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四章
青龙河发水,钱家大乱。乱不是乱在冲走几垛板子,几垛板子在旁人家算个事,
在钱家就跟吃罢饭泼菜汤一样,没人心疼。钱家大乱,乱在钱满天把全家过日子的
大权给了玉玲,或者说,玉玲把她姐玉芬的权夺了过来,玉玲想整顿朝纲,把这个
大家庭乱糟糟的日子好好收拾一番。
青龙河水最大的那天,从沟里下来的水被大河的水往回一涨,就涨到钱家院外,
院外的板子垛顿时就垮了好几个,白花花直溜溜的板子漂了半沟筒子,当时要是下
去赶紧捞,能捞上来不少。钱满天那会儿正陪朋友喝酒,就跟满地说你去看看,满
地夜里耍钱耍输了,不愿意去,到院里就喊满山去,满山两口子在屋里,窗户门都
挡得溜严,正在看他借来的录像,自然也不愿去,就得满河去,满河鼓捣他那猎枪,
正上瘾呢,也不动。玉玲架不住了,叫上几个妯娌去,一看那些板子,她怪心疼,
问众人咋办。梁小秋说水火无情,不能因小失大,绝不能拿性命冒险,高翠莲说他
们老爷们都不管,咱女人更不用操心,玉芬说倒是怪可惜的,可算卦的说咱家今年
运气不好,还有凶气,破点财就没事了,这板材和那个财同音,兴许就应在这上,
千万别下去捞。
玉玲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冷冷一笑,转身就去找钱满天,说咱们分家吧,我一
天也不能跟这些人在一起过了。当着外人的面,钱满天的白净脸让玉玲说得变成了
红脸。客人很识趣,连忙告辞了,钱满天埋怨玉玲你这是干啥,家丑不可外扬,传
出去多丢人。玉玲说纸里包不住火,咱家的日子垮台,那是早晚的事。钱满天说我
不是不知道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了,问题是老娘岁数大,管不了日子,你姐又是那么
个人,啥事也不敢做主,我整天忙着生意,你说咋办。玉玲说那就分家,各过各的。
钱满天摇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家是不能分的,爹临死时托付我一定要带着几个兄
弟把日子过好,把老娘伺候好,我不能早早就把家分了,让爹寒心,也让村里人笑
话。再者,老二老三媳妇都不是过日子的人,满地满山也不着调,在一块过,还都
像正经人家,分了过,用不多久就得糟践不像样,到那时我还得跟着操心。
钱满天一番话,说得玉玲这叫不是滋味儿,不由地勾起了她的一桩心事。本来,
玉玲是不愿意嫁给满河的,她嫌满河没文化,也没啥志向,就知道傻干活。找对象
嘛,女孩子心气都挺高的,谁也不愿意嫁给个窝囊人。但玉玲当时因高不成低不就,
婚事一再耽误,年龄越来越大,有点耽误不起了。玉芬跟她说钱家日子好,过去不
愁吃不愁喝,在三将村这是第一户。玉玲虽被说得动了心,但却发愁到钱家后那种
大日子没法过,老儿媳妇,要么把尖,要么受气。这时候钱满天亲自登门,说玉玲
你放心,你过去以后,不仅受不了气,你还得帮我管理这个家,我正缺你这么个帮
手。这一说就把玉玲说得心里欢喜,答应了这门亲事。可过了门之后,钱满天只是
让玉玲帮着管账,加工厂出多少货,进多少钱,过日子花多少钱,这些细情她倒是
都清楚了,但越清楚她越着急,她发现这家的日子就是两字——乱造!花钱没个章
法。谁想买东西,就找玉芬要,玉芬没主意,该花的给钱,不该花的,也让高翠莲
和梁小秋骗到手。为此,玉玲埋怨玉芬,玉芬说我当大嫂子的,宁愿自己吃差的穿
旧的,也得让兄弟媳妇们满意,玉玲说你那叫拿大哥挣的钱打水漂儿玩。玉芬说我
不能为几个钱闹得家里不和气,老二老三闹分家,不能因为我把这事给成全了,那
么着我不成了这家的罪人吗。
就为这,她们姐俩干了一场架,也就是赵国强蹚河到钱家那两天。
钱满天那天晚上眯着小眼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把全家老少叫到当院,
宣布从现在起,我主外,玉玲主内,家里日子咋过,全听玉玲的,谁要是不愿意,
可以分出去过,但房子和加工厂都是我一手置办的,不能动。非要分出去过,给盖
房子的钱,自己到外头去过。看他那个决心已定的样子,众人都没敢吭声,但心里
都各揣着小九九,要看看你玉玲有多大能耐。
玉玲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心里先是慌了一阵,很想当场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
了回去。事后,她想找满天好好说说,但又没好意思。直到钱满天要出门谈生意,
在院里碰见,玉玲才直截了当地说:“大哥,那事我干不了。”
钱满天更干脆,说:“干不了,也得干。”
玉玲说:“咋干?”
