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十二章
进了腊月,天上不下雪,地下不起风,真是邪了门啦,暖暖和和像个三月小阳
春。青远县城的街上,无论是做生意的,还是采买年货的,都比往年要多上好几倍。
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把货摆到阳光普照的街上,与个人的摊点展开了竞争,这里是赔
本大甩卖,那边是春节大奉送,男女老少嘶哑着嗓子或举着喇叭,开兵见阵似的大
喊。商品呢?吃的用的都跟小山似的堆着,仿佛卖主手里有聚宝盆,想要多少有多
少。最热闹的是河套边的鞭炮市,有消息说县城也要学城市禁止放炮,县城的居民
说过大年不放炮还有啥意思,多买点先放个过瘾,过这村没这店啦。从四下乡村来
买东西的农民,则自豪地说还是乡下好吧,我们从大年三十一直放到正月十五,谁
也不管。
身为县委书记的赵国民很难得的出现在街上。这日子口,除了开会,赵国民几
乎无处可呆。家里、招待所、宾馆、饭店,到哪都有人等着他。没有办法,他到街
上来,就说视察节日前的市场吧,人山人海的,兴许谁也找不见呢。赵国民在人群
中走,忽然觉得怪好笑,这可真是“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呀,好不容易历尽
艰难当了一任县太爷,没想到滋味儿也不好受,不得已还得钻到市场里躲一躲,也
算是小隐一回吧。不隐不行,眼下这个季节,老百姓是忙活了一年,该盘算咋舒舒
服服过个年,再谋划一下来年的日子。
和老百姓一样,当干部的这个时候也都有时间想想然后跑跑自己的前程。在乡
镇工作的,都想着调县里来,或谋一个有权挣钱又多的官做,或过上比较舒适的城
里生活。县直的干部忙了一年,也想借着大大小小的政绩再“进步”一下。这没啥
不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要是都不想提拔,都稀啦晃噹没有一点压力混
日子,那这个地方的事业就少了很大一股子推动力。问题是僧多粥少,位子有限,
想提拔的,还提拔不上来,一些占着坑不拉屎的,你还没法让他挪挪窝,一挪就闹
地震,屁大的县城,亲戚连着亲戚,伤一个就伤一大片,你还蒙在鼓里不知咋回事。
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赵国民每到腊月和正月,能不跟干部个别谈话就不谈,
反正一谈就是个人的事,顺便还都要有所表示,这表示早已不是给几瓶酒两条烟的
事,现在是给信封,牛皮纸信封,里面装钱,人家明讲,单位年终奖金,有您一份,
您不要也没法退,都下账了,列招待费里了。是要还是不要,可真叫赵国民为难,
他也曾在万般无奈之下,收过一两回,人家走后看看信封里,吓他一跳,最少的也
是一千元,他心里说不犯事则已,犯了就是受贿罪呀,赶紧悬崖勒马吧。他跟黄小
凤商量了,这县委书记也干有好几年了,再在这干下去,凶多吉少,还是见好就收
能走快走吧。黄小凤很同意,并催国民抓紧办。于是,赵国民在多次与梁书记谈话
时,提出自己年龄大了,想调到市里的想法。同时,他又托了一些老朋友,包括市
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帮自己运作一下。自然,运作也是需要一些钱物的,好在眼下
跑项目都没有空手去的,偌大一个县,好几十万人,县委书记说给谁送点啥,还是
不成问题的……
街上的人和车实在是太多了,车堵住了就鸣笛,于是耳朵里就全是喇叭声。赵
国民心里说交警跑哪去了。拐过一个路口,他又看见鞭炮市场人快挤成一个蛋了,
他不由地出了一头冷汗,暗道这要是炸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朝身旁瞅瞅,秘书没在身边,他想起是自己没让秘书跟着。忽然,他摸摸口袋,
硬东西是手机,他就走到墙根给交警队和工商局打电话。那边接电话的看来都很忙,
电话里能听见互相喊分东西快去拿的声音,接电话的张嘴就喊:“太忙,没空儿!”
