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在五十而知天命的这年,遇到了两桩事。一是查出了癌症。二是迷上了麻将,这使他知道了什么是天命。
这两件事是他在前五十年中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尽管癌症天天有人在得,麻将天天有人在抹,但从来与老李无关的。
这年的春节刚过,院里组织副处以上者,副高以上者,或五十岁以上者做一次全面体检。这三者老李都占全了。作为一种待遇,他便去了。本来,体检的那天,他有另一桩很重要的事,这桩事在某种意义上与他往后的前程有点关系。他一个老同学的公司庆典,邀他去助兴;他的另一个老同学,现任省委的一个大员也要去,他与那位当了大员的同学多年未打交道了,只是在电视上常见。他一直想会会他,但没找到什么好缘由。这次在另一个老同学处相聚,身份都是特邀嘉宾,会免去许多尴尬与不适。后来的一段日子,他多次痛恨自己在体检与庆典之间的选择上,犯了一个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去体检的70%查出了各类毛病。而且数他的最重。没有体检的,至今没听说哪一个猝死、垂危或突然出了什么问题。连小病小灾也似乎没有。有人说,病是检查出来的,他后来相信了这话。
那天百十号人,小轿车、面包车、大客车,浩浩荡荡说说笑笑开进了省里最大的一家医院。称体重,量血压,看舌头,查眼底,听心脏,照透视,超声波,心电图,脑电图,验血验小便……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有人开玩笑,说想起许多年前参观肉类联合加工厂的情景。说笑归说笑,人们往医生或仪器前一坐,心里还是扑腾,极希望从医生脸上或屏幕仪表上看出点什么,又极害怕在医生脸上或屏幕仪表上看出点什么。在这百十号人中,老李倒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一个。他的身体壮实,精神饱满,工作近三十年,从来没生过大病。这是他在五十岁上依然壮志未已雄心勃勃的原因之一。当不断看到同仁们在各类检查中出现各类问题,他便会同时生出同情与快意两种感觉,似乎是那一类观众,在看血腥场面产生快意的同时,又对这场面中的受难者深深地同情。他没想到,这戏的高潮最终却是是由他来完成的。肝部触诊之后,医生在他的诊断书上多画了几个字,他想问问那是几个什么字,没好意思开口。透视之后,医生又在他的诊断书上多画了几个字,并在肝脏的图样上画了一个圈圈。这都是他远远看到的,因为诊断书不交给个人。他又想问问,但依然没好意思开口。
从医院回单位的路上,来时的谈笑风生被一种肃穆的气氛代替了。只有那些只查出点不大不小毛病的人,在相互探问病灶追究病因如何治疗如何养护有哪些秘方偏方。老李则被许多人称羡着颂扬着。他刚想调侃一句:从来不得病,一病要老命。兀然觉得此话大不吉利,忙在舌尖上打住。于是笑笑说,病这个东西,谁说得准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完,觉得这话依然不吉利,此后不再言语。
老李忐忑回到家。下半天以来,他一直努力感觉自己的肝脏。上厕所时,他还好好摸了一阵子。甲肝?乙肝?丙肝?肝功异常?肝结石?肝硬化?关于肝脏的毛病,他轮番一个个想去,但就是没有往最坏处想。平日里什么症状都没有,能想到个肝大也就到头了吧?
夜里,那肝终于被他想得有点隐隐作疼了。他弄醒妻子想对她说说自己的肝。待妻子清醒过来,他的手却隔着被子伸进了她的衣襟,一点一点向上摸索。许多年来,他与妻子已很清淡。他知道,如果说自己有什么毛病,这该是最大的毛病。从十多年前起,他已力不从心,特别是妻子到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岁,他更是招架不住,于是只好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努力奋斗。他不知道是因为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努力奋斗而减弱了能力呢,还是因为能力衰退才去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努力奋斗。但他从未将此当作一个大毛病,省去这些劳作,其他方面可以更加专心致志。这段岁月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从四十不惑起,他便有了一种紧迫感。自己当年那一批同学,有在学业上辉煌的,有在仕途上得意的,有在生意上发达的……当然也有许多比他平淡比他潦倒比他困窘的,但他从来是一个心气高远的人,从中学省事时就这样了,只是生未逢时。尽管如此,他依然用了十年时间,从一个中学教师混到副研究员、室副主任的位置。眼下几年,正是一坎,弄不好,也就从此打住终了一生,待到垂垂老矣再补一个正处、正高或其他什么。他的几位同僚都是如此。告别世界前,才得到这种“临终关怀”。
老李弄醒了妻子,又钻进妻子的被子动手动脚起来。许多年来被老李折磨得饱一餐饥一餐最终对此事恼火透顶也了无情趣的妻子,被眼下老李这种老夫聊发少年狂弄得懵懵懂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夫妻一场,便只好由他去。
这一夜,老李很悲壮地折腾着,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在妻子一声绝望的嘲弄中悻悻退下阵来,钻进自己冰凉的被子。听着妻子的鼾声,闭眼捱到天亮。
第二天,老李与十多人被通知复查。这天除了重复昨天的几个程序,又上了一个档次,被送进了价格昂贵的CT室。做完CT,医生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并顺手在那张诊断书上写下“CA4
×3×2cm”几个字。“CA”这两个字母他见过,几年前一个表兄得胃癌时,他就知道了这两个漂亮的字母代表着一种什么可怕的东西。“4×3×2
”这道简单的算式,无疑是这种东西的尺寸。他的头“轰”的一下膨大了,眼睛耳朵都变得似是而非……从那一刻起,直到以后的许多时日,他都处在一种醉酒般的恍惚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医院的,离开医院后是回了单位还是回了家,只知道那几天他的身边永远聚满了各种各样的人:领导、同事、部下、邻居、亲友、多年不见的各类熟人、老同学、老同事……这各种各样的人对他说着一样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曾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非常亢奋,也如同酒醉一样,脑子嗡嗡,胸腔空空,飘飘忽忽,欲哭无泪……那大约是一种将死未死的境界。