钱满天说:“随你的便。”
他说完就开车走了。
玉玲没了退路,去见婆婆,婆婆说我是土埋半截的人,管不着那些事,饿不着
我就中。
玉玲去找玉芬,玉芬说这下子可好啦,我就盼着省省心,不过,你可别惹着那
俩,那俩不是善茬。
玉玲去找高翠莲,高翠莲说谁当家我不管,反正姑奶奶我从小到大没受过气,
你肯定也不会让我受气。
梁小秋则说咱们都是外姓人,可不能让钱家挑得自斗自,那么着不合算,咱们
还是合起手来,多给自己搂点,给娘家弄点,也算是扶贫。
玉玲转了一溜遭,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她回到自己屋里,问满河:“你
说大哥说的这差事,我干好呢,还是不干好?”
满河正在锯猎枪的枪托,因为后山上有一片林子是县林场的,有人把着,扛着
猎枪人家不让进,把枪托子锯短,用衣服挡着,能混进去。满河生性孤癖,不愿意
跟旁人交往,就喜欢自己鼓捣点啥。他这会儿心思全在猎枪上,头也不抬地说: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定。”
玉玲火往头上撞:“你挺大一个男子汉,整天就知道鼓捣这些半大小子玩的东
西,你掉价不!”
满河还是不抬头:“啥价呀?掉不掉那是旁人说的,我才不管呢。”
玉玲强忍着说:“满河,不管咋说,咱们是一家人呀,你不能把我当两姓旁人……”
满河这才抬起头,眨眨眼说:“一家人?你不是想离婚,把我甩了吗?”
玉玲愣了,她虽然早有这个念头,并在爹六十六生日那天说了出去,但当时家
里人反对,满天又极力劝说,再回到河西家中,玉玲也就没再提,她想过一段再说
吧。不成想满河知道了,玉玲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满河说:“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你有这心,还说过这话。你敢不承认?”
玉玲把心一横说:“没啥不敢承认的。可是,你也应该想想,我为啥有这个念
头,你要总这样下去,咱俩的日子,说不定啥时就得散伙。”
满河嘿嘿一笑:“散就散,我才不怕呢。要是前几年,我还真怕,眼下,有钱
啥事都能办,甭说娶一个,街上那帮开车的,都是俩老婆,外头还有相好的。”
玉玲气得手都哆嗦了,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满河了,他怎么能说出这么
一套话来,这根本也不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话,不用猜,肯定是哪个没长好心的人
教给他的。是翠莲,还是梁小秋,或者是满河在外面有了相好的……
玉玲到外屋擓瓢凉水喝,心里的火好像也跟着被压下去些。她笑着进屋说:
“满河,你思想挺解放呀,你也想学那些开车的?也要娶俩老婆?”
满河一下子嘴变笨了:“我,我啥时想娶俩老婆,就你一个,我还看不住,还
娶俩?吓死我吧。”
玉玲说:“可你刚才那通话,说得可厉害,知道的,是旁人教你的,不知道的,
还真以为是出于你的本心呢。”
满河上了圈套:“叫你说着啦,那话哪是我说的,是二嫂三嫂跟我说的,你给
你爹过生日说的啥,她们全知道。”
玉玲眼前直冒火星子,看屋里的东西全是双影的。她赶紧扶着门框深深喘口气,
闭上眼静了一阵,然后,她就慢慢地来到院里,喊各家的人出来,拣个阴凉地,都
坐下,她说:“大哥说的事,我打算办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把日子过好了,
大家都跟着沾光,把日子过坏了,也好拣出负责任的人,我呢,就要当一回负责任
的人。”
玉芬说:“那你就是当初的生产队长,你说每天干啥,我们跟着干就是了。”
高翠莲说:“对,队长拉头锄,我们拉不下就是了。”
梁小秋说:“我孩子小,我可跟不上趟。”
婆婆说:“嗨,一家人嘛,又不是挣工分,犯不上那么较真。”
玉玲见院墙旁的树上有几个家雀喳喳叫个没完,猫腰抄起块石头撇过去,家雀
呼啦一下全飞跑了,院里显得静了许多,但后院的电锯还在铮铮响,玉玲朝那边喊:
“把锯停一会儿,我们要说事,太吵。”
那边人说:“停了中吗?”