咔哒就把电话放下了。
赵国民火冒三丈,打电话给县委办,张嘴就说:“我是赵国民。”
那边说:“有啥事快说,我不管你是啥民。”
赵国民差点骂娘,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县委书记赵国民!”
对方听明白了:“是,是赵书记呀,我这来上访的了,实在对不起,您有啥指
示?”
赵国民知道他们不敢撒谎,这时候接待上访可是够挠头的,怪不得他们着急。
赵国民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去市里省里特别是北京,务必要消化了。然后,又让
他们通知交警队和工商局。
手机还没关,苏海峰和几个老同志把赵国民给围上了。苏海峰他们手里都拿着
门球棍子,一个个脸晒得通红,运动员似的。苏海峰已经退了,但仍爱掺和事,经
常组织老干部下去搞调研,回来就找赵国民要钱,给下面办事。按说应该支持,可
县财政日子不好过,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再额外用钱,赵国民是有那心没那力,
所以,现在赵国民一见苏海峰就头疼。
苏海峰说:“赵书记你可真难找呀,一个人跑这自在来啦。”
赵国民说:“看看节日市场,您不是常说得多搞调研嘛,嘿嘿。”
苏海峰指着一旁的老同志说:“市场形势大好,不调研也坏不了。你得多去点
困难多的地方。他们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没落实,你给发个话,让财政给解决了吧。”
赵国民瞅瞅这些老同志,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人家都是建国前就参加革命,在
这小县里一干就是一辈子,论职务最多是个局长(科级),退下来给个副县级待遇,
偏偏又赶上财政紧张,该有的那点待遇也落实不到位,他想想说:“倒是研究过了,
财政上要拿点钱,回头我再跟他们说说。”
苏海峰说:“有你这话,他们的心也就踏实了。”
其他的老同志也都说让你费心啦这一类客气话。
赵国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人家挺给自己面子的,要是粗脖子红脸给你几句,
你不是也得干听着嘛。于是,他又表态式的说大家放心,我一定抓紧落实。老干部
们愈发高兴,邀请他哪天有空去看看门球赛,赵国民点头答应。
众人拎着球棍子往前走,苏海峰突然转身回来,小声地问赵国民:“国民,听
说你想离开这?有这事吗?”
赵国民一愣,反问道:“您听着啥啦?”
苏海峰说:“瞧瞧,是我问你,你倒反问起我来。你没把我放在眼里呀,看我
不行啦。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推荐的你。”
赵国民脸上发烧。他心里明白,当初,原县委书记调走之后,本来轮不到赵国
民头上,赵国民那时当上副书记了,可上面还有县长呢。但县长年轻,又是上面派
来的某省领导的秘书,挺新潮的,又爱跳舞又爱打麻将,县里的本地干部就有点想
法,不大愿意让他当一把手。苏海峰那时正走背字,没提拔上去,又赶上五十六一
刀切,把他切到顾问那个位子上了,这一来倒好了,他无所求了,也就不怕啥了,
背地里就联合一伙人捏咕这事。结果还就捏咕成了,一下子把赵国民推了上去。赵
国民知道这是苏海峰出了力,不甚感激,日后果然对苏海峰格外敬重。老苏说要干
个啥事,他都尽力成全。但毕竟时间如流水,几年过去了,赵国民也不能总是一个
劲报苏海峰的恩呀,加上他萌生了离开此地的念头,旁的事想得就不那么周全了。
赵国民只好实话实说:“老书记,我是有调到市里的念头,可八字还没有一撇
呢……所以,没跟您汇报……”
苏海峰脸上露出点笑容:“汇报可用不着……不过,我告诉你,我支持你走。
你别学我,老了老了窝在这儿,趁着年轻,该走就走,在这干到天上去,也不过是
个正处级。”
赵国民叹口气说:“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嘛,咱上面没人呀……”
苏海峰皱皱眉头:“没人?我给你出个主意,认识电力局的于大肚子吗?”
