学生离家出走,在杭州投了西湖……
  邹汝荣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手拿着本子,一手夹着笔,这自然是积年的习惯了。
  “disgusting!(讨厌)”章建军鄙夷地说,冲着她那充分发福了的背影。
  “这种时候,”他对身边的马子清老师说:“居然她还要记什么鬼名字!”
  哀乐在那里呜呜地飘荡。副局长终于匆匆忙忙赶到了。
  于是追悼会开了场。
  从礼堂天窗里斜射进来的太阳的光柱里,马子清老师的眼睛显出额外的亮。似乎一切皆映入他那亮亮的深邃的瞳孔里了。
               (原栽《人民文学》198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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