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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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女这样议论这栋黄埔花园,让夏阳春心里很不舒服:“恰恰相反,这个院
子、这栋小洋楼留给我的全是最深刻、最美好的回想,包括在这里发生的一些灾难、
罪过和龌龊,现在也变成了一种珍贵的记忆。因为我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这里
的每个角落我都记得非常清楚……尊秋,你能把我们两人这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糅合
在一起,重新给这儿设计一栋建筑,一定能出新。”
夏尊秋可没有舅舅心气那么高:“其实这个黄埔花园之所以这么出名,主要是
历史和政治的原因,在建筑上它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
“你在设计的时候可以突出它的历史感,建筑不是讲究历史加感情加理性嘛?
这也叫天地人同步。”
“建筑的本质是人性,有人的地方就必有房子,因为人需要象征性的东西,需
要作为生活情境具现的环境。”
“建筑还是人与时间对峙的一种存在,它象征着人类对永久的向往。”
“还有对过去的回想,”夏尊秋笑了,“您不是想把华人投资公司在大陆的总
部设在这里吗?它主要功能应该是用于办公吧?”
“不错,仅仅是海外华人的历史,华人的轨迹,就有多少内容可参考?将来这
幢建筑不仅在梨城是独一无二的,在世界上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它要熔铸华人最
主要的精神……在地球上,除了赫赫武功之外,惟有建筑最足以表现人的精神和气
概了。”
夏尊秋看着舅舅,突然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我只能试试看,您想赋予这栋
建筑的意义太多太庞杂了……”夏阳春也有了某种担心:“但愿没有惹你不快……
我相信你。”一直没有出声的夏晶晶此时开口了:“表姐,您不要光听爸爸的,这
个地方充满了一股陈腐之气,您的建筑应该体现出一种崭新的强盛的生命力,它是
属于未来,而不是凝固过去。”
夏尊秋更正表妹的话:“尼采说过,建筑学是一种力量修辞学。人们一直力图
在建筑物中表现自己的权力意志,但能战胜重量和地心引力的却是美观。”
夏阳春给外甥女打气:“在生活中似乎有这样一条规律,如果你只接受最好的
东西,那你就常常能得到最好的东西,建筑师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在夏家的人讨论重建黄埔花园的设想时,杜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插不上嘴,
人家也没有征询他的意见,视他如不存在,这令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妒忌和羡慕……
他在揣度眼前的这三个人,他们的关系并不单纯,可他们交谈起来却是这般和谐、
机智,因为他们都有很好的修养,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层面上的人……
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保姆叫住了杜觉,他的爷爷叫他留一下。杜觉只好跟夏
家的人告别,目送他们上了夏尊秋的车离去,才重回楼内来到杜锟的卧室,装得就
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情绪欢快而亲热:“爷爷,今天外面很暖和,您干嘛闷
在屋里,不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杜锟失去了往日的威仪,声音苍老而浑浊:“你还当我是你爷爷吗?”
杜觉愕然:“又怎么啦?”
“我还没有死,还没有答应搬出这栋房子,你就带着夏家的人来看房了,想气
死我吗?”
“爷爷,这又何必!”
“想不到我的孙子跟夏家的儿子联合在一块来赶我走,向我示威!”
杜觉焦躁,他感到自己的爷爷真正老了,大势已去:“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你做的事,还叫我往哪儿想?”
“那好吧,我就告诉您,我跟夏阳春的合作已成定局,我从这项工程中至少能
拿到700 万的利润。土木花园的房子永远都给您留着,您要实在不想去,就只有住
办公厅给您找的房子了。”
“我就不相信,他们不跟我商量,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敢让我搬家!”
“您又来了,人家征求您的意见您还能说不搬吗?其实在您刚一下台的时候,
如果再聪明一点就应该在正式下台之前,从这里搬出去,何J 必非要把活鱼摔死了
卖呢?”
“你,你为了700 万就卖你爷爷,恨不得立刻把我气死……”
“这本来是非常高兴的事,您偏偏要生气,我有什么办法?
