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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没有疤痕的人 


                                       作者:何立伟

    你想晓得1967年夏天潘后街上午的街景是么子样子的吗?
    彭铁匠的铁匠铺里,炉火在那个瘦小的学徒一推一拉扯动风箱时有节奏地吐着火舌,四十来岁 的彭铁匠端起茶缸子来咕咚地喝一大口水。茶缸子外面是烟垢,里面是茶垢,总而言之是墨黑 的。彭铁匠喝完水,就走到炉子跟前,左手拿火钳钳起烧得通红的一坨铁,放到铁砧上,右手拿 起不大的一把榔头,在铁砧上敲一下。这是表示开始的意思。于是他的另一个徒弟,脸上有很 多青春痘的满伢子就挥着八磅的榔头一家伙砸下来,彭铁匠手里的那只小榔头就指挥那大榔 头或轻或重朝那红铁砸去。一大一小的两把榔头叮叮当当地响得好有节奏,那坨红铁就在这 叮叮当当声音里变成了一把菜刀、一把锅铲或者一把饭铺里大师傅炒菜的铁瓢什么的。多少 年来,这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就是潘后街整个一条街最动人的声音。这声音说明我们潘后街 的生活充满了敲敲打打的意味。而且铁匠铺门外头总是站了街上几个无事可干的细伢崽,看 着通红的一坨铁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好玩东西,无不感到快活,就像看早些年有个外地人推着个 有箱子的车子,交一分钱给这人,才可以掀开箱子上的绒布细细看两分钟的西洋镜。铁匠铺当 然是我们潘后街最动来动去有声有色的情景了。

   但是那个夏天的上午,街西头靠解放路的口子上传来了枪声。
 
   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崽们跑到街 上,辨明了方向,就朝响枪的地方跑去。经过铁匠铺,看见彭铁匠在骂他的扯风箱的学徒伢子 :“看,看,看死!”但是他自己却扯起颈根朝街头望了过去。我们发一声喊,像十月革命里 朝沙皇的冬宫冲去的布尔什维克人一样,朝街口冲了去。那些天里,我们城市四处都传来枪响 。我们是一群只要听见枪声就像听见了礼炮一样莫名地亢奋的细伢崽。我们觉得好刺激。我 们四处寻找着这刺激。
 
    枪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激烈,好像还有机关枪的声音。我们冲到街口就把腰猫下来,仿佛受到过军事训练一样。在中和堂药店的门口,我们停下来,躲在两尊石狮子后面朝解放路南边望 去。街上的行人早吓得四处跑光。有子弹朝我们这边飞来,带着令我们感奋的啸声。当地一 响,我们身后的电灯杆上,一个铁皮灯罩被打得稀巴烂。灯泡的碎玻璃都溅到了我们的脑壳顶上来。

    有一溜人影,大概一二十个吧,顺着靠我们这一侧的墙根跑过来。也都是猫着腰的,好像还抬了个么子人。这些人都戴着钢盔,手里也提了枪。有人还回过头去开枪。是冲锋枪,嗒嗒嗒嗒 地扫射。对方看不见人影。对方的子弹却朝这边飞来。这一群人里有人哎哟叫了一声。可能 是受伤了。这群人跑到我们的石狮子后头来了。
 
   “小鬼崽子,不要命啦?”有个矮胖的拿手枪的家伙朝我们吼道。
 
    我看见抬着的是一个女人。一绺长发飘在绿色钢盔的下面。她的眼睛紧闭着,手扪在胸口上 。血从手指间朝外头喷泉一样的冒出来。
 
   “快快快,抬到潘后街去。”矮胖的家伙像是这一群人里的指挥,说话带有命令的腔调。
 
    他让两个拿冲锋枪的断在后面,朝街那边扫射,掩护这一群人撤到了我们街上。我在冲锋枪手的身后蹲着,拣到了好多的子弹壳。我把汗衫脱下来,包住了这些烫手的黄灿灿的东西。他们 在彭铁匠的铁铺门口停下来,把受伤的女人放在地上。彭铁匠和他的两个徒弟端了装了凉茶 的包壶走出来,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她死啦。”他们没听见彭铁匠说话。他们注视着那女人。女人的手指间已没有红色的喷泉 了。
 