十多天后,他被送到一家肿瘤医院,四周才算清静下来。他也清醒了一些。他住的那间病房有八张病床,一张紧挨着一张,中间嵌一个床头柜,满满当当。他的那张床刚空出来。病友们说那人是今天早上走的。他说出院了?病友说,出了医院。进了烟囱。这儿的人都不讳言癌,也不讳言死,说起这些字眼来大大方方,如同说吃饭睡觉一般。他刚落定,便有人问他是什么癌。他说肝。对方说,肝癌就很麻烦了,不像直肠癌、胃癌、喉癌或女同志得的子宫癌、乳腺癌。肝这个东西娇贵得很,碰也碰不得,拿也拿不掉……一番话说得他腿肚子又软了。妻子听着那人大大咧咧二里二气的话,气得往床头柜上摔东西,对方却径自说下去:今天走的那个人就是肝癌,做了手术,又放疗、又化疗,还是不行,拖了三个月,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 这是一个地狱,老李恐怖地想,只有地狱的人才这么平静地讲这样一些恐怖的故事。
医生来查房,也很平静,东看看,西摸摸,再问上几句。最后对老李说,过几天再复查一次,做穿刺、切片、活细胞培养。
天快黑了,老李送走妻子。回来发现病房里的人一眨眼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老李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着自己那块该死的肝。
老李是学哲学的,是文革前最后一届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后来喂过马,当过售货员,被借到区革委会写过两年讲用材料。后来到中学教社会发展简史,给孩子们说劳动使猴子变成了人,讲石器、青铜器、母系社会、父系社会,讲后来有了奴隶和奴隶主,后来他们变成了农民和地主,后来又变成了工人和资本家。讲工人和资本家时他总有些尴尬,因为他父亲就是资本家。他讲原始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浸透了血腥时,讲剩余价值和剥削时,讲无产阶级革命终于打倒了资本家时,心里总是虚虚的,好像自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奸细。
说是学哲学的,其实他对哲学知之甚微。文革中毛泽东主席批评知识分子不懂哲学,工农兵才懂哲学,他当时还暗暗不服。十多年后,当各种西方哲学呼呼啦啦涌入中国大陆,当各种中国哲学从故纸堆中纷纷扬扬升腾而出,他竟觉得这批评是对的,起码对他老李来说是对的。顶了一个哲学科班的名义,加上后来又写了几篇科学社会主义与新时期之类的文章,他终于搭上了知识分子重新归队的最后一班车,调到社科院哲学所科社(科学社会主义)研究室。那阵子,这门专业的研究人员奇缺,年轻人一窝蜂涌向萨特、海德格尔、尼采或叔本华……老先生们壮心不已,又悲壮地返回孔孟老庄程朱陆王……这些人物,他只在评法批儒中见识过。那时,他们大多都是反动派。还有一些他闻所未闻但据说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代宗师先哲或丰碑式的人物。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他仅凭了文革前正牌大学哲学系毕业的资格,才弄了一个中级职称。那时,所里好几位在他当年读哲学系时还穿开裆裤的小后生已是副研正研了,整年地飞来飞去开会讲学出书出国,这让老李很痛苦了一阵。想想还不如就在那所中学,在那些师专毕业、高中毕业的同僚中,摆一摆正牌大学生的架子,听人恭维几声“咱们的哲学家”——按当时的情势,他已有望升任校办公室主任了,在那数千人的领地上,也算是数人之下,众人之上……没想到,年过不惑,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一个难堪。进院十年,老李曾多次给自己制订全新的人生目标,先是期望在科社这个冷僻的领域中能搞出新成果,后来又尝试在行政工作中有点新发展。当院务处有一个缺额时,他以极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去顶替了那个下海的年轻副处长。手忙脚乱地干了一年,知道这条路于他这种人,于他这种年龄已走不通。又折腾回了科社研究室。这一回合对老李来说,最大的实惠就是——在职称上靠了一个副研。近几年,科社专业又吃香起来,人员、经费、待遇大有改善。室主任已调任副所长,有人给他吹了风,留下的空缺他有望填补。
老李发现自己在哭了。这是他见到“CA”两个字以来第一次正常地哭。他像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嘤嘤哭着。前些天,他只能像肺气肿病人那样干咳而哭不出来,没有泪水的流泄,悲痛与绝望愈积愈深。不会哭这件事的本身也让他更觉恐怖。
老李哭了很久。四周黑黝黝的,看不见床头那张地狱通行证般的病员卡,也看不见每人床头柜上供品一般的水果点心罐头饮料,当然也没有家人全写在脸上的阴郁与恐慌,没有一拨又一拨如临终告别的探望者,这一切都让他轻松了一些。就在这时,老李听见从窗外什么地方传来哗哗啦啦的麻将声。这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使这座人间地狱突然变得有了一些意趣和生气。他想起儿时听过的那些鬼魅们做人间游戏的故事,让人骇怕又让人兴奋。乐观快活的鬼魅总还是比阴沉无言的鬼魅让人喜欢一些。这麻将声他曾经很熟悉。小时候,几乎夜夜伴他入眠。那时,他父亲在这个城市一条很热闹的小街上开了一间五金铺。铺面不算大,一道L形柜台将店堂一分为二。柜台外码着一排排木箱,里面装着铁钉、螺帽、螺栓、垫圈,成捆的铁丝、钢丝。柜台内的货架上堆放着水管的接口、水龙头或五金工具。那时,别人都叫他父亲“李老板”,叫他母亲“内老板”或“老板娘”。为了“老板”这两个字,他半辈子都郁郁寡欢如鲸在颊。他省事后,痛恶一切与“老板”有关联的事,包括五金店,当然还有麻将声。他的家就在店铺的楼上,前一间临街,是全家的卧室。后一间临巷,白天吃饭算帐谈生意,夜里打麻将。两房之间只有一道木板壁,一年四季东风发财九饼一万之声不绝于耳。有时半夜里,他还会被母亲的叫声惊醒,那是他母亲趴在临街的窗口,向楼下挑担的小贩要几碗馄饨或桂花赤豆汤。然后,隔壁的麻将声便歇息下来,代之一阵唏溜唏溜的吃食声……这些往事,他因一种沉重的罪恶感耻辱感而深埋起来,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也极少回忆它。许多年以后,当中国大地突然又冒出来无数个老板,连当年打倒老板的那些共产党人也被人称起为老板时,当麻将声比他儿时还要如火如荼地响彻整个神州大地时,老李着实地糊涂了好一阵子,用他所学得的理论,从上下左右各个方面也解释不清这些事。但有一点他很坚决,一是决不称人老板,二是决不摸麻将,连看都不看。