玉玲说:“有啥事,我负责。”
电锯戛然停止,偌大一片院子,顿时安静得像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田野,只有母
鸡寻食时嗓子里冒出的咕咕声,以及猪圈里老猪的哼叽声和小猪羔子的尖叫声……
天色很好,干净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的确良蓝布,平平整整地悬在群山河川之上,
让人看着心里那么舒坦。山色是一片翠绿,充足的雨水,把庄稼树木花草激得生性
勃发,竞相展示着发育壮大的本能。河套则是愈发宽阔了,泥沙抹平了坑洼和乱石,
宛如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坦荡大道,村子里处处清新,潮湿的气味在炊烟的裹卷里
升腾,忙碌的人则一刻不停地在收拾着自己的家园……
玉玲的心情在经过一番冲动后,在这大自然的和谐的景色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两个闸门,刚才被愤怒冲开的那块闸门,已经关上了。现在启动
的闸门,则是充满热情和理智,充满爱和恨。爱是爱这个家,爱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若无缘分,为何能到一个锅里抡马勺,在一个院子里唠家常,为同一件事动心思想
点子;恨则是恨这家的日子太没有章法,缺少规矩,再勤快的人,在这也得变懒,
再能吃苦的人,慢慢也变成爱吃爱喝爱抽爱赌的人。这么下去,对孩子们的影响太
大啦,这院的孩子,在学校都是花钱的好手,念书却是二五眼。
玉玲心平气和地说:“我主持这个日子呢,就得有点新章程,首先呢,要把基
本生活费和零花钱分开。生活费,主要是孩子念书,大人孩子做衣服这一类钱,这
些钱按户头分,都一样……”
梁小秋着急了:“我三个孩子,平均咋行,那我不合算。”
玉玲说:“不合算,就得从其他活上补了。”
高翠莲问:“咋补?”
玉玲掰着指头说:“咱们把家里女同志干的活儿,像做饭、喂猪、整院子,还
有地里的活儿,都标出价码,实行招标承包,谁干啥,谁得哈钱,不干,就没有。”
高翠莲脸色煞白蹦起来:“你这不是搞外面土地承包吗?这是家里,搞这一套
干啥?”
玉玲说:“翠莲,你别急。好的法儿,甭管是哪的,都该学习。我觉得这法儿
好,按劳分配,打破大锅饭。”
梁小秋喊:“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包了活计,当中要有个事咋办?回娘家,
赶集,猪就不喂啦?饭就不吃啦?”
玉玲说:“那可以请旁人帮忙,把那天的钱给人家。”
玉芬沉不住气了:“玉玲呀,一家人,干啥要分得那么清,那还叫一家人吗。”
高翠莲说:“大嫂说得对,过去都是大嫂做饭,我没少去帮着切菜,也没要过
钱嘛!”
玉玲说。“你凭啥帮着切菜?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活。”
高翠莲脸变成红色:“你这话咋说的,凭啥就得有我一份活?姑奶奶我在家从
来就没干过那活!”
玉玲说:“那是在你家,现在你是在这个家过日子,想啥活都不干,这回就不
行啦。”
高翠莲喊:“咋着?还改朝换代啦!还让不让人活啦!我就不干,看你能把我
咋着!”