    他们围着她,站起来,枪举过脑壳顶,噼噼啪啪地朝天上开。子弹壳像爆米花一样飞溅在我们身边。我们这些细伢崽赶快在地上拣弹壳。我们不晓得死亡的恐惧,我们只晓得拣弹壳的兴奋。
 
    那个矮胖的家伙朝四毛的屁股踢了一脚,骂了一句有关他妈妈的难听的话。四毛猪一样叫了 一声,仍是弯腰抢了一粒弹壳。他把背心扯成一个兜,抢了弹壳就扔进来,甩甩手,口里咝咝地 吹气。他屁股上就有了一个大皮鞋印。
 
    这就是那天上午的街景。
 
    那些天都是这样的街景。我们像过节一样。虽然我们院子里的大人们都一律打成了走资派, 都跑到北方的老家躲了起来。院子的墙上面都是我们的父亲大人的名字,名字的前头都有“ 打倒”二字,而且名字上都拿红笔打了叉。那关我们么子事?只要不上学,我们就快活,还要 加上没有大人来管我们,天天不是节日是么子?

    噢,那个女的,那个手指间有红色的喷泉的女人,原来是我们一个小学女同学的妈妈。那天她戴了钢盔,眼睛又是闭着的,脸也很邋遢,就认她不出来。四毛跑过来跟我说:“你晓得她是 哪个?陈东玲的妈妈咧!”想到陈东玲没有妈妈了,我就不恨她了。她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向 老师举报过我给女同学取小名。我还为此留了校,为此挨了我爸爸的栗凿,为此我在她的座凳 上偷偷地放过图钉。她妈妈死了,我就不恨她了。死亡好像可以消解一点么子东西,是吗?我 摸摸脑壳,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么子道理。
 
    四毛又跑过来:“快快快,到学校里头去,有热闹看!”

    我们就冲过解放路到了顺星桥。冲过去以后我们口里都唱着《平原游击队》里日本鬼子进村的音乐:刚 刚-刚 刚、刚、刚、刚、刚 刚-刚 刚、刚、刚、刚……屁股后头还有机关枪响。

    “冲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呵同志们。”和平哥哥说。他比我们大三岁,所以他是我们的头,就像 好多年以后电视里的加里森一样。

    我们的学校真地热闹。和平哥哥对四毛说:“你的,大大的,这个!”和平哥哥把姆指翘起来 ,表扬四毛的情报准确及时。

    我们的学校真地热闹。好多人站在台上,更多的人站在台下。台上的人都挂了牌子,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都用红墨水打了叉。我们的班主任呵、语文老师呵、数学老师呵、政治老师 呵,还有教导主任呵,还有女校长呵,都挂了牌子。好呵。妙呵。你们也有今天呵。我们就跟 着台下的人喊口号。一会儿打倒这个,一会儿打倒那个。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修正主义教育 路线是么子意思?搞不懂。搞不懂也要打倒。因为有人喊要打倒。因为有人指着女校长的鼻 子说她就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因为女校长平时好严肃,我们这些调皮学生见了她就怕。让人怕就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是这样吧?大概是这样。肯定是这样。应当是这样。

    有人打女校长的耳光子。打得女校长脸上的头发一下子甩到左边,一下子甩到右边。台下就有人喊:“打得好,就是要打——修正主义!”我们也跟起喊:“打得好,就是要打——修正主义!”我们是台下的那些大人的回声。我们是火上头浇过的油,刮过的风。我看见女校长 捂着自己的脸,歪歪地倒了下去。有人踢她,她不动了。