老李任性地哭着,直到有人急匆匆撞进病房。那人边开灯边喊老李去凑个“角”。灯亮后才发现老李满面泪痕,枕头已湿了一片。那人稍顿了一下,便来拉老李,哎呀哎呀想开些,你本来肝不好,怒伤脾,忧伤肝,何苦?即来之则安之,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死就死,何况我们?活一天快活一天,刚来都有一点,过几天就好了,比外边人还想得开,走走走,都在等你,我跟你说,一上桌子,什么都忘干净,麻将这个东西治癌最效……老李欠起身说我不会确实不会,来人又拉老李,你说别的什么不会我相信,你说这不会我不相信。老李告饶地说我真不会千真万确地不会……那人打断老李说,我跟你说,到这里来,病治得快不快我不敢保证,麻将绝对学得快,这里是麻将特区,受公安部保护的,只管放心大胆。再说,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悲悲切切,也不是我们麻协的传统。你应该明白,只要一进来,我们就算是生死之交。走走走!走走走……那人是胃癌,一天吃不了多少东西,可是力气依然很大。老李节节败退,又说,我就是去了也没有用,我这一辈子没摸过麻将。那人说,你就在一边站站、看看,听听大家讲点荤素笑话就行。我对你说,我是有任务的,我们麻协规定有义务为每一位新病友排忧解难,做好政治思想工作……也许是老李被最后这句话噎住了或打动了,终于一百个不愿意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想反正他已事先声明了他不会,去了看看热闹便走,免得别人脸上太挂不住。
出了病房,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拐出大门,不远处一排平房灯火辉煌,说笑声麻将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老李随那人走进其中一间,只见里面四五张牌桌正在鏖战,每一桌四周还站了一些观战的人,只有一张桌子空了两个座位,显然是留给老李和那个人的。那两人见老李一进门,便起身招呼:快来快来,真对不起,把你一个人丢在病房里,这要怪我们麻协的工作没有做好,等一下一定要我们的副秘书长放你一个超豪华……老李一脸苦楚,拉郎配一般被按在了椅子上。他只得再次声辩:我不会,确实不会。被称为副秘书长的愣了一下,似乎在思忖这话是真是假,接着便说:这样,我们负责教你,保证一个风达到中级职称。这一个风当中,赢了归你,输了归我。我跟你说,在这里,麻将绝对是一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他边说边挑出东西南北风各一张,扑下,洗乱,让每人挑一张定座位。他们三人一人挑了一张,剩下一张老李的。副秘书长让他翻开,是张东风,便说,好兆头!麻将这个东西,要有麻缘。没有麻缘坐不到一起来。还要有麻德,麻德不好,坐到一起也长久不了。你看那些人——副秘书长指了指另几张桌旁观战的那些人——手不知道有多痒!怎么样?不在被邀请之列。有时实在差“角”了,玩一下,算是个替补队员。本来是一种享受,麻德不好,打一场气一场。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是雪上加霜?一个人怎么样,打两场牌,一目了然,日本一些大公司在选拔高级职员时,最后一关就是总裁约他打一场麻将……
“开始!开始!”有人在催了。
副秘书长说,好,开始。又对老李说,三天以后,我们不再主动约你。那时候你愿意抹也好不愿意抹也好,绝对是你自己的事。今天你就当是治病,是开刀吃药做穿刺……话说到这个地步,老李只好服贴。副秘书长随手抓过一些牌,摊开,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演示起来。边讲解边感慨:如今的时代,像你这样的麻盲真是少见了,可以算是一个出土文物。我跟你说,我的麻友中最高行政级别是副省级,最高技术职称是市管专家,最高军衔是离休少将……
副秘书长详尽地讲着各种规则,其他两位加以补充。没吃过猪肉,看见过猪跑。副秘书长讲的这些,比老李儿时听熟的那一套旧式打法简单得多。如今生活节奏加快,麻将打法也简化了。从前有闲阶级封建士大夫那些闲情逸致繁文缛节也被今天的人们简捷明快的革命作风取代了。
老李的手一触到那一章章冰凉圆润的小方块,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起了父亲。他甚至觉得不是他,而是父亲坐在这张牌桌前。许多年来已非常遥远非常模糊了的父亲,此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很长时间以来,他很憎恶很鄙薄他父亲,他记不起来自己何时曾对父亲有过亲子之情。他印像中的父亲干瘦苍老,随和快乐,但他却并未因此而快乐起来。相反,他却时时因为父亲的快乐而更加厌恶他,当然,这一点并未直接表达出来。他的厌恶就是在父亲问他功课学业时,极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但父亲从来不恼,也不多加追问,最后说上几句好好学点本事,我像你这么大都快进城学徒弟了。
父亲除了做生意,唯一钟爱的就是麻将。解放后的好几年中,父亲依然不时邀上三五个老牌友来家,关上窗户挂上布帘,偷偷摸摸过一把瘾。只是他母亲再没像从前那样,半夜里,当窗一站,叫上几碗夜宵。而是在夜深人静时,在厨房下几碗面条,蹑手蹑脚走进房去。那时老李已是少先队员了。好几次,他都想向老师检举父亲的坏行为,但不知为什么终于没有这样做。当时,有许多这种新中国的好少年与坏蛋父亲作斗争的电影、故事、小人书。
后来,一阵锣鼓鞭炮之后,门楣上那块斑斑驳驳的“李和记五金店”的牌匾取了下来,换上了“公私合营××街五金商店”的招牌。店里又增加了好几个人,人们不再叫父亲老板,叫“老李”或者叫“李同志”。从那以后,父亲就不再抹牌了,也不像原来那么随和快乐了。父亲从副经理当到柜长当到采购员,最后当了保管。他是“文革”前一年死去的。“文革”爆发后,老李多次暗自庆幸,父亲要是晚死一两年,真不堪设想
。父亲是他读大学的最后一年去世的。那时他正在一个山区搞“四清”,父亲死后一个多月,他才知道。从此,父亲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母亲后来去了外地,和远嫁的姐姐一起过,后来也去世了。父母的离去使他摆脱了一个灰暗的阴影——尽管它依然暗暗地射在他的档案或履历表上,但那已经变成了几个抽象的文字。他要成为与他上辈人完全不同的一代新人。他熬过了最痛苦最忧郁的十多年。他入了党。他当了国家干部。他升任到副处级。他研究着一门最高尚最科学最先进的学问。他有望在五十知天命的时候再进一步。这一坎迈了过去,在他退休之前的十年中,便还有几次机会……然而,现在,他却突然与父亲一样,在一张麻将桌前坐了下来……
屋子里很热闹,像一家正在进餐的酒楼。摸牌的笑骂声,和牌的欢叫声,出牌的击打声,洗牌的哗哗声,争论声、计算声、调侃声、攻讦声……白日里那些阴沉沉的癌症患者,在这里变了一群自由而快活的精灵,让人生出一种又兴奋又毛骨悚然的感觉。
老李被人从床上拖起,没有带钱。(其实,平日里他也不带什么钱,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菜,连早点也是在家里吃。妻子给他十块零花钱,他揣在口袋里十天半个月也破不开。)在赢了归自己,输了归副秘书长的优惠政策下,几圈下来,竟赢了一百多块钱。这是他今生以来除工资奖金和为数不多的稿酬之外第一笔额外收入,这让他既高兴又不安。一个风结束,老李把钱推向副秘书长,说,只是玩玩,这钱不能要。副秘书长说,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也是你的能力的体现。老李嗫嚅说,我也输过好几盘,都没给……副秘书长说,这就叫政策倾斜,像当年对乡镇企业一样,等你强壮了,就按章纳税。好,这倾斜就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扶上马送了一程了。接下来你好自为之吧。