赵国民说:“是头年调来的于局长吗?”
苏海峰问:“你们熟不?”
赵国民说:“一般,开过几次会。人家是‘条条’上的,不买咱的账。听说于
有靠山。”
苏海峰说:“那还用说,要害部门的头头,谁没点背景。知道不,于大肚子跟
梁书记关系最好,是同学。”
赵国民心里格登动了一下。这情况他还真不知道。于这个人因为特胖,肚子鼓,
背地里人们都称他于大肚子。这人挺牛气,几次会上跟县里较劲,非让县里把几年
拖欠的电费还上,不然甭想保证用电。赵国民倒没跟他闹红脸,政府那边对于意见
挺大,可又拿人家没法子。
又说了几句,苏海峰终于走了。剩下赵国民一个人,心里就跟手榴弹炸了食品
店,不知道什么滋味,都乱到一块了。他想找个静地方好好想想,就往街边的工地
走。工地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这里变得很安静。前面有座施工半截的楼,赵国民
就走了过去。刚拐过楼角,把他吓了一跳,好几个人蹲在墙根下正商量啥。他想这
阵子社会治安不太好,我身边又没有个人,我得赶紧走。突然,那边有人说:“是
国民大哥吧?”
赵国民回头一瞅,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赵国强、柱子、李广田和玉玲、高
秀红。赵国民问:“你们不在家准备过年,跑这来干啥?”
李广田上前拉住国民的手,眼泪都快淌下来了:“国民呀,我们真想去找你呀……”
赵国民说:“那咋不去找?”
赵国强摇摇头,轻声说:“不找你,是怕给你添麻烦呀。”
赵国民看国强脸色焦黄,身子愈发显得单薄了,他着急地问:“啥事?你倒是
说呀。”
赵国强说:“电。”
赵国强带人在县里跑了好几天了。用李广田的话讲,跑得四处碰壁,跑得焦头
烂额。柱子讲话就更粗了,柱子说:“操他娘的,现在办事比老爷们生孩子还难户
赵国强虽没发牢骚,但他的疙瘩都结在心里了。
自打那日与钱家干了一架以后,鲍老板和魏大宝把两头的果茶厂都仔仔细细看
了一遍。鲍老板先否了与村里合作的可能,说得非常明确,电力是生产的基础,你
们的电量增加不上去,纵然有世界一流的设备,也没有效益;同时,鲍老板认为钱
满天的厂子还处在半手工的状态,不具备与自己合作的基本条件。按说这一下子两
头都扯齐了,闹了半天,谁也没干成。可事情突然出了转机,魏大宝与钱满天又谈
了一次,达成了投资一百万,两年还本,五年利润四六分成,即鲍老板拿四,钱满
天拿六这么一个协议,紧接着,鲍老板就同意签字,钱两次汇了过来。这一下子全
村可就热闹了,说啥的都有,有说钱家使了花招儿,在酒里下了迷魂药,喝下去,
稀里糊涂就跟着签字划押;有的说钱家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砖给人家做抵押,人
家才同意;还有的说,是钱家使出美人计,高翠莲陪魏大宝陪了三天,把对方给征
服了;更有甚者,说此事是赵家和钱家合起来搞的阴谋,赵国强在钱满天的厂里有
股份,赵国强明争暗送,把好处给了钱家,也等于给了自己……
一时间三将村乱哄哄的,有点没了章法。偏偏这时冯三仙和金香从外村领个大
姑娘来,就住在金香家。孙万友知道是咋回事,就跟人瞎嘞嘞显自己明白,村民便
传出赵国强要娶媳妇的消息,又说聘礼有多少多少车,多少多少金银。这可坏了,
人心一下子拴不住了,大家都说怪不得集体干不过个人,敢情村干部忙自己的事。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忽啦一下,前街两面的房子全变成了商店饭馆游艺屋,
因电力不足而从厂里下来的人,全去搞经营了。