玉玲很镇静地说:“你不干,就别想挣钱,明天,我要拿出个价格表,谁要承
包哪一项,及早打招呼,还可以压价,谁的价低,就承包给谁。不过,大家尽管放
心,价格都低不了。但如果都不承包的话……”
梁小秋问:“对,那你咋办?我们都不包,你一个人干吧。”
玉玲乐了:“那我就对外承包,肯定能省一半钱,要不挤破门槛子,我把眼珠
子抠出来,给你们当泡儿踩。就这些,散会。”
然后,玉玲朝后院喊声干活吧,电锯立刻又欢叫起来。玉芬站起来,腰酸痛酸
痛的,这些天阴雨连着下,把她腰疼的老毛病又给勾起来了。来到钱家十好几年了,
操心受累的就数他们两口子了,满天操持外面,开车拉料送货,跟乡里县里各管事
的人低三下四,跟客商赔着笑脸,谨慎小心忍气吞生把这摊子给维持下来。当初,
这村里办木材加工厂的不只一家,坚持到现在,就剩下钱家一家了,旁的都垮了,
有让假客户给骗了的,有让工商税务给吃垮了的,还有得罪了哪位领导,穿小鞋给
穿完了的。幸亏钱家早年受难,磨得钱满天能伸能屈,才跟头把式地抗了过来。可
玉芬呢,玉芬可没有满天那么个结果,玉芬当家过日子,上有婆婆,下有这些兄弟
和媳妇,还有一帮小孩崽子,小二十来口子人,就说做饭吧,熬豆角子就得熬两挑
筐,要不然不够吃。更何况日子好了,人变得或娇嫩或挑剔。这个不爱吃啦,那个
味儿受不了呀……在这个家里,别人咋看都中,惟有玉芬一切都得为旁人着想,她
没有多少文化,嘴也跟不上趟,身处大嫂的位置,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两横加一竖
——干,凡事都自己带头干。赶上逢年过节,从天亮到天黑,忙得没空直起腰,忙
得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喝没喝口水。像老爷子过世那几天,忙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事,人都见傻。玉玲曾多次暗地里劝玉芬,你这是何苦呢,玉芬笑笑不回答。
她觉得人活在世上,名声二字最重要,苦点累点又算啥,当闺女时,娘是咋干的,
也不是没见过。
玉芬轻轻地进了玉玲的屋。玉玲爱干净,全家人都知道,平时谁轻易也不进来。
玉芬对自己这个老妹子有点怵头,她甚至后悔当初拉玉玲进到钱家,玉玲与满河在
一起不愉快,自己应该负责任。
玉玲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过来见是玉芬,忙说:“二姐,你说我刚才说的中不?”
玉芬笑笑,说:“老妹子,我正为那事来找你,我琢磨着,今天你办的这事……”
玉玲问:“咋着,不在理?”
玉芬说:“在理当然在理,没理的事,你也不能做。可说了一溜遭,这倒了是
在家里,搞出气来,传出去多叫人家笑话。”
玉玲乐了:“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管旁人笑话不笑话,要那么着,不是给旁人
过啦。”
玉芬摇摇头说:“话是那么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上不好看的事,
谁也都知道寒碜……”
玉玲想想说:“咱们想办法,别闹出气来不就行啦。”
玉芬说:“你订的这些章程,除了我,这院里怕是没有人能想通。算了吧,翠
莲和小秋都不是善茬儿,惹她们干啥,咱姐俩一使劲,那点活就干了,甭指望她们。”
玉玲晃晃头说:“不行不行,这不是谁跟谁过不去,也不是非指望她们,这里
面……嗐,事多着呢!现在还不整治,这家非败了不可,你没看这哥几个都忙啥,
打麻将,看录像,玩猎枪,除了大哥真心实意地拉车拽套,旁人都咋干呢,你得看
清这局势。”
玉芬低下头,就势坐在炕沿上,叹口气说:“我只是想,日子好赖,是他们老
爷们的事,犯不上咱跟着着急。”
玉玲说:“等到没米下锅那天,你想不跟着着急,行吗?孩子念书要钱,你不
得给张罗?到时候,老爷们脚底下抹油,溜啦,找人家相好的去了,你不得一个人
支撑着日子。”
玉芬忙朝窗外望望,皱着眉头对玉玲说:“你个死丫头,嘴上一点把门的也没
有,你还盼着他们在外面搞破鞋呀,那不活糟践死人呀。”
玉玲笑了:“看把你吓的。不是我盼,是咱得提防着点,都啥年代了,咱不能
脑瓜子不开窍,糊里糊涂让人当傻子卖了。”