第二个风老李又赢了一百多。这时再看看那三个麻友,神色已不像刚才那么游戏。包括副秘书长在内,渐入实战状况。一人说,老李你决不是新手。一人说,应该说是一个高手。老李急了,发誓说此生第一次摸此物。副秘书长说,老李的话我信。你们细看,他打得没有章法,如八路对付日本兵,全不讲规矩。他打得没深浅,不像我们瞻前顾后,时时自己吓自己。他这叫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有一点,那就是牌运好。在我看来,赢牌有三条:第一牌运,第二牌心,第三才是牌艺。第一条占百分之五十,就像当官要有官运,做生意要有财运一样。你看张行长——副秘书长用眼光示意一下斜角一桌——官运要多好有多好,可牌运就是不行。我看他进来半年多,没有几场顺手的。官运靠人,牌运靠天。
一个人说:好在他输得起。
副秘书长说,有人输得起钱,输不起牌。有人输不起钱,但输得起牌。
一个人又说:像副秘书长这样,又输得起钱,又输得起牌。官运亨通,牌运火爆,真是难得的圆满。
副秘书长说,你错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命运。命运是管总的。我命运不好,所以其他一切好运都无太多意义。
不知是分心听他们的奇谈怪论去了,还是那三家已将他老李当真老虎而不是纸老虎来对待了,第三个风,老李将那赢得的二百来块钱输光,还欠了三家几十块钱。本来,最后一个风的最后一庄,他已做好了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大和,只等着那只翠绿翠绿的发财出现。这一副牌和下来,那三位麻坛老前辈绝对要傻眼。不要说还清欠债,就是夺回前两个风的胜利成果还要转一个大弯。他想,如果以做官相比,就像是一个被一捋到底开除留用的人突然被任命为一把手。老李已听见自己强壮有力的心跳——咕咚咕咚咕咚……十多天来,他已忘记自己还有一颗心脏及别的什么脏器。于他来说,全身上下只有一块肝。
老李的一把手终于没有做成。那把牌被老奸巨滑的副秘书长和了一个小和,结束了今天的战斗。老李推开牌让大家看,大家啧啧惊诧了好一阵。一个说感谢副秘书长的救命之恩。一个说人家老李新手上阵也不多给点鼓励。老李则暗暗痛骂自己,为什么不留那意义凶险的西风而偏留了这看似吉祥的发财。又不是写讲用材料,字面好看有屁用。他想,如果再来一圈,他便会聪明一些。副秘书长则谦和地一笑说,唯独麻将不能谦和。谦和几次,大家就虚伪得一塌糊涂,那才是浪费时间浪费钱。接着他又安慰老李说,好在这不比做官,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明天还有机会。后天还有机会。只要你上了桌子,永远都有机会。没有人能剥夺你的机会。
这里的规定是每晚三个风,五、六个小时。从六点开始,到十一、二点结束。不像普通社会,两个风,四个风或六个八个风,双数,图个吉利。副秘书长说,这里按阴间的规矩,单数为喜。我们这里的人把一切都推向反面,这样才能死而后生。老李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兴的?副秘书长说,这里资格最老的是开发区的那个高总,他是三进宫。据他说,七年前他第一次来时,就有这规矩了。
走出游艺室,副秘书长在一幢精致的四层楼房前与麻友分手。老李问他去哪里,一人对他说,副秘书长住高干病房,两人一间。还有豪华单间。两人间的凭资格,豪华单间凭钱。老李问,副秘书长是个什么资格?那人说: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副秘书长——省政府的副秘书长。说话间,又一桌散场出来,远远听见他们大声评论着刚才的牌局,如下棋复盘那样,将那几把大牌的一招一式讲得详详细细精彩绝伦。然后在一片“明天照常”的告别声中散去。
回到病房,老李突然发现,刚才的几个小时中,自己竟破天荒地忘记了自己那块该死的肝。这是十多天来,他第一次摆脱了它的缠绕。现在想想,它并未消失,依然沉沉地赘在自己的右腹腔里,不禁又万念俱灰起来。
癌症病房没太多纪律,病友间也很宽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善。一些平日里可能会引起不快或纠葛的大小事宜,在这里都显得鸡零狗碎微不足道了。夜已深,几个晚归的人悄声聊了聊,便各自睡去。这时老李才知道了那个来叫他的人姓钱,是长途客运站的调度。另一位姓施,远洋轮上的二副。这两位都比老李年轻,从此后便称小钱小施。
第二天一日无事。中午妻子来过,送来些汤食。这医院离市区太远,来回一趟得好几个小时,免去了许多探视之苦,也免去了许多被探视之苦。到这里来的人,大多不愿意被探视,能活出去,就活出去。活不出去,也别让人看了恶心。到了最后的日子,这里的人大多是一副鬼神模样了。好在大家彼彼此此,怀着一份不灭的希望打发日子,各自在其中找点快活就行。
夜里没有睡好,白天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地胡乱思忖着许多人生往事。在此之前,老李还从未想过死的事。不像有的人,一过不惑便日日算计还能活多久。老李总有很好的人生兴致,仿如二十出头的青年。一来他一向身体强健,二来他尚有许多人生计划。所以,与常年疾病缠身、心绪脆弱、已将生生死死翻来倒去想过千万遍的人相比,老李所经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后来他眼见了几个比他年轻比他坎坷的人竟那么平静地对待最后一刻,他才发现,多年来被妻子责怪麻木不仁的自己是那样地多愁善感。有一个得肺癌的,已垂危几次。一天,他从昏迷中醒来,竟向病友要一支烟抽。一位病友在医生的默许下跑出去买了一包烟,他用骨瘦如柴的手熟练地拆开,取出一支,怪怪地笑了笑说:就害在它手上,已是今生冤家了,再做最后一次劫数。抽了半支他又昏过去,从此再没醒来。