我早知道您想见夏尊秋,刚才她就在这儿,出去见见她该有多好……“
杜锟“腾”一下坐了起来,胸部一阵痛楚又躺了下去,他已经没有权力所需要
的体力和智力了。其实,他连权力也没有了,只是不敢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觉得
自己至少还有余威,用眼下流行的词句叫“余热”……杜觉口吻恶毒:“您看,我
就知道您想见她,却非要把自己关在屋里怄气,就是跟夏阳春说几句话又有什么不
可以?当初你们进来他们走,现在他回来您走,这有什么关系?风水轮流转,你方
唱罢我登台,历史不就是这样的吗?
对我来说就更简单了,不过是做生意,不管你们谁走谁来,谁谢幕谁登台,只
要我有钱赚就行……“
“生意,什么都是生意……”杜锟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倒头又躺了下去。
杜觉为爷爷掖了掖被角:“把什么都看成是生意,比把什么都看成是政治要轻
松多了,您好好养着,下一周我来帮您乔迁。”
这小子气死人不偿命,且心黑手狠,对外人是如此,对自己的亲人也如此。杜
锟知道自己是拗不过杜觉了,波澜壮阔一辈子,除去自己的孙子再没有第二个人敢
这样毫无顾忌的当面奚落他蔑视他……
住在危陋平房里的平头百姓,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似乎家家都有自己的难处。
大概他们很难想象,平时高高在上、人五人六的达官贵人们,居然也有气得生病愁
得睡不着觉的时候。素来很让人羡慕的于振乾夫妇,一个是非常体面的大企业家,
一个是一区之长,深更半夜了还在床上烙大饼,时间差不多已是凌晨一点钟左右。
外面极其安静,屋里却不太安静,一会儿钟佩向左翻个身,一会儿于振乾向右翻个
身……钟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睡不着就不能躺好了静静地忍一会儿,翻过来
掉过去,老这么折腾还能睡得着吗?”于振乾有气:“是你老翻身搅得我睡不着,
怎么反而倒打一耙?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是讲理的!”
一场夜战眼看就要爆发,钟佩却含笑换了口气:“咳,相当于正局级的于老总,
心里有气别往老婆头上撒,你没见我这个当官的也愁得睡不着觉嘛!”
于振乾索性拥着被坐了起来:“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中国一些非常出名的企
业家,突然携款外逃了,要不就是通过正当渠道把资金转移到国外去,给自己安排
好退路,还有的干脆贪污受贿,把钱存到国外……我如果在境外有存款,明天一跺
脚,带着于非就走了,再也不给这帮王八蛋官僚们又卖命又受气了。”
“那我呢?”
“你愿意当官就留下继续当你的区长,你如果也看明白了就跟着我们一块走。”
“我也可以选择第三条路,现在就给市委书记打电话……”
“你想跟他说什么?”
“臭骂他一顿,把一个每年能给国家上缴十几个亿利税的企业家,逼得走投无
路,只能深更半夜跟自己的老婆胡说八道。”
“来明远一定是收了韩国人的重礼,不然他不会这么为韩国人出力。我在想要
不要跟他公开顶,或者公开跟他打官司,或者给中央写信控告他?可我手里确实又
没有他受贿的证据……”
“老于呀,咱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能意气用事,来明远平庸无能是尽人皆
知的,但他在梨城又是个出了名的好人,一贯地谨小慎微,遵法循良,这样的人未
必会拿韩国人的好处。他很可能也听到了老百姓不少抱怨的话,想在退休前大干一
番。为自己留下点好名声,偏巧市长一门心思去抓危房改造,他就认为责无旁贷应
该把经济工作揽过来,搞合资,拉项目,接见外商,参加商业谈判,好像他弥补了
市长的漏洞,取代了市长的职权。他的兴趣是干具体的事,梨城凡有个脑袋的人谁
看不出来,你一脑袋电子怎么还会被这点事蒙在葫芦里?”
于振乾扭头瞪着夫人:“你呀你呀,说你心地太善是恭维你,说你官官相护,
可能又有点委屈你,老百姓有这样一句骂人的话,叫做蔫蔫鸡巴操死人!来明远就
是这样的蔫蔫鸡巴,你挨坏人整,大家都同情你,我让来明远玩儿了,还不能说他
不好,你说了人家也不信,连我的老婆都说他是个好人,这不是哑巴叫狗操了——
有苦也说不出了嘛!”