李广田因为参与了与钱家的争斗,腰板硬了不少,就去找赵国强,说这么下去
可太可怕了,没人关心集体了。赵国强对这事倒没着急,他说这没啥不好的,前街
那么长时间想把商业区搞起来也没搞成,这一下反倒成了,怪有意思的。李广田说
那集体这头呢。赵国强说看来集体这头就得靠咱们村干部了,咱们甭想像过去嚷嚷
一阵,然后指挥着群众干,到时候等着出成绩。新时期了,得有新路子,发展是硬
道路,甭管哪种形式,搞上去就好,咱当干部的,也是其中一个战斗力,咱们去张
罗电吧。
就这样,赵国强把村里事安排一下就带人出来了。本来,并没有让玉玲来,高
秀红说她有一个娘家亲戚在电力局当股长,赵国强说那你就一块来帮帮忙。高秀红
一来,玉玲说啥也要来,说自己有几个中学同学在县城工作,兴许也能用得上,于
是也来了。临来时他们还做了一番准备,带了羊肉、蘑菇,还有果茶啥的,开着厂
里的客货两用小车,就住进县城的一家小旅馆。住下后,玉玲说是不是去找大哥,
李广田说有这么多东西,八成不用你大哥费心了,意思是一送礼事也就能成了。赵
国强当时想起他上学时看过的一本小说,叫《创业史》,那里有梁生宝买稻种,写
得挺感人的:梁生宝拿着互助组大家凑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住,喝面汤睡车站,
那精神真能把读者眼泪勾下来。他说咱们虽然用不着像梁生宝那么舍不得花钱,但
得学梁生宝为众人办事的那股子实在劲,不办成绝不回去见父老乡亲。大家都表示
赞成,并研究分兵几路,连夜行动,送礼的送礼,找熟人的找熟人。赵国强和李广
田通过高秀红的亲戚找于局长,可连着两天根本没见到人影。那位亲戚说他有事陪
不起了,告诉他们你们就盯着他那辆车吧,奥迪,上面有四个环,全县眼下就这一
辆。赵国强就在电力局门前等呀等,终于见到这车了,可车上只下来司机,进楼里
转了一圈又开走了。赵国强有点心计,估摸着车在人就在,就朝着车去的方向去找,
还真在一家宾馆门口找着了,转弯抹角一打听,于局长果然就住在这楼上的包间里。
上去自报家门想见见面,人家有把门的,根本不让见,说有啥事你去局里找有关部
门。赵国强说有关部门早去过多少趟,都说必须得听于局长的发话。人家说要想见
于局长,明年正月十五以后再说吧。
柱子和玉玲也是扛着果茶拎着羊肉楼上楼下一通找,腿跑得(鼻句)酸,也没找
着几个。
总而言之,赵国强此次是出师不利,前景渺茫。几个人今天转了一早上,毫无
收获,又照例来到这个临时集合点会齐。商量下一步该咋办。李广田说难度太大,
又临近过年,还是先回村再说。柱子说村里的一些事得回去张罗张罗。玉玲说都回
去吧,过了年再想办法。高秀红说我随大流咋都行。
赵国强想了想,最后决定自己留下,其余人都回去。他要再坚持一下,不信连
这位于局长的面都见不到。大家听了就劝他别较这个劲。李广田说你一个村干部,
在人家眼里就跟大风刮下的树叶子一样,不把你当回事。玉玲说看你脸色挺不好的,
把你一个人搁在这儿,我们可不放心。高秀红说要不我留在这帮支书,好歹我那亲
戚能给通风报信。玉玲瞥她一眼,说你留在这不合适,你也不是村干部。
大伙正戗戗到这儿,赵国民无意中过来了。几个人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李广田说:“国强不愿意给你添麻烦,现在没办法了,只好求您了。”
赵国民一听是用电上的事,就想起县里欠的电费,心里就怵头,但在这些人面
前不能露出来,他就说:“这事好说,交给我吧,你们要么去我家吃饭,要么买些
东西,回家准备过年。”
柱子咧开大嘴笑:“不吃饭,买东西回家过年要紧!”