玉芬小声说:“玉玲,你说你大哥整天在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多,你说,会不
会有哪个女的缠上他。”
玉玲说:“完全有可能。大哥能耐大,牌面又好,又都知道他有钱,女的不追
他追谁。”
玉芬嘬着牙花子说:“那可咋办?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他,他也不干呀。”
玉玲想笑又不敢笑:“我倒有个法儿,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玉芬说:“快说,快说。”
玉玲说:“我说了,你咋报答我。”
玉芬说:“你大哥给我买个镏子,回头给你。”
玉玲说:“那是大哥给你的,我不要。我要你支持我,明天你带头包一项活。”
玉芬说:“那没问题,往常没包,不也是我干,这回单给钱,我更干。你快说
吧。”
玉玲小声地说:“钱。关键是钱。你没听人家说,现在是男人一有钱就学坏,
女人一学坏就有钱。你想法子把钱管住,他手里没有闲钱,那种事就少了。”
玉芬听了连连摆手:“过日子的钱原来归我管,这回归你了。做生意的钱,一
直是他把着,我也沾不着边。花多少,咋花的,他也不跟我说呀,你管账,你应该
清楚。”
玉玲说:“咱家的账就是豆腐账,他把板子拉走了,回来说记上两千,我就记
两千,说记三千就三千,实际上是多少钱,我也不清楚。”
玉芬抬头看看屋顶说:“没法子,咱没法从钱上管他。”
玉玲眼珠转转说;“除非,做生意的钱也经我手管,我就能给你把住。”
玉芬噌地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玉玲,你还想把后院的事管起来?你想干
啥?”
玉玲拉玉芬坐下:“瞧把你吓的,我不是想帮你管住大哥嘛,都是为你好,你
要是不愿意,我还省事了呢。”
玉玲说完就从柜上拿过一张纸,在上面算计那些家务活的承包费。玉芬坐了一
阵,见玉玲不说话,觉得怪不好受的,抬起身说我走啦,玉玲头也没抬说不送啦。
玉芬心里愈发堵堵的,站在门槛处说:“老妹子,你咋变成这样啦。”
玉玲说:“啥样啦?”
玉芬说:“啥样……有点那样儿……算啦,说了让你不高兴……”
玉玲说:“是不是说我跟小时候一样,事事都把尖?”
玉芬说:“要光是把尖也好,眼下比把尖还多点啥,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她
看看干净的炕和垛得有棱有角的被子,心中一软,说,“玉玲啊,姐姐问你一句,
你咋还不要孩子,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玉玲手里的笔顿时就停下了。这是个刺她心痛的话题,已经好几阵子,没人在
她面前提了。原来,玉玲过门后对头一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长得白白的,大
眼睛高鼻梁,很招人喜欢,那会儿,这院里除了玉芬有一个儿子两个闺女,高翠莲
是一个丫头,梁小秋是俩丫头。所以,玉玲得儿子,从二位老人到满天玉芬,都很
高兴。但话说回来,老二老三两家嘴上说高兴,心里却不自在。尤其是梁小秋,她
怀老二原以为是儿子,为了生下来壮实,也不知听谁说的,怀孕时吃了不少钙片,
结果,生时就费了劲了,差点没把梁小秋折腾死,等出来了,一看还是少那二两肉,
把梁小秋气得差点窜窗户外去。你想呀,她费那么大劲又养个丫头,看玉玲没当回
事养个大胖小子,心里能不别扭吗。话里话外的,也就断不了念三音,说点用不着
的话。玉玲呢,也是年少无知,得了儿子便觉得身价高了,加之本来就瞧不上那二
位没啥文化的劲,也就不买账,明着暗着横着竖着跟那二位较上了劲。老人们自然
向着点玉玲,玉玲占了个上手,但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玉玲的孩
子病了,得了肺炎。一岁多小孩子得肺炎,又治得不及时,一下子夭折了,这事对
玉玲刺激不小,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后来邻居大娘大婶一个劲地劝,说没有哪
一个不伤耗过小孩子的,说那是那孩子的命太软,小鬼把的小关口也闯不过去。没
了,将来再生一个就是了。慢慢地就说得玉玲把这事给淡却了许多。但绝不愿让人
提,一提她就急。