“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几天来,他脑海里常蹦出这句当年杜甫哭孔明的诗句。看来,古往今来,最大的悲痛莫过如此。但人家孔明一生毕竟还成就了许多伟业,按时下的说法,毕竟创造了许多辉煌,毕竟还青史留名,让今天许多人评议、叙说、敬仰或效仿。而他老李呢?从少年时就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考大学总分全校第一,尽管背了一个“工商业”的坏成份,还是上了一所说得过去的好大学,那时还真有一点走出隆中的豪情壮志。一晃眼三十年过去了,一切还都在疙疙瘩瘩将明未明之中,便就这么结束了。记得上大学前夕,一位终生郁郁不得志的远亲赠他一首七律,最后两句是:“赢得年少英雄胆,一曲梅花何容嗟!”英雄胆,今犹在,曲未终,弦已断。苦矣苦矣!比当年蜀相要苦上多少倍。思想至此,泪水又淋漓而出。此生何值?往俗里一点说,美女、金钱、功名一无所获。往雅里一点说,革命理想,党的事业,贡献甚微。他这时才痛切感到,这一辈子,没品尝浪漫情爱,连夫妻性事也极少尽心尽兴。没拥有金钱财富,家中的存款,从未超过四位数,不抵人家一顿酒钱。至今家中没有一件可以摆出台面的东西。功名呢?在外面说说还过得去,但往深里想,就在那巴掌大的一个哲学所,大多数老先生和小青年是不记得他的。那次评副高,他将一些报刊文章贴贴补补凑了一薄本,让室里一个骄狂的小后生当笑话讲到他母校去了。他数次痛下决心——乘风破浪总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他大学时贴在床头的两句诗,后来又换成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最后换成了毛泽东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进哲学所后,他想虽然离开哲学多年,但他踏实,他勤奋,他不屈不挠,他还有五年正牌大学哲学的根基,他一定会搞出名堂来,壮年得志也为时不迟。经过数年调整,又得了副处副研,他的心态又如当年初进大学时豪情壮志满胸怀了。
恍恍惚惚中天又黑下来。吃罢晚饭,小钱打水回房洗漱。见老李还躺在床上,便说:还不快洗,散场回来就没热水了。老李于是就打水洗了。洗完,小钱早已在一旁候着,说,走吧。不走又能干什么呢?入院时,老李带了一些书来,其中有几本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最新著作。白天他翻过几次,发现一行也未读进去。本来,他也曾想象报刊上那些患癌症的人物那样,让生命发出最后的闪光,作一个与死神拼博的英雄。一辈子未英雄过,最后托癌症的福,英雄它一回。但一想,报刊上的那些人物,患病前都已辉煌了,英模、专家、党的好干部或献身山乡的民办教师……焦裕禄要是没有那么多政绩,他的肝癌能如此楚楚动人么?看看病房里这些病友,哪一个不在顽强地让生命发出最后的闪光!从生对死的抵抗,从意志对命运的拼博这个意义上来讲,这里的人都显出了英雄本色。包括那位最后要一支烟抽的肺癌患者,难道不也是一种大勇么……搞了多年哲学,直到查出癌症后,老李才觉得自己真正接近了一点哲学。
小钱见他茫茫然无所措的样子,干脆上前帮他披上衣服,一连串说走走走,那里的空气比这里的空气好。
老李记起昨夜还欠他们三位的几十元钱,心想不管怎样,欠债要还,便带上妻子留下的二百元钱。他想,还了债,其余的输光了拉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本来他老李就不经意钱财,眼下孔方兄对他就更无意义。
这一夜,他们的牌桌周围也站了几位围观者,都是老李病房的,说是来看看哲学家打牌是不是会打出一些新思路。老李只得半红着脸又解释一遍,说自己从来不摸牌——小钱立即插话,不对,昨夜才摸了的——自己入乡随俗,被逼下海。差一点要说逼良为娼。
定向。摸风。各自落座后。老李掏出了钱,将昨天的欠账还清。小钱、小施、副秘书长一起拒绝。老李说,如果这样,岂不坏了规矩?坏了规矩,游戏就无意义了。副秘书长听罢,说,好,像个打牌的。于是收下。小钱小施也就收下了。也许是有人围观,也许是今日带了自己的钱来,老李觉得紧张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输赢是一回事,面子是一回事,便打得格外严谨。几圈之后,无大建树。和了五、六个小和之后,突然被小施一个大和一口吃尽。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攒了一冬的柴一顿烧了。这时,老李桌面上只剩下一张五十元大钞和几张小钞了。他想,如果谁再来这么一下,便可以起身告辞了。老李暗自苦笑,这牌场也如他的人生,尚未正而八经地开始就要结束了。看看手上刚起的一把牌,顺倒也还顺畅,再进一两张就可以听和,只是依然一把小和,抵不上刚才小施那一把的十分之一,于大局无补,但聊胜于无。思忖间,又起一张,正想扔掉,发现如果留下,便可变牌,只是难度大,希望甚微,以老李的行事准则,这张牌摸起就该扔掉。但他犹豫数秒,竟插入行列,而拆掉已成的一句扔了出去。他这一着,不光让他身后观战者吃了一惊,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吃惊过后,便有一股豪气涌上心头。人生能有几回博?上大学时,他便熟知这句当年乒乓球小将的豪言壮语,只是他从未真正博过,一辈子在小心翼翼地和小和。如今,人生大和已是无望,没想到在这牌桌上倒激起了这种大和意识……接下去几张牌摸起来,竟张张得心应手。他一方面暗暗庆幸刚才鬼使神差的壮烈之举,一方面为这把牌的结局肝肠欲断。眼看另外三家吃牌碰牌倒成一片,每分每秒都可能听见和牌的宣告,而自己这把牌尚未听和。正焦虑,摸起了绝章七万,听和!老李毕竟是新手,拆牌毫无掩饰,他放出第二张,那三家就大体知道了他的牌势,立刻结成联盟,决不给老李一点可乘之机。昨晚那“赢了归你,输了归我”的温良恭俭让早已不见了踪影,人人眼里闪着狡黠的杀机。几番下来,战局依然僵持,眼见只有最后两墩,一人一张,便要潢了。小钱、小施、副秘书长依次摸了,将牌一扔,示意无望。于是,七八双眼睛便瞪着最后一张。老李起牌,将那一枚小方块抖抖索索拈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静默片刻,大叫一声:二五万!伸手将那张牌“啪!”的一声在牌桌上翻了个底朝天——五万!老李又大叫一声:门前清清一色海底捞!全身细胞顿时激越起来。七八双眼睛一起盯过来,细细检视,果真硬梆梆一把清一色。三家悻悻无言,围观者则热心快肠地帮忙算起番来。算完付账。老李面前的大小票子立刻蓬蓬勃勃漫起一堆。
洗牌。码牌。起牌。老李依然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其实三位也依然悻悻无言。几个围观者则到各桌去宣讲老李的这一把牌去了。
牌竟是可以这样打的!人生要是如此该有多少希望。老李的手一直在哆索。被一棒敲懵了的三位牌友渐渐缓过神来,一边品尝刚才的苦涩,一边细细复牌评牌。副秘书长又说,老李牌运好,牌心也好,所以牌艺才能够弄拙成巧。惊魂未定的老李一边听他们评说,一边卖弄地谦虚着:鬼使神差,鬼使神差,开始我的一把小牌已经听和了,不信你们问他们。后来起了一张八万,竟顺手将一句牌拆了。这是神来之笔,神来之笔,非我所为也!边说边后怕起来。他想,如果洗牌时谁多推了一把,码牌时谁的顺序变一下,出牌时谁多碰一句少碰一句或多吃一句少吃一句,这一辉煌便成泡影。这么多强大的可能对付这么一个脆弱的可能,居然能和,只能说是牌运了。至于副秘书长说的牌心——有人心大,有人心小;有人心静,有人心燥;有人心定,有人心变;无非是自己尚未将牌局看得太重,早已做好了输完拉倒的准备。所以能心大、心静、心定。若碰上调级、分房、出国,评职称,怕很难如此了。