李广田说:“是啊,大年根子事不少呢。”
玉玲说:“我心里火烧火燎的,我怕咱爹又犯喘病。”
赵国民说:“那就快回去吧。别在这耽误了。”
大家就看赵国强,他问国民:“你给办,好是好,得啥时能办成?”
赵国民笑了:“抓紧呗,啥时间我可不敢打保票。”
赵国强说:“那好吧,我们走。”
赵国民说:“临走上我家去一趟,我给爹捎点东西。”
由于赵国民的出现,大家的心里似乎一下子都轻松了不少,于是便上街买东西,
约好中午在旅馆见面,下午一起回三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路两旁摆满了各种商品。赵国强独自一个人在摊点前慢慢
走。他想买点啥。买点啥呢?他想给爹买个玉石烟袋嘴。爹抽了一辈子烟,即便这
几年一到冬天就犯喘,他也扔不下他那个烟袋。爹的烟袋早先有个白玉烟嘴,咬得
年头多了,竟磨成秃头儿。这些年日子好了,大家都抽香烟,爹手里也有整条子的
烟,但他就是不爱抽,他要抽自己亲手种的烟叶子,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他说那
烟叶子晒干了没邪味儿,抽到肚子里舒服。
摊上果然就有卖烟袋嘴的。他拣了一个绿绿的像翡翠的,问问价钱,蛮贵的。
他刚要掏钱,旁边一个女的说:“和我这个一块算了。”
赵国强扭头一看,是高秀红。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烟斗,红桃木的颜色,有机玻
璃的嘴儿。高秀红朝赵国强笑笑说:“我也给我爹买一个。”
赵国强奇怪:“没见你爹他抽烟斗呀?”
高秀红说:“在家里有时也抽。”
赵国强掏出钱来说:“咋能让你花钱呢……”
高秀红说:“瞧不起我,算我孝敬大伯的,还不行吗……”
赵国强像有啥东西噎在嗓子眼里,他想了想说:“还是我买合适。”
高秀红听出这里的意思,她瞥了一眼身旁,见都是陌生人,便鼓足勇气问:
“为啥我就不合适呢?”
赵国强反倒被她的话问得发蒙,他攥着烟袋锅想:“是啊,你咋就不合适呢?”
高秀红没有等出赵国强的话。
赵国强一个人往前走了。他不糊涂,他看出这个高秀红的心思。自打五年前黄
小凤拦钱满天的车那天,赵国强就发现高秀红对自己是有好感的。后来听说李广田
和喜子都挺不待见她,不给她好脸。高秀红一怒之下提出离婚,把他们爷俩的势头
给压下去了,赶紧给高秀红说好话。因为村里人对高秀红也有评价,说她嫁给喜子
是明显的亏了,当初就因为喜子有个当支书的爹,现在广田啥也不是了,高秀红兴
许就要跳槽了。可奇怪的是,高秀红干打雷不下雨,跟喜子闹了几口,就是不动真
格的去离婚。有人就说她这边有相好的,舍不得离开三将。赵国强本来就不是沾花
惹草的人,平时村里的姑娘媳妇谁跟他逗,他都躲着,更何况高秀红是原来支书的
儿媳妇,不招惹广田心里还存着别扭劲,要是招惹了,那不是自己吃饱撑的找麻烦
吗。所以,赵国强一直对高秀红不冷不热,心里甚至有点怵头这个女人。当桂芝病
故后,赵国强曾有不再娶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国强和许多说过这种话的男
人一样,慢慢地也就恢复了常态,对旁人提亲从反感、拒绝,到可以听一听、想一
想。国强也是觉得偌大一个家,没有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像个家的样子。老爷子需
要伺候,自己也需要有人给烧个火做个饭。孩子一个上了大学落在外面,一个念高
中,隔一段时间都要回来,家里咋也该有点热乎气呀。国强不求再找的女人是啥年
轻漂亮模样的,只求贤惠勤快事少的。他体会到,自己当村干部本来事就多,回到
家里就想图个清静,万一找个女人事特别多,张家长李家短磨磨唧唧没完没了,自