   “装蒜,修正主义就是会装蒜!平日你的威风到哪里去啦?”台下头有人这么喊。这么喊是有回声的。这么喊人心里有一股义愤,有一股正气,有一股他妈的我也说不清楚的火气。

    但是倒下去的人真地起不来了。倒下去的人嘴角流着红的血,还流着白的泡沫。

    “把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代表吴敏先抬下去,我们接着斗争其他的修正主义!”台上头一个 人这么指挥。于是过了一会儿,就轮到教导主任挨耳光子了。教导主任是男人,没有长长的头 发一下子甩到左边一下子甩到右边,不好看。我们就从人堆子里溜了出来。我们去哪里?去 学校图书馆。和平指挥我们把玻璃用砖头砸烂。四毛爬了进去。
 
“看到了吗?”和平问。
“看到啦。”四毛在里头答。
“看到了么子?”
“看到了书。呵呀,好多!”
“找!”和平命令道。
“找么子?”

   和平对我们说:“找么子?”
   我们一脸茫茫然。

“卵用都没有!”和平哥哥没有四毛的屁股可以踢,就踢他弟弟小狗。
“找——”和平哥哥朝烂窗子里喊,“找好看的!”

“么子好看的?”四毛的声音都好像布满了灰尘。

“有故事的,有插画的。”

“《苦菜花》要得啵?《林海雪原》要得啵?还有《敌后武工队》要得啵?……”“都丢出 来。快点,等下子来人啦。”和平哥哥说完,就叫小狗到走廊上去放哨。要是来了人就咳嗽, 像痨病鬼那样的咳。

    天气太热,书拿着不怎么好藏。我们把汗衫脱下来,一个包几本,搭的搭在背上,夹的夹在胳肢窝里,发一声喊,撒开脚板就跑。

“同志们呵,我们又冲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啦。”过了解放路,和平哥哥又是这么说。

“和平哥哥你好像夏伯阳。”我说,有点讨好他的意思。

    和平哥哥就亲切地踢了我屁股一脚。

    “四毛呢?四毛呢?”和平哥哥忽然问。

    我们回头一看,真地,四毛呢?刚才四毛不是还跟我们一起吗?四毛呢?
 
    四毛躺在解放路上。四毛的胸脯下头是汗衫包的一包书,书下头是越来越大的一摊血。子弹在我们脑壳顶上飞着,我们抬起四毛就跑,那包书还在路中央,在一摊血水的中央。

    彭铁匠丢下榔头走出来:“何事搞的?”

    四毛就躺在铁铺的门口,就同那天陈东玲的妈妈一样。四毛就是那么躺着,眼睛紧闭,嘴角还 带着调皮的笑意。你就是拿脚踢他他也醒不转来了和平哥哥。你命令他他也不答理你了和平 哥哥。一颗流弹从他的右肋斜斜穿过,从左肋里出来了。他不再和我们一起玩了和平哥哥。
 
    像夏伯阳的和平哥哥带头哭起来。我们都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辉。哭得彭铁匠都转过背去抹眼泪。那天我们潘后街的街景就是这样子的。
 
    没有了四毛,我们心里头凄凉了一阵子。凄凉了一阵子之后,我们又快活起来。我们要么跑到解放路上拣子弹壳,要么拣到子弹壳就躲在院子后头的庭子里玩一种叫“杂架”的游戏。就 是每人出几粒子弹壳,摆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框里,然后,在八九米远的地方画一根线,人站在线 后头,拿一个玻璃球朝框子里的子弹壳掷过去。击出框来的弹壳就属于你的了。

    当然是和平哥哥的眼法最好。就像现在打保龄球一样,有时候他一掷,玻璃球击在弹壳的中央 ,嘭地仙女散花,所有的弹壳都飞出了框线,大满贯呵。
 
    我们玩的时候把院子的大门锁起来。我们不喜欢街上的细伢崽。他们邋遢,讨嫌,再说他们的父母的名字没人拿红墨水打叉,再说他们还拿石头朝我们院子里扔。

    他们就咚咚咚咚敲门。他们晓得我们在玩么子。我们不理他们。我们玩我们的。和平哥哥从家里拿出一个纸鞋盒来,把赢得的子弹壳装了大半盒子。就像那是一只阿里巴巴的聚宝盆。忽然脑壳顶上有窃窃的笑声。呵呀,街上的细伢崽从一棵苦楝子树上爬到墙头来了。