玉玲待心头那股堵劲松快点,瞅着玉芬说:“要孩子?我一想就害怕。”
玉芬说:“有啥可怕的,下次就有经验了。”
玉玲说:“要了孩子,不就得跟那位摽上一辈子,我心不甘。”
姐俩后来又说了点啥,玉玲说你别干扰我了我得算账了,玉芬说我也该做饭去
了,老太太要吃饺子,我真发愁,光菜馅子就得剁好几盆。玉玲说以后把伙食包给
你,谁帮你包饺子,你付人家工钱。玉芬说拉倒吧,我还成了雇工的地主老财了呢,
再来个二次土改,就麻烦了。说完就走了。
这天中午的饭是饺子,茵香馆的,玉芬特意多放了不少肉,拌馅的时候,玉玲
看香油瓶子里剩不多了,就全给倒进去,说大锅饭的最后一顿饺子,香着点吧。满
天他娘不高兴,说咋啦不过啦,玉芬说玉玲要改个法儿过。老婆婆也怪明白的,指
着窗户说那俩姑奶奶能听你们的?玉玲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有香油饺子就香,
有好处就不怕没人干。
可结果整整让玉玲给猜差了。打包饺子,翠莲和小秋就没露面,饺子煮出来了,
招呼她们大人孩子吃饺子,还没人出来。大人不出来,较劲抗着,孩子饿呀,嚷着
叫着要吃饺子,翠莲和小秋这两个人狠不狠吧,把门倒插上,搂着孩子在炕上嚎,
嚎一阵说:“完啦,这回没咱们娘们的活路啦,咱们饿死得啦!”
玉芬敲着窗户说:“有啥话吃了饭再说,不能让孩子饿着。”
高翠莲说:“南来的鸟呀北来的雁,谁给我往娘家把信儿传,就说女儿要饿死,
再不来人就见不到面!”翠莲在村办剧团演过戏,这会儿也不知把哪的词给用上了。
梁小秋喊:“平地一声惊雷响,我就是绝食的女共党……”她鼻子吸了吸气,
又接着喊,“妈了个×呀!苞香馅的,香油没少放呀,你们要馋死我们娘们呀!”
玉玲要跟这二位姑奶奶较劲,自己猛吃饺子,吃完了胃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滚。
钱满天是转天下午回来的,一进院就看出情形不对,都到做饭的时候了,咋还
清锅冷灶,一点烟火都没起,就跟不过了一样。他刚要问问出了啥事,老二满地老
三满山从屋里出来,说大哥呀咱家这日子可没法过了,您要嫌我们哥们就直说,别
这么着整人呀。满天还算明白,没顺着这哥俩的话往下走,而是问:“你们不是都
进山里弄木头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满地说:“昨天夜里回来的,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
满天说:“有啥事说啥事,不吃饭干啥!”
满山说:“吃啥呀!都要闹出人命来啦,还有心思吃饭。”
正说着,高翠莲和梁小秋怀里抱着手里拉着孩子哭哭咧咧从屋里出来,高翠莲
说:“大哥呀,您行行好,放我们娘们一条生路吧,让我们回娘家吧,我们一辈子
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呀!”
梁小秋说:“要死也得死在我爹娘面前,省得给大哥您添麻烦!”
钱满天向后退了一步,掏出烟点着,当风把烟刮到他的眼睛上时,他就势把眼
眯上,看似避烟,实则不正眼瞅这两个兄弟媳妇。这就显出钱满天遇事沉着的本性。
当他把事情的起因听个明白之后,他心却不由的对玉玲既有点佩服,又有些埋怨。
佩服的是玉玲真有招子,敢动真格的;埋怨的是,玉玲的改革步子太大了,弄得家
里不安定,万一人心大变人走屋空鸡飞蛋打的,自己还得费心巴力回这个场。想到
这,钱满天笑笑说:“中啦,都听明白了,不就是玉玲要定点新章程,你们不同意
吗?这好说,回头我跟玉玲商量商量,研究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
高翠莲说:“啥方法也不中,还是按老法子过吧,起哈新么蛾子!”
梁小秋说:“嫁到你家,就是为了穿衣吃饭。受苦受累,我还不来呢!”
钱满天听着不舒服,皱起眉头。
钱满山叼着烟卷说:“大哥,当初,咱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是你亲口说的。”
梁小秋得意地说:“就是,当时有多少媒人等在我家门外,你当大哥的要是不
吐那句话,我一吭声,八抬大轿说不定把我抬哪去呢。”
高翠莲说:“我也是,我演戏时,多少小伙子追我,让我跟他们跑。”
钱满地说:“你还没跟他们跑咋着?”