老李有了这一把大和垫底,往后便打得更松驰,似乎要把这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豪迈潇洒纵横捭阖都挥洒到这方城天地中来。加上昨夜副秘书长说的不讲章法,不知深浅,再加上这夜老李的牌运确实好透了,用围观者兴奋不已的评论来说,想什么来什么,怎么打怎么和,往后的两个风中,佳作连篇,结束时,已赢了七八百元,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多。直到散场,需要将那一堆钱装入口袋时,他才惶然起来。这是他今生第一次正而八经的赌博,如同癌症摧毁着他的肉体一样,麻将摧毁着他的内心的一种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一阵阵发虚,又喜又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病房。
几天后,老李终于感觉到典型的肝病症状:疼痛、恶心、晕旋。他想,死神来叩门了,这是初始的轻轻几下,往后会越来越猛烈,越来越频繁,直到撞开这扇生命之门。刚好复查结果出来,与省医院大致相同。入院以来,他最后的一线侥幸希望被粉碎了。他一直惴惴地等待着这一次复查,等待复查后医生对他宣布一个乐观的结果,不论这结果是什么,只要不是“CA”。主治医生把他带到办公室,对他说:肝癌中期,从CT拍片看,肿瘤周边比较光滑,癌块尚处在较封闭状态,这便是他一直未有明显症状的原因。现在有两种治疗方案:一种是动手术,动手术风险大,但手术做得好,生命可能维持较长时间。老李问多长时间,医生说,没做手术前不好说。另一种是保守疗法,吃药,配合化疗、放疗,但这一种就怕出现突变,也就是癌细胞大量转移。老李问这种可以活多长时间。医生说像你这种状况,一般可以维持半年到一年。但如果突变,就不好说了。老李又问,像自己这种病,最长活了多少时间。医生说,据他们所掌握的资料,大约五年。医生最后说,请你和领导、家属一起商量一下,我们尊重你们的意见。
这天下午,他妻子、儿子、女儿、所领导、院领导都来了。在他们到来之前,他已翻来复去地考虑了无数个回合,开刀?不开刀。不开刀?开刀。病友们也纷纷帮他出主意。
有的说,长在那个地方,还是拿了放心。
有的说,最终总是一死,何必挨那一刀。
有的说,要开刀也别太急,看一段时间,先试试中药,气功,偏方。
有的说,要开就得早开,上次有一个就耽搁了,后来转移得满肚子都是。
有一个老者的话他听进去了。那老者说,人是肉身,属土。金土相克,所以忌刀针,特别是那些痈疽疮疔,性子毒暴,不碰它,可能无事,绊动它,可能野性大发。如一马峰窝,挂在屋梁上,是很麻烦,你去捅它,麻烦更大。你平心静气待它,说不定哪天它们自己便飞走了。再说,动刀伤元气,元气,人之本。元气伤了,便会有更大的问题。我看你身体还壮实,可以抵挡一阵。
有人马上反问老者:那您为什么动刀针呢?
老者说,我年岁大了,抵挡不住。这一刀于我来说,只是苟延残喘。于我子女来说,是敬一份孝心。
听者都无言了。
老李在妻儿领导都到齐后,向他们宣告了病情,并说明自己不愿动刀的想法。大家沉默一阵后,都同意了老李的决定。院长说,那就先看一段时间吧,需要动刀再动刀。
老李在多日压抑惶乱后竟感到一种释然。
医院说,如果保守疗法,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
院领导说,还是住一段院吧。
老李也愿意在医院躲一段时间。原来在所里已有点尴尬,不愿多见人,现在这副废人模样,更觉狼狈。整日让人来看,又是怜惜又是同情,他实在难受。于是说听从领导的安排。
众人在鼓励祝福声中撤去,留下一些肝病可食的营养滋补品。老李知道,至此,他已与一种本原以为刚刚开始的生活告别。从此以后,他除了肝癌患者外,什么都不是了。
他让妻儿与院领导一同离去,可以搭搭顺路车。院长说,留一台车吧,多晚回去都行。老李鼻子一酸,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感慨。这是他今生第一次为私事用公车。
妻子和儿女留了下来,都无言语。老李不敢多看他们,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扯些学习、工作之类的闲话。女儿二十二,已经工作,儿子尚在念大学。为父二十多年,记不起与儿女有多少交往。坦率说,他很少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甚至很少细看他们的脸面眉目,转眼间忽然都已成人,更是觉得陌生。妻子虽然每日同床共枕,二十多年来也极少龃龉,但对她的关注也极少,如同家中一件旧家具,每日摆放在那儿已熟视无睹。现在猛然发现她两鬓已有斑斑白发,额头眼角也布满干燥细密的皱纹,面颊手背已出现点点老年斑。当年那位拘谨寡言甚至有点古怪的少女,转眼间已变成一位坚韧又琐碎的老妇。二三十年光阴就这样从她脸上流逝,留下一些无情的痕迹。她跟老李二十多年,实在未享到什么福,别说金银首饰,连几件高档一点的衣服也没有。他们两人每年都有假期,他却未曾陪妻子外出旅游一次,连馆子也未下过一次……想到此,老李停止闲扯,流起泪来。这些日子,老李的眼泪特别多,与以往那种严谨板正判若两人,但在妻子面前流泪,这还是第一次。妻子见老李流泪,也不禁饮泣起来。病友们一个个上前劝慰。老李止住泪,长叹一口气,心想这五十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究竟在瞎忙乎些什么,以至将这些人之常情都淡忘了。如果此次能活出去,一定换一种活法,将过去拼命追逐努力奋争的东西弃之如蔽屣。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五金行小老板的儿子,一个并无大智慧大才气的教书匠,一个并无真信念真理想的小市民,何苦将自己往那样的高处拔?老李一声一声地叹着长气,妻子便说还得心胸开阔些,医病先医心,精神垮了身体垮得更快。这些话虽然说得平淡,但老李觉得是多年未听到的温柔情话了。妻子又说,你住院这几天,我找了一些人,探问秘方、偏方,我一位学生的家长说,今晚带我去见一个人,说这个人治好过像你这样的病。儿子女儿也说,也许碰上对症的方子,比西医更有效,生命科学现在谁也说不清。女儿还说她一个同事的父亲,就是被一个气功师治好了,她已要这个同事回去打听一下那位气功师在哪里。
聊着聊着,时间已不早。老李怕司机等候太久,第一次用公家的车,不好太打扰,便劝妻儿回去。要告别时,老李又想哭了。他很想搂一搂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女,但长久不做这类动作,已不太会,于是作罢。行前妻子说,另找医生药方的事,别让医院知道,知道了他们会不高兴,对你的病就敷衍。老李连说不会不会,不会让他们知道。然后支撑起来,坚持送妻儿到楼下停车场。
妻子上车前,老李突然记起一桩事,从口袋里摸出昨夜赢来的钱,数出五百元交给妻子,说在外边跑,请医生抓药,把这点钱带上。妻子一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老李一时找不到别的说法,便直说了,打麻将赢的。妻子更惊:你打麻将?在这里打麻将?两个儿女一听大笑起来。老李顿时感到窘迫,只好简略说了一下过程,并再三强调是陪政府的一位领导打。妻子听完,也不再说什么,只说不要动气伤心,玩玩也好。一双儿女依然在笑,一边相互说一些咬耳朵的话。