己非烦了不可,那就没个过到一堆儿去。有了这心思,赵国强偶尔夜里睡不着也胡
思乱想,把自己认识的女人排排队,排着排着,他忽然朝自己脑袋打了两巴掌——
咋排的净是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老婆!是不是你要起邪心呀!想来想去,赵国强断
定自己肯定得再娶个结过婚的女人。恍惚之间他却想到了高秀红,但也就是想一下
而已。
街市上的东西极为丰富,赵国强却不知道再买点啥好。走着走着他突然看到一
个角落里有个很不起眼的小摊,是个老女人在卖烧纸和冥票。若是在往常,他决不
愿多看一眼,可现在他的心却动了。他想起了桂芝,那个苦命的女人,跟着自己受
累受苦,好东西没吃着,好衣服没穿着,全为旁人操心出力啦。他不由自主地走过
去。
“给媳妇买?”老人问。
“你咋知道?”赵国强吃了一惊。
“瞅你衣服领子这么脏,准没错。”老人很肯定地说。
赵国强苦笑,心里说她可真敢猜,衣眼领子脏是这几天跑的。转念又想,人家
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桂芝在,肯定会给自己多带一件内衣。
老人说:“过年了,多烧点,心里踏实。”
赵国强说:“那边真能收到?”
老人说:“咋会收不到呢,阳间阴间都是一样的,那边不比咱这落后,咱这才
有电报电话,人家早就腾云驾雾,比车快多了。”
赵国强问:“您这是从哪知道的?”
老人说:“我老啦,五个儿子,没人管,我想早点去那边。去啦,人家不收,
又给我打发回来了。”
赵国强看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他的鼻子有点发酸:“咋五个儿子
没人管?你不去告他们?”
老人说:“告啦,也判啦,还是没人管,算啦,反正我已经在阴间挂了号了,
死了有地方去,我也就不惦着啥了。”
赵国强问:“您老家在哪儿呀?”
老人说:“你甭管我,你心善,我看出来啦。你有好报呀,还能娶一房好媳妇
呀。可惜,孩子不能再生啦。”
赵国强乐了:“您还会算卦呀……”
老人也乐了:“算不准。计划生育,不让生呀。要是早计划生育多好,我也不
养这五个,多了互相攀,就养一个,兴许还孝敬。”
赵国强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老人:“回家吧,大冷天的。要不,到饭
馆里喝口热汤。”
老人看看那票子,又递了回来:“买不了这些钱呀。烧个心愿,有十块钱够了,
烧多了,再燎了荒,挨罚。”
赵国强心里说这老太太啥都明白,连上坟不让烧纸的新规定都知道。他猫腰拿
了几张纸钱,扭头就走进茫茫人流中……
高秀红躲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她想追过去,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又没有了勇
气……自己是啥样的人?桂芝虽然走了,有那么多人要给国强说媒,比一比、看一
看,那些女的条件不赖呢,可国强却没个回音,他到底心里想的啥?他想找一个啥
标准的女人呢……
“躲开!站在路上发什么愣呀!”
一个男人粗野地喊。喊谁呢?高秀红回头一看,一辆汽车的脑袋已经轻轻顶着
自己的腰。司机瞪着眼珠子,把头探出车窗在喊。
高秀红麻溜向旁边走了两步。
突然,她发现这车的前面有四个环。这不是电力局于局长坐的那辆高级车吗?
没错,黑色的,亮锃锃连在一起的四个铁环。
路上人多,车开得很慢,高秀红连忙朝车内瞅,后排座上有一个很胖的中年男
子。天呀!这是那于大肚子,没错!
她再也没空儿想别的了,猛地就朝车前跑去。司机猛地把车停下,跳出车喊:
“你找死呀!”
高秀红张嘴就说:“你碰了我。”
司机急了:“碰你哪啦?”