钟佩笑了:“能把我的先生逼得满口粗话,可见事态是非常严重了!”于振乾
叹气:“这些年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东方电子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毁于一旦,
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可以跟荷兰商量提早挂牌,造成既成事实。”
“不行啦,我们集团内部有了内奸,我一举一动来明远都知道。”
“谁?”
“党委书记就同意跟韩国合资,我想来明远肯定是找他谈过话了,所以公司的
人都劝我别再跟市委顶了,再僵下去,很可能会调我到党校去学习,或者调到经委、
计委之类的衙门去,明升暗降,把东方的权力交出去,党委书记正乐不得地等着接
替我的位子哪!”
钟佩伸出胳膊爱抚丈夫……于振乾突然掀掉被子,拉着妻子下了地:“起来,
穿衣服!”
“干什么?”
“去跳舞。”
“你疯了?”
“自己再不疯,就会被别人逼疯啦!”
钟佩一狠心:“也好,反正今天夜里是睡不着了。”
他们穿上衣服下楼,路灯明亮,冷风嗖嗖,于振乾领着钟佩来到一家通宵的“
的厅”——全名是“大地震迪斯科舞厅”。他买了票,领着满脸狐疑的钟佩走进去,
里面热浪翻滚,烟气蒸腾,乐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于振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
着妻子就下了场——这里没有人注意他们,各自沉醉在自己疯狂的扭动中,他们扭
着扭着也有了感觉,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钟佩大声对丈夫叫喊:“这叫老夫聊
发少年狂!”
于振乾也把嘴凑到妻子耳边叫喊:“你知道我爱你哪一点吗?”
“不知道。”
“幽默感,要不是你刚才的幽默和忍让,咱俩今天夜里肯定会大吵一架。”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这是第一次。”
“骗人,没有来过怎么知道这儿夜里还开门?”
“我的办公室主任来过,他鼓动过好几次,叫我来放松一下。”
“于是你就带着个小姑娘来了……”
“有时也带个老姑娘来。”他紧紧地抱住了妻子。
钟佩也忘情地搂住他的脖子……
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清晨,老蔫儿王宝光出了家门。他的邻居杨美芬家的大门
留着一条缝,老蔫儿一出来,杨美芬也出来了,悄悄跟在后面,王宝光意外地没有
描眉,身上没有穿厚衣服,走路很快,一往无前。杨美芬可惨了,看看老蔫儿快没
有影儿了,就紧跑几步,能看见老蔫儿了就歇下来喘几口气……她跟着老蔫儿来到
一片住宅区,楼群中间有个小公园,老蔫儿躲在晨练的人后面,眼睛盯着一个门洞。
他向来掐时间掐得很准,不一会儿黄丽金从门洞里走出来,老蔫儿不紧不慢地从远
处跟着,一直跟到汽车站,看着黄丽金上了汽车。老蔫儿又甩开大步顺着汽车驶走
的方向尥了下去……杨美芬走到近前看看汽车站牌,是108 路,通向城东工业区。
她纳闷了……但也只好从后面跟上去。然而要想跟上老蔫儿又谈何容易,他走路好
像是一种快乐。
一种生命本身的需求,轻巧,有力,双腿有一种赏心悦目的弹性和柔韧性……
杨美芬没有表,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穿过一片旷野,她以为是到了郊外,却突然
看见工厂又多了起来。老蔫儿走到一家刚建了一多半的工厂前,开始围着工厂转圈
儿。转够了又顺原路往回返……杨美芬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更像个工地。
可是已经盖好的车间里显然正式投入生产了,四周没有围墙。在一个临时的大门口
前面,她看到了泰和染整厂的牌子……
不用再追赶王宝光了,她知道老蔫儿到这儿来的原因了。工厂门前有许多卖小
吃的摊贩,她肚子很饿,却不想在外边买早点吃,便找块石头坐下来,她需要好好
地歇一歇,实在是一步也不想动了。她坐在石头上看风景,过了一会儿,看见有辆
着着实实的吉普车从大道上拐过来,跟那天夜里简业修到北京接她时坐的车一样,
吉普车没有进厂门,在东面一幢正建着半截的房子前停下来,从车里走出三个人,
里面果然有简业修,另外两个人是杨静和韩星。杨美芬的脸上立马有了喜气,起身
走过去招呼:“大兄弟!”