妻子和儿女上了车,驶出了医院,老李还站在原地。原来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从来木然无知觉。现在,一家人在医院告别,这才发现自己与其他三个人的连结很深。
老李驻望一阵,叹口气,回到病房。看见枕边那本介绍马尔库塞的小册子,心想,马尔库塞于我何干?那许许多多天远地隔的大道理小道理又与我何干呢?连自己的事都没弄明白,居然想做天大的学问。
吃罢晚饭,天又黑了。6床的病人刚做完手术,还没醒过来。亲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弄到床上,在床边围了一圈,悄声悄气地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其中几个人告别离去,留下他的妻子和儿子,疲惫不堪地趴在床沿上打起盹来。病房里其他病友探问几声后也纷纷离去,整栋楼悄无声息。昨天深夜,走廊那一头突然爆发一阵尖厉的哭声,一个病友仄起身听了一会儿,自个儿嘟哝着说,三病房的那个死了。便又睡去。从此,老李特别害怕这哭声,尤其是在眼下这寂静的时刻。他拿了盆去水房打了水,在两床之间的空档间蹲下洗着身子,眼睛紧张地盯着6号床边的那个女人。前两天,他在全是男人的房间里洗都觉得难堪,现在却不得不在离一个陌生女人咫尺之遥的地方做完这件事。他看了看小钱和小施的床,已理得很整齐,人早已不知去向。他躺下来。他知道他在等小钱来叫他。他记得副秘书长说过,三天以后不再约他。天更黑了,整栋楼依然悄无声息。他爬起来,到走廊看看,除了躺在床上的,能走动的全不在了。老李心里空空,回到床上躺下。
躺着躺着,又想到那块肝上去了。他想象不出癌块是个什么样子,但它又实实在在地长在自己的肚子里,如同孙悟空呆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如果它能像孙悟空那样,答应借他一把笆蕉扇,便从口里一蹦而出,他老李无论什么都会给它——学问,头衔,工资,住房或家中所有它看得中的东西通通给它也在所不辞。肝部又隐隐作痛,他越发相信那些病是想出来的,用时髦的说法是意念的作用。他决定尽量不再想自己的那块肝,如果非想不可,便要在心里不断地说:自己肝上的那东西其实不存在,不存在……前些天,室里一位同仁安慰他,说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他想,自己大约当不成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了,弄不好,骨子里倒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他又想,如果意念能消除那个东西,唯心主义就唯心主义吧。
老李入院三天,才知道这里的夜如此难熬。远处,一波又一波的哗哗洗牌声,弄得他心神不宁。快九点时,他下床穿衣,朝那引诱之声走去。人们见老李到来,很是惊讶,小钱忙说,见您今天劳累,没敢打扰。
补他缺的那位小伙子站起来说,李老师,还是您来吧。
副秘书长说,是的,想开些,我不信病能在床上躺好。这个风快完了,完了你上。
老李忙说,不了不了。你们玩你们玩。我出来转转,也算活动一下身子,往后日子还长呢!说完便在一边观战。东家看一眼,西家看一眼,也别有趣味。自己处在牌局中,对各家底细不知时,常有许多狂妄虚幻的期望,或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而沉迷于自己的美妙筹划中,而局外人却能将这期望与筹划看得清楚明白,有时竟觉得残酷。副秘书长一上手牌势极佳,齐齐整整硬硬梆梆五对牌,几手后又摸上一对,听和,吊三万。没想到后来又摸了一张一饼,加上原来手里的一对一饼,便成了一把他们所说的“豪华硬七对”牌局。副秘书长一看牌面,稍作考虑,将那三万打了出去。接着,那小伙子碰了小钱的一张两饼。老李想,那小伙子大约会开出一张一饼,但他却开出了一张七饼。老李马上绕到小伙子背后一看,原来他没有一饼。但这样一来,那一饼一般是留不住了。如果副秘书长手气好,说不定还会自己摸上来。只见副秘书长品了一口茶,不慌不忙点了一支烟,满怀信心地等那一张一饼出现,创造今天一个辉煌。老李跟着一起紧张起来。当他从小施后面走过时,见小施一二三饼一句牌早已稳稳当当地立在那儿,不禁心中为副秘书长叫了一声苦。再看副秘书长,依然一副成竹在胸死守到底的架式,大大方方见什么打什么。其他几位观战者见了副秘书长这把牌,不约而同地梭巡起来。看了小施的牌后,一起古怪地笑了。只可惜副秘书长不能懂这笑意,依然可怜地固守下去。五六圈后,见其他几家也像听了和,他这才有点慌乱了,几次捏了那张一饼欲掷不掷,一咬牙还是留了下来。这期间,他已因为那张万恶的一饼,或者说是因为自己那万恶的野心,扔掉了几对牌了。这种错失,大约加剧了他拼死一博的悲壮,从此再也不加思索也不顾死活,终于放了一张牌让那小伙子和了一个小和。小伙子摊牌时,副秘书长脸色木然,两手护持着自己那一把从一开始便已无望的“豪华硬七对”,半晌无言,如痴迷少女耽溺于爱情梦幻,只等白马王子敲门,却突然被告知她的白马王子已与另一女郎进了教堂一般。老李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用在牌桌上是再恰当不过了。可惜的是,旁观者再清,也不能助当局者一把。副秘书长终于依依不舍地将自己那一把宝牌推进牌池,淡淡说,小张,让李老师玩一玩,让李老师放松放松。小伙子当即起身,老李推让一番,终于坐了上去。
这一夜,老李打得比较拘谨,时时想象着自己所期待的牌已稳稳当当地捏在别人手里。能吃便吃,能碰便碰,到终了也无大建树,小输一点收场。
从此后,老李竟离不开这方寸之物,爱听它欢愉的哗哗之声,很快成为牌场的主角之一。医院里本无甚开支,所需食品物件也都由家人或所里送来,那数百元钱输输赢赢维持了好长时间。这些钱在老李的口袋里,再也不是他原来讲课时所说的物化的劳动、有价的证券或什么商品的特殊形式。它们已变成一个简单的东西——筹码,表明你在牌场上输赢的尺度。日子一长,老李也看出社会上的纷争、纠葛、手腕、伎俩、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在这牌场上全都有,每个人的秉性、品格、心态、智谋在这里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小小一个牌场,简直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只是这里似乎更公正一些。你是省府副秘书长又怎么样呢?人家一个小青工不照样把你一个美丽的“豪华”铲翻了么!你还发不得脾气动不得肝火,悄没声地将牌匍倒,暗自咽下这一口苦酒。(老李后来也看到了发脾气动肝火或有其他丑毛病的,其结果就是被清除出这个“社会”。这真是一个法制的“社会”。)当然,牌场上也有运气好坏之分。有的人起手就是一把好牌,三两下就自摸和了。宛如一个人一落地就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路风调雨顺,该念书便念书,该出国便出国,该做官便做官,身体健康,妻室圆满。