“捅你的娘!”和平哥哥把手叉到腰上,仰脑壳就骂。

“捅你的娘咧,走资派的崽!”上头也站起来一个人,也是把手叉在腰上。是蒋婆婆的大崽, 墨黑的皮肤,大脑壳,细耳朵。

“大脑壳,有本事你下来!”小狗喊。
“小鳖,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你不下来是我的崽!”
“你不上来是我的崽!”
“学我的样,学皮匠。捅你的娘!”
“学我的样,学皮匠。捅你的娘咧!”
“哥哥,”小狗说,“他骂我的娘咧。”
“打!”和平哥哥说。手里的玻璃球掷过去。大脑壳要不是脑壳一歪,那脑壳上头就起了宝塔。

“好呵,走资派的崽打我们工人阶级的崽呵!”大脑壳把手里的瓦片子回敬过来。

“小狗,帮老子拿弹弓来。”和平哥哥下达战斗指令。“都去拿弹弓来!”

    哈,我们院子里这帮家伙,打弹弓个个是梁山上没羽箭张青呵。

    大脑壳手下有十来个人,我们院子里只有八个人。要是对射起来,那他们哪里是对手?大脑壳好汉不吃眼前亏,喊一声撤,墙头上一下子就没了人影子。

    我们从家里把弹弓拿来,和平说:“追出去打,他妈妈的鳖!”
 
     我们就把黑漆的大门打开来,冲到街上。大脑壳他们也正好冲过来。他们跑回去拿了棍棒家什,在脑壳顶上挥着,呼呼地生风,好像一群敢死队的。

“打呵!”和平靠在苦楝树后头,头一个把弹弓里的卵石射了出去。

     那一群人里有人哎哟一叫,像杀猪一样。我们也射出卵石来。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裤口袋的卵石,丁丁丁丁地响。那一群人像杀了好多的猪,嚎叫着躲到铁匠铺里。听见铁匠喊:“搞么子 卵名堂,安?”听见大脑壳喊:“逮住一个就扑死他一个!”听见铁匠又喊:“滚,都跟老子 滚!老子要做事赚饭吃!”听见大脑壳又喊:“是他们打我们。走资派!”

     解放路那边又传来爆豆子样的机枪声。好像有么子人跑到我们街上来了。
 
“停战!停战!”我们看到大脑壳站到街心来,把两只手在脑壳顶上摇来摇去。
 
“莫打。”和平拍了一下小狗。因为小狗正要拿弹弓射大脑壳的讨厌的脸。
 
“打就打,停么子战?”和平也站到街心上头来。
 
“那边好热闹。我们去看热闹。我们约了明天打好啵?”
 
“随便你么子时候打。老子奉陪到底。”
 
“那好,今天停战。走!”
 
    我们也走。走到街腰上,一些戴钢盔的大人撤过来了。
 
“妈妈的鳖,调两门迫击炮过来。”又是上回那个矮胖的家伙,朝另一个人下命令。那个人一 溜烟跑过我们身旁。
 
“有几个弟兄挂了花?”矮胖子问。他手里是一把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左轮手枪。
 
“大概有一半吧?”另一个人把钢盔拿下来当扇子扇了几下。
 
    一会儿来了一辆苏制卡车。从上头跳出来一些戴钢盔的人。他们搬下来了两门迫击炮。然后他们把几个哎哟喧天的伤员抬上了车。车子开走了。

“唐司令,何事搞?”新来的人都拿着冲锋枪,摩拳擦掌的样子。

    我看到一顶钢盔下头有一张年轻漂亮的脸。两侧是齐耳的短发,眼睛珠子乌黑乌黑的。她穿着一件旧工装,腰间扎着宽皮带,胸脯鼓鼓的。她看到我望着她的胸脯,骂道:“小鬼崽子,滚 开!”我没有滚开,朝她龇牙一笑。她的冲锋枪对着我:“还不滚开,打你一梭子。打得你像 个筛子。”我又没有滚开,又朝她龇牙一笑。我晓得她不会打我一梭子,把我打得像筛子。她 长得那么好看。好看的姐姐我就是变成筛子也要看她。