简业修甚感意外,“二姐?你怎么会在这儿?”杨美芬笑得拍手打掌:“唉,
别提了,我是当特务跟踪老蔫儿跟到这儿来的。”
简业修很长时间没见她这么疯魔颠倒地自说自笑了,看来已经从丈夫去世的阴
影中走了出来,或许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过那样一个阴影。但简业修说话仍加着小
心,害怕再勾起令她伤心的旧事,就顺着她的话问:“老蔫儿怎么样?”
“好多了,不描眉了,每天早晨护送过去的对象到这个新厂来上班,然后他围
着厂子转一圈儿再走回去,闹不好下班的时候他还会来接。”
简业修惊诧不已:“真的?这一趟可不近哪!”
“可不是嘛,累得我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简业修感喟:“可惜呀,如今这么痴情的男人不多了!”杨美芬不笑了,眼珠
一转脑子又跑到别处去了:“简大爷怎么样?”
“还是那样,天天为房子的事发愁,你能一步到位,不必再等同福庄的房子算
是做对了。在新地方住着还习惯吗?”
“只要房子可心,我住在哪儿都习惯。”杨美芬的眼睛只盯着简业修,“还没
有问你哪,大清早跑这么老远来干什么?”
“厂房建筑上有点问题要商量。”
“业修,这个厂子是你给建的?”
“是呵。”
“那你一定认识这个厂的厂长了?”
简业修看看韩星:“认识,有什么事吗?”
“你跟他们厂长说说,得让老蔫儿上班儿呵,他没有工作怎么再找对象呢?”
“有道理,二姐真是热心人。”
“都不管他,他可怎么办呢?”简业修把韩星介绍给杨美芬:“这就是染整厂
的韩厂长。”
韩星对杨美芬说:“您叫他找我一趟,我先跟他谈谈,看他能不能回车间上班,
如果回不了车间,我看他还能不能干点别的活……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那我就替老蔫儿谢谢您啦!”杨美芬浑身带着一股爽快劲儿,又把眼睛转向
简业修,“你没有事吧?”
“没事,你要回去?等会儿跟我的车走吧,我也正想到你家里去看看。”
“你先忙你的吧,我自己慢慢地往回溜达。”杨美芬说话快动作快,话一说完
人也转过身去了。简业修望着她的背影,想想当年两人曾有过的旖旎情韵,真恍若
隔世!但她拿得起放得下,说好就好,说散就散,哪怕在她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也没
有向他张嘴要求过什么,她有一颗平常的心,是个极普通的女人,却是个完整的女
人!韩星问正在愣神儿的简业修:“看样子您跟这个二姐挺亲热的。”
“老邻居啦,从小就这么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排的辈儿。”
简业修回答着韩星的问话,眼睛还看着杨美芬,见她没有去汽车站,而是顺着
大道要走回市里,便把司机喊过来,“小常,杨美芬很可能身上没带钱,你把她送
回去,顺便看看她住在哪里,她们娘儿俩现在以什么为生,如果她能出来工作,可
以到九河公司来,打扫卫生呵,帮着做饭呵,都行,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
韩星揶揄:“简主任真是多情多义。”
简业修帐然若失,没有还嘴。
到傍晚,正是城市里塞满下班人流的时候,杨美芬在108 路汽车终点站等到了
黄丽金,满脸堆笑地喊了她一声。黄丽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杨美芬就看着她也不
再吭声,等待对方慢慢认出自己,黄丽金终于出声了:“噢……你有什么事?”
杨美芬察眼意懂眉语:“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就住在这儿的?
我是偷着跟在王宝光后边找到你的,他每天早晨都来送你上班,跟在汽车后面
一直走到你们的新厂再回来。“
“还有这事?”黄丽金被震动,“他怎么样?”
“一住上新房子就好多了,你们厂长也答应叫他明天上班,我来找你就想叫你
跟他谈一谈,断了他的念。”黄丽金犹豫:“我们俩没有关系了,还谈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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