有的人呢,起手一把就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的烂牌,越往后摸越不搭界,似乎所有的伪劣残次全往他那儿堆积,苦挣苦熬直到别人和牌他还没有一点眉目。宛如一个人一出生就生在一个破落地主伪连长之类即不好听也不好过的坏人家,越往后越烂污,又是得病残疾,又是房遭火灾,媳妇自然娶不上,还碰上搞运动……好在牌局是可以再来的,这盘你生在好人家,说不定下盘我生在好人家;今天没生好人家,明天还可以再博一把。它每天给你期待,每天给你机会。而不似现实中,你甚至终生都没有机会。即便多少年后河东河西,你的生命已耗去大半或临近结束,如自己眼下这样。所以,今天有牌瘾的人比有官瘾的人多得多。当然,许多人是既有牌瘾又有官瘾,且两瘾都过得很足,那是上上人。牌场上有把臭牌烂牌打成大牌的,如自己那一把惊心动魄的门前清清一色海底捞。生活中却极少见到这类美事。近年听说一些社会渣滓劳改犯变成豪富,倒有点相似。但那毕竟还不算是堂而皇之的一把大牌,起码他们不便堂而皇之甚至骄傲无比地说自己原来那一把牌是如何如何地臭。
老李便这样一天一天地打牌,一天一天地滋养着自己的哲学智慧,竟将对那肝的恐惧减轻了许多。在无望的日子里,每天都生出一些渺小而明确的期望,那便是晚饭后的那一场牌以及那一场牌中可能出现的一两次辉煌,连做梦也由跌落、死亡或巨大如山的癌块变成了一把把华美无比的牌势或惊心动魄的牌局。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在那间五金店楼上抹牌,他的父亲坐在他的对面。多年来,他早已淡忘甚至记不清脸面的父亲,在梦里清晰可见栩栩如生。父亲快乐祥和地打着牌,连运气不佳时的责骂也显得快乐又祥和。父亲抽着烟,品着茶,滋滋有味地摸牌,理牌,出牌,一副沉迷于斯的模样。他不知放了一张什么牌,只见父亲眼睛一亮,把他那张牌拣出来,插入自己牌中,一连声喜不自禁地说乖乖乖乖,你们都给我看好——说罢,两拇指一翻,十四张牌如士兵一般齐齐整整地朝前倒下……这时,老李醒了。借着梦中印像,他努力回忆着父亲的模样,终于越来越清晰地记起了父亲。他那消瘦而和善的脸颊,那狡黠但无忧无虑的眼睛,还有吊在鼻尖上的那副脏兮兮油乎乎的老花镜,心里竟涌出从未有过的温暖与酸楚。他想起往日过年时,父亲总要买回许多小包小包的爆竹,左右邻居的孩子来,除给点压岁钱,每人还发一小包爆竹。所以,到他家来恭喜发财的孩子特别多。他想起街坊邻居谁家要一截铁丝,几颗洋钉,也总来找父亲讨。尽管算帐时父亲要嘀咕几声,但只要别人讨,他总会给的。回想一下,发现父亲没有跟人吵过架,没发过大火着过大急,没有特别高尚的朋友,也没有怨不可解的仇敌。他没有文化,没有文凭,不是党员,也没有职称。他有钱,不很多,但也没见他挥霍过,一直到死,连块表都没带过,更不要说歌厅舞厅豪华酒楼。他一辈子就没怎么离开过那条热闹的小街……他的最大消费,无非是抹牌深夜时,让母亲叫上几碗夜宵。他没那么多思想,也没那么多痛苦。他本原只是个乡下穷孩子,勤扒苦攒,在城里做了一个衣食温饱的小老板,大约十分满足了。如果不算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一生可说是勤勤恳恳快快活活的,如一只勤勤恳恳快快活活的蚂蚁。出生、劳动、死亡。如果说和蚂蚁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喜欢打麻将……可以说,自己所经历的痛苦,父亲几乎都没有经历过。包括患癌症。父亲所得到的快乐,自己却从未得到。现在看来只有在打麻将这点上是相同的。没想到,半个世纪之后,这个曾被他深恶痛绝的东西,成为他与父亲之间唯一的联结。但父亲打麻将是一种追寻,自己呢?只能算是一种逃避……他再也没有入睡,将一个五金行的小老板与另一个姓李的的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的关系——在这里当然不是指血缘关系,而是指哲学中所说的那种关系——颠来倒去想到天明。
时间一天天过去,麻协的成员们有的出了院,有的死了,有的病情加重,再也起不了床。但他那一桌还非常稳定,应了副秘书长那句话:有麻缘。这其间,妻子将他偷偷接出去看过几次病,又偷偷送来一些药。女儿也偷偷将他接出去,叫一个气功大师给他发过几次功。一天,那位当老总的老同学来了,带来许多滋补品,还有一个数千元的红包。老李第一次收受这样的重礼,又感动又紧张,推辞半天,接下了。他向老同学说起那天悔不该体检而没去他那儿参加庆典。老同学也为他懊悔,说,许多病就是查出来的,查出来后又吓出来的,我敢保证,天底下多少人身上都有这东西,浑然不知罢了。说不定哪天自行消亡。我就不信动物身上就没有这东西,也没见哪个狗啊猫啊检查开刀,不是照样好好活一生。老同学问他医院的生活,老李便一一叙来。听说他每晚打麻将,老同学大笑。说,我想你这位老夫子一定是每天苦心研读,准备用生命去拼一部大部头呢。好好好,这样好!你这书呆子终于悟出一点道来。出院了,我陪你玩。只要我生意不忙,随叫随应,陪你好生切磋。
老同学来后不几天,院办公室主任来了,说听说你病情稳定,院领导所领导都替你高兴。又说,据医院说,你目前这种状况,可以回家调养了,衣食住行也方便随意,不知你意见如何?主任见老李作思索状,只好又加一句,老李你知道,我们院是个穷单位,再说这医院病床也很紧张……老李于是说,服从院领导安排。
得知老李要出院,麻协成员们很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他那几位亲密麻友,一脸怅然若失的模样。小钱说,一个好麻友,比一个好老婆还难得。说得老李鼻子一酸,调侃说,我一定争取早日归队。副秘书长说,归不了队,常来探亲也行。搞晚了也不怕,我那房还空着一张床。小钱又说,已经出院的几位麻协成员在外面也成立了分会。他把电话号码一一抄给了老李,说,万一来这里不方便,可以和他们联系。
出院后,正临近清明,老李与妻子费了好大功夫,在老家的一片荒坡上找到了父母的坟头。他用老同学赠他的几千块钱,为父母砌了一座新墓。他对妻子说,他死后,就埋在父母旁边。然后跪下,长长地叩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泣不成声。
又数月过去,妻子逼老李去做一次复查,老李执意不去。妻子恼了,叫来院领导,老李只得硬着头皮悬着心地去了。复查结果出来,让人们大吃一惊,连呼癌症奇迹:癌块已缩小了三分之一,周边变得比原来更光滑。肿瘤医院大喜,命主治医师立即整理病案,上报有关单位。并说有望拿回今年攻克癌症科研奖。
老李欣喜欲狂,竟又动了学问心。他辗转一夜,拟出一系列论文题目:《麻将与民主》,《麻将与中国人的生存状态》,《麻将与另一种现实》,《麻将与癌症的超医学关系》……然后冠以一个总题——《麻道》。
拟完后,老李顿觉心胸大畅,血脉欢跃,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由趾端直贯发端。晨光曦微中,他脱口而出:朝闻道,夕死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