    唐司令,就是那个矮胖的家伙,把电影里看到过的左轮手枪一挥,喊了一声“冲!”就带着这一群人往解放路那边冲了过去。枪声又像爆豆子了。

    铁匠站在他的铺子里摇脑壳:“这是么子世道——么子世道哦。”

    我们跟在唐司令这一群人的屁股后头跑,拐过街口,就躲在中和堂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后头不敢再朝前冲了。唐司令的人在一个眼镜店的檐下架迫击炮。我从石狮子的四只脚的空隙望过 去,看见街那边有麻袋堆起的街垒,子弹从那里朝我们这一面蝗虫一样飞过来。我吓得赶紧把 脑壳缩了下来。石狮子身上都打得麻麻点点了。有细碎的石屑溅到了我们的脑壳上来。

    我们有一点害怕,却有更多兴奋,也不记得四毛是怎么死掉的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日子是我们的节日的道理。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张钢盔下的漂亮年轻的脸以及被皮带扎得鼓鼓的胸脯了。因为解放路忽然没有枪声了。枪声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转移到了湘江河对岸。后来又转移到了湘江河 上游。有一天彭铁匠对他的学徒满伢子说:“河里的水不能呷啦。”

“何解,师傅?”
“听说他们在上游要炸掉农药厂,把滴滴畏都炸到河里头去,要毒死我们一城的人啦。”
    当时我们都听到了这话。当时我们一点都不怕。毒死一城的人,那是么子情景?想起来都有味。你走到哪条街上,脚边上都是尸体。呵呵呵,那是么子情景?别人都死光了,就剩下我们 院子里这些调皮伢崽,呵呵呵,那是么子情景?

    又过去了一些天,没听说有哪个被农药毒死了。呵呵呵,几多叫人失望。
 
    在失望的时候,我们同大脑壳他们又打了一架。我们把院子的大黑门栓起来,都爬到屋顶上, 拿弹弓射他们。他们躲在屋檐下,也拿弹弓射我们。小小的卵石,交叉地飞来飞去。弹到地上 或弹到瓦上,发出怪样的啸声,真的是好刺激。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一点输赢都没有。于是大脑壳又喊停战。

    “你们派四个人,我们派四个人,玩杂架,赌子弹壳!”大脑壳站在街心朝墙上的我们喊。我们从墙上顺着苦楝树爬下来:“你们说个地方。”

    地方就在铁匠铺前头的街上。

    结果我们赢了。赢来的子弹壳装了满满两鞋盒。
 
“我们讲和。”大脑壳朝和平哥哥伸出手来。“以后我们只打街外头的,自己街上的不打架 。”
 
“说话要作数。”和平哥哥说。
“扯卵淡是狗变的。”
“扯卵淡是狗变的。”

    于是我们在街上就没有敌人了。
 
    没有敌人多少有点无聊。我们就把四毛偷出来的书找出来看。我拿了一本《林海雪原》,看到“白茹的心”那一节,心跳得有点不大对头。白茹,我脑壳里头的白茹,就是那张戴钢盔的年轻漂亮的脸。白茹,她有鼓鼓的胸脯。白茹,她现在不晓得在哪里。

    小狗到我跟前来:“日本鬼子好痞。”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苦菜花》:“你看这一节。”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我看到日本鬼子拿刺刀逼中国妇女跳奶铃舞。

    和平哥哥走过来,一把把书拿走,看了两页,就说:“将来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崽都参军,打到日本去,把日本的女人统统抓来,到我们潘后街来跳奶铃舞。”