高翠莲瞪他一眼:“不就跑过两回吗?”
钱满地说:“两回还少呀,再跑一回,说不定就让人家给你卖了。”
高翠莲急了:“放屁!把你才卖啦。”
钱满天心里烦了:“别嚷嚷啦,我看你们这劲头,也不像饿了几顿,倒像是吃
多了撑的!”说罢,扭头进屋了。
众人互相看看,高翠莲埋怨满地都怨你,揭我的秃疮疙疤儿,满地说谁叫你吹
那么多小伙子追你。满山摆了摆手,他们两口子才不打咕,然后备回各的屋,院里
安静下来。
钱满天进了屋里,看玉芬没在,他就奔娘的屋,娘一个人在屋里,见了满天说
你可回来啦,咱家这唱大戏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呆着。满天孝顺,不敢驳娘的话,
忙说我这就把这事了啦,您老只管放心吧。正说着,见院里有一大团子绿的东西在
走动,往绿的下面瞅,是玉芬,她打猪草去了,用背筐背着比人都高。
钱满天一看这猪草来火了,几步到了当院,喊道:“我说你咋还有心思去打草,
家里都乱成啥样啦。”
玉芬愣了一下,因为背着草,扭头也看不见,便把背筐放下,站起身问:“你
啥时回来的,不是说得多去几天吗。”
钱满天说:“你盼我死在外头呀,我愿意啥时回来就回来,你管得着吗!”
玉芬的眼泪顿时就在眼里汪起来,她强忍着没让掉下来,小声地说:“有啥事
回屋说不中,在这嚷嚷啥。”
钱满天说:“我偏在这说!我偏在这说,你当大嫂的,咋管的……”他越说越
来气,一脚把猪草筐踢倒,又一脚,踢了玉芬一头一脸草。
玉芬浑身哆嗦,嘴里说不出话来。
高翠莲和梁小秋躲在屋里,心里这叫痛快。满山想出去劝劝,被梁小秋一把拽
住。
就听东房西屋屋门咣噹一声响,玉玲噌噌跑出来,指着满天说:“你,你敢动
我姐一个手指头,我就……”
满天不得不接着问:“你要咋着?”
玉玲说:“我一把火燎了这前后院。”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房子漏少提下雨,瘸子面前别嫌地不平。你当着钱满天,
提放火,那不是捅他心肝吗!
钱满天再沉着,此刻也忍不住。他训斥玉芬,多少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可话赶话火冒上来说过头了,也在所难免。但兄弟媳妇当面跟大伯子叫板,这就少
有了。何况是在钱家,是从来没有的事。
钱满天说:“你闭嘴!说这话,少在这家呆着。”
玉玲眼里要冒出火来:“撵我?不用你撵,我早就不想在这呆啦!”她上前拉
玉芬,“姐,咱走!这地方,好人活不下去!”
玉芬推玉玲的手:“玉玲,你快回屋吧。”
玉玲说:“你咋这么窝囊!爹娘养你就为你到人家受气!丢人不!”
玉芬捂着脸跑回屋去。
钱满天不能跟着进屋,那太掉价,好像去说小话。他使劲眨了一下眼,去后院
看做活的去了。将近中午,满河慌慌张张找来,满头是汗说:“大哥,不好啦……”
钱满天讨厌旁人这么说话,忙说:“咋说话,我这不是挺好。”
满河连连点头:“您挺好,我是说家里出事了,我媳妇跟大嫂子走啦!”
钱满天把手里拿的木头往地下一扔:“你们咋让她们走!快挡住!”
满河说:“拦不住!死活要走!”
钱满天问:“这会儿到哪了?”
满河说:“估摸过河了。还追不?”
钱满天摇摇头说:“算了吧。”
这时电锯碰上木头里的啥硬物,叮啷一声就断了锯齿。钱满天气得骂:“你们
长眼干啥吃的,有钉子不弄净,出人命咋办!”
干活的人过来说:“您看,钉子没帽,钉得挺深,肯定是有人跟咱过不去。”
钱满天一看果然如此,他心想,这是谁呢,这么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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