高秀红捂着腰:“就这,腰!”
司机更急了:“碰着你,你还能跑?”
高秀红说:“兔子挨了枪子,还蹿几下子呢!”
司机说:“我看你是没事找事,是不是过年没钱买东西,想讹几个钱花!”
高秀红说:“放屁!我再缺钱花也不会撞你的车。你撞了我,你今天就甭想走……”
她心里把事情想明白了,机会难得,对不起你这开车的师傅啦,我就得把你们先粘
上再说。
司机显然有些鲁,开这辆车,连警察都敬三分,先把道给让出来,今天咋碰上
这么个乡下女人,明明没碰上她,硬说碰上了,活气死人啦!
坐在后面的于局长没动声色。车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看热闹,自己没法下去,下
去说啥好呢。他索性把眼一闭,由司机自己去对付。他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就是真
把人撞了,在这个地面上,也没人能把自己咋样了。
司机不理高秀红,转身进车里就发动车,他要甩开这个女的。围观的人明显地
同情高秀红,对司机的举动很反感,但也没有谁敢出来说话,都默不作声地看着,
看这个女人咋办。结果大概只有一个,撞就担了,算你倒霉。
高秀红火烈的性情终于被激起来,她想想这几天赵国强和大家的辛苦,想想因
为电不足没有留下鲍老板使赵国强受埋怨,她不管不顾地奔向司机的车门,伸手去
拉人。但车猛地就开动起来,司机伸出一只手猛推高秀红。高秀红抓不着人,双手
使劲抓住车门,人就随着车一起走了。
场面很可怕,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奥迪车身不及一人高,高秀红抓着车门子,
两条腿就拖在地上。鞋掉了,袜子破了,裤脚破了,皮肉破了……这一回,她可真
的受伤了。
四下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喊着“停车”,潮水般的围上去。说来也巧,路边
有两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正在拍卖年货的市场,一转身,就把那惊人的场面录了
下来。
高秀红的脑子麻木了,她什么都不能想,只能使劲地把着那个车门子,车门子
又很光滑,没有什么东西可抓。终于。她的手从车门上滑下来,身子重重地摔在地
上,连她自己都听见脑袋碰地的咕咚一声。往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司机害怕了,把车停下。人群愤怒了,撇过鸡蛋和柿子。记者兴奋了,抓紧抢
拍。于局长赶忙推开车门,想看看人摔得咋样,一眼就看见对着自己照的镜头。他
顿时紧张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谁成心整我……
“你们也太不像话啦!把人都抱死啦!”
“让他面对镜头,上焦点访谈!”
“对,让他曝光!”
司机被几个小伙子拽了出来,头上身上早已挨了拳脚。于局长上前去劝解,记
者把麦克风送到他的嘴边。
“你的车拖着人走,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我在睡觉。”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让车停下?”
“我有急事……”
“你的急事比人命还重要吗?”
“这个……这是司机的事……”
……
在小旅馆里,玉玲把往回带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就到登记的地方给黄小凤打个
电话。黄小凤有将近半年没上班,她子宫里长了个瘤,开刀给切下去了。这阵子她
可想开了,跟几年前的她大不一样,这阵子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气功上。气功使她
心情舒畅,使她对周围任何事都看开了,自然,对她手术后身体的恢复极有益处。
玉玲在电话里说因为时间紧,就不过去了,先给嫂子您拜个早年,等到过年的
时候,务必和大哥一起回家去。玉玲之所以主动打电话,原因很简单,当初黄小凤
当工作队长从三将村狼狈撤出,回到县里丢了大面子,开始,她还不服气说走着瞧。
等到九二年邓小平同志到南方视察讲话发表以后,黄小凤长叹一口气说惭愧呀,思
想跟不上形势了,让年轻人干吧。从此就没使劲往官场上奔。打那以后,她也就再
没回过三将村,包括国强的娘去世,虽然不是国民的亲娘,国民都回去了,可黄小
凤就是不去,她说一想三将心脏就不好受,非让去,说不定跟着老太太一块发送了。
对她不回来给老太太送葬,赵家老少自然都很生气,当时玉玲就埋怨国民说你也太
惯着她啦。还是国强给圆的场,他说当初把嫂子伤得太厉害了,她不愿意来也情有
可原,总算把事给压下了。前些日子才听说黄小凤动了啥手术,给国民打电话,国
民说你们千万别来,你嫂子练什么百日功,特忌讳来人打扰,坏了她的气场。一听
这话,谁也没来。眼下临走了,玉玲想起这档事,算计算计,估摸她那百日功该练
完了,但还是不敢登门,便打个电话,目的也是想把关系弄好。黄小凤在电话里说
功练得挺好,今年过年没准去三将看看。把玉玲给说愣了,心里说这是我那嫂子吗?