    跳奶铃舞是么子样子?晚上我困不着觉,想了好久。后来我就困着了。我还是没想出来。

     潘后街上是没有枪声了。也没有炸农药厂一类的传闻了。也没有再看见过戴钢盔的人了。大脑壳他们和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崽并肩作战,打赢过东庆街那边的人。我们有点喜欢大脑壳了 。他的脑壳上挨了一棍子,包了好久的纱布,我们都说他像王成。他就在铁匠铺里拿起一把榔 头,喊道:“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朝后头一倒。吓得彭铁匠骂起人来:“要死 罢?要死莫死得这里!”后来大脑壳就真的像王成了。我们同东庆街的打过了,又打落星田 的,一直打到小古道巷。我们是十字军东征。我们只识弯弓射大雕。

     我们当然不同凡响。因为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崽都佩了一把刀。其实就是水果刀,是可以推出去又缩回来的那种推刀。和平哥哥最先买来一把。放在手掌心上,忽然握住,大姆指摁住一个小钮,刀身就刷地送了出来,在太阳下跳着一粒珠子样的光。我们好羡慕呵。和平哥哥就说:“干脆,一个人买一把。”这时候我们的父亲都从北方回来了。和平哥哥就从他爸爸的口袋 里偷了钱出来,带我们到中和堂药店隔壁的百货公司一人买了一把这样的推刀。我们在院子 的大黑门上拿粉笔画了靶子。我们开始练飞刀。我们都看过一部讲江湖艺人故事的电影《飞刀华》。里头有个人会玩飞刀,就叫飞刀华。于是我们都成了飞刀华。

    那天我的一个小学同学芋头走我们街上过身。他就到我们院子里头来找我玩。我们正在玩杂架。还有大脑壳他们。芋头说:“我没有子弹壳,我只有烟盒子。”

“也要得,”和平哥哥说,“两个烟盒子兑一粒子弹壳。”

    芋头就从裤口袋里拿出一叠烟盒子来。
    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同芋头吵起架来了。可能是他少给了我烟盒子。也可能是他发输气 先开口骂人。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从口袋里训练有素地摸出了刀子,在那一瞬之间我把 刀锋推了出来。也是在那一瞬之间我的刀子扎向了芋头的手,因为这只手捏了拳头正打算朝 我脸上挥来。
 
    芋头比我高半个脑壳。我听得他一声尖叫,同时感到脸上溅了么子东西。他就捂着手蹲到了地上。呵呵呵,他的手指之间也冒出了红色的喷泉。
 
    我记得我很得意,朝地上唾了一口,说:“你以为我会怕你?你以为我会怕你?”彼一时我就只会说这一句话。我不会说别的么子话。
 
    大脑壳问我:“他是哪条街上的?”
 
“不要你管!”我说。这是我说的另外一句话。
 
    芋头流了好多的血。他的脸白了。他缝了七针。他的妈妈跟我的妈妈是同事。他妈妈找来了 ,我躲在和平哥哥的家里。我开始有点后怕了。
 
    好多年以后,潘后街没有了。彭铁匠也死了。什么街景都没有了。这里变成了一个日杂品市场。人头熙熙,皆为利来,人头攘攘,皆为利往。原来的中和堂药店,现在成了证券公司。有一 天我从证券公司门口过身,恰好看见了芋头。我们至少有五年没见过面了。我们互相递烟,问 好。芋头下了岗,现在专门在股市里炒股。

“赚了吧?”
“赚是赚了点。本钱少呵。再赚也就是赚点小菜钱。”
“能赚得小菜钱到手就不错啦。”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他于是问我在哪里发财。还问我有没有遇到过别的小学同学。

“想当年,我们就是从这条路上去上学的。”他回忆道。

    我于是问他,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们打过架。我戳了他一刀,流了好多血,还缝了七针。

    他脸上浮出困惑来。他显然把这样重要的耻辱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我说:“不记得啦?不记得啦就看看手。”
    他把一只手举起来,左看右看,没看出么子来
    “那只。”我说。
     另一只手又被考察了许久。
     奇怪。他手上一点疤痕都没有。
    “想不起来了。”他有点惭愧地说。“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你一说,又好像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

    真是有意思。很多人都忘记了往事。我凭么子要记住?有么子记住的必要?
    我也要把它遗忘,就像芋头那样。
    我们都是没有疤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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