动手术把什么零件给摘去了,变得这么通情达理。玉玲一激动说你是大嫂,家里的
事你还得操心。黄小凤说操心的事我不管,我回去主要想练练九九归一大法,城里
太乱,气场不好,找你哥的人又多,送礼的啦,要房子啦,俗气太重,影响我练功。
玉玲听得似懂非懂,试探着问嫂子您是不是有点得道了。黄小凤说最近我正在辟谷,
基本上不吃饭了……
这小旅馆只有这一部电话,旁边有两个人等得挺着急,玉玲赶忙又跟黄小凤说
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李广田和柱子拎着东西回来,过一会国强也回来了。
大家收拾利索了就等高秀红。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赵国强说:“我在街上见过她
一面。”
李广田说:“我让她跟我一块走,一会儿就不见了,看这些东西把我累的。”
柱子说:“是不是找谁去了,买东西也不能买这么长时间。”
李广田叹口气:“找谁去,咱也干涉不着呀,现在都讲个人权利,我真担心,
我家喜子,怕是扰不住这媳妇。”
柱子笑道:“那你这当公公的,就得多多掏钱,钱多了,就有感情啦。”
玉玲说:“净胡扯,你以为女的都图钱呀。也太小瞧人啦。”
柱子晃晃脑袋:“哟,忘了这还有一位不图钱财的。玉玲,不是我挑唆你,你
不图钱财,我看得出来,可你为啥还在钱家呆着,不分出来单过?”
玉玲不知说啥好,瞅瞅柱子:“你说呢?”
李广田说:“我看还是合着有好处,是不是啊,玉玲?”
玉玲摇摇头:“有啥好处呀,乱七八糟,听说这阵子也很紧张,大有大的难处……”
赵国强说:“我刚才在报亭买了张报纸,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报纸上的
一条消息说:“看‘果茶市场虽然火爆,一拥而上前景堪忧’……”
李广田说:“别听报上瞎嚷嚷,现在有多少卖多少,没问题。”
柱子嘿嘿笑着说:“这是别的饮料厂花钱让人登的吧,果茶要一统天下了,他
们受不了啦。”
玉玲拿过报纸仔细地看了一遍说:“你们别嚷嚷,我哥说得有道理,你看人家
这上面有数字呢,全国目前各类果茶厂有上千家,年产……”
赵国强说:“回头再看吧,咱们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么着,你们先回去,我在
这再呆两天,我想再找有关部门请教请教,防止将来钱投进去,产量增加了市场上
卖不出去了。”
李广田说:“我看你是太多虑了。钱满天信息灵不灵?他整天打电话淘弄消息,
他不是照样上设备吗。”
赵国强说:“加小心没坏处,我还是在这果两天,兴许电力局那头还能有点动
静。”
柱子说:“也好,我们先回去。”
李广田拍大腿:“这个高秀红,跑哪去啦!”
小旅馆门外呼哧呼哧跑过一个人,东张西望,忽然就跑进来,喊道:“你们几
个人还在这聊天呀,都出了人命啦!”
是孙二柱。一脸惊慌的样子。
赵国强问:“出了啥事?”
孙二柱抹把汗:“高秀红!